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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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行

汉·无名氏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金缕衣

唐·杜秋娘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古往今来,最使人们感到神奇莫测的客观存在就是时间了。尽管在物理学家和哲学家那里,空间也是一个缠夹不清的概念,但对于普通人来说,空间毕竟是容易感觉和理解的。时间则不同了,它究竟是什么东西呀?圣·奥古斯丁是以研究时间问题而著称的古代哲人,但是他在《忏悔录》中说:“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给他解释,却茫然不解了。”时间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它不值一钱,却又千金难买。伏尔泰在哲理小说《查第格》中编了一个谜语:“世界上哪样东西是最长的又是最短的,最快的又是最慢的,最能分割的又是最广大的,最不受重视的又是最受惋惜的;没有它,什么事都做不成,它使一切渺小的东西归于消灭,使一切伟大的东西生命不绝?”谜底就是“时间”。在时间的各项性质中,最使人们感到切肤之痛却又无能为力的就是它的飞速流逝且永不复返。孔子在河边叹息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后代的诗人也不约而同地用滔滔东流的河水来比喻时间,汉乐府中的这首《长歌行》就是最早的名篇。唐代的韩琮甚至认为只要听听流水的声音就能感受到时间的消逝:“行人莫听宫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

我自幼生长在长江边上,看惯了茫无边际的浩荡江水。早在小学里我就从老师嘴里反复听到“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训诫(当时只知道那是一句成语而不知其出处),稍后又读到了那首《金缕衣》。我从小就知道应该珍惜宝贵的时间,尤其应该珍惜宝贵的少年时光。可惜世间的事情往往是不由自主的,命运会无情地戏弄你、折磨你,强迫你与自己的信念背道而驰,我在生命历程中竟然接连虚度了十二年的年华,而且正是发生在从十七岁到二十九岁的青春时期。

“文革”的狂风从北京刮来了,苏州高级中学的校园也未能幸免于难。经过一番短暂的喧嚣和骚乱之后,我成了无所事事的“逍遥派”。高考已被党中央明令废除了,对我这个出身于“反革命分子”家庭的人来说,大学校园已经与我永远绝缘。既然如此,一切功课当然都成了明日黄花。于是我每天的事就是漫不经心地在校园里闲逛,有时也到离学校不远的苏州市委大院去溜达,浏览浏览大字报,看看群情激愤、唇枪舌剑的大辩论。不久我连这些事也懒得做了,就终日龟缩在校园角落的一间小屋里,百无聊赖地翻翻好不容易弄来的几本闲书,或干脆蒙着被子睡大觉。同学陈本业用毛笔在墙上题了两句诗:“洋河大曲二两半,但愿长醉不愿醒!”“二两半”是当时流行的小型瓶装白酒,俗称“手榴弹”。其实我们根本没钱买“手榴弹”来喝,他这样说不过是发泄一下胸中的怨气而已。后来这两句题壁诗惹得军宣队的政委大发雷霆,实在是无妄之灾。

如此混了两年,我们就纷纷下乡插队去了。我来到长江边上一个名叫“赵浜”的小村庄,“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所谓“接受再教育”,其实就是学习种地,挣工分。用赵浜的贫下中农的说法,就是“在他们的饭锅里分一口饭吃”。赵浜村人均一亩来地,即使像绣花一样地精耕细作,也只嫌人多地少,哪里用得着我和另外三个知青去凑热闹?经过贫下中农的一番“再教育”,我对自己来分吃他们本来就不宽裕的一锅饭觉得十分内疚,在地里劳作时丝毫没有“扎根农村干革命”或“改天斗地”的自豪感,只把那看做以每天六毛钱的单价出售青春而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光一天天地流淌过去了。我从十九岁变成二十岁,然后是二十一岁、二十二岁、二十三岁。社员们起先叫我“小莫”,随后改叫“阿莫”,不久就升格为“老莫”。虽然地里的活是一年忙到头,有一年甚至连大年初一也得扛着锄头到地里站着,“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但是心里却是茫茫然的一片空虚。时间,“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时间,你的价值在哪儿呢?青春,据说比“金缕衣”更加珍贵的“少年时”,你的价值又在何方呢?

