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弥天大谎
多年以后范稳婆告诉我，钱大妈妈率领着钱如意、张三姐、银铃、碧桃、翠柳、如花等六十位穿红着绿的女子浩浩荡荡地进入了奶子府。而杨白桃等另外六十位候季奶妈则在两个月之后才被传唤进宫，并且她们也没有进宫，而是在东安门外奶子房安置下来，那里有一大片房舍供宫中成千上万的杂役居住。候季奶妈在宫中并不比杂役地位高，所以她们就住在奶子房等候替补。而当选的奶妈们则在此稍作停留，由奶子府的稳婆率领从东安门进入宫中：从东安里门、东上中门拐上河边直房，再沿内宫城墙下的护城河穿过印绶监、御马监、都知监，最后抵达奶子府。入选的奶妈虽然进入宫中，但是等待她们的却是又一轮近乎苛刻的筛选：催奶。所谓催奶就是一连五日每日餐餐顿顿就是两道汤——白水猪蹄汤和无盐鲫鱼汤，每位奶妈每餐必食两大青花瓷碗。不放盐不搁醋的白水炖猪蹄和无盐鲫鱼汤汤色乳白腥气扑鼻，在家过惯了苦日子的奶妈们头一餐都可以吃下去，第二餐闭上眼憋口气也可以吃完。一连数日后再面对难以下咽的催奶汤奶妈们捧上汤碗就开始呕吐，每到饭点奶子府一片呕吐之声。
钱大妈妈是个心狠手辣的强悍女人，据说每到饭点她手持一双以细银链连在一起的长银筷子——那是宫中银作局精心打造的银筷子——像只母老虎似的围着长长的桌案不停地绕圈子。她穿着一身鸭蛋青色立蟒白狐腋箭袖长袍，那袭长袍把她衬托得十分高贵。跟在她身后的侄女钱如意则是一件五彩蝴蝶鸾绦羽衣，苏州锦缎织成的羽衣在秋风中微微拂动，有一种楚楚动人的风韵。四张长长的桌案上围着六十位新入选的奶妈，人人手捧一瓷碗白水炖猪蹄或无盐鲫鱼汤，稀里呼噜稀里哗啦像猪吃食似的吃得一片山响，奶妈们人人汗出如浆。碧桃和翠柳等一帮女仆杂役将一桶又一桶腥气扑鼻的食物抬来，全是热气腾腾的猪蹄与鲫鱼，这是民间和宫中最好的发奶物。钱如意的目光在席间巡视，发现有奶妈吃完她迅速补上一勺。而一旦有人偷奸耍滑或稍稍慢了半拍，钱大妈妈马上黑下脸用银筷子狠狠敲在奶妈额头上破口大骂：“贱蹄子，别不知足，猪蹄鲫鱼都吃不下想吃龙肉吗？想吃龙肉上天去！”被敲打脑门的奶妈既羞又疼，实在忍不住就伏在桌案上哇的一声吐出来，刚刚吃下去还没来得及消化的猪蹄与鲫鱼肉和着胃液喷涌而出。她带了一个坏头，忍无可忍的奶妈们放开喉咙大吐特吐，直吐得污物横飞遍地狼藉，钱大妈妈和一帮稳婆杂役被呕吐物追赶着一逃而空。等奶妈们吐够了吐空了，钱大妈妈才出现在门口：“吐完了吧？吐好了吗？很好，每人三碗接着再吃，不吃干净不许睡觉。”奶妈们闻听齐声惊呼，钱大妈妈举起银筷子朝带头回嘴的那个奶妈狠狠打去。在所有奶妈中只有张三姐是个例外，她只是象征性地吐了几口然后就坐那里看奶妈们狂吐，这时候她站出来说：“不吃哪里有奶水？只有吃得好奶水才会好，奶水好皇子龙孙才会长得好。你们以为挑我们来宫中是拿个龛子当菩萨供起来？不是，是为了让我们给皇子龙孙来喂奶，别不知好歹。大家抬起头来，统统抬起头来，吐上十回百回就好了，我知道奶子府每一位好奶妈都是从呕吐开始！”钱大妈妈听了她的话频频点头：“张三姐，挑你进宫真是没有挑错人，没想到你奶水好嘴巴也好。”
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提到张三姐，她后来在后宫成为我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几度置我于死地。尽管我几次差点死于她手，但我不得不佩服这样野心勃勃的女人，为了改变命运使尽浑身解数敢打敢拼。更重要的是她充满生存智慧，她要是生在上流社会，凭她这样的强悍与心机做皇后也并非不可能，她后来确实也登上了宫中的权力巅峰。