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处处陷阱

第六章 处处陷阱

死的应该是陶县令家那只看家护院的狗,我在靠山庄石板道上多次与它迎面相遇,它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样子令人害怕。你如果停住脚步与它对峙,它马上就发出天边滚雷般的低吼,然后抬起头来突然爆发一阵狮子式的狂吠,加上它那狮子式的卷毛与身架,足可以吓得你倒退一步。而一旦你准备逃跑,它马上就会冲上来咬住你的衣裳让你魂飞魄散。我和马背生追着这只声名远播的狗还没有抵达村头老槐树下,它突然昏了头似的在地上飞速转圈,双腿伸得笔直并且急速颤动,然后吐出一地不明液体怒睁狗眼死去,舌头露出口腔外像一段红绸子。

马背生翻着眼睛对我说:“看好了颜如月,你人还没进宫你死我活的战争就开始了,瞎子也看得见有人要置你于死地,这条狗是替你而死!”马背生二话不说找了根绳子拴住狗脖子将它拖回陶家大院,奶妈们一阵大呼小叫。马背生把死狗往院子里一扔,张三姐上来就是一声尖叫:“天哪,你好残忍!就为一块豌豆饽饽你竟然把陶县令家的狗勒死了?打狗还得看主人哪——”马背生一点也不客气:“你搞清楚了再胡诌好不好?谁勒死了狗?你亲眼看见了吗?是有人投毒毒死了它,你倒是学会了猪八戒倒打一耙,你的豌豆饽饽里有毒。”陶家大院突然就安静下来,奶妈们正在以奶子府特有的方法在后院阳光下晾晒我的奶水,大家密密麻麻站在后院一言不发。张三姐突然发怒:“马背生,你红口白牙胡诌是明目张胆往我身上泼脏水吗?这不是在讲我人面兽心公开投毒害人吗?我就是胆子比天大又怎么敢在送给银环的豌豆饽饽里投毒?这是我亲手送给银环的,我傻到这种地步要自己害自己?”马背生黑了脸:“我没说是你投毒,但是你的豌豆饽饽里确实有毒,而且狗就是吃了豌豆饽饽才死的。”张三姐不依不饶掉转头到后院厨房端出一匾箩豌豆饽饽,稳婆们来不及劝阻,她就拿起一个豌豆饽饽塞进嘴里。现场发出一阵惊呼,张三姐翻着白眼将豌豆饽饽吞下去,然后在紫檀木椅子上坐下来,两行泪水悄悄流下来:“要死就死吧,该死的人躲在铁柜里也得死。”

张三姐并没有死,奶妈稳婆们一个接一个吃了豌豆饽饽都没有死,这就给投毒事件蒙上一层诡异色彩。这个长长的白天稳婆们都在惶恐不安中度过,离奇之事到下午再一次发生。范稳婆当日怕出意外亲自看守着我那三份晾晒的乳汁,这也是宫中奶子府最古老的规矩:乳汁一定要在白玉瓷盘中晾晒三天三夜。好的乳汁晾晒了多日仍然雪白如银,闻起来有一股浓郁的奶香并且绝无奶渣。范稳婆严防死守以为万无一失,结果就在她回屋换布鞋当口,不知是谁往乳汁里洒上了臭墨汁。墨汁又臭又黑顷刻间乳汁颜色大变,明明知道有人陷害而此时几乎没有任何办法改变。眼看着稳婆们走来走去即将发现这一幕,范稳婆突然看到正蜷缩在墙角晒太阳的一只狸花猫。她悄悄抱了狸花猫来到二楼,暗中用力在猫肚子上狠狠掐了一把。狸花猫一声惨叫拼命挣扎,范稳婆一扬手就将它从窗口扔到放置在木架上的竹匾上。竹匾里放着的三只白玉瓷盘里正是我早上挤出的新鲜乳汁,木架子和竹匾承受不了狸花猫的闪转腾挪立马倾翻,白玉瓷盘掉到青砖地上摔得粉碎,乳汁自然也泼洒了一地。范稳婆故意大呼小叫:“这发瘟病的猫,这该死的猫啊!”她挪动小脚赶过去,却一不留神重重摔倒在地。稳婆与太监齐齐赶过来,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一混乱场面。

