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是不该磨粉的

种子是不该磨粉的

……接着战争发生了。……彼得的牺牲。我的彼得的牺牲。他的阵亡。

随之我感到自己也死了。

——珂勒惠支日记

但事实上母亲是不能死的。活下去的母亲,就成了儿子生命的延续。这是一个比杀死母亲更残酷的延续。

从此以后你无从守望,生命从根部被截断了。如同流星委地,无论再有多少朗夜,从此无由升起。

全部母爱瞬息成为过去,成为世间最惨痛的记忆。生活是隔世的陌生,唯余下痛楚而已。你在生活之外活着,生命的枝条枯萎着延伸。

然而你无论如何要活下去,为了死去的儿子。

然而你无论如何要延续儿子的生命。尽管你的尽头是绝对的空无,而路程也绝对黑暗,你还是要活下去。

还有谁能代替你呢?

钢铁巨物像猛兽一样把你撕开,你就成了一爿鲜血淋漓的沃野。你想不到如此剧痛之后你还能苏醒,还能痛哭;你想不到你垂老的躯体内里,还有这般惨苦的温润。看着自己血泪流淌的方式,漫灌的方式,你明白了“地力”这个拙朴的词,你明白了你生存的义务。

有谁能承担毁灭以后的生存?

母亲是永不衰竭的。

悲恸,绝望,而且怀着仇恨的母亲,是永不衰竭的。

有一扇门在背后阖上,再也不会打开。当你扑向它的时候,它竟然是一堵冰冷森严的黑墙了。你捶打它,企图摧毁它,企图穿过黑墙拉回你的儿子。

你一直不相信那“砰”的一声是真的,你一再地看见时间倒退着行走,你像抚摩儿子的身躯一样,终日抚摩黑墙;夜深的时候依墙而卧,脸贴在冰冷的墙体,等待闻见儿子的呼吸。

你看见他睡在小床上,阳光用细碎的步子在他握紧的小手上移动,你俯身掀开他的小被,抱他,有一股暖暖的奶香气从他那儿溢开……

你看见他走在屋后的泥路上,五个爬在杨柳树上的孩子向他叫唤,他噘起嘴唇,目光跟着树梢的云雀转向田野,两只脚掌局促地互相搓弄,裤脚管上尽是泥点……

你看见他为他的学业和你争辩,院子里的落叶都因他的激烈而哔剥作声。你走进他的画室,有意把头转开去,他说他的色彩研究,你说你的基础练习。你看见他眼睫之上,有叶芽儿在月光下的色泽;你看见他心底的种子,在张开,并伸展出第一个枝丫,像你盼望已久的样子……

忽然,那扇门砰的一下阖上了。

钢铁巨兽碾轧过来。

他是一颗种子,他是应该播种的,他不能磨粉。然而他一下就被碾碎了。

他是一颗种子,饱吮地力,能把一个春季顶出地面。然而他一下就被碾碎了。

他是一颗种子,有无限的蕴蓄,有无限的可能,他正等待着向世界展开,世界也等待着向他展开,这是一个永恒的默契。

然而,他一下就被碾碎了。

母亲的创造如此柔弱,一滴水,一勺乳,一缕经你细细筛过的阳光。母亲的创造如此漫长,以至每一位母亲的眼睛,都是茫然无望和坚执希望调和而成的颜色。

你守望经年,那些焦渴,那些惊悸,那些无从言说无从理喻的痛觉,那些因明天的走近而泪雨迷蒙的日子……

母亲的创造是个体生命的创造,每一个母亲都是孤独的守望者,每一个母亲,都能从无边的麦田里,一眼认出自己播下的那颗种子。

无论人类怎样世代绵延,这一颗种子,都是不能替换的。即使上帝之手,也无权在一个真实的生命之上漫不经心地掠过。

对个体生命的敬畏,是母亲的宗教信仰。母亲以她天赋的信仰,注定是反群体的,反国家的,反强权的。

母亲操劳一生的创造;

钢铁巨兽反掌之间的毁灭。

一个人工作着,再工作着,但顷刻之间一切都化为乌有。谁来审判这样一场抢劫呢?

一切哲学都是关于死亡的哲学,那么,母亲是反哲学的。

还没等你从那堵黑墙底下支撑着站起,强硬的风就驱散了天际深秾的血色,把洗刷过的白云放送过来,轻曼地遮蔽了天空。谁会相信,这片明媚的天空之下,曾经发生过一些什么呢?