赵浜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弯弯曲曲的河浜水清如镜,河边散布着几个村落,从茂密的竹林里露出茅屋或瓦屋的屋顶,石板铺成的水桥从竹林里伸向河边。竹林之外的河边长着一些杨柳和桃树,在濛濛的春雨中,鹅黄色的柳丝袅袅地下垂着,时常引得鱼儿跃出水面。盛开的桃花缀满枝头,像是含笑的少女,叫人格外佩服古人用“花枝招展”来形容美女,真是绝妙好辞。雨中的炊烟也婀娜多姿,灰白色的一缕,缓缓地从竹林后面漂浮出来,凝重而不失轻盈,像是水墨在宣纸上慢慢地晕开却又轮廓分明,然后渐渐地融入雨幕中去。我站在窗前,久久地凝视着赵浜的雨景,涌现在心头的却不是美感,而是时光消逝、韶华难留的莫名惆怅。

最难忘下面的一幕:一个隆冬的下午,天色阴霾,北风呼啸,我与一群社员在地里拔棉花萁。此时已是农闲季节,小麦、油菜都已种好,剩下的农活像拔棉花萁之类都是不急之务,早几天晚几天都没关系,完全可以等到较暖和的晴天再干。然而当时的上级领导要求我们必须每天都出工,否则就要追究生产队长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责任,我们就冒着刺骨的寒风下地了。到了三点多钟,队长大喝一声:“吃烟!”“吃烟”就是下午的工间休息,顷刻之间大家便如鸟兽散,纷纷钻到河边供打渔人呆的草棚里躲避寒风。草棚太小,只挤进几个捷足先登者,其余的人便被挤溢出来,沿着草棚南边的芦席墙蹲成一排。大家都拼命地往中间挤,因为最靠边的人便有一个肩膀或整个脊背暴露在北风中,破旧的棉袄是挡不住凛冽寒风的。那天我还算幸运,挤在人堆中间,两个肩膀都感觉到别人的体温。我们袖着双手,缩着脑袋,鸦雀无声。天色越发阴晦了,寒风中似乎夹杂着几点小雪花。队长骂了一声老天爷的娘,说:“干脆下雨就可以歇手了,这不死不活的狗天!”队长既不发令“动手”,又不发令“歇手”,大家便久久地在草棚前赖着。暮色渐渐地降临了,但谁也不敢起身回家去,因为那样的话你就要少挣四分之一天的工分了。我呆呆地望着河里的流水,知道这河水正是朝东流向长江的,不由得想起了“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的诗句,心里便一阵痛楚。时间啊时间,你就这样毫无价值地流逝了吗?

奇怪的是,人们有时也嫌时间流逝得太慢,这多半是他们满腹忧愁、度日如年的时候。比如客居异乡的杜甫就嫌秋夜太长:“客睡何曾着?秋天不肯明!”再如唐诗中的怨妇常常埋怨长夜漫漫,李益的宫怨诗说:“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那位失宠的宫女“寂寞恨更长”,竟埋怨漏壶中的水好像是深不见底的海水,永远也滴不完!即使是诗人自己有时也希望时间流逝得更快一些,最著名的便是清人黄仲则《绮怀》诗中的两句:“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黄氏家境贫寒,身体羸弱,本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伤心人,再加上情场失意、仕途坎坷,难怪他痛不欲生,只恨时光流逝得太迟缓了。由此可见,希望时间加快脚步无非因为目前的处境太痛苦,但愿早点得到解脱。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除了少数命运的宠儿外,谁能在一生中不经历一点痛苦呢?所以黄仲则的诗句会在许多读者的心中引起共鸣,我就曾有过痛切的体会。那年冬天,我到江南探视母亲后返回淮北的栖身之地泗县。火车在凌晨三点到达中转站固镇,我随着一伙旅客从火车站奔到汽车站,大家都知道长途汽车票很难买,去晚了也许今天就走不成了。到了汽车站一看,人倒还不太多,汽车站的大门却紧紧地关闭着,门前挂着一块告示牌,说是早晨六点钟才开门。人们三三两两地散落在站前的广场上,议论纷纷。我没有旅伴,便形单影只地站在一边。明月当空,清冷的月光水一样地洒在广场上,使几盏路灯显得暗淡失色。空气中没有一丝风,但是寒气逼人,一直沁入骨髓和内脏,身上穿的棉衣活像是用纸糊的。人们纷纷跺脚、搓手,或原地跑步,一边咒骂这该死的天气,一边咒骂时间过去得太慢。我没有手表,过一阵便问旁边的人现在几点了,那人没好声气地回答:“才四点!”“才四点一刻!”“还不到四点半!”……天哪,今天的时间怎么走得这么慢啊?也许是这个人的手表失灵了?大家都快被冻僵了,时间却依然不慌不忙地向前爬行。我当时没有想起黄仲则的诗句,但我是多么急迫地希望身旁旅客的手表上的时针转动得快一点啊!