初入奶子府对她来说只是人生起步阶段，为了她早就谋划好的辉煌人生她什么苦都能吃得下，当然什么事也都能做得出，没有底线也没有标尺，所有的目标就是成为钱大妈妈那样在奶子府一言九鼎、在靠山庄万众瞩目的女人。不，她其实比钱大妈妈野心还要大，她内心最大的目标就是要成为娘娘，成为垂帘听政、名垂青史的太后。当然，一开始她与初入宫中的奶妈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稍稍出挑一些。比如，她会与每个奶妈、稳婆、太监和杂役亲密交往，钱大妈妈和韦忠贤更是她钻山打洞要接近的对象。在任何场合她不忘表现自己，她确实是一个有想法有主见的奶妈。不得不承认她更是一位出色的奶妈，她们这一批奶妈最终有三十位留在奶子府，根据奶水成色三十位又分成三六九等，分别派到太后、娘娘、王爷、皇妃各处宫殿侍候皇子龙女。作为第一个被钱大妈妈钦点的奶妈，张三姐被派遣到乾清宫侍候小皇上。当时的小皇上瘦得像一只病猫，张三姐饱食了五天猪蹄与鲫鱼汤之后，乳房丰满坚挺像神乳山一样耸立在胸前，我能想象到温暖的乳汁那种喷薄欲出的感觉。范稳婆、金稳婆、宋稳婆、马稳婆等十来个稳婆和碧桃、翠柳等十来个女仆杂役围绕着她忙碌了一个早上，又是玉槌按摩又是艾草熏澡，最后还要换上奶妈们统一的襟衫才入宫喂奶。我听说碧桃看了看张三姐那白皙丰满的身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钱大妈妈目光如炬地盯着她：“你笑什么？你笑什么？”碧桃低下头一言不发。钱大妈妈走上前捻起她的耳朵尖：“你笑什么？笑什么？”碧桃小声嗫嚅着：“我想起了我们乡下过年杀年猪，煺了毛就是，就是……”她的话还没说完，钱如意就在边上撮圆了嘴巴一口痰朝碧桃脸上啐过来。可能是她力气太小也可能是没有控制好，那口痰啐到了翠柳手背上。碧桃又孩子似的大笑起来，而翠柳却大气沉稳地从衣袖中掏出丝绢一言不发地擦去了痰迹。她知道所有奶妈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她，但是她看也不看众人。这是一个大气沉稳的姑娘，她的大气与沉稳甚至孤傲后来给她带来一场接一场灾祸。碧桃是个与她完全不同的女孩子，她就是一个天真的爱笑的小女孩。她其实完全不适合生活在宫中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地方，但是她偏偏出现在宫中，这都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的一切无法更改，只能任由命运推动往前走，这是我现在在燕山深处桃花坡才悟到的人生真谛。
张三姐头一回进入乾清宫喂奶是糟糕透顶的一次经历，小皇上拒绝吃奶让经验丰富老到的稳婆们束手无策。那次钱大妈妈指定的是宋稳婆带队，马稳婆、范稳婆、金稳婆在一旁辅助。因为事关皇上性命，除了直接喂奶的奶妈和太监外，无关人员不能单独直接进入乾清宫接触皇上，当然也包括稳婆。稳婆们谁也不能单独随便地进入乾清宫接触皇上，必须在皇上奶妈同意下与其他稳婆同时进入侍候奶妈和皇上。宋稳婆是一个瘦高的老稳婆，她与三个稳婆联手托起小皇上，半是哄劝半是强迫地将张三姐光洁温暖的乳房送到小皇上嘴边。小皇上摇头拒绝，哭声喑哑，像深秋的蝉鸣。宋稳婆急了，将套着碧玉奶嘴的乳头强行塞进小皇上嘴里。小皇上突然发怒狠狠咬住张三姐乳头几乎要咬掉。张三姐那杀猪一样的惨叫让站在屏风外窃听的娘娘、王不欢、如妃、韦忠贤和钱大妈妈等一大片宫中要人冷汗淋漓。娘娘不顾一切直冲进去，小皇上浑身直挺挺的像一根木头，一泡尿从他裆间喷射而出，溅了宋稳婆一头一脸。
