第一卷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纵年华老去,与你相看两不厌

《独坐敬亭山》李白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在唐朝,最美的风景,应该是长安。长安,多么美好的一个词,古雅沉静,华丽风流。千百年来,它洗尽历史的风霜尘埃,解脱了兴亡沧桑,依旧那样朴素平宁,大美不言。多少人,为了寻梦,来到这座古老的都城,耗费一生的光阴。

他们仗剑而来,背着书袋,寄身于长安的驿站,闲谈于茶馆,买醉于酒铺。那时的长安,虽鼎盛繁华,却名利交织,钩心斗角。明净的天空,亦是风云莫测,充满了变幻,得意者青云直上,失意者潦倒终生。那些所谓的锦绣前程,帝王霸业,终随江山换代,付诸东流。

李白,盛唐时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被后人誉为“诗仙”。他一生豪迈奔放,诗意浪漫,年少时便仗剑江湖,辞亲远游,所到之处,皆有他留下的美丽诗篇。他的诗一如他的性情,潇洒不羁,清新飘逸,语言奇特,意境绝妙,又浪漫多情,耐人寻味。

想来李白心中最向往、最不忘的风景,依旧是都城长安。当年他仗剑云游而来,满腹才识却不为所用,穷困落魄于长安酒肆,和市井之徒结交,醉倒于阑珊的古道,不为人知。之后,似漂萍一般,江湖流转,过尽沧桑,却也风流不羁。

河山草木是为知己,诗酒琴剑则为良朋。他说,蜀道之难,难以上青天,一如他渴望的那条仕途之路,迂回曲折,艰险冷峻。梦里的长安,金碧辉煌,有贤明君主,有高雅名士,有风流诗客,也有绝代美人。这一切,明明离得很近,触手可及,却又相隔千里,缥缈难捉。

行路难,归去来,待他归时,轻舟已过万重山。多年的失意潦倒,和功名的擦肩而过,让李白心灰意冷。若不是玉真公主和贺知章的称赞,唐玄宗亦不会读到李白的诗赋,更不会对其仰慕,召其进宫。眼前的天子,倜傥风流,儒雅多情,而李白的诗仙气度,半生游历的深邃学识,令唐玄宗极为赞赏。

白衣卿相转眼供奉翰林,李白的职务是给皇上写诗文娱乐,伴其风花雪月。唐玄宗每有宴请或郊游,李白皆侍从,命其即兴赋诗,风雅无限。他随唐玄宗和杨贵妃共赏牡丹,为贵妃作《清平调》。“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每日虽陪伴君侧,吟诗作赋终是闲职,无法施展他的抱负。故李白纵酒自娱,天子呼之不早朝,杨国忠为其捧砚,高力士给其脱靴。他就是这样一个狂人、诗客,玄宗虽爱慕其才,却始终不予重用。时间久了,慢慢被玄宗疏远,被搁置在诗苑,用春风酒水供养。

若不是安史之乱让他再度经历流离漂泊,蒙受屈辱流放,他这一生恐怕就安于宿命,于天子之侧,做个饮酒赏花的诗人。虽傲骨不减,洒脱依然,纵有万丈豪情,不羁诗心,也不得自己做主。

经过长时间的辗转流离,重获自由的李白,背着行囊,带着破碎的梦,离开了长安。他顺长江急流而下,一路上发思古之幽情,赋诗抒怀,聊寄心肠。“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白回到了安徽宣城,这座南方小城,与他今生结下不解之缘。他曾用诗描写他眼中的宣城:“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而这一生,李白多次南下宣城,移步敬亭山,在这里静看云月,闲听松风,放下名利,陶然忘忧。

敬亭山东临宛溪,南俯城,烟市风帆,极目如画。往日游山戏水,皆是友朋如云,聚之一处纵酒论诗,逍遥洒然。而今红尘梦醒,曲终人散,再不见往日满座高朋,唯留他白发须翁,孤独寥落。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以往登上敬亭山,有鸟雀相伴,白云解意,清风寄情,当下之景却有种万物背离的寂寞和凄凉。天空中几只鸟儿高飞远去,直至无踪,就连一片残余的云彩,亦不肯为之止步,飘然而去,淡然闲远。苍茫天地间,只余他一人,渺小清瘦,和敬亭山相看两不厌,默默生情。

这些年,李白山河踏遍,风景看尽,与他相亲的山水,不胜枚举。而最后相看不厌的,唯有敬亭山。他一生豪兴风发,诗友如云,爱书法,喜剑术,熟道经,落魄过,也风华过。潦倒在长安小巷,也被君主供奉翰林。当铅华洗尽,他亦只是独上扁舟,持着他的剑,以及散乱的诗囊,寻找心中最后一片闲静的风景。

过去的一切,恰如众鸟飞去不复返,又若孤云,没有眷恋。而敬亭山任凭物换星移,自是千古不变,无论你何时归来,它都静静守候于此,不离不弃。人世间得一知己足矣,李白此生,离不开他的酒,他的诗,他的剑,而此时,对他情深不改的,是这敬亭山。

他感受到世间最深重的孤独,全诗皆是景物,无一情语,却句句含情。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旧唐书》说,李白饮酒过度,醉死在宣城。更有传说,李白在江上饮酒,见明月皎洁,故捞之,落水而死。传说很美,浪漫也凄凉,无论李白以哪种方式离开,都结束了其富有传奇又坎坷的一生。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只是,他离开人世之时,忘不了的,还有长安的那轮月,以及古道的杨柳,大唐宫殿檐角下一缕游走的风。唐玄宗病逝于深宫,杨贵妃被赐死在马嵬坡,高力士亦随玄宗,绝食而死,那些与他有过交集的故人,皆随风远去。浩荡的长安城,又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一纸功名,一世荣辱,亦付与了流水轻烟,缥缈无痕。