真正使我反复想起黄仲则诗句的经历发生在1974年。那年4月,我的父亲自杀了。虽然自“文革”爆发以来受尽折磨的父亲早已萌生去意,但他的突然离去仍然使我如五雷轰顶。生我养我的父亲突然变成了一捧寒灰!父亲的突然去世几乎摧毁了我对人生的全部信念,一连数月我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我知道时间会抚平人们心头的创伤,汉代杨恽在《报孙会宗书》中说:“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即使一条缓慢地流淌的河水也终究会冲走河底的砂石,会刷平河岸的凹凸曲碕,时间的流淌也终究会逐渐消减心头的痛楚,就像鲁迅所说的,“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长逝者的音容笑貌虽会永存心间,但是悲哀之情是会逐渐变得微漠的。我多么希望时间之河变成一条湍猛奔腾的急流,让飞泻而下的河水早日冲走积压在我心头的沉重砂石。我回到赵浜边上,在地里拼命地干活,想让劳累疲乏来麻木心头的痛感,可是没用。我取出英语书本,拼命地记单词、背课文,想让枯燥的文字记忆来取代对父亲的思念,也没有用。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从悲痛的泥潭里自拔出来,我反复地诵读黄仲则的诗句:“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时光啊,请你更迅速地流逝吧!就像韩愈所说的,让“日月如跳丸”吧!就像杜甫所说的,“飞腾暮景斜”吧!

中国的河水大多是东流入海的,当诗人偶然发现一条西向而流的水流时,就会产生时光倒流的奇思妙想。苏轼被贬黄州时,偶然在蕲水看到了西向而流的兰溪,大感兴奋,作《浣溪沙》说:“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白居易《醉歌》说:“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时没。腰间红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苏词反用其意,说既然流水都有向西而流的,安知时间不会逆向而走?人生老而复少是完全可能的!这虽然只是诗人的一时兴至之言,但句中所包含的乐观旷达、积极有为的人生观却极为可贵。是啊,与其悲叹时间的迅速流逝而悲观失望,何如以乐观的精神来对待人生,让有限的时间变得更加充实,更有价值?

如今的我一事无成,却已年过半百。对我来说,“花开堪折直须折”的“少年时”早已一去不复返了,“老大徒伤悲”的时刻确凿无疑地已经来临了。东汉末年孔融给曹操写信说:“五十之年,忽焉已至。公为始满,融又过二。”我最初读到这些句子时,觉得“五十之年”是多么遥远的将来啊!没想到“忽焉”一下我已经比孔融的年龄“又过三”了。对于我辈决不奢望“万寿无疆”或“永远健康”的普通人来说,年过半百后该如何看待时间呢?曹操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那当然是鼓舞人心的人生格言,但我经常想到的却是春秋时烛之武的人生慨叹:“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我在青壮年时代都无所作为,现在更不会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并不自暴自弃,我仍然会认认真真地教我的书,也会一如既往地珍惜余下的有限时光,好好地活着。但此时此刻,我愿意用做座右铭的有关时间的格言已不是那首《长歌行》,而是几句陶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向读者,尤其是向青年读者,郑重推荐《长歌行》,因为他们正处于“花开堪折直须折”的时候,他们不会再有躲在草棚前面消磨时间的经历,他们理应让耳边不时响起“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人生格言。

(2004年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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