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秀和冬生

巧秀和冬生

雪在融化。田沟里到处有注入小溪河中的融雪水,正如对于远海的向往,共同作成一种欢乐的奔赴。来自留有残雪溪涧边竹篁丛中的山鸟声,比地面花草还占先透露出春天消息,对我更俨然是种会心的招邀。就中尤以那个窗后竹园的寄居者,全身油灰颈膊间围了一条锦带的斑鸠,作成的调子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离奇。

“巧秀,巧秀,你当真要走?你莫走!”

“哥哥,哥哥,喔。你可是叫我?你从不理我,怎么好责备我?”

原本还不过是在晓梦迷蒙里,听到这个古怪而荒谬的对答,醒来不免十分惆怅。目前却似乎清清楚楚的,且稍微有点嘲谑意味,近在我耳边诉说,我再也不能在这个大庄院住下了。因此用“欢喜单独”作为理由,迁移个新地方,村外药王宫偏院中小楼上。这也可说正是我自己最如意的选择。因为庙宇和村子有个大田坝隔离,地位完全孤立。生活得到单独也就好像得到一切,为我十八岁年纪时所需要的一切。

我一生中到过许多希奇古怪的去处,过了许多式样不同的桥,坐过许多式样不同的船,还睡过许多式样不同的床。可再也没有比半月前在满家大庄院中那一晚,躺在那铺楠木雕花大床上,让远近山鸟声和房中壶水沸腾,把生命浮起的情形心境离奇。以及迁到这个小楼上来,躺在一铺硬板床上,让远近更多山鸟声填满心中空虚,所形成一种情绪更幽渺难解!

雪在融化。田沟里到处有注入小溪河中的融雪水,正如对于远海的向往,共同作成一种欢乐的奔赴。

院子本来不小,大半都已为细叶竹科植物的蕃植所遮蔽,只余一条青石板砌成的走道,可以给我独自散步。在丛竹中我发现有宜于作手杖的罗汉竹和棕竹,有宜于作箫管的紫竹和白竹,还有宜于作钓鱼竿的蛇尾竹。这一切性质不同的竹子,却于微风疏刷中带来一片碎玉倾洒,带来了和雪不相同的冷。更见得幽绝处,还是小楼屋脊因为占地特别高,宜于遥瞻远瞩,几乎随时都有不知名鸟雀在上面歌呼;有些见得分外从容,完全无为的享受它自己的音乐,唱出生命的欢欣;有些又显然十分焦躁,如急于招朋唤侣,而表示对于爱情的渴望。那个油灰色斑鸠更是我屋顶的熟客,本若为逃避而来,来到此地却和它有了更多亲近机会。从那个低沉微带忧郁反复嘀咕中,始终像在提醒我一件应搁下终无从搁下的事情,即巧秀的出走。即初来这个为大雪所覆盖的村子里,参加朋友家喜筵过后,房主人点上火炬预备送我到偏院去休息时,随同老太太身后,负衾抱裯来到我那个房中,咬着下唇一声不响为我铺床理被的十七岁乡下姑娘巧秀。我正想用她那双眉毛和新娘子眉毛作个比较,证实一下传说可不可靠。并在她那条大辫子和发育得壮实完整的四肢上,做了点十八岁年青人的荒唐梦。不意到第二天吃早饭桌边,却听人说她已带了个小小包袱,跟随个吹唢呐的乡下男子逃走了。在那个小小包袱中,竟像是把我所有的一点什么东西,也于无意中带走了。

更见得幽绝处,还是小楼屋脊因为占地特别高,宜于遥瞻远瞩,几乎随时都有不知名鸟雀在上面歌呼……

巧秀逃走已经半个月,还不曾有回头消息。试用想象追寻一下这个发辫黑,眼睛光,胸脯饱满乡下姑娘的去处,两人过日子的种种以及明日必然的结局,自不免更加使人茫然若失。因为不仅偶然被带走的东西已找不回来,即这个女人本身,那双清明无邪眼睛所蕴蓄的热情,沉默里所具有的活跃生命力,都远了,被一种新的接续而来的生活所腐蚀,遗忘在时间后,从此消失了,不见了。常德府的大西关,辰州府的尤家巷,以及沅水流域大小水码头边许多小船上,经常有成千上万接纳客商的小婊子,脸宽宽的眉毛细弯弯的,坐在舱前和船尾晒太阳,一面唱《十想郎》小曲遣送白日,一面衲鞋底绣花荷包,企图用这些小物事连结水上来去弄船人的恩情。平凡相貌中无不有一颗青春的心永远在燃烧中。一面是如此燃烧,一面又终不免为生活缚住,挣扎不脱,终于转成一个悲剧的结束,恩怨交缚气量窄,投河吊颈之事日有所闻。追源这些女人的出处背景时,有大半和巧秀就差不多,缘于成年前后那份痴处,那份无顾忌的热情,冲破了乡村习惯,不顾一切的跑去。从水取譬,“不到黄河心不死”。但大都却不曾流到洞庭湖,便滞住于什么小城小市边,过日子下来。向前既不可能,退后也办不到,于是如彼如此的完了。