这世间有多少相看两不厌的风景,又有多少相看两不厌的人。漫漫红尘,朝飞暮卷,那些说好了不离不弃的人,到如今,都去了哪里?等到风景看透,是否还会有那么一个人,对你说,纵算全世界辜负你,背叛你,我都会在,与你相看两不厌,陪你地老天荒。

喝过许多酒,写过许多诗,看过许多月,敬亭山还在,而那位诗仙,早已湮没在历史的风尘里,下落不明。

归隐林泉,云深不知何处

《寻隐者不遇》贾岛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炉烟漫漫,袅过新折的垂丝海棠,落在未干的墨迹上,如幻亦如真。“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这应当是我最喜爱的唐诗,简洁干净,又缥缈虚无。此刻,我用小篆临摹了这首诗,千年的故事,仿佛在淡墨中,缓缓洇开。

我又何尝不是穿行在唐宋的人物,在寂寥空山,云深之处,悠然信步。翻读唐诗,只觉世间每条路,都可以通往唐朝,又或者,通往任何你想要前往的地方。人生种种际遇皆有安排,有些人隔了时空风雨,还能心灵相知;有些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却恍如陌路。

我喜爱魏晋的天空,自由散漫,没有拘束。那是一个风云变幻的朝代,文人雅士厌烦战乱,便寄情山水,清谈玩世,隐于竹林,服食丹药。他们放纵不羁,琴酒作乐,无意朝政,笑傲江湖。或居深山竹屋,或修筑园林别院,远避尘嚣,每日佯狂大醉,游戏人生。

庄子云“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淡然独与神明居”。

其实隐士高人比入世者更为清醒明澈,他们深知浮生若梦,功名富贵皆过眼云烟,唯有山水草木,安然自居方得久长。尊重自然,回归山水,是对沧桑岁月最好的妥协。人非圣贤,又怎会没有名利之心?尘海深不可测,懂得急流勇退者,方为高士。

“吴王亡身余杭山,越王摆宴姑苏台。”当年越王勾践灭吴,范蠡不顾越王极力挽留,决意隐退,走时还告诫文种要知退求安,说:“高鸟已散,良弓将藏,狡兔已死,良犬就烹。越王为人……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文种不听,后被逼杀。而范蠡则携美人西施,隐姓埋名,泛舟五湖,远离是非。

严光不事王侯,耕钓富春山,有人说他不同俗流是为清高,殊不知他只是提前退出名利场,赏人间迤逦春光。陶潜年轻时亦走上仕途之路,误入尘网数十年,悔不当初,便回归田园,采菊东篱,悠然南山。宋时林和靖,性孤高,喜恬淡,终身不仕,隐居孤山,梅妻鹤子,亦是自在逍遥。自古文人墨客,皆有隐士之心,虽十年寒窗,愿得功名,拜相封侯,香车宝马,但在他们失意落魄,或好梦成真时,内心都会萌生一种远避尘嚣的念想。多少人,于官场宦海浮沉,起落不定,或朝觐于天子脚下,阅览江山,或谪贬边远之地,满腹才学无处可施。他们始终期待有那么一个宁静之所,可以安放灵魂,搁置宿命。

或寻深山幽谷,或居云崖古刹,或择荒村古落,茅檐竹舍,修篱种菊。无论有无知己,皆取出几坛陈年佳酿,素菜粗茶,于山水之畔,寄兴吟唱,不记年月。山中岁月,云深雾浓,采松花酿酒,摘山桃果腹,折野花插瓶,倚竹长啸,对月抚琴。也只有此时,方能忘记世间名利,做简洁的自己。

很想知道,千年前的贾岛,去往深山寻找哪位隐者高人。童子在松下,轻摇蒲扇,烹炉煮茶,远处山峦起伏,云涛叠浪,雾霭深重,没有边际。这株云崖边的老松,怕也有千年,隐于此处,不知人世冷暖,朝代更迭。自古松竹梅为岁寒三友,此间的松,亦如这位隐者,不入世流,安贫乐道。

童子道:“师父采药去了。”登山采药,闭关炼丹,似乎也是隐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道风景。魏晋重养生,悟道服药,是当时的一种风尚,沿袭至后世朝代,许多帝王将相亦服食丹药,为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山中隐者,素日修行打坐,品茗下棋,亦采药养生。他们一生不慕荣华,遁世清修,道行高深者,则是鹤发童颜,往来于天地云海,行踪莫测。故连身边的童子亦不知其去往哪里,只知在此地山林,却因云深缥缈,无处寻踪。

寻隐者不遇,寻者之心,顿觉落寞惆怅。对于这位遁迹云海的高人,有向往,有羡慕。其实贾岛也是一个有佛缘的诗人。他年少因家贫而落发为僧,法名无本。后云游,结识孟郊,并受教于韩愈。再后来还俗参加科举,皆是落榜不第。

贾岛一生苦吟诗,行坐寝食,不忘作诗,推敲词句。他的诗喜雕琢,多写荒凉枯寂之境,自谓“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他这一生,半僧半俗,内心枯寂,又放不下功名。居山寺为僧,又念世俗繁华,步入红尘,又割舍不下禅心。无论是为僧,还是还俗,他皆不够从容彻底。

贾岛的心一直不忘空山禅境,可一入尘网,便无法脱身。纵算他后来及第,亦不受赏识,朝廷给他一个长江县主簿的小官,将他贬出长安,放逐于人海烟火。他此一生,唯一不离不弃,让他至死不渝的,便是他的诗作。“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他的笔,便是那剑,十年寒窗苦读,又怎无跃跃欲试之意,无功利之心。

