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
超越档次
喜宏
作者简介
喜宏 (1956—),生于湖北武汉,在江苏长大,在湖北插队,进武钢当过工人,大学毕业后到广西工作,这些人生变迁让喜宏有着宽广的生活阅历。 著有短篇小说 «所向披靡» «棋城» «人质» «勒石» 以及他和李希合著的小说集 «远荧»;中篇小说 «超越档次» «逃进拘束衣»。
作品信息
原载 «当代» 1993年第1期。
一
当琼妹惶惶地在山路上疾走的时候,明泰正领着几个男工循着嘉媛的指点吊装广告牌。 广告牌是在省城定做的,比起县城电影院那些人面画得赛鬼脸的新片广告来,不仅尺寸大得霸气,味道也洋多了。 画面上是一群踏雪的美国人,一色的墨镜,一色的羽绒衣。 雪白,衣红,猎枪铮亮。几只大洋狗窜在人前,神气活现。 广告词是用血红颜色涂的,很张狂的一句:
美国总统也穿着我们的企鹅牌羽绒衣
几个钟头以后,当琼妹在厂门口被这幅大广告镇住并生出许多美丽悬想时,嘉媛告诉明泰,凡是PG公司的分厂,不管是在台湾是在香港是在大陆特区还是在这个内地小县城,都要挂这幅大广告,以激励员工劳作。 明泰就觉得嘉媛的秀气很有分量。
琼妹夹着一卷薄被在山路上惶惶地走。 听说县城里办了一家羽绒加工厂,还是香港老板主事。 打工妹的工钱,可开到二百块。 这就差不多抵了家里去年收成的一半。 这个机会不好错过的。 错过了是要后悔死的。
在进城之前,琼妹先找了条小溪洗脚穿鞋。 山里妹的习惯,十几里的山路是光脚量过来的。 要不就太磨鞋。 一双再生胶的凉鞋也要十多个鸡蛋鸭蛋地换哩。她在溪边蹲下来,瞅瞅四下没人,不由得先绞了毛巾,塞到衣服底下掏了几把。当凉丝丝的酥痒在乳间扩散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明泰。
几年前的一个夏日,雷雨过后,十八步桥附近的山民都聚来桥上桥下。 手里都操着耙子。 山洪下来时,常夹着些断枝碎叶。 大树是少见的。 一是砍得太毒,二是根基不牢的树早几年已被冲走不少。 但是,枯枝败叶捞上来,晒干了便是上好的柴禾。 要是有苞谷杆子之类的绿庄稼漂下来,那就是天大的运气了。 于是每逢大雨过后,十八步桥附近的人就像开会似的聚到桥边。
那时阴阳脸还不曾养鹅,但左边耳朵已经没有了。 他是琼妹村里有名的穷汉。既穷,又喜欢折腾。 庄稼是不肯好好种的。 养过鳖,喂过鹧鸪。 借了钱去广东贩藤编,末了赔个精光扒火车要饭回家。 借的钱,按琼妹她爸的话说,是十八步桥上打水漂,水花花都不见一个。 后来就炸鱼。 自然是在县里的水库。 自然是晚上偷炸。 头几次得了手,还当着村里人的面数票子,赌酒。 不料有一回,水岸喂的大狗不再理会他扔的骨头,极英勇地扑将过来,他手忙脚乱之中,竟把自己的耳朵炸不见了。 左边半张脸,辉煌地亮过之后,便成了煨灶膛的陶水罐,又黑又麻。一时村里人都唤他阴阳脸。 娃仔闹瞌睡,大人叫声“阴阳脸来了”便不敢再哭。那日琼妹和她的三个弟自然也在桥边。 阴阳脸便凑过去帮她。 琼妹的水色是村里一流,阴阳脸有事无事都喜欢踏她家的门槛。 以前炸了鱼总不忘送两条大的给她爸。 但那时她爸嫌他又穷又赖皮,便是他提了鱼来,也是自顾自吸着水烟,并不拿正眼瞧他。 琼妹更是朝天翻个白眼躲到厨房里。 阴阳脸手里握一根特长的竹竿,稍头上用偷剪的电话线绑一只竹耙,捞着扒着便蹭到琼妹身边,又捞着扒着便蹭到琼妹身上。 琼妹低声吼一句: “死远点!”阴阳脸便如得了嘉奖似的嘻笑道: “我的妹! 大哥帮你还嫌弃呀! 累断了妹的腰,大哥我心疼哩!”琼妹便不再骂他,提了腿“噼里啪啦”地踩水逃远。
