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队的同龄女孩
想起写这个题目,与最近一次住医院有关。春节期间,在报社健身房,没注意到跑步机开着而且速度很快,贸然一脚踏上去,重重地栽倒在水泥地上,伤了左肩。拖了近四个月,敷药和理疗都无效,便接受医生建议,去做了关节镜下的微创修复手术。
术前照例要签“生死合同”。就像西药惯于把可能出现的副作用写一大串,手术呀、麻醉呀,也都先告诉你可能出现一大串危险。我知道,通常不会有事,但天意难料,谁也不能给你打包票,说不定清醒地进手术室,无知无觉中就转太平间了。我做的是骨科手术。当年罗瑞卿大将也是做骨科手术,经邓小平批准,特意跑到西德(联邦德国)去做,找了顶级专家,据称有99%的把握,结果却命丧异国。手术前那一晚,我不由得像跟人世告别一般,过电影似的想起了很多熟人,其中就包括我们生产队里的那些同龄女孩子。
说“我们队”是习惯,是搞人民公社制度时的叫法,现在我们家乡的人还这么叫。“队”通常指“生产队”(如今官方的说法叫“组”),而不是指“生产大队”(官方叫“村”),相当于民国时的“甲”而不是“保”。
一个“队”,在我们江汉平原那一带,通常有四五十户人家。我们队有40多户,是杂姓,因为我们是移民村落,迁到这里都不过三四代人。我们队连地主、富农都还没有形成,只有几家“富裕中农”。
我们那里的人不兴讲什么十二生肖,更不会讲什么星座,都是讲天干地支。我是“辛卯的”(这个辛卯年换成公历,绝大多数是1951年,我是辛卯年腊月底出生,所以是公历1952年1月)。我们队这一年出生的,有三个男孩、三个女孩。而说“同龄人”,则是指庚寅、辛卯,乃至再往前戊子、己丑和往后壬申、癸巳年出生的——看是否一起玩、一起干活、一起上学等因素,自然形成“同龄人”圈子。这样算,我们队与我“同龄”的女孩,有七个,三个大于辛卯年,一个小于辛卯年。
1966年冬季,从上海串联回来后,我就回乡参加劳动,并担任生产队的记工员。记工员的工作是,每天到田间统计每个作业组,哪些人出工了,哪些人没有来,或者迟到早退了。如果有必要,还要“分任务”、验收劳动进度(比如丈量插秧、割谷的面积和挖土的体积)。因此,肯定要与这些女孩子打交道的。
奇怪,虽说在一个队里长大,在下学回乡劳动之前,我对她们一点印象都没有,好像她们根本就不存在!到现在,也怎么都想不起,在1966年冬季之前,她们七人中的哪怕一丁点儿事。她们是怎么长大的?仿佛都像七人里年龄最小的许家凤子,是突然从外地来的(凤子的爸爸与我大伯父同年,解放前一起被抓了壮丁;他很幸运地从部队里逃跑成功,不能回乡便在外地结婚成家,20世纪60年代才带了子女回老家)。
为什么是这样呢?一来,这些同龄女孩都没有上学。我记得很清楚,1958年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同班的女同学,本队的都比我大三四岁,与我二姐、三姐(堂姐)是同龄圈子。与我同龄的女孩子为什么不上学呢?说起来与“工作队”关系很大。土改与合作化,我们大队一直是沔阳县也是湖北省的重点,上级派的工作队就驻在我们队。得政治运动中心之益,我二姐、三姐这一般大的女孩子,如果父母不是特别“落后”的,都进了学堂念书。所以,我二姐念到初小毕业,三姐(堂姐)念到小学毕业(后来得以参加工作成为国家干部)。到了比我大一岁的四姐,只念了一年书。1956年出生的大妹妹就无书可念了,因为工作队撤离了我们队。
二来,我们的乡风,“男有男一群,女有女一党”。我们男孩子放学回家,要玩也是与男孩子一起玩,与女孩子基本不搭界。我们游水、捉鱼,经常脱得赤条条的,与邻村、河对岸的男孩子打架,也与女孩儿无关。
到了我回乡劳动时,男孩女孩都长大“醒世”了。这时候,免不了男女一起干活,比如在水利工地挑土方,在同一块田里扯秧苗、插秧。但是,这时候也有了男女分际。结了婚的嫂子们可以说荤话,乃至与同辈男子打打闹闹调情,但未婚的女孩子一般都很规矩,男子是不能轻易冒犯的。
对这些同龄女孩,我记得有两件事。一是我刚下学时挖土方,挖土和挑担的人要按比例搭配,我学着她们的腔调说,我们这边差一个,你们那边“卖”一个过来吧!她们当中年纪较长的一位,马上拉下脸训斥我:“亏你还是读过书的!”我脸一红,明白了,她们对男孩子可以说“卖”,但你对女孩子是绝对不能用“卖”这个字眼的。
另一件事是,夏天乘凉的时候,一般是各人在自家门前,也有趿着拖鞋摇着扇子在村里逛一逛,找同伴好友聊会天的。同龄女孩中姓朱的那位,她妈妈总喜欢扯着嗓子喊她的名字,催她回家,其实那离吃罢晚饭还不到半个时辰,早得很!