若贾岛出家后,静心修行,不入凡尘堆里,不落名利网,或许能彻悟菩提,得以超脱。但他不肯枯坐诵经,而是还俗欲走仕途之路,终落得潦倒一生,禄不养身。死之日,家无一钱,只有一头病驴、一张古琴,他被葬于某座城郊的山丘上。所在之处,被云雾遮掩,落叶覆盖,蔼蔼黄尘,寻不到踪迹。

韩愈赠诗云:“孟郊死葬北邙山,从此风云得暂闲。天恐文章浑断绝,更生贾岛著人间。”人间也就出现过这样一个贾岛,知道他落过发,又还了俗;知道他曾在深山中,找寻一位隐者;知道他有隐逸之心,却不得所愿。若人生可以重来,他是否甘愿在山林某座古刹,诵经听禅,与窗外的松入定,解脱生死。

佛度有缘人,他既曾入佛门,又算不算是那有缘之人?其实,无论是悟道修佛,还是在红尘道场,又或者归隐林泉,只要内心安于平淡,遵从自然,便可放下执念,逍遥自居。

“看满目兴亡真惨凄,笑吴是何人越是谁?”他是僧者,也是俗人,是诗客,也是隐士,他生于唐朝,死于唐朝。他叫贾岛。

世有知音,高山得遇流水

《弹琴》刘长卿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月光皎洁,透过窗棂落在弦琴上,有一种静雅古意的美。琴弦因久未拂拭,覆盖了光阴的尘埃。唯有琴案上陶瓷瓶中的植物,不惧四季流转,任何时候都那么绿意欣然。

想起几日前,友人写的一首五言诗《问琴》,清新雅致,情意真切。“焦桐弦未动,已有别离音。何对三春景,戚戚独自吟?”她说自己是枝上的蝉,夏虫不语冰。在我心里,她是一个看似薄凉,却又深情的人。我与她相识十余载,算是缘深,但我们之间情谊始终清淡,不增不减,无惊无扰。

古有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一为琴者,一为樵夫,却因弦琴相遇相知,相见恨晚。“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谓世再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

抚琴人若仙,听琴者必受其诱惑,如入竹林幻境,不可自拔。世无知音,一个人冰弦冷韵,古调独弹,亦未尝不可。若遇知音,或失散,或亡故,宁可弦断琴毁,此生再不复弹起。

对琴,我算不得深谙,只是简单的喜好。往日,总喜一袭白衣胜雪,坐于窗下,拨弄琴弦。唯有窗外的几竿修竹,一树梅花,以及偶尔打窗边飘过的云,驻足听过,但也仅仅只是听过。人生寂寞如雪,不知要修炼多少世,才能寻见一个陪你煮茶抚琴、赏花看雨的人。

“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碌碌红尘,总是有太多的风雨世事侵扰,又何来多少闲静的时光去抚琴寻雅,求遇知音?今时的我,早已忽略一切凡尘琐事,掩上门扉,不与生人往来。只是,毕竟在红尘,你不扰人,人却扰你。

风日闲静,宁可在阳光下,喝茶禅坐,陶然忘机,也不愿端坐琴台,拨弄清音,调不成调。慢慢地,七弦琴成了一种简单的摆设,安放在岁月的桌案上,偶尔在风清月明时,与你相视,和古人对话。但它亦是梅庄里不可缺少的风景,它只需安静地存在,不言不语,聚散随缘,宠辱不惊。

这张琴是故人所赠,赠琴者却早已下落不明。或许,久居梅庄,它习惯了这里的书香茶韵,早已忘记旧主。而我与它朝暮相处,虽久不弹奏,余音却犹在。文人所爱,不外乎琴棋书画诗酒花,我亦如是。虽素日偏爱饮茶,玩弄古玉,对琴棋总不肯过问,但内心深处对它们的情意,不曾消减。

五言中,写琴的,我当最爱刘长卿的《弹琴》。“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诗人借咏古调的冷落,不为世人所重视,而抒发其怀才不遇,少有知音的感叹。诗人孤高自赏,不同俗流,他之心性如弦琴古调,没有知音所赏。

刘长卿,年少在嵩山读书,才高聪敏,玄宗天宝年间进士。肃宗至德中官监察御史,后为长洲县尉,因事下狱,贬南巴尉。代宗大历中任转运使判官,知淮西、鄂岳转运留后,又被诬再贬睦州司马。其一生两度遭贬,内心悲戚,自是难以言说。故其借诗韵琴音,来传达内心不合时宜的冷落与悲凉。

多少文人墨客,怀高才雅量,不为贤君赏识,徜徉于长安殿外,甚至落魄在黄尘古道,一生无人问津,不被重用。冷冷琴韵,清越高绝,若水流石上,风入松下,让人觉得清幽雅致,妙不可言。只是琴音虽美,毕竟是古调,又有几人可以洗尽俗尘,以高雅之幽情,来倾听此旷世清音呢?