这一幕琼妹的爸并不放在心上。 他蹲在岸边一块麻石上,手里托着竹制的水烟筒,似吸不吸地含着黄铜烟嘴,如一段树桩。 他的眼皮永远是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一副似醒非醒的样子。 但他的隐蔽在眼皮下的目光,却警惕地射在河道的上游。 若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漂了来,他便可捷足先登。
活该那天有事。 就在琼妹领着三个弟第三次避开阴阳脸的时候,琼妹她爸一眼捉到远处的一团浓绿。 他陡然来了精神,把木烟筒往地上一磕,提起身后一盘绳,拔脚就往上游赶去。 凭着老经验他知道那团漂得很慢、不时还碰碰磕磕牵牵挂挂的绿色是棵大树。 要是得了手,起码换得两担苞谷或是一坛子薯干酒。 因此,这样的天物是不好让给别人的。
十八步桥的地势,是两山夹一谷。 上游的去处,多是悬石,并不能行得太远。所以山民大都聚在桥前那片平滩地上“守株待兔”。 只有几个半造子娃仔光着屁股在上游的岩滩边耍水。 琼妹她爸因此并不慌张,他用一种稳操胜券的步子慢慢走,心里在盘算是把树换酒喝还是换苞谷填那几个小东西的无底洞似的肚皮。 忽然间耳边刮来一阵喊声,偏头望去,就见河对岸有一个赤膊后生仔飞也似的往上游跑。 他的手里也提着一盘绳!
琼妹她爸立时明白了形势的严峻。 十八步桥的规矩,天物漂来,谁先捞到便归谁。 后下手的若是硬抢,面子上是说不过去的。 琼妹她爸念叨着两坛酒的沉重,快快地提了腿赶上前。 但是,老天爷似乎存心和他老人家作对,就在他斜眼一乜,看到对岸的后生被一块大石头挡住去路。 心里很愉悦的时候,他自己却遭了石嘴的一绊,摔倒在地。 他摸摸膝盖上狗日的疼处,竟摸出一手红颜色来。 这当儿,对岸那后生把裤子一扒,扑通跳下水去。 看到他的晒褪了色的游泳裤和他的噼里啪啦一往无前的泳姿,琼妹她爸知道今日碰上了对手。 但是两坛老酒不好随便送人的,尤其是不好便宜了这个不尊敬长辈不五讲四美的小杂种。 琼妹她爸立时忘了腿痛,英勇地扑上前。
但是对岸那个小卵泡居然游得很快,而且居然对漂过身边的几颗苞谷杆子不屑一顾。 他的用心十分险恶,他要夺走那两坛渗了很多水但毕竟溢着些香味的薯干酒。 要是这两坛酒没有了,那就只有等秋天苞谷上了场才有东西换酒。 要是收成不好,就还要等,等到来年扶贫工作队下来时才能将他们发的苞谷种子去换酒,而且还只能一斤两斤地换。 这就意味着来年的年节恐怕又要到供销社费唾沫看脸子去赊酒喝了。 不错,人是穷了点,但也不能全怪人,实在是这里山头狗日的石头太多长不出好庄稼。 石头缝里点几棵苞谷,能指望什么? 人穷不能穷口,再不闹上几口酒喝喝能把这穷日子打发过去么? 不成,这两坛快到手的水酒不能叫那个不要脸穿游泳裤的小卵泡夺了去。
琼妹她爸便发声喊,也扑下水去。 但他明白自己那几下狗刨敌不过对岸小泥鳅的蛙式,便松了绳,做个活套往那棵大树上甩——现在那东西漂近了,果然是株毛栲。 这是上好的木头,硬,又韧,破开是做床架、桌腿的好料。 就连树枝锯了,也是极好的锹把。 这就不只是两坛水酒。 平滩上的人现时也看到了,就七嘴八舌地起哄。 更有两三个好事的如阴阳脸之辈,也扬起竹耙往上游跑。 跑得琼妹她爸很是心慌,心一慌,手里就哆嗦,甩过去的绳套如受惊的鸡公,只乱腾腾地飞起却歇不到树杈上。 这当儿,对岸的后生离树只两步之遥。 他改作自由式,满头雾水,勇往直前。 琼妹她爸躁起来,骂声“不中用的卵绳”,奋力一甩,那绳圈恰在对岸后生扒住树干的当儿,套住树枝。
琼妹他爸就手一拉,绳套紧处,树已移来。 对岸后生一愣,抹了把眼窝里的水便要去解琼妹她爸的绳。 琼妹她爸急骂道:“好你个小卵泡,住手! 你爷爷先套得了,你怎敢虎口夺食!”
