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专注当下,知行合一,身土不二
那是我们到美国的第三年,在我的英语课堂上,每次照例有一个讨论题。那天的题目是,“有没有一个梦想,藏在你的心里,希望以后有机会可以实现?”
我想了一下,第一个作答。“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回到乡村。以一种有创意的方式,回到一个有传统的地方。虽然现在我走得离家乡越来越远,但是我很幸运地开始在这个小城种菜。如果一直坚持,也许有一天真的能够回归土地。”
我是一个湖南乡下长大的孩子。在我幼年时,常跟着父亲巡田,放水。他不需要我帮忙,只需要我在旁边陪着他就好。我幼时内向,喜欢盯着花花草草发呆幻想。跟人吵架,气不过,也只能躲在瓜棚下哭。种田的辛苦、种菜拔草的累,我也从小就知道,常常找各种借口逃避体力劳动,爸妈看我都在看书学习,也就不再要求。
我白白净净地从乡下中学毕业,进入县城的省重点中学,又考上了省城的大学。然后再去另外一座又一座城市,做记者,写文章。
认识了我先生以后,跟他聊起童年,才发现我的童年相当无聊,除了读书、看动画片,一点儿乡下小孩该有的娱乐都没有过。我逃避着劳动,也逃避着乡村生活无法复制的快乐。他带着同龄或更小的孩子,一阵风一样干完农活,在田里玩大富翁游戏,学打拳,插秧;收割季节,男孩和父辈们在农耕间歇吃井水镇西瓜、吃冰绿豆粥的畅快,我通通都没有过。
关于田园,我很少歌颂。我太清楚自己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一直以来,也没有对这种评断有过反感。
直到2011年,我辞去在杭州媒体的工作,赴台湾求学。念的是政治与经济学,收获却全然不在学业。我学着喝咖啡、逛书店、看画展、看戏、听Live音乐表演,用极少的经费体验丰富的精神生活。
多留心就能发现,在我国台湾土地、农村,跟那些看起来洋气的载体,融合得非常好。云门舞集的舞者每年都会在池上县的农田里表演;纪录片导演把镜头对准了宜兰、苗栗乡下的农民;原住民的歌手在展演馆唱着牛背上的歌;台北闹市,居然有书店门口种着一块田;在乡下小路旁,还有一间卖菜卖书的店……
乡土,在台湾被叫作在地、根。文学、艺术、政治,都需要回到这个根上,落在地里。这种思维,完全冲击了我过往20多年,农村与城市的截然二分法。我搜集了一个又一个返乡、回归农村或传统的人物故事,却只敢留在网页收藏夹里,一直到2014年,我要毕业。读研三年,曾经以为漫长难熬,没想到一转眼就只剩下一个月。按照规定,毕业后的一个月内,我们就必须离开台湾。
6月初,写完论文初稿后的当夜,我辗转难眠,于是写下一份“寻找变革台湾社会的年轻人”众筹文案,发在我的微信公众号“台湾私人订制”上。第二天一早发出去,我就出去玩了,一直到深夜才回家。因为手机没有买流量,回到宿舍连上Wi-Fi,就看到信息一条条蹦进来。我的朋友、读者,比我还要激动、兴奋,大家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故事:在日本念了硕士回来却去当了一个农夫,还开创了一种共同购买的俱乐部模式,支持自己返乡也连接起了城市消费者;一个毫无特色的村庄,因为一群艺术大学学生的进驻,长年坚持后,这个村子成了一座活的美术馆……
离台前一个月,我趁着修改论文,准备毕业答辩的空闲时间,去宜兰、台中、台南采访了五个跟农村、农业有关的新型团体和个人。从台湾回来后,我去了几个农企求职,最后还是做回了记者。返乡、做点跟农村农业有关的事,这样的想法在心里留存了下来。我努力地搜寻着与台湾青农、返乡青年类似气质的人物故事,也因为工作缘故,采访到了好几位。仅仅是因为有同样想法的人存在,并付诸行动,就让我觉得激动且幸福。
◎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回到乡村。以一种有创意的方式,回到一个有传统的地方
