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和文字——所谓文言
把语言和文字混做一件事,在近代欧洲是不会有的,而在中国则历来混得很利害。例如,中国和朝鲜和安南和日本是同文,不是同语,英德以及各拉丁民族是同文,即是同用拉丁文书,不是同语。西洋有国语而无国文,文书都是在一个时期向文化较久的别个民族借来的,而中国却有一个自己国人为自己语言用的文书,虽说这种文书后来也为外国人用了,如朝鲜、安南、日本,不过这些外国人是把汉语汉化一齐搬去的,所以他们实在是以文化的原故借汉语,只是读音有些变迁,到很后才有把汉字表他们语言的,如日本文中的训读。汉字既专为汉语用,而汉语也向来不用第二种工具来表他,只到近代耶稣教士才以罗马字母作拼音字,以翻译旧新约书,中国人自己也有了各种的注音字母,所以汉字汉语大体上是“一对一”的关系,历史上的事实如此。其实汉字和汉语并没有什么生理上的关系,我们固然可以汉字写英语(假如为英语中每一音设一对当之汉字),也可以腊丁乃至俄罗斯字母写汉语,这里只有一个方便不方便的较量,没有不可能性。古来人尚知文语两件事的分别,譬如说,“老子著作五千言”,这是和五千文不同的,五千言是指读起来有五千个音,五千文是指写下来有五千个字。这个分别汉后才忽略,正因汉后古文的趋向益盛,以写在书上的古人语代流露口中的今人语,于是这层分别渐渐模糊,文即是言言即是文了。
把文字语言混为一谈,实在是一个大误谬。例如所谓“文字学”分为形体、声音、训诂三类,这三类中只有形体是文字学,其余都是语言学。又如只有《说文解字》是字书,后来的如《干禄字书》等乃是纯粹字书。《广韵》、《释名》、《玉篇》等等在大体上说都是语书,而后人都当作字典看。我们现在所习的外国语是英语、法语、德语等,并不是英文、法文、德文等,而误称做“文”。这一层误谬引起甚多的不便,语言学的观念不和文字学分清楚,语言学永远不能进步;且语、文两事合为一谈,很足以阻止纯语的文学之发展,这层发展是中国将来文学之生命上极重要的。
先谈中国的语言。世界上的语言不是各自独立的,而是若干语言合起来成一语族,另有若干语言合起来成另一语族等等。现在的世界上有多少语族,我们不能说,因为世界上大多数的语言是没有详细研究过的。也许后来找出完全孤立的语言来,但这样情形我们只可去想,他的亲属灭亡,仿佛世界上有若干甚孤立的物种样的。能认识语言的亲属关系,是一件很近代的知识,古来没有的。譬如汉语和西藏语的关系之切,有些地方很可惊人的,但自唐太宗时代中国和吐蕃文化上大交通,没有人提到这一层。又如希腊、罗马语言之关系密切。现在更不消详说,而罗马文法家天天在转译希腊语学,却不认识他们是兄弟。又如罗马使者塔西吐斯到了日耳曼境,不特不认识他这一个兄弟语,反而以为这些北欧蛮族的话不像人声。近来所谓“比较言语学”者,就是这一个认识语言亲属之学问,到了十八九世纪之交,因梵语学之入欧洲才引生。德意志、丹麦两地的几个学者,经数十年的努力,又因印度、希腊、拉丁三种语学以前各有很好的成绩,可以借资,而欧洲又很富于各种方言的,于是所谓“印度日耳曼语学”(或曰印度欧洲因东起印度西括欧洲)成为一种很光荣的学问。到现在欧洲各国的大学多有这一科的讲座,各国大家辈出,而这一族的语言中之亲属关系紧,大致明白了。比较言语学在性质上本像动物或植物分类学,以音素及语法之系统的变迁,认识在一族中,不同的语言之联络。印度日耳曼语族以外,尚有赛米提系比较语言学也还发达(包括古埃及、亚西里亚、希伯来、叙利亚,以及中世以来阿拉伯各方言,厄提欧波各方言等等),芬兰、匈牙利系语学也有成绩。此外之作比较言语学者,虽在黑人的话也有些动手的,不过现在都在很初步的状态,远不如上述几族的比较语言学之发达。中国语所属的一族,现在通常叫做印度支那族,因为西至印度之中心,东括中国全境之大部。在这一带中的语言差不多全属这一族。这一族里比较有迹可寻的,有两大支,一西藏缅甸支,这一支中保存印度支那系之古语性质稍多;二中国暹罗支,中国语的各方言和泰语(暹罗语所自出)的各方言,成这一枝的两叶。这是以语法音素名词等为标准去分类的;这样分法已经是成立事实。