但那小卵泡并不理睬他,翻身骑到树上,拨开树枝去撕扯那绳。 琼妹她爸急火攻心,操起一块石蛋以冬日砸野兔的功夫朝他砸去——正中那小卵泡的颈脖,他“哎哟”一声便掉下水去。 琼妹她爸乘势一拉,把那树渐渐拉过来。
这当儿,阴阳脸等人已经跑拢来,做出要帮忙的样子纷纷伸出竹耙等待大树靠岸。 但琼妹她爸不领这份情,裂眦吼道:
“滚! 滚! 都给我滚了! 这是我先搭上的,谁也莫指望揩油。”又一直紫红脖子,朝远处喊道: “琼妹! 龙根! 你们还不死过来! 都给我死过来,快来帮我拉!”琼妹一听,知道她爸又上火了,急拉着她的三个弟赶过来。 但是琼妹她爸没有料到,落水的后生这时已经悄悄把他自己的绳系到树干上,又用力一甩,甩到对岸——那边早有两三个同他一般年纪也穿游泳裤的后生等着,接了绳便拉。 那棵毛栲蓦地转了向,横身移向对岸。 琼妹她爸一惊,赶紧扯住绳,又喝道:“琼妹你个死×还不拉住!”琼妹不敢回嘴,急忙捡起绳头往后拉。 三个弟也赶过来,大弟扯绳,二弟和毛头够不着便厮靠着一个抱一个的腰,宛如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对岸几个,一见他们摆开这个阵势,越发来劲,都铆着劲头儿拔,口里还嘻嘻哈哈地闹着。 那落水的后生又骑到树上像玩游戏似的向他的同伴挥手喊“一二、一二”。 一时十八步桥前的人都住了手,看这难得的竞赛。
琼妹她爸恼羞成怒,一面老虾一样弓着腰做劲,一面唾沫横飞地大骂对岸的不义。 但他一家五口虽使出吃奶的劲也不敌对岸几个棒后生。 渐渐地琼妹她爸腰已入水,渐渐地琼妹她自己的腰也浸到水里。 琼妹忽顾忌起她身后两个小弟的性命来,尽管她爸还在命令他们不许松劲,她喊道:“三牛、四么,还不撒手,小心淹死去!”三牛、四么一愣,不由得丢了绳。 琼妹一家这边少了两个秤砣,竟被绳牵着,往水里赶去。 水一过腰间,人便吃不住劲,对岸后生仔发声喊,琼妹她爸便率先拥抱了浑汤。 但他并不肯就此认输,一只手胡乱刨水,另一只手却死攥住绳头不放。 琼妹和她大弟随后也栽进水中。 她弟上了初中,原会些水,情急中未敢忘记父训,便也一手捏绳,一手乱划。 琼妹却糟了。 一口水呛来,早忘了小时候的狗刨是如何动作的,两只手四处乱抓就像变出八只手来。 岸上的人看得明白,急喊她爸去救,她爸却舍不得松了绳头,只瞪眼叫着: “死笨×,过来! 划过来!往我这边划过来!”但琼妹哪里听得进去,只觉得天昏地暗满世界都是一片湿漉漉的混沌。 阴阳脸机灵,急忙把手上的竹耙伸过去。 他并非不会水,只是十八桥下旋涡颇多,要是叫落水的人缠住不放一道滚到旋涡里不是好玩的。 琼妹一伸手,居然抓住了竹耙。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不料那竹耙原是用电话线绑在竹梢上的,两下一上劲,竟打了滑,阴阳脸往岸上抽时,琼妹却连人带耙留在水中。 琼妹刚张口喊了半声“啊”,后面的话儿都叫红泥汤淹没了。
恰在这时,原来骑在树干上的后生已然游到。 他伸手一捉,便捉住了琼妹的头发。 琼妹刚觉得头皮一乍疼得钻心的时候,眼前却豁然一亮——原来头已提出水面。 她一面大口喘气一面去抓那人的胳膊。 但那人用力一推,把她成背向,这才伸手从背后挽住她的身子。 琼妹便觉得两乳间扩散出许多异样的感觉来,但身子已不再像挂住秤砣一般直往下坠了。