发生在小皇上身上的诡异之事一夜之间传遍宫中，钱大妈妈捧着一罐张三姐挤出的乳汁拿到宫中给太后和娘娘过目，雪白如银的乳汁还有隐隐的奶香，让贵妃们赞不绝口。钱大妈妈说：“我从入宫做奶妈起大半生就在奶子府，过手的奶妈何止成千上万？不说半句瞎话，张三姐的奶水是我见过的奶妈中最好的奶水。”这样出色的奶水也不被小皇上接受，从娘娘到钱大妈妈都感到巨大的恐慌。住在东宫钟粹宫的如妃暗自高兴，她派出身边最得力的宫女凤仙找到张三姐，请张三姐进入钟粹宫做奶妈，哺乳如妃的儿子四皇子朱春龙。西六宫体和殿的珍妃也想为自己的儿子五皇子朱春阳争取一个好奶妈，后来自知不是如妃的对手只好放弃。
那时候我正在靠山庄面对那条绣有石榴多籽图案的红兜肚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又一个秋风呼啸的夜晚，我面对那条来历不明的红兜肚心头升起一个又一个问号：我娘到底是什么人？她从哪里得到这条红兜肚？她明明是一个疯女人怎么会有人暗中来和她幽会？还有马背生偶然听到的接头暗语，为什么要死死牢记接头暗语？谁来和她接头？谁会来和一个疯女人接头？这一切都是真的，还是只是一个疯老婆子的痴言谵语？我发现我对我娘一无所知，因为从小到大她在我眼里就是一个疯女人，时好时坏，时坏时好，我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我陷入一片混沌之中。而马背生又发现一桩离奇之事，范稳婆好心留给银环的三罐羊奶隐隐泛绿并有一股诡异的香气。马背生说：“这种香味我从来没有闻到过，你肯定也没有闻到过，你不要喝了，不要再给银环喝，这不是什么好东西，这里面一定掺了一味药，肯定是一味药。”我嘴上支支吾吾应付他，实际上却没有听从他的劝告。因为我从母亲细心的角度观察，事情分明和马背生所说的刚好相反，银环自从喝光第一罐羊奶后很快白了一些也胖了一些，小手伸出来肥嘟嘟的，两只眼睛既大又亮，眉毛忽上忽下像要飞起来一样，她变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子。她发疯似的要喝羊奶，喝完了舔着嘴唇继续盯着炕上剩余的两罐。而且我喝了之后也明显感到不同，不但胃口大开而且神清气爽脚步轻快，乳房也饱满起来，时不时有心花怒放的感觉。马背生忧心忡忡，认定范稳婆是个深不可测的老女人，鼓动我带着红兜肚到顺天府找范稳婆问个水落石出。他知道她肯定不会说实话，但是也能从她嘴里套出一些话来。这个想法正合我的心意，我一直对我娘拥有皇上的恩物百思不解，而范稳婆对我这个平凡的乡间女子出手相助更是匪夷所思。我决定前往顺天府，任何人也没有说，包括闺蜜杨白桃。我在半夜三更将银环塞进娘的热被窝，只是跟她说我去宛平县城贩皮毛，这是我们靠山庄村民秋冬天一项挣钱的活计。我和马背生走了一天一夜，在第二天黎明时分抵达顺天府，那是我第一次来到顺天府，穿过城门洞的那一刻初升的太阳刚刚升起来，照耀着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那一刻我像个傻瓜似的面对着金光灿灿的皇宫说不出一句话来。我跟着马背生一路打听着来到东安门外的奶子房，谎称我是靠山庄一个候选奶妈，我们问明了范稳婆出现在奶子房的时间，然后就在东安门外的夹弄里等候。天擦黑时分终于堵到了范稳婆。当时范稳婆身后跟着四五个奶子府的杂役，杂役后面还有一帮挑着担子的太监，其中有一个鹰鼻、兔嘴的老太监耿谦和，身穿一件湖蓝羽缎对襟褂子，后面我会讲到他，他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太监。男人们谈起太监都不屑一顾，认为他们男不男女不女的不算男人。但是我后来在奶子府遇到的耿谦和却是个例外，太多的男人其实远远不如这个太监，关于他的故事还是留到后面去说。范稳婆其实远远地就认出了我，她将我扯到一边：“你跑到顺天府来干啥？”