但其中若干事件,现在的知识正在茫无头绪中,且有好几支的语言,如孟大(在印度中东部)、孟、克摩(克摩在交趾西、柬埔寨北及暹罗南境。孟散在缅甸境中)、安南(合以上通称东亚洲滨支)虽知道是和这一族有些关系,或在内,或在外,但目前的知识还太稀薄,不够下稳固断语的。这印度支那语系之特质,即以汉语为例而论,第一是单音:这层情形,在各语各方言中也颇不同。中国东南各方及语音尚富,故单音词尚多,至于北方的“官话”,语音的原素甚少了,古来不同音现在变为同音的字很多,因而有用双音词之要求。这个“单音”的性质,未必是印度支那语系的原始性质,藏缅语支中尚保存些词前节(Prefix),有人说,这些词前节在七世纪以来虽已只剩了声,没有了韵,而不成一独立音,但古来是成独立音的,至于各种泰语中有些甚复杂的不独立音的词前节,只有汉语才把词前节从甚早的时代落得干净。第二是:无语尾变化,而以“虚字”代印欧语中流变作用(Inflexion)。但西藏语之动词有类似流变者。汉语在春秋战国时,代名词亦偶有“吾我”、“尔汝”之别(“吾”、“尔”主位,“我”、“汝”受位,《论语》、《庄子》各书中例甚多,此系胡适之先生及珂罗倔伦先生不谋而合之发见),西藏语之语尾追加词亦有很不像是虚字追加者。第三是韵色:韵色在齐梁时始有四声之标明,现在中国北部有四,中部有五,广东有九(或云尚多,此须细研究后方可论定者),西藏语在始著文字时尚没有这个,而现在的方言中有,但用以别古来本不同音,而现在变做同音之词,大约这个性质之发展,正是因为音素趋少而生的。就以上三事看去,我们已经可以约略看出汉语是在这一族中进步最剧烈的,固有的若干文法质素现在尚可在西藏等语中找到者,在汉语均早消灭了痕迹。现在的汉语几乎全以虚字及“语序”为文法作用,恰若近代英语在印欧语中一样,改变得几不是印欧语旧面目了。中国语言的位置大致这样。
中国文字完全另是一回事。古来研究中国文字学者,常常好谈造字之本,这是非常越分的举动。文字的发明和其进化成一个复杂而适用的系统,是世界文化史上顶大的事件之一,虽以印加斯(南美文化最高之国,美洲发现后灭亡)文化之高,有很多地方和旧大陆相埒,竟没有文字。离他不远在中美洲的墨西哥故国虽有文字,而甚朴质。至于旧大陆上文字之起源,目下的知识全在暗中,我们现在所能找到的最早的埃及古文、美索不达米亚古文(苏末古文),虽然现在人以自己的观点看去是些朴质的文字,其实这些古文已经是进化上许多世代之产物了。西方文字的起源虽无材料可考(此指埃及美索二地论,如希腊多岛海及西班牙各地遗留原始文字,应另论),然我们知道历史上及现在世界上的一切字母,除甚少例外如日本等,皆出于一源,白赛米提族出来的一源。虽现在各系字母如此不同,然学者业经证明印度各字母以及从他分出的西藏南亚洲各字母皆出自南赛米提,畏兀儿、蒙古、满洲皆是叙利亚文教东来带来的,而希腊、伊大利各字母之出于腓尼基等人民之殖民,更不消说。独自凭空创造文字,发明字母,历史上竟无成例,可见文字创造之艰难。至于中国文字是否也在这个世界的系统中,或者是一个独立的创作,我们现在全没有材料证实证虚。如保尔(O.S.Ball)之论,以文字及语音证汉字与苏末在远古的关系,其中虽有几个颇可使人惊异的例,不过此君的亚叙里亚学未必属第一流,而又不识中国古音,且用了些可笑的所谓中国古文,故弄得此书上不了台场。但这层关系并不能断其必然,且近年安得生君在北方发见新石器时代物中,许多式和西方亚细亚近中出现者绝同,是史前时代中国与西方亚细亚有一层文化接触的关系,或民族移动的事实,非常的可能,因此而有一种文字系统流入,迁就了当地语言,成一种自己的文字,也不是不许有的,不过这层悬想只是悬想,目下还没有供我们入手解决这个问题的材料。中国文字最早看到的是殷朝的甲骨刻文,近年在安阳县出土者,这里边的系统已是很进步的了,所谓“物象之本”之文,及“孳乳浸多”之字,都有了。果真这系统不是借自他地,而是自己创的,这真要经过数百年乃至千余年了。从这么进步的一个系统中求文字之始,和从秦文中求文字之始,差不多是“以五十步笑百步”,因为殷文、秦文中之距离还要比殷文和文字原始之距离近得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