我下学参加劳动的三年,这些同龄女孩从十五六岁到十八九岁,正是所谓“铁姑娘”班。“铁姑娘”是大寨大队团支书、妇女队长郭凤莲创造的说法,特指那些未嫁的女青年。“铁姑娘”是生产队里最惨的劳动主力。男劳力会派些技术活,比如耕田、垒垛、挖泥等,人比较分散,偷懒的机会多一些;有家有老少要照顾的中年妇女,可以找的借口多,干部一般也不会派她们出远门干修堤之类的活。只有这些“铁姑娘”,栽秧、割谷、挑提、挖渠,什么活都得干,真是“没有任何借口”,所谓“眼睛一睁,忙死一生”。湖南作家叶蔚林写过一篇小说《五个女子和一根绳子》,讲农村苦命的女孩子集体自杀的。我们那些年,常听说哪个公社哪个大队“铁姑娘”一起喝农药的。我理解她们的绝望和厌世。好在,我们队没有出现这种事。
1970年3月,我到大队民办小学当老师,住校,很少回家。1973年9月,我到县城读书,从那以后春节才回村。
到如今,一晃40年过去,我早已年过花甲。而我们队的这些同龄女孩,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们中的任何人一面!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按说,她们出嫁都不会太远,至少出嫁后的前十年,逢年过节都要回娘家,在村里走亲戚。可是,我却没有碰到任何一个。她们于我似夏夜的流星,我于她们亦复如是。
想起杜甫的那首《赠卫八处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与本队里的同龄女孩,连杜甫与卫八的关系也比不上。我不知道她们现在何处,也不可能找上门去再见一面。
本队的七个同龄女孩,说起来是这么淡淡的,淡淡的往事,淡淡的感伤。其实,有一个同岁的女孩与我的交道要多一点,我有时想起她,不禁为她的命运叹息。有时想,她应该是一部好小说的女主角,可惜我没有写小说的才能。
模仿广东人,叫她阿真吧,写出她的真姓实名觉得不妥。
她、她的堂叔(我喊“长春叔”)和我都是辛卯年生人。我回乡时,长春叔的父亲已去世,哥哥去外村做上门女婿,他与失明的老母亲相依为命。阿真就经常到她堂叔家帮他们母子料理些家务。而长春叔家因为管束少、人少,是我们男孩们玩乐的据点,有时太晚了我们还在那里挤着过夜。就这样,阿真算是同龄女孩子中我最熟悉的。
在我还没有记事的时候,想来阿真也是懵然无知的年纪,她妈妈就抛下她改嫁了。解放后制定了新婚姻法,鼓励打破“封建包办婚姻”,那年头有正当理由的离婚,是得到政府支持的光荣行动。她父亲是个哑巴,虽然人很精明能干,长相也不错,但毕竟只能啊啊噢噢、比比画画地与人交流,而从她的相貌推测,她母亲应该长得不错,于是毅然另择夫婿。
她没有了娘,奶奶早已不在人间,好像也没有爷爷,反正我对她爷爷一点印象也没有。可想而知,命苦如她是怎么在孤独贫贱中长大的。
1966年春夏期间,我还在外边念中学的时候,有个星期天回家,听说她参加了大队文艺宣传队的节目表演。她是什么时候认识字的呢?应该是跟我大妹一样,上“耕读班”脱盲的吧。再往后,我已回乡劳动,大队文艺宣传队演出革命样板戏《红灯记》,她出演女一号李铁梅。那大段大段的台词全靠强记,可见她是很聪明的。事实上,不止她,像我们队的许四秀,与我大妹同年,也没有上什么学,整出戏背下来,演出,颇有评剧名角新凤霞的本领,只是没有新凤霞的好命好运。
再往后,我到大队民办小学教书后,听说阿真订婚了(这在我们乡下同龄人中是例外,一般情况是父母得力、家境稍好的女孩子,在摇篮里就被定亲),未婚夫就是邻村的L,恰巧是我沔城中学的“同学”——与我是同一个小学毕业的,高我一个年级。
阿真与L同学的感情很好。不幸的是,L同学参军入伍了,而且正是在“霓虹灯下的哨兵”所在的大城市;L同学又特别优秀,提干留部队,于是提出与阿真解除婚约。对L同学是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文化差距、身份鸿沟不是爱情能填平的。阿真也认为这就是命,估计只有饮泣吞声。队里人告诉我,L同学的妈妈曾亲自到我们队,代儿子向阿真道歉。据说,阿真反过来宽慰自觉良心有愧的前准婆母,还送了她一双自纳的鞋底(纳鞋底是与我们同龄和更大一些的妇女的基本功,为谁做鞋子则是表情达意的一种方式)。
再往后,听说她嫁给了她母亲所在那个村的一个下放的镇上青年。在那个年代,县区小镇下放的人家,一定是最受体制排斥的,政府连“商品粮”也不想给他们一家人吃了!这样的人家跟农村的“黑五类”一样,是最没有希望的。阿真嫁给这样的家庭,那是别无选择,其内心的隐痛不言而喻。
再往后,“文革”结束,阿真家落实政策,恢复城镇居民身份。但是,回城镇了,能有什么样的工作安排等着呢?听说,她在县砖瓦厂上班。
长春叔常来广州,他女儿女婿一家在广州开服装厂。他到我家来,不大愿意说起阿真的近况。听他支支吾吾的口气,要么是亲戚间没有来往,要么是阿真日子过得很不如意。
唉,我也是病中有那么点人生感慨,现在写文章写到她罢了;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人生不过如此。
(原载于2013年8月27日腾讯网“大家”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