简洁的诗句,却格调高雅,意境深妙。刘长卿擅长五言诗,号称“五言长城”,其诗风格含蓄温和,清雅洗练,接近王维、孟浩然一派。宋张戒《岁寒堂诗话》说:“随州诗韵度不能如韦苏州之高简,意味不能如王摩诘、孟浩然之胜绝,然其笔力豪赡,气格老成……‘长城’之目,盖不徒然。”

他亦写山水隐逸之诗,禅意空灵,自然清新,凝练精致。“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只是禅寂的光阴,灵秀的山水,依旧不改其名利之心。虽两度遭贬,却始终不曾远离官场,隐逸林泉,闲看落花,静听流水。

岳飞有词吟:“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样一位抗金名将,戎马一生,只为收复旧日河山,等待一位赏识重用他的明主。他将一生最好的光阴,托付给了大宋王朝,却未落得果报。琴弦断,身亦死,他曲高和寡,壮志难酬,只留下一段精忠报国的故事,任由后人评说。

林黛玉在大观园和宝玉相处多年,宝玉竟不知她会抚琴。那日黛玉略觉舒适,翻看琴谱,宝玉不识谱,只认为她读起了天书。黛玉心性孤冷,素日虽喜与众人一起论诗,却从不对人抚琴,包括她视作知音的宝玉。她的琴音,唯潇湘馆的翠竹以及明月清风可闻。

黛玉甚至跟宝玉谈起来琴理,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

黛玉算是大观园里蕙质兰心、天下无双的佳人,她的清冷多情、孤标傲世是宝钗和妙玉所不能及的。那日,妙玉与宝玉走近潇湘馆,听得叮咚之声,便在馆外石上坐下,倾听黛玉边弹边唱。后黛玉弦断,妙玉起身便走,宝玉询问,她只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

琴弦乃心弦,弦断则冥冥中预示着什么。人世苍茫,飞沙走石,就算琴弦不断,亦没有谁躲得过生死的轮回。万物皆有因果,聚离寻常,悲喜寻常,每一个人生命里都有一张琴,挂在光阴的墙上,等待命运眷顾,等候知音重逢。

故人相忘,独钓一江寒雪

《江雪》柳宗元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晨起时一壶茶,廊前有花,窗下有琴,一切旧物皆是以往所爱,如今竟觉繁复。回首前尘,似乎都是负重前行,看似淡泊世外,却不曾放下过什么。心静之时,总想把曾经典当的东西变卖了去,慢慢地,做一个清贫简净的人,空无一物,与光阴相望相安。

已是人间四月,推窗唯见柳绿桃红,那些与春天相关的故事,落于枝头,等着看风景的人去怀想。这锦绣如织的人间,我原是爱的,只是不知何时走到如今的模样。不喜一切喧闹,不喜与人往来,安静在自己的庭院,一书一茶,再无其他。

也许,当初走进凡人堆里,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快乐和惊喜。但那时不曾犹豫自己的选择,今时更不会后悔所拥有的一切,一路行来的失意落寞,孤独清冷,是命运所给予的最好安排。人生至简,岁月不争,我要的只是当初简单的自己,不携功名,没有富贵,亦无高才雅量。

幼时课本里读过一首唐诗,甚是喜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时不解隐藏在诗里的深意,更不知诗人内心深处的大寂寥与孤独。却能体会到千山暮雪,万物寂灭的苍茫景象。而那位垂钓江雪的渔翁,是寻常的村人百姓,还是辞官隐退的高人?

到底是怎样一场雪,可以覆盖河山大地,让飞鸟绝迹,人踪湮没。唯留一叶孤舟,在茫茫江天,而那位披蓑戴笠的渔翁,垂竿而钓,又能钓到什么?是一江的寒雪,还是无边无际的失落?又或许,他并非在垂钓,只是不惧严寒,于风雪中,不动声色地看着风景。

“姜尚因命守时,直钩钓渭水之鱼,不用香饵之食,离水面三尺,尚自言曰:‘负命者上钓来!’”当年姜太公用直钩不挂鱼饵钓鱼,得文王赏识,后帮助文王之子姬发,一同推翻商纣统治,建立了周朝。姜太公的钓竿,看似无意江鱼,实则带着功利,他的鱼竿,令他在白发暮年时,钓得江山。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此为范仲淹对严光的赞语。严光,字子陵,少有高名,与东汉光武帝刘秀同游学,亦为好友。后帮刘秀起兵,光武帝即位,乃变名姓,隐身不见。刘秀多次访他,他退居富春山,过着耕种垂钓的隐逸生活。他不顾万乘主,不屈千户侯,做个江畔渔夫,垂钓一江春水,一江闲风,一江诗情。

自古垂钓者,多是隐士高人,当年范蠡功成身退,太湖垂钓,钓的是一江风月闲情。陆游不去封侯,独作江边渔父,词云:“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天地悠悠,江湖深远,富贵功名不过纸上云烟,哪怕纵横朝野,叱咤风云,又何来久长。仕途从无平坦之路,不如做个山野闲人,不困于浮名,不居于人下,不落于尘海。坐于孤舟之上,可尽赏壮美河山,静看日出日落。

这首《江雪》言简意深,意境幽僻,情调孤寂。像一幅画,虚实相生,动静相宜。诗人起笔则是千山万径之静谧岑寂,飞鸟绝迹,行人踪杳。如此浩瀚无边,万物不生,一尘不染的纯净天地,只有一位孤傲清冷的老翁,在茫茫江雪上垂钓。原本只是一个寻常的渔父,瞬间于寂静中超然物外,那般空灵高远,不与世同。

这位清高孤傲、垂钓江雪的渔父,又何尝不是诗人自己。他坐拥江天,赏景垂钓,远离尘嚣纷扰,甘守荒凉枯寂。柳宗元本少年得志,二十岁进士及第,便被安排到秘书省任校书,之后又任监察御史里行,与官场上层人物交游广泛。永贞革新失败,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暂居永兴寺。

被贬永州的柳宗元,官场失意,郁闷苦恼。虽遭排挤谪贬,仍孤高自傲,不落俗流。他借着空旷洁净的江天雪景,来歌咏隐于山水之间的渔翁,寄托自己孤冷的情感。他的心情,是断绝的飞鸟,是无踪的人迹,千山万径没有一处是他的归宿。

这首诗是在赞颂渔父,不惧冰雪的傲骨,以及甘隐山林,不入仕途的恬淡之心。然也寄寓了诗人对现世的不满,对政治的失望。《而庵说唐诗》:“余谓此诗乃子厚在贬时所作以自寓也。当此途穷日短,可以归矣,而犹依泊于此,岂为一官所系耶?一官无味如钓寒江之鱼,终亦无所得而已,余岂效此翁者哉!”