时隔多年我回忆前尘往事不得不佩服范稳婆心思缜密,她天衣无缝地做成了这桩神不知鬼不觉的手脚,轻轻巧巧就颠覆了不知躲在哪个阴暗角落的对手所精心设置的局,然后便是理所当然地安排我重新挤奶。她和奶子府其他稳婆一样换了一身天水碧色镶紫边的宽袖大裳,苍老的脸上竟然显出几分秀美。第二次机会对我来说是万无一失,不但范稳婆死守在一旁,奶子府的奶妈们也目不转睛地盯着。而李连城也接到小太监春明的报信,带领朱六指策马来到靠山庄侦破这起性质恶劣的投毒案,李连城没费多少事就在狗的肠胃中发现了砒霜。后来我如愿以偿进入宫中,与李连城过从甚密,他才向我透露,当初从狗尸上发现砒霜曾经让钱大妈妈大惊失色,因为豌豆饽饽正是她送给张三姐的。她在连夜离开靠山庄的那天晚上特地找到李连城,她的笑容令人捉摸不透。后来我也发现她脸上出现的笑容总是令人捉摸不透,在宫中生活久了的女人脸上总会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她在李连城对面坐下来,微微一笑:“都指挥使,你每次来靠山庄总忙得脚不沾地。”李连城说:“没有办法,宫中出了这样的事是塌了天的大事。”钱大妈妈说:“你知道吗?张三姐的豌豆饽饽其实是我送给她的,你总不会怀疑是我钱大妈妈投毒吧?”李连城说:“所以我更要查个水落石出,也好还大妈妈清白。”钱大妈妈又露出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对,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只是,有一样东西放在我这里让我一直忐忑不安,想来想去还是物归旧主最好。”李连城说:“什么东西?”钱大妈妈说:“是你的东西,你肯定认识。”钱大妈妈朝钱如意使了个眼色,钱如意马上从桑子红锦缎袍中取出一方丝绢。打开丝绢便露出一把胡桃木桃花梳子,那把小巧玲珑的梳子呈月牙形,弯弯如眉又似月的梳子上饰有一排木雕的桃花。钱大妈妈将梳子递给了李连城:“田小娥托一个相好的奶妈捎进宫中还给你,她说是你送给她的定情物。那个奶妈胆小怕事,就将这把桃花梳子交给了我处置。我怎么处置?宫中的事你李大人比我清楚,搞不好让娘娘知道了就是杀头之罪。你都指挥使是人中龙凤将帅之才,我又怎么忍心看你横遭不测之祸,就按下此事一直不表。现在,我以为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钱大妈妈将桃花梳子放到桌上,推到李连城面前。李连城在灯笼下显得风平浪静,他说:“一定是田小娥记错了,或者是她自作多情,我好像从来不曾送过什么定情物给她。旁人不知道,大妈妈应该清楚,我在宫中最有女人缘,连我们锦衣卫的死鬼白升安都吃我的醋,说我老少通吃。而且,我家里妻妾成群,我忙不过来的,哪还有心思对弃妃田小娥动花花肠子。”钱大妈妈笑了,这次她的笑容是发自肺腑的开心:“你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此事只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当你是自家子侄辈分,李大人反倒拿我当外人。大妈妈别的本事没有,眼睛倒是一看一个准。在大妈妈面前就别躲躲闪闪的,谁还不是打年轻过来的?后宫的女人守活寡也难免在春天动个春心,你收着吧,好歹也是个念想。就算你没那个意思,有女人惦记着你,总归是好。”她推了一下,将梳子重又推到李连城面前。李连城拿起来,笑一笑:“哈哈,好,我收下。不过可不是什么定情物,就算是一个证据,小娥的事不止一个人提了,我也打算顺藤摸瓜……”

钱大妈妈走后不久范稳婆进来,与钱大妈妈的话里有话完全不同,她是不动声色地远兜近转旁敲侧击,然后回到主题上来。其实与钱大妈妈目的完全一致,就是敲打敲打李连城。后来李连城告诉我,那天晚上在回宫的路上他和锦衣卫四个兵卒担任警卫,他彻夜无眠不敢有丝毫懈怠。但是鬼使神差他竟然在我睡的马车旁睡着了,就在马车轱辘下还做了一个神奇的梦,梦见前世我们在宫中见过,我是一个入选宫中的妃子,是那种等级比较低的贵人,我下面只有常在和答应两个等级。而他,是四王爷家的世子,他在太液池西苑划船时与我偶然相遇,他认为我是那一拨入选妃子中最漂亮的一个,比贵妃好看,比皇贵妃更好看,甚至比皇后娘娘还要好看。他晚上牵了一匹马过来就守在西苑昭和殿外的青草地上,一直守到妃子们回宫。他趁着夜色截住了我,一身芷草绿镶黄边的束腰朝服衬得他俊美而洒脱,他带我骑上马沿太液池一路狂奔,他说我因为害怕一直在他怀中颤抖,如同一只小鸟。