后来,她才知道救她的后生叫明泰,是对岸黄家塘人,还知道明泰在师范念书,是大学生。 至于那段毛栲,因了明泰的大度,到底给她爸换了二坛半水酒。她爸在捏起酒碗喝得咂咂响的时候,反而还把明泰大骂一通,说要不是他来抢夺,就不会生出后面的事来,他也不会全身泡到水里把荷包里的烟丝泡得稀烂。
但琼妹毕竟过意不去,有心提一些鸡蛋过去酬谢人家又怕遭来爸的恶骂。 只得偷偷跑到对岸,帮明泰家干些杂活。 头次见到明泰穿起白衬衣来,觉得他还真有点大学生的模样。 明泰见到她,只淡淡笑着,说你谢什么,一道下河是八百年修来的缘分。 明泰妈也捏起琼妹的手说好靓的妹仔是哪个村的。 琼妹只红了脸低了头死盯着明泰穿破凉鞋的大脚,心里怎么也拂不开明泰抱住自己胸前的那一幕,脸颊更是血红一片,便抢过明泰手里的锄头冲到玉来地里。
明泰过完暑假回校上课的时候,衬衫上已多了几块琼妹补的布疤。 琼妹不知道明泰的破衬衫只是下工厂实习的时候才穿穿,但她知道明泰并不曾把她的一片心放在书包里带走。 他一如既往地淡淡地笑。 后来他毕了业分回到县农机厂,去见他时,他的笑容似乎是更寡淡了。 寡淡地笑了之后,居然还问她有了婆家没有。琼妹就暗暗地生气。
现在,明泰做事的厂里招工,这机会怎好错过。 打了工,挣了钱,就可替爸还阴阳脸的账。 阴阳脸那东西时来运转。 县扶贫工作队弄了些美国草籽来宣传种草的时候竟没有人相信种草可以胜过种庄稼。 阴阳脸自告奋勇包了片荒坡,成了县里的试验点。 那种叫美国西岸八号,但其实是从澳大利亚进口的洋草,端的够威够力,石头缝里也能扎根,还绿油油地肥嫩。 据说这东西营养高,最是肥鹅。于是就养鹅,于是鹅就肥,于是阴阳脸就昂首挺胸豪迈地在村里走。 有了钱也不再赌酒,却放债。 村里人虽然都厮跟着种起美国草喂起鹅来但已落下几步。 琼妹她爸鹅没有养几只,倒急惶惶先盖了房,把家里榨个干净不说,还欠了阴阳脸的债。 阴阳脸则并不催得很急。 债拖得越久利滚得越大,琼妹她爸就越还不起,琼妹就越有希望填进他的空荡荡的小楼房里。
所以,阴阳脸不急,琼妹她爸有了酒也不急。 急的是琼妹。 活鲜鲜的十八九岁,难道就像那些肥鹅,被没了耳朵一口烟牙赖手赖脚的阴阳脸一把捏住。
琼妹坐在小河边想,自己的命不至于这么轻。
二
当嘉媛优雅地抱臂旁观报名处前蜂群般的人头并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和本伯兰特摊牌的时候,明泰决定要采取什么行动让嘉媛刹车了。
他是在刘县长找他谈话之前见到嘉媛的。 那时他正趴在一台拖拉机底下拧螺丝,忽见一辆小轿车驶进院子停住。 车门开处,伸出一段白藕也似的小腿。 小腿下边是做工精细印着波斯条纹的高跟鞋。 农机厂的泥巴地上尽是油污,那段美丽的小腿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勇敢地踏到地上。 明泰由此断定这段气质不凡的小腿一定不属于县城里的姑娘。 相形之下,广播站那个目不斜视自命不凡也爱穿高跟鞋但走起路来像脚痛似的广播员果然就差了几个档次。 这当儿,又有几只高雅的和不高雅的皮鞋晃动。 刘县长的公鸭嗓子便朗朗地响起来。 明泰猜到来的客人一定是香港客商伍先生和他的外甥女陈嘉媛小姐。 关于伍先生要和县里合办一家羽绒加工厂的事已有一些传说。 但当时明泰并不曾想到刘县长会看中他派他去当合资厂的中方代表。