江雪如画境,渔人独立,江寒鱼伏,岂钓之可得?诗人经宦海沉浮,自知世态寒凉,人情孤冷,他是孤舟渔父,也是江雪之鱼,无所取,无所得。他本一心为官,力图革新,奈何官场无形无味,如钓寒江之鱼,终是一场空幻。茫茫江天,迷蒙空远,唯一叶孤舟,无岸无渡,无欲无求。

之后,柳宗元在永州生活十年,钻研政治历史,诗文佛学,并游历永州山水,结交名士隐者,写下著名的《永州八记》。欧阳修这样评价他:“天于生子厚,禀予独艰哉。超凌骤拔擢,过盛辄伤摧。苦其危虑心,常使鸣心哀。投以空旷地,纵横放天才。山穷与水险,上下极沿洄。故其于文章,出语多崔嵬。”

柳宗元一生好佛,曾云:“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他虽出入官场,却也与许多僧侣结交,并对那些亦儒亦佛的生活极力称赞。他以为“佛之道,大而多容,凡有志于物外而耻制于世者,则思入焉”。后贬去永州,寄居寺庙,在山水中寻找慰藉,静心修行,消解苦闷。

柳宗元虽好佛,寄情山水,却不是甘于淡泊之人,追名逐利之心不减,对待人生亦是积极执着。他信佛,也尊崇儒家思想,苏轼赞许他“儒释兼通,道学纯备”。只是这样一个人物,放逐于滔滔宦海,亦不能逆推波澜。又或者,成败于他并不那么重要,他只是参与了那个过程,存在于历史的一张书页中,并不张扬。

自古穷通有定,聚散有时,无论是居官场,观风云变幻,还是作江边渔父,与山水相知,皆有所寄。又或者,半官半隐,更适合文人墨客的生活方式,既可舒展抱负,又可消遣寂寞。

我亦愿作江边垂钓之翁,无孤冷之心,亦无傲骨,只是淡泊世外,不拘于物,不困于情。纵千山鸟飞绝,故人相忘,亦悠然自得,快意平生。

一叶孤舟,载得了多少客愁

《宿建德江》孟浩然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人生如寄,江海沉波,每个人行走在苍茫无际的尘世间,是主也是客。没有一座城市,或一个小镇,乃至一座村庄,是永远的归宿。哪怕隐居山林,坐拥山水,超脱世外,也依旧离不得俗世烟火。这凡尘,终有一事,或是一人,与你有过交集,并且割舍不下。

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这是多少人穷尽一生想要企及的风景。年少时,背一个行囊,远离故里,为的是去远方寻梦,亦为谋生。后来,风尘辗转,历尽炎凉世态,有一处稳妥的归所,内心却始终不得安定。只因漂泊久了,习惯了散淡清欢,放不下功利之心,一花一茶的安逸,有时竟让人心生恍惚。

以为自己是主人,而今,又终究想做回过客。已然记不得有过多少回,一次次孤独地登上漂流的客船,在寻找一个适合自己的归岸。希望在喜爱的土地上,长成一株树,任阳光透过叶脉洒落,像走过的细碎流年。如今,我更渴慕做一缕自由的风,无论飘至何处,去往何地,都无须为谁停留,为谁挂牵。

始终感谢那些曾经陪我同行,又离我而去的人。这些人,曾带给我欢乐,也带来过灾难,但都已经是过去。遗忘过去,意味着背叛;对过去念念不忘,又是一种惩罚。今时的我,就算在深不可测的江湖泛舟,亦可从容赏春花,观秋月。我甚至可以丢下所有的行囊,仅一壶早春的茶,足以慰风尘。

古时文人爱写送离客居的诗词,他们十年寒窗,白首为功名,一入尘海,从此漂泊不定。功名路上,无青云直上,纵有,亦是荣枯有时,不可久长。多年苦读,为赢得功名,封侯拜相,为自己,也为苍生。其间多少仓皇奔走,冷暖交织,亦唯有自己懂得。

仕途之路,风餐露宿,或客居驿站、寄宿乡野人家,或寄身孤舟,皆是不定。若遇三五知己,聚集一处,几壶佳酿,各抒凌云之志,论快意平生。仕途的坎坷,官场的浮沉,乃至战场的杀伐,以及人生的不顺意,让他们心意阑珊。既想出入官场,庇护天下苍生,又想归隐林泉,做个闲弄山水之雅士。

之后,便有了依依送别,有了折尽霸陵柳,有了轻舟已过万重山。千里送君,终须一别,人生聚散有时,穷通有定,再相逢不知江山是否易主,而人事又是否如昨。又或许,我们都是过客,将自己寄居在纷扰的人世间,且随宿命编排在不同的朝代。江山鼎盛或没落,又岂是你我可以做主?