我住处的药王宫,原是一村中最高议会所在地,村保国民小学的校址,和保卫一地治安的团防局办公处。正值年假,学校师生都已回了家。议会平时只有两种用途:积极的是春秋二季邀木傀儡戏班子酬神还愿,推首事人出份子。消极的便只是县城里有公事来时,集合士绅人民商量对策。地方治安既不大成问题,团防局事务也不多,除了我那朋友满大队长由保长自兼,局里固定职员,只有个戴大眼镜读《随园食谱》用小绿颖水笔办公事的师爷,一个年纪十四岁头脑单纯的局丁。地方所属自卫武力虽有三十多枝杂枪,却分散在村子里大户人家中,以防万一,平时并不需要。换言之,即这个地方目前是冷清清的。因为地方治安无虞,农村原有那分静,表面看也还保持得上好。

平凡相貌中无不有一颗青春的心永远在燃烧中。一面是如此燃烧,一面又终不免为生活缚住,挣扎不脱……

搬过药王宫半个月来,除了和大队长赶过几回场,买了些虎豹皮,选了些斗鸡种,上后山猎了回毛兔,一群人一群狗同在春雪始融湿滑滑的涧谷石崖间转来转去,搅成一团,累得个一身大汗,其余时间居多倒是看看局里老师爷和小局丁对棋。两人年纪一个已过四十,一个还不及十五,两面行棋都不怎么高明,却同一十分认真。局里还有半部《聊斋志异》,这地方环境和空气,才真宜于读《聊斋志异》!不过更新的发现,却是从局里新孵的一窝小鸡上,及床头一束束草药的效用上,和师爷于短时期即成了个忘年交,又从另外一种方式上,和小局丁也成了真正知己。先是翻了几天《聊斋志异》,以为青凤黄英会有一天忽然掀帘而入,来到以前且可听到楼梯间细碎步声。事实上雀鼠作成的细碎声音虽多,青凤黄英始终不露面。这种悬想的等待,既混和了恐怖与欢悦,对于十八岁的生命言也极受用。可是一和两人相熟,我就觉得抛下那几本残破小书大有道理,因为随意浏览另外一本大书某一章节,都无不生命活跃引人入胜!

原来巧秀的妈是溪口人,二十三岁时即守寡,守住那一岁大的巧秀和七亩山田。年纪青,不安分甘心如此下去,就和一个黄罗寨打虎匠相好。族里人知道了这件事,想图谋那片薄田,捉奸捉双把两人生生捉住。一窝蜂把两人涌到祠堂里去公开审判。本意也大雷小雨的把两人吓一阵,痛打一阵,大家即从他人受难受折磨情形中,得到一种离奇的满足,再把她远远的嫁去,讨回一笔财礼,作为脸面钱,用少数买点纸钱为死者焚化,其余的即按好事出力的程度均分花用。不意当时作族长的,巧秀妈未嫁时,曾拟为儿子讲作儿媳妇,巧秀妈却嫌他一只脚不成功,族长心中即蹩住一腔恨恼。后来又借故一再调戏,反被那有性子的小寡妇大骂一顿,以为老没规矩老无耻。把柄拿到手上,还随时可以宣布。如今既然出了这种笑话,因此回复旧事,极力主张把黄罗寨那风流打虎匠两只脚捶断,且当小寡妇面前捶断。私刑执行时,打虎匠咬定牙齿一声不哼,只把一双眼睛盯看着小寡妇。处罚完事,即预备派两个长年把他抬回三十里外黄罗寨去。事情既有凭有据,黄罗寨人自无话说。可是小寡妇呢,却当着族里人表示她也要跟去。田产女儿通不要,也得跟去。这一来族中人真是面子失尽。尤其是那个一族之长,心怀狠毒,情绪复杂,怕将来还有事情,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连根割断。竟提议把这个不知羞耻的贱妇照老规矩沉潭,免得黄罗寨人说话。族祖既是个读书人,读过几本“子曰”,加之辈分大,势力强,且平时性情又特别顽固专横,即由此种种,同族子弟不信服也得三分畏惧。如今既用维持本族名誉面子为理由,提出这种兴奋人的意见,并附带说事情解决再商量过继香火问题。人多易起哄,大家不甚思索自然即随声附和。阖族一经同意,那些无知好事者,即刻就把绳索磨石找来,督促进行。在纷乱下族中人道德感和虐待狂已混淆不可分。其他女的都站得远远的,只轻轻的喊着“天”,却无从作其他抗议。一些年青族中人,即在祠堂外把那小寡妇上下衣服剥个净光,两手缚定,背上负了面小磨石,并用藤葛紧紧把磨石扣在颈脖上。大家围住小寡妇,一面无耻放肆的欣赏那个光鲜鲜的年青肉体,一面还狠狠的骂女人无耻。小寡妇却一声不响,任其所为,眼睛湿莹莹的从人丛中搜索那个冤家族祖。族祖却在剥衣时装作十分生气,狠狠的看了几眼,口中不住说“下贱下贱”,装作有事也不屑再看,躲进祠堂里去了。到祠堂里就和其他几个年长族人商量打公禀禀告县里,准备大家画押,把责任推卸到群众方面去,免得出其他故事。也一面安慰安慰那些年老怕事的,引些圣经贤传除恶务尽的话语,免得中途变化。