甚至连你捶打过也抚摩过无数遍的那堵黑墙,也悄然隐匿了。

你还张望他常走的那条泥路,现在是别的孩子在嬉戏了,生活理所当然属于他们,他们甚至不知道,这泥路曾经也属于另一个孩子。

几场天雨——如果没有天雨,人工造雨也是一样的——之后,谁还能从泥泞里分辨昨夜的血迹?日常生活的烦嚣劳碌是极粗砺的,甚至把弹洞也磨平了。

遗忘,这是生活安泰和幸福的必备前提。

你为儿子塑像,不是为了纪念,而是因为,你是一个不愿摆脱痛苦的母亲。

是的,你从来不曾冷漠地工作过,此时你的工作,更是日复一日地,使痛苦刻骨铭心。

当一切都在洗刷,都在弥合的时候,唯有你身上不能愈合的痛苦,是不能毁灭的证据,证明一个茁长的年轻生命曾经存在于世。你的痛苦,是儿子继续生存的唯一居所,就像他从前睡在你的怀抱里一样。在你的血泪漫灌的一小片土壤上,儿子得以继续活着,即使被磨成了粉,也仍以种子的样子继续活着。

在一个善于遗忘,而且褒扬遗忘的世界,你一次次撕开伤口,使痛苦永远鲜秾。你知道,假如连母亲的痛苦也愈合了,儿子就真的消失了,他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了,一个生命的生长和夭亡就毫无价值。

遗忘,就意味着再次杀死你的儿子,你是一个拒绝遗忘的母亲。

你的工作进展很慢。你无力地面对塑像,你被摧残太深。你一遍一遍塑着儿子,还有谁比你更熟悉他呢?然而你总看到某个细部是模糊的,那是生死之间的屏障,你无论如何不能将它拂开。

黏土在你苍老的掌中有了体温,你茫然地摩挲着,一次再次看见一个倾覆的世界。人被巨兽追扑,撕咬,厉声惨叫,屈辱地俯卧地面,爬行。你看见死神头戴帝王的冠冕,挥舞权杖,身后是黑压压的食尸鸟,铺天盖地是嗜血的眼睛。

你看见一个母亲举起她的孩子,献出去——牺牲。

击穿儿子的枪弹一次再次击穿你,你整个儿被撕开,从肉体到心灵。

你无法对自己说,儿子是去了未来,他在那里等你。

你无法对儿子说,食尸鸟和云雀同样是上帝创造的生灵。

你知道未来是属于别人的了。而你在此间,还要代替儿子跋涉,沿一面孤绝的陡坡向上跋涉,攀登人永恒的黑暗——那是我们本来的黑暗,你已经不能冀望星辰的光明。

你说:这就是我的遗嘱了——不许碾碎要结果实的种子!

然而,人世间最悲惨的现实却是:你只能代替儿子执行你自己的遗嘱。用你垂老的身躯阻挡钢铁巨兽的碾轧;用你绝望的呼喊昭示生命的尊贵。

你抵御不住整个世界的毁灭,你感到衰竭。如果有一只手接过你的遗嘱,你必定会就此倒下去了。

然而没有。

你需要力量。你知道,唯有力量,能使你配做儿子的继承者。

你极度渴望有一只手伸过来,让你握住。然而没有。只有更多的死者和生者,等你把手伸给他们。

你就是那个提着一盏风灯,蹒跚走在荒原的母亲,寻找儿子,寻找无告的生者,寻找泯灭的死者。有一只飞蛾在后面跟随。

荒原竟是没有尽头的呵!

然而历史,所谓人类书写的历史,多少世代以来,只在鼓乐喧天的旃阶上展开。荒原是被省略的。廓大得令人心惊的荒原,那些草一样被烧尽,又草一样残缺地长起的人们,那些无声的死者与生者,是被省略掉的。

历史的遗漏总暗合着恐惧,暗合着淡忘,暗合着钢铁巨兽碾过的辙痕。

你以一盏飘摇的风灯走在荒原之上,倾听整个荒原的哭泣。

假使生命只是夜间的灯火,点燃起来又被吹灭,荒原也还是在瞬息之间被照亮过的,瞬间的照亮让人们看见亘古的苦难和哀恸。

母亲是唯一点灯的人。

死亡的背后不会一无所有。

你以你的一生反抗遗忘。如同反抗死亡一样,如同反抗强权一样,——反抗遗忘。

荒草茫茫。你衰老了。

珂勒惠支!你说:每当我要创作一个女人的形象时,在我脑际浮现的始终是一个看到世界苦难的女人。她凝视着世界,缄默不语。

1998.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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