暮色迷离,让客居的旅人,心生惆怅孤寂。在千年前的盛唐,有个叫孟浩然的诗人,移舟在烟雾迷蒙的江边留宿。不知他从何处而来,又去往何处,只是暮色下,两岸烟水,无端地牵惹他羁旅漂泊的愁思。

孟浩然生于盛唐,那是个诗人辈出,人才涌动的时代,多少文人墨客,为求功名,背着诗袋,奔赴长安,一展抱负。盛世虽安,却并非所有高才雅量皆被君王赏识。孟浩然早年也曾入世,但仕途不顺,困顿失意,之后便不媚世俗,隐于家乡鹿门山。

四十岁,他似乎厌倦了安逸的山水,又背着诗囊去往长安、洛阳谋取功名,并在吴、越等风流之地漫游。晚年张九龄为荆州长史,招他做幕僚,之后又隐居。他一生本爱山水田园,多生隐逸之心,无奈经不起凡尘诱惑,放不下功名之心,故有了许多羁旅生涯。

孟浩然的诗歌,亦多写山水田园,闲适隐逸,诗风清淡自然,无功利,无尘嚣。虽有羁旅愁思,甚至嫉俗之作,亦属寻常之事。孟浩然的诗虽无王维的清远明净,亦不及他诗境宽阔,却有其独特的造诣,故后世将孟浩然和王维并称“王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首诗是诗人漫游吴越之时所作,抒发的是他旅途的愁思。江南晚秋红紫,虽有离愁,却无衰意。日暮江烟,迷离之境,让他心生过客清愁。舟泊江岸,夜幕洗去白日粉尘,本该安静休憩,缓解旅途的疲劳。奈何见众鸟归林,行人返家,独他舟泊江畔,怎能不生怅然之思?

旷野无垠,苍茫寥廓,遥远的天空,低过了近岸的枯树。中天的明月,落于澄澈的江水中,与舟中人那般相近相亲。一个寻常清冷的秋夜,细微的景物,经诗人的笔描摹,瞬间风韵天成,淡而有味。他即景会心,毫无雕饰,妙趣自得,看似笔落山水,实则寄寓内心情思。

“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回首前尘,三十余载,书剑无成,本有心奔走长安,求取功名,奈何仕途失意,理想幻灭。今流转于吴越山水,夜泊江边,更添惆怅。这清旷的山水,唯月近亲人,茫然四顾,故园恍若在遥不可及的天边。

皮日休对孟浩然曾有此评价:“先生之作遇景入咏,不拘奇抉异,令龌龊束人口者,涵涵然有干霄之兴。若公输氏当巧而不巧者也。北齐美萧悫有‘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先生则有‘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乐府美王融有‘日霁沙屿明,风动甘泉浊’;先生则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谢朓之诗句精者有‘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先生则有‘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此与古人争胜于毫厘也。”

孟浩然此一生的光阴多是隐居鹿门山,他本心性淡泊,爱山水田园,无奈亦未能免去那一段曲折的仕途之路。“多为山水乐,频作泛舟行。”他涉水而行,看人世风光,仕途的曲折难行,怎抵得过他闲隐岁月?寂寞的羁旅生涯,又怎及他与朋友于农舍共饮几盏浊酒?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朴素静美的田园风景,闲适恬淡的农家生活,远胜过京都的繁华。多年的隐居生涯,让他安于山水之乐,甘于淡泊清远。纵算他有仕途之心,几度辗转,终是选择归隐。在鹿门山,小酌菊花酒,看日暮烟霞,静静回忆过往吴越之旅的人情物意。那时,想来已无怅憾,更无哀怨离愁。

此时的我在杭州西子湖畔,低眉写字,时而静赏一桃一柳的湖光山色。品味明前龙井,书写唐朝风流,自古文人皆随性随心,我亦在所难免。当年孟浩然舟泊江边,旅途虽生愁念,于风景中亦生旷远之思。而今我已疏离名利,此心唯寄山水,可泛舟江湖,可隐逸林泉,亦可漫游人间。

误入桃源,忘记红尘归路

《送崔九》裴迪

归山深浅去,须尽丘壑美。

莫学武陵人,暂游桃源里。

春去夏至,岁序匆忙,难免令人心生怅惘,但又从容相待。三十过后,归隐之心越发深浓,忽略得失,不计短长,盼着落于红尘,依旧静美端然,洒逸多姿。

晨时读句:“若有才华藏于心,岁月从不败美人。”趁风清日静,梳洗打扮,着素裙,绾简约发髻,斜插一枚如意簪,俨然修行的道姑模样。归来山庄,无意精致妆容,亦不涂抹脂粉,铅华洗尽,明澈无尘。

做一个优雅诗性的女子,无论置身何处,皆掩不住散发出的淡泊气韵。无论是《诗经》里在水一方的伊人,还是《楚辞》里杜若兰芝的香草美人,又或是唐宋诗词里的秋水佳人,都不过是人生岁月里的一场戏梦,如烟似幻,厚重又轻薄,深邃又浅显,多情更无情。

世间才有限,世间情有尽。多少人一生争名夺利,往返仕途,到最后也只是白发须翁,不受重用。女子的一生虽是不易,但自身心性端正,亦不必迎合取悦谁。无论是生于寻常小户人家,还是官宦贵族,又或是处乱世凋年,盛岁锦时,皆如此心肠,不卑不亢,不屈不挠。

曾写:“空山人去远,回首落梅花。”亦是向往山野林泉,钟情翠竹梅花。今生若隐于梅庄,试水煮茶,拾枝扫花,纵不与世人往来,和一切繁华擦肩,也是甘愿无悔。或云峦深处,或僻远村落,或幽谷花径,都可掩身藏体,只要能够安置灵魂,妥放命运,我自听信安排,不生逆转之心。