马背生利用她的身子作遮挡将那条红兜肚掏出来给她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范稳婆勃然大怒，抬手就噼里啪啦连扇了我好几个耳光，边扇边骂：“叫你这个现世宝出来丢人，叫你这个现世宝出来丢人！”太监和杂役们惊呆了，马背生上前捉住她的手：“好好的为什么要打人？”范稳婆在拉扯中冲他丢了个眼色，我心中升起更大的疑问。范稳婆却转身离去，边走边说：“给脸不要脸的乡下贩子，胆敢找奶子府的麻烦，眼珠子让雪老鸹啄啦？”她带着一队人马进入了不远处的裱画廊胡同，把我和马背生丢在原地。马背生和我正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范稳婆突然又出现，伸手在我脸上抚摸了一下，满脸歉意：“实在对不起，我打你只为了诓骗他们，这里人多嘴杂。你们俩马上离开这里，太危险了，马上就走。不出半个月，我就去靠山庄接你进宫。你一定要进宫，有天大的秘密等着你。好，你们可以走了。”她说完转身就匆匆离开，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相信我，我范稳婆一定不会骗你。”
范稳婆的话马背生根本不信，他认定范稳婆就是故弄玄虚撒下一个弥天大谎，然后用一个又一个谎言来掩盖。她就是一个包藏祸心的女人，虽然现在还不明白她到底出于何种目的，但是她精心策划的骗局昭然若揭。那时候小皇上依然不吃不喝，钱大妈妈又根据马稳婆的推荐面试了一个小个子奶妈酸枣。面黄肌瘦的酸枣后来与我有过颇多的交往，这是一个心机很深的女人，也是一个心怀鬼胎的女人。她外表看上去那么平凡普通甚至有几分可怜，但是你无法想象她的乳房却像雨后森林里的大蘑菇一样鲜美、滋润而丰挺。更神奇的是她的奶水远远胜过张三姐，但是最终的结果是她的奶水同样被小皇上拒绝。这时候奶子府对小皇上拒绝食奶完全束手无策，娘娘将她最宠信的两个人韦忠贤与钱大妈妈叫到坤宁宫骂得狗血喷头。钱大妈妈一回到奶子府就扔掉仆役撑在她头上的曲柄七凤黄金伞，砸了桌上碧桃送上来的黄芪红花美颜汤。范稳婆就站在一旁，她一言不发地捡起摔成碎瓣的瓷碗片：“大妈妈您也别急，我倒是有个法子。老身在奶子府做奴才几十年，过手的奶妈何止成千上万？以我一生对奶妈的经验，好奶有时候也和人中尖子一样貌不惊人，那种看上去完美无缺的奶子却往往华而不实。”钱大妈妈翻了翻眼睛：“既然貌不惊人，你又从何判断她的奶子是好奶？”范稳婆说：“唐朝的《乳谱》老身倒背如流，开篇第一句便是：梅花落乳奶是药，气得郎中要上吊。我不得不说，靠山庄颜如月的奶子才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好奶，颜如月就生着一双天下罕见的梅花乳。”钱大妈妈说：“《乳谱》？我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过？”范稳婆从衣袖中取出一册翻烂了的《乳谱》出示：“就是家族祖传的民间杂记，登不了大雅之堂却极有用处。我家族之所以能成为宫中奶子府的催奶世家，就靠这本秘不示人的《乳谱》。现在小皇上有恙，奴才也管不了家族古训，出示此书只为对皇上有点益处，哪怕只有一点点用处，奴才此生也心满意足。”钱大妈妈打开霉味扑鼻的书，嘴里忍不住噢了一声，她抬头看一眼范稳婆，显得高贵而又亲和。
范稳婆短短的几句话对我一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个寒露凝结、菊香幽幽的秋天对我来说其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季节，我的人生传奇就是从漫天飘飞的芒草絮中开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