这一年,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先生在孩子出生一小时后,收到了美国佛罗里达大学的录取通知。这是他多年的夙愿,终于在30岁前达成。我在台湾的三年,是靠着他的支撑才顺利度过的,因而他的志愿,我想全力支持。
尽管我曾经设想也接触过杭州和泉州(先生老家)的相关农企,但是最终,我们俩还是选择了一条与返乡看似截然相反的路,只为了在年轻的时候,出来见见世面,长点本事。第一年,异乡求学、育儿,我俩都是新手,忙、累自不用说。撑过第一年,回国过暑假、做研究。我们带孩子回了一趟台湾,重访两年前采访过的那些村庄。
我们一岁两个月大的女儿在宜兰的溪涧里蹚水追虾,住在台中郊区用泥土和竹子建的自然建筑里,坐在台南土沟村的田埂边专注地玩着一根野草……我忽然明白,这是我想给她的童年,也是我自己未来想过的日子。
返回美国,极其有缘,我们住进了佛罗里达大学爱丽丝湖边的社区。旁边有两块菜地,一块是学生们的学习农园,我偶尔会去做采摘志愿者。另一块是农林混种的多族群生态林地,成了我的梦想之地。我们和邻居们一起种菜,一起劳作。每个周五或周六,是我们共耕共食的日子。我们的孩子在这里第一次吃到了甘蔗、柿子、枇杷、桑葚,还是直接从树上新鲜采摘下来的。她和小伙伴们在林间捉迷藏,跟我们一起拔草、种西红柿和各种时令蔬果。马来西亚的邻居用刀裁下一块香蕉叶,把饭菜铺在上面。几个一到五岁的孩子,用手抓着食物欢快地往嘴里送——他们全都是自然的孩子。
只是,不去菜地的日子,我仍然会感觉到身处异乡的孤独与漂泊;作为知识女性,全职妈妈的生活时常让我觉得人生毫无意义;经济紧张,财政不独立,也时不时引爆家庭矛盾。2018年1月,女儿去了幼儿园,我终于有大段时间写作,处理内心的惶惑,扪心自问:“一家三口,晴耕雨读,我过的就是想过的日子,为什么却还是不开心?”
◎女儿和爸爸种洋葱,给她一个亲近土地、体验农事的童年
◎每一个周五或周六,是我们和邻居共耕共食的日子
这一年我30岁,焦虑、迷茫持续了一整年,像是给自己套了个紧箍,看不到前路,找不到缓释的办法,也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人生选择,才不至于日后后悔。就像几年前的那个6月的夜晚一样,辗转难眠,我做了一个采访“30岁返乡”群体的计划,希望借由访谈他人,重新找回自己面对生活的勇气和智慧。
虽然身在美国,但我始终通过社交媒体关注着一个个返乡青年。他们多半是我的朋友,有一些是遥遥关注公号却没有机会直接对谈的人。巧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是在30岁前后做出了返乡的选择。这个采访计划,得到了我一直关注的“乡愁经济”的支持。这本书从2018年六月持续写到2020年一月。与我曾经写的新闻稿不一样,这一系列的文章,更写实地描述了他们面对的源自内心或实际的困境,还有做出选择的心路历程。
采访到中期,我渐渐不再焦虑。虽然暂时仍住在美国,他们带给我的启示是:无论在何种处境下,“返乡”都是从自己实际需求出发,不耽于过去,不惧怕未来,专注于当下,知行合一,身土不二。
30岁回到乡村,这个乡可以是生养己身的村庄,也可以是心之所向的第二故乡,甚至只是内心认同的乡村传统。返乡,不是一头热血的野蛮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仍然坚定的选择。这些选择里,蕴含着如何在乡下生存生活的创意,甚至盘活村庄、逆转农村主体性的可能。
出版本书,我感觉离自己的“返乡梦”又稍稍近了一步。感谢所有袒露内心接受我采访的返乡青年们,还有无私提供照片的他们的朋友,比如大墨雨村的月明和Max、卢太周的朋友周文良,有了你们,这本书更加完整和丰富。众力和合,总有一天,我们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回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