隐逸之风,始于秦汉,盛于魏晋,继而流经唐宋明清,无论哪个朝代,江山或起或落,皆藏隐许多雅士高人。有人先仕而隐,有人半仕半隐,也有虚隐实官,还有以隐求仕。真正隐于深山,不为功贵所动的隐士,存世甚少。多少隐者,皆出于无奈,不被朝廷录用,才华不得施展,心意阑珊,方归去山林,放纵佯狂,逍遥自乐。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若是将人世风景看透,自己劈山栽松,修篱种菊,不与人争,虽为小隐,但恬淡悠远。中隐则是隐于喧闹市井,对往来行客,庸碌凡人,可以视若无睹。安于自己的小庭深院,淡饭粗茶,陶然忘机。所谓大隐,却是居于朝堂之上,不惧尘世的污浊与倾轧,不参与钩心斗角的争斗,对一切人情世态皆大智若愚,淡然处之。

历代隐士,人生境遇不同,归隐方式亦不同。商代的伯夷和叔齐,耻食周粟,采薇而食,饿死于首阳山。春秋的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范蠡泛舟太湖,再不问吴是何人越是谁。宋代的林逋,结庐孤山,终身不仕,栽梅养鹤,只与高僧往来。更有竹林七贤,浔阳三隐,他们远避世事,闲隐山林,高情雅致,令人称羡。

自古隐者,心性清远超绝,不入俗流,不与世同。他们闲隐的背后,总是隐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无奈与落寞。要过尽多少波涛起伏,抵制多少名利诱惑,方能有内心的旷达明净。放下一切,归隐山林田园,需要多大的勇气与魄力。尘世虽苦,然花团锦簇,千红百媚,亦耐人寻味。

多少人看淡红尘,弃官而隐,到最后,又守不住山林的清寂,经不起岁月的消磨,心生迷惘。半仕半隐或虚隐而仕者居多,他们素日隐于山林茅舍,若遇时机,便决然入仕。商周的姜尚,三国的诸葛亮,元末的刘基,皆是如此。

读唐诗,裴迪写给崔九的一首五言绝句,心有感触。“归山深浅去,须尽丘壑美。莫学武陵人,暂游桃源里。”此诗为劝勉之作,裴迪劝崔九既是选择隐居,便要坚定不改,切莫心生两意,入山复出,不甘清苦。全诗语言浅淡,诗风婉转,乃为朋友之间的真心劝慰,动之以情。看似平淡之音,实则情意深浓,心志高远。

崔九即崔兴宗,盛唐诗人,早年常与裴迪还有王维隐居唱和,寄兴山水,逍遥于南山。后出仕为官,官至右补阙,然内心深处终究不喜官场争斗,向往自在山林。对自己的出仕生出悔意,不久便辞官归隐。裴迪为之饯行送别,作诗劝勉,盼其真隐林泉,不改初衷。

看着友人背着诗囊,洒然而去的背影,诗人亦心生羡慕。想当年,他们漫步南山,每日观山游水,闻琴赋诗,茶酒自娱,不问朝政,不记年岁。但后来还是输给了政治抱负,以为在殿堂之上,可以一展抱负,虽不为荣华,却终不甘做庸碌之辈。

与他们结伴同隐的王维,山水诗造诣极高。其诗空灵清新,禅意悠悠,一生亦是半官半隐,奔走于俗世与山林之间。时而于朝野之上,论其政事;时而居山野竹馆,抚琴吟唱。其恬淡幽清之心境,高雅淡远之情操,是多少隐士所不能企及的。尽管他皈依佛门,参禅食素,也没能彻底放下凡尘一切,他似隐非隐,欲断未断。终其一生,又是那样洒脱超逸,放纵自如。

裴迪劝崔兴宗既是选择再隐,当啸傲山水,与一草一木相亲,莫学陶潜笔下的武陵人,到了桃源仙境,仓促出来。入了山林,不必问是秦是汉,只坚定地做一个没有富贵之心,没有离情愁绪的隐士,和清风明月做一世的知交。

诗人看似在劝慰友人,其实何尝不是在自我宽解反思?同为隐士,共有诗情,他又为何不选择终老南山,非要闯入那朝堂之上,为五斗米折腰?山水平远,赏日暮云飞,烟霞之气,回首千古,是非成败,功名利禄,转瞬成空。

是他醒得太早,还是悟得太迟?那一代又一代的隐士,尽随流水春风,感叹别人的命运,过着自己的人生。他们居于山林,无非是仕途失意,情感落寞,行途跌宕,不然又有多少人,不慕繁华世态,一入凡尘,便生了出世之心。

最喜宋人唐庚之诗:“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馀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想来那深山幽林,没有人烟,如太古之时那般寂静。风静日闲,岁月漫长悠然,不必忧惧流年偷换,也不必尝饮人情冷暖。借着好花好景,恍惚入梦,醒后吟几行诗句,抒一段心情。

若此生有幸,彻底放下尘俗万念,归去山林,定听取这唐人教诲。栽一山的梅,品一世的茶,幽居空谷,淡然遗世。“莫学武陵人,暂游桃源里。”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渡汉江》宋之问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以往总说,每个人都有两个故乡,一个是生长之地,一个则是心灵栖居之所。如今依然觉得一生有两个故乡,一个是父母所在之处,一个则为自己余生寄身之地。听过这么一句歌词——“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而我便是那个一生愿为灵魂自由,抛弃一切的人。

幼时居住在山水隐僻的村庄,素日里难见生人,偶有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贩夫,有辗转天涯的梨园戏子。那时,喜欢聚集在大人身旁,静听他们言说村庄之外的辽阔世界。堂前的燕子,亦在叽喳欢跃,仿佛最美的风景,真的在远方。