我怀疑李连城就是我娘所说的那个神秘的潜伏者,我一厢情愿地认定他就是那个默念着暗语与我在宫中里应外合的男人,我现在不知道在宫中有多少凶险等待我去闯关,又有多少迷局等待我去破解。我非常好奇也非常期待,而且我也认为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女,我有这个责任与义务。但是我入宫的路注定漫长而曲折,虽然我的奶水最终得到钱大妈妈认可,同意我入宫试用。但是我娘却出现反复,她总是出尔反尔让我对她的疯痴产生发自内心的烦躁,甚至认定她所说的潜伏者和接头暗语全都是她疯病发作后的痴心妄想。我只好不再搭理她,一走了之之后她对我也就鞭长莫及。但是我显然低估了她的能耐,这一次她似乎决心已定,说什么也不让我出门,甚至到了以死相逼的地步。她狠狠插上我们家那个烂木头做的有裂隙的门闩,两只眼睛布满血丝,那模样真有几分令人恐惧。最后还是马背生替我解了围,我娘放心地把我交给马背生,只是马背生比我娘还要坚决地反对我入宫。他手里抱着银环,银环手里捧着一捧核桃,他很善于用山果吃物来取悦我女儿。天下所有小孩全是吃货,银环当然也不例外,她与这位叔叔相当亲密,亲密到我作为母亲都要吃醋的程度。马背生把我引进他的家轻轻放下银环:“你听我一句话,就听我一句话,宫中你千万不能去。”我已经不想再和他多说什么,转身就想离开他家。他一个箭步赶上将我拉得一个趔趄,他停顿了片刻然后说:“入宫对你来说太危险,银环爹不知去了哪里,不能再让银环成为没有妈的孩子。就守着靠山庄守着你的女儿过与世无争的日子,不好吗?你不想做不做也可以,我来养活你们母女,有我马背生吃的就绝不会少了你们娘俩一口。”我一言不发心乱如麻,马背生又补上一句:“宫中是什么地方?就是你死我活人面兽心的地方,为了抢到皇位千百年来弟杀兄、子杀父的事不知发生多少。你不想想为什么有人不遗余力、拼尽全力要帮你入宫?这背后一定有一个不可告人的惊天阴谋。我再告诉你一个诡异的事情,昨天晚上你去陶家大院还没回来,与婶娘接头的那个神秘男人又出现了。这回我可是看清楚了,那是一个老和尚,对,我看得很清楚就是一个老和尚,他在土地庙那里与婶娘碰了头。”我突然想起这些年来一位化缘的老和尚偶然也会在靠山庄出现,我说:“就是经常来化缘的那个老和尚吗?”马背生几乎跳起来:“不是,绝对不是,你见过化缘的老和尚半夜三更来会一个疯婆子?”我狠狠瞪了马背生一眼:“我知道你一直神不知鬼不觉跟踪我娘,当然也包括我。”马背生马上黑了脸:“颜如月,你别瞎猜,我是怕你们出意外。我哥不在家,我有责任保护你们孤儿寡母。我还听张二嫂说是他们家风水好,是他们家张三姐命好才给靠山庄带来好运气,让宫中人马隔三岔五就出现在靠山庄。就是这个张二嫂说,本来那天奶子府是安排好了去神乳山另一面的背山庄,那是钱大妈妈老家。可是,鬼使神差,途中诡异地出现了路断桥塌,你相信好好的会路断桥塌?”马背生眼睛炯炯发亮地盯着我,我对此完全一无所知。马背生继续说:“我告诉你吧,据张二嫂透露,路断桥塌全是奶子府某个稳婆所为。这个稳婆我不说你也你应该知道是谁!”他看着我,然后意味深长地一笑。我说:“你骗我过来就为了说这些?你好像说过一百遍了。”他温和地笑了,他笑的样子非常好看。他将炕席用扫帚扫了一遍搬上小炕桌:“先吃个饭吧。”

那是我最难忘的一餐饭,他早就准备好了,土灶上搁着高粱秆子编结的锅盖,锅盖上一排排摆满了小老鼠一样的饺子。他笑着说:“你最爱吃的酸菜粉皮猪肉饺子。”我一下就叫了起来:“天哪,你真是舍得,我过年也没吃过这么好的饺子。”他仍然意味深长地笑着:“应该的,谁让你是我嫂子呢?”他马上坐到大土灶下点着了柴火,银环快活地和他一起拉起了风箱。我就站在灶台上帮他下饺子,蒙蒙雾气中我用笊篱推着一锅白白胖胖的大胖饺子,看到灶火映红了他和银环的脸庞,那一刻我心里温暖如春。我一口气吃了三大碗,我没有想到他在我喝的饺子汤里放了酸枣仁与灯芯草,那是催眠的。我吃饱喝足后就呼呼大睡,直睡得昏天黑地。他把我安顿好以后就告诉杨白桃,我知道杨白桃一直死心塌地爱着他,从少女一直爱到少妇。他知道他和杨白桃不会有任何结果,所以在她面前一直不曾有任何承诺,他坦然地接受她的爱却又明确告诉她不会有任何希望。这天晚上是他主动去找杨白桃,他们黑灯瞎火地坐在场院里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就被黑娃撞到,黑娃与马背生大打出手差点闹出人命。这时候庄上的大狗小狗一起狂吠起来,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中奶子府的稳婆们准备带我上路,这时候她们才发现我已经离奇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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