当着两个机修工凑过来邪水歪冒地议论起香港小姐的皮裙的时候,另一个机修工慌慌张张赶过来说刘县长也让他到厂部陪客。 他当时已是农机厂的副厂长。他对当官并无多大的兴趣,只希望多掌握几手实在的手艺,好等到亏损多年的农机厂寿终正寝的时候出去办执照开个个体修车铺。
但伍先生的投资改变了他的前程。 伍先生看中了农机厂的厂房——那里正好装得下碎绒机。 于是农机厂正式关门。 除了明泰和一个电工之外,其余的人都被合并到利用农行贷款建造的罐头厂里。 他们将在那里宰杀因推广美国草而骤然增多的法国大种鹅。
明泰庆幸自己没有沦为屠夫。 虽然罐头厂杀鹅用的是机器。 但同时他又生出些隐隐的担心。 当刘县长亲切而又有分量地拍着他的肩膀的时候,他悟到他已在事实上绑到刘县长那条线上去了。 刘县长是从外县调来充实领导班子的。 他的确有些手段,引进洋草,饲养禽畜,兴办工厂,使他们县里的那副穷酸相变了许多。但刘县长也有个毛病,便是喜好拉帮结伙以人划线。 县机关流传一种说法,道是:“上线的,坐特快;靠线的,进站台;外线的,关门外。”明泰一向以技术为重,官场上的事,既懒得打听更懒得钻营。 但是诚如老城墙根下算命的王瞎子所预言的,“运致如山倒”,挡也挡不住的。 明泰因了前后校友的缘故,被刘县长套上了近乎。 在被提了做农机厂的副厂长之后,明泰觉着靠手艺吃饭做人的初衷恐怕只是梦想,但还顽固着不肯立马三刻地去钻营刘氏“特快”。 然而,官身不由己,这话是不错的。 面对香港来的企业主,他不能不答应做一个“自己人”——既是县机关的代表,又是刘县长本人的走卒。
明泰私下向刘县长承认,港方的确是讲究效率也有办法讲究效率的。 要是把他们那一套摸透了拿来使使,一定不会再出现农机厂亏了十几年还当先进奖励的笑话。 刘县长便叹口气,公鸭嗓子呼噜呼噜地说: 是啊,庄户入学办工厂,是长虫蜕皮,又难又苦,所以为什么逼你担重担子呢。 一番话,说得明泰只得绷紧面皮做出严肃的样子来。
但是港方代表陈嘉媛小姐却不是一个善角。 老板伍先生只在定点、剪彩的时候来过,实际事务都由当地人称为香港小姐的陈嘉媛包揽。 陈小姐并不仅仅只有美丽的小腿,颜面也颇具秀气。 虽是身材不高,却有一番娇小玲珑的可爱。 若是她心情很好真正开心的时候,她的笑容也是很可爱的。 然而大部分时候,她的永不消退的微笑只是一种友好,或者,按明泰的说法,是一种玫瑰色伪装。 很多场合下,明泰从她的微笑中读到大地方人对乡下人的特别优惠的宽容。 这种宽容比傲慢更猛烈地噬咬着明泰的自尊心。 而且这位香港小姐虽然彬彬有礼但在实质问题上是一英寸也不退后的。 伍先生的PG公司原在广东的特区就建了一座分厂,这回在他们县城办厂,设备是从台湾拉来的,而筹备和管理的骨干却是从广东调来的。 嘉媛小姐说,这部分人的工资按广东的标准开。 明泰不同意,认为他们的厂并非是广东的分厂所以工资标准也应参考当地水平,至少不应高得离谱。 既然在县里招的工人不按广东标准开为什么干部要按广东标准开,而且我们也不一定非请广东佬来不可。 嘉媛微笑着以女教师般的耐心说: 是的是的,工资开高了我们也不愿意,只是贵县一时哪里找得着熟悉羽绒加工业务的骨干呢。 要是有,我巴不得把阿建那帮家伙打发回广东去呢。 另外,刘县长提倡开放,广招人才是不是。 我们请广东方面熟悉业务的人来帮忙也是符合贵县政策的呀。 再说你要求把管理人员的工资降下来,那你自己岂不是也跟着吃亏了? 明泰心里动了一下,却嘴巴硬硬地说,我不是冲着钱来的。 嘉媛却大笑道,很精彩很精彩,我好久没有遇到你这样的模范员工了。 干活踏实工作负责又不计较报酬,真是理想的好干部。等到正式开工,广东佬把劳工带出来以后就打发他们回去。 以后,凡在当地招收的员工一律按当地标准开工资稍给些优惠也就可以了。