父亲虽是乡村医生,每年亦会有一两次机遇去省城,甚至更远的地方采购药材。每次归来,洗去长途跋涉的风尘,坐于堂前,会给我们讲述外面的奇闻趣事。母亲用碗盏泡茶,虽不精致,父亲却爱极了这样的简洁。月光透过檐角洒落,只闻得犬吠之声,幽巷里偶有行人走过,继而悄无声息。

父亲说,没有兵刃纷争,没有功利蛊惑的村庄,才是人间净土。这里的繁忙也是闲静,清贫亦可慷慨,他宁可一生做个乡野村夫,行医救人,也不愿步入仕途,或成了商贩。而我喜爱坐在木楼上,看着游走的云,往返于天南地北的燕子,期待有一天可以走出村庄,寻找梦里的风景,去茶栈品一壶茶,去酒铺喝一坛酒,与某个素不相识的人结下一段缘分。

多年后,我如愿以偿走出小小村庄,来到山水灵秀的江南。再历数载飘蓬辗转,遍尝冷暖悲欢,方有了当下的安稳现世,清雅梅庄。而旧时的村庄,那片故土,成了梦中的想象,是我再也回不去的原乡。为了找寻灵魂的归依,我亦付出了深沉的代价,但人世莫失莫忘,一切都过去了,今时的悠闲洒然,自当感恩。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些年,往来奔波,每逢踏上归乡的旅途,内心总是惶恐不安,深有近乡情更怯之感。那时年少,初入江湖,日夜寒窗孤影,碎银难取,功名遥不可及。归时怕人询问,掩藏落魄,心有惶恐。纵算今时小有功贵,有属于自己的府邸宅院,仍是近乡情怯,不改当年。

这是浪子的心情,任何时候皆有不安,更何况我为寻常女子,虽沉静婉约,到底寄人篱下,漂泊无主。父母安在,尚有栖息之所,哪一日父母离去,我依旧是漂萍,连故乡都没有了。如若可以,我愿将当下费尽十载取得的功名去交换从前的平淡。做个凡妇,着素布裙钗,听寻常人家屋檐上的喜鹊叫声,看门前的老树又抽新芽。

这首《渡汉江》,是当年宋之问从岭南被贬之所逃亡归来,途经汉江时所作。他亦是浪子,为赴功名,远离故土,宦海浮沉,得不到家里的书信。此番天涯路上,流亡之身,携着风尘,更是近乡情怯,遇见旧人,亦不敢询问家乡的消息。真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内心明明思乡,临近故里,又彷徨怅然。遭贬岭南,落魄蛮荒之地,本就悲苦,奈何与家人音信隔绝,存亡未卜。这段与世隔绝的流亡岁月,沉闷不堪,悲痛难挨。想以往功成名就,于武皇朝政春风得意,香车宝马,佳人如云,如今却沦落尘埃,尝尽屈辱。人在失意时,最为思念的,是故园的草木,是梁间的燕子,更是堂前的至亲。

宋之问,初唐诗人,无显赫的门第家世,然才思聪敏,生得仪表堂堂。上元二年(675年),宋之问进士及第,远离家乡,踏上了仕途之路。那时,武后实握朝政,其选拔人才不拘一格,宋之问以才名,被召分直内文学馆。后武后称帝,改国号为周,而宋之问得武皇恩宠,跻身于五品学士。

武皇雅好文辞乐章,宋之问文采斐然,极力写一些粉饰太平的锦词丽句,媚附取宠。武皇的宠臣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亦爱其雅才风致,宋之问则放下文人清高姿态,迎合张氏兄弟。他甚至写艳诗献给武皇,期待与她风花雪月。

神龙元年(705年)正月,宰相张柬之与太子典膳郎王同皎等逼武皇退位,诛杀二张,迎立唐中宗,宋之问与杜审言等友皆遭贬谪。山河动荡,荣辱无常,令宋之问感慨万千,昨日还在宫廷里宴乐优游,受尽恩宠,今时却是冷落天涯,无人问津。

他不甘被命运放逐,故逃归洛阳,渡汉江时,写下“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宋之问于政治上,算不得有所作为,无足称道,品行亦不端正,颇受讥讽。然他是初唐知名的诗客,诗情才华令人称赞。

一首简单的五言绝句,却藏隐深邃的情感。人生的变故,对故乡亲人的思念,以及内心的茫然惆怅,皆落于纸上。文辞自然平淡,寄寓深刻,言语婉转,耐人追思。这样一首唐诗,短短数字,却流转千年,与后人心意相通。

迢迢汉江,无可渡之舟,亦无可渡之人。他本殿前学士,受天子恩宠,出入侍从,至高尊荣。而今逃亡路上,凄惶哀哀,远近炊烟人家,竟无他隐身之所。他的仕途,亦随了滔滔江水,一去不复返。曾经沧海,今日桑田,天地间有成有败,自古江山兴废帝王都做不得主,更何况他一柔弱文人?

唐玄宗李隆基即位后,宋之问被赐死于徙所,结束他起伏不定的人生孤旅。他亦只是万千行人里的一个,没有显赫家世,有幸登临宫殿,自是步步为营,不可疏忽。天数世运,皆有机缘,放下爱恨贪痴,乘一叶孤舟,又将驶向哪里?

都说落叶归根,人若飘尘,本无根无蒂,心之所往处,便是归宿。谁也不知道,最后的故乡会在何处,是在安稳的当下,还是在未知的天涯。而我那所谓的故乡,今生亦不知还能往返几次。

斜阳陌上,那个背着行囊,踽踽独行的,是你,也是我。历史的痕迹,早已无影踪,每个人,最后只剩下孤单的自己。来无处来,去无处去,于这世间,都是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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