换言之,即这个地方目前是冷清清的。因为地方治安无虞,农村原有那分静,表面看也还保持得上好。

原来巧秀的妈是溪口人,二十三岁时即守寡,守住那两岁大的巧秀和七亩山田。年纪青,不安分甘心如此下去,就和一个黄罗寨打虎匠相好。

族祖既是个读书人,读过几本『子曰』,加之辈分大,势力强,且平时性情又特别顽固专横,即由此种种,同族子弟不信服也得三分畏惧。

到了快要黄昏时候,族中一群好事者,和那个族祖,把小寡妇拥上了一只小船,架起了桨,沉默向溪口上游长潭划去。女的还是低头无语,只看着河中荡荡流水,以及被双桨搅碎水中的云影星光。也许正想起二辈子投生问题,或过去一时被族祖调戏不允许的故事,或是一些生前“欠人”“人欠”的小小恩怨。也许只想起打虎匠的过去当前,以及将来如何生活,一岁大的巧秀,明天会不会为人扼喉咙谋死?临出发到河边时,一个老表嫂抱了茫然无知的孩子,想近身来让小寡妇喂点奶,竟被人骂为老狐狸,一脚踢开,心狠到临死以前不让近近孩子。但很奇怪就是从这妇人脸色上竟看不出恨和惧,看不出特别紧张。……至于一族之长的那一位呢,正坐在船尾梢上,似乎正眼也不想看那小寡妇。其实心中却漩起一种极复杂纷乱情感,为去掉良心上那些刺,只反复喃喃以为这事是应当的,全族脸面攸关,不能不如此的。自己既为一族之长,又读过书,实有维持风化道德的责任。当然也并不讨厌那个青春康健光鲜鲜的肉体,讨厌的倒是“肥水不落外人田”,这肉体被外人享受。妒忌在心中燃烧,道德感益强迫虐狂益旺盛。至于其他族人中呢,想起的或者只是那几亩田将来究竟归谁管业。都不大自然,因为原来那点性冲动已成过去,都有点见输于小寡妇的沉静情势。小船摇到潭中最深处时,荡桨的把桨抽出水,搁在舷边。船停后轻轻向左旋着,又向右旋。大家都知道行将发生什么事。一个年纪稍大的某人说:“巧秀的娘,巧秀的娘,冤有头,债有主,你好好的去了吧。你有什么话嘱咐?”小寡妇望望那个说话安慰她的人,过一会儿方低声说:“三表哥,做点好事,不要让他们捏死我巧秀喔,那是人家的香火!长大了,不要记仇!”大家静默了。美丽黄昏空气中,一切沉静,谁也不肯下手。老族祖貌作雄强,心中实混和了恐怖与庄严。走过女人身边,冷不防一下子把那小寡妇就掀下了水,轻重一失衡,自己忙向另外一边倾坐,把小船弄得摇摇晃晃。人一下水,先是不免有一番小小挣扎,因为颈背上悬系那面石磨相当重,随即打着漩向下直沉。一阵子水泡向上翻,接着是水天平静。船随水势溜着,渐渐离开了原来位置,船上的年青人眼都还直直的望着水面。因为死亡带走了她个人的耻辱和恩怨,却似乎留念给了每人一份看不见的礼物。虽说是要女儿长大后莫记仇,可是参加的人那能忘记自己作的蠢事,几个人于是俨然完成了一件庄严重大的工作,把船掉了头。死的已因罪孽而死了,然而“死”的意义却转入生者担负上,还得赶快回到祠堂里去叩头,放鞭炮挂红,驱逐邪气,且表示这种勇敢和决断行为,业已把族中受损失的荣誉收复。事实上却是用一切来拔除那点在平静中能生长,能传染,影响到人灵魂或良心的无形谴责。即因这种恐怖,过四年后那族祖便在祠堂里发狂自杀了。只因为最后那句嘱咐,巧秀被送到八十里远的满家庄院,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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