明泰糊里糊涂败下阵,事后细细一想,似乎是县里吃了大亏。 心里颠三倒四不踏实,只好硬着头皮去向刘县长请教。 刘县长拿大巴掌朝他肩上一拍,把他拍到椅子上,哈哈大笑道: 堂堂五尺男儿之躯,竟斗不过一个娇女子。 你这头笨骡子叫人卖去也还帮他拉脚哩。 不过,这样也好。 我把你放进合资厂,很多人眼红得不得了。 要是你一去就拿高工资,反而在政治上不利。 贪了这个小便宜,往后更要吃大亏哩。 明泰急分辩道: 我不是光考虑我自己,我是想这样我县的打工妹岂不是也要吃亏吗! 刘县长就不笑了,闷闷地说: 谁叫我们穷呢! 人家为什么不在广东扩建,而是看中了我们这个穷山沟,还不是我们的劳力贱、地贱,又就近占住羽绒资源。 谈判的时候,都匡算过了的,即使他们从湛江港进面料来,加工了再出去,铁路轮船地转运,也还比在广东扩建有利可图。 现在广东那里发达了,地贵了人工也贵了,这才轮到我们起步。 我们图什么? 不光是闹一些就业机会、扩大县财政,也要就此机会树几个样板,把农业文明朝工业文明道上领。 所以现在不能计较人家赚几个钱。 再者,工资低成本也低,作为合资的一方,县里也不是没有好处。 至于打工妹,总比她们在家朝土里刨食要出息一些嘛。
明泰只能点头。
明泰的身份是副厂长,但是对厂里的事务他并没有多少发言权。 按投入的股份嘉媛是正厂长,大小事情实际上由她一个人说了算。 在安装机器的阶段,厂里请了机器生产厂家的技师本伯兰特来调试。 嘉媛问也不问明泰,便雇下了一个会做菜手脚也勤快的老妈子为他服务。 明泰长了心眼,先借故到嘉媛从广东带来的会计那里翻工资报表,发现没有老妈子的名字,心里还颇有些放心。 但不久就发现售堂的采购单里,竟然列出鱼皮海参来,一问才知是给老妈子拿去做给本伯兰特吃了。 这一回不等明泰去兴师问罪,嘉媛却打上门来脸上竟没有笑容。
“明泰——”她大部分时候喊他明泰也要他喊她嘉媛,以表示一种和谐和团结,“我们一向很友好是不是,我们一向有什么意见都可以开诚布公地交流是不是。 关于接待本伯兰特先生的事务,我以为是非常重要的。 因为如果他不卖力我们的开工时间就要往后推是不是? 正常开工一天成衣二百八十件毛利五千八百二十美元,如果拖延十天我们就有五万多美元的损失是不是? 五万多美元买鱼皮海参该买多少你算得明白是不是? 所以像这种情况就不能完全按内陆伙食标准去死搬硬套——实际上贵县领导请我们吃饭时也是大大突破所谓“四菜一汤’ 的是不是? 而且按我们PG公司所有工厂的规矩,中午一餐是免费供应的,但在伙食标准上劳工、白领和经理人员可以是不同的。 所以我以为好好招待本伯兰特先生并不过分。 明泰,你说是不是?”
明泰张口结舌地望着自己还没有成型的战壕被咄咄逼人的泥石流冲垮。
嘉媛便微笑起来——并没有胜利的傲慢,而是一种温柔的怜悯。 明泰,你人很好,你和那边狡猾的广东佬不同,我很喜欢你的。 所以,如果有些事情来不及打招呼我就决定了,的确是因为忙,顾不过来,并没有欺负你的意思。 这也是为了提高效率。 像分给你管理的保卫和环境工作我也没有干涉过是不是? 我在广东那边干过两年,对扯皮拉筋耽误生产有刻骨铭心的体会。 相信你能体谅我,也许过不了多久,你会适应,也会喜欢上我的节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