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步步惊心

第二章 步步惊心

发生在玉米地里的揪打直接导致了我和张三姐反目,最后她的哥哥张二愣点火焚烧了我们家玉米地,还连带着烧掉我男人的弟弟马背生的一块玉米地。那天半夜时分他推着独轮车从县城卖玉米回来,看到靠山庄上空火光冲天,他扔下独轮车一路狂奔赶回靠山庄,才发现是玉米地被人纵火烧毁。他瘫坐在门槛上眼圈红红地看着我和银环,他那令人心疼的模样让我忍不住泪水滑落。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他的与众不同是会流泪。靠山庄的男人一个个五大三粗,开口闭口全是粗俗不堪的脏话。这好像也不能怪罪他们,他们就生活在一个贫穷而且粗鄙的环境里。他们只会用脏话骂女人,用拳头殴打女人,根本不会流泪。即便亲生父母去世,他们也只是干号几声做做样子。他们一向瞧不起会流泪的马背生,嘲笑他像个女人。靠山庄包括神乳山乃至整个宛平县,可能只有马背生一个男人会流泪,他是一个内心柔软、心地善良的男人。他一动不动坐在门槛上等眼里噙着的泪水慢慢风干,才站起来摸摸银环的头:“叔叔割了肉给你包白菜猪肉饺子吃。”他又抬头望着我,“你也别难过,别跟那个女人纠缠,算我们倒霉吧!不耽误种土豆,我来帮你种。”

当天晚上我向马背生描述了我在前面看到的那一幕:宫中奶子府长长的花团锦簇的队伍缓缓行走在神乳山下。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最先是决定到钱大妈妈老家背山庄。钱大妈妈每隔两年都要威风凛凛地回乡省亲,她就是要让乡里乡亲看一看她作为女人的成功与骄傲。她对背山庄村民恩威并举,每次归来会让哥哥钱五福给每家每户送上宫中的食品,有时是豌豆饽饽、太后五仁饼,有时是松子百合酥、蜜汁蜂巢糕,遇上孤寡老人她会丢上一点散碎银子。背山庄村民对她充满感激,在他们口耳相传中钱大妈妈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她自然也成为宛平县所有育龄妇女心心念念的一个榜样。她每次归乡都会在四乡八庄产生轰动效应,只是这一次公私兼顾的回乡之旅并不像从前那么顺利,先是进山的路口发生断路,最后过神乳山下的神乳河时又发生桥塌。在范稳婆的带领下他们只好先来到靠山庄,投宿到陶县令老家那个无人居住的深宅大院。这里顺便交代一下,宛平县陶县令老家就在我们靠山庄,他一家人多年前就搬到宛平县城定居,靠山庄这处深宅大院空无一人,只好让本家侄子帮忙照看。奶子府就安排人手将闲置的宅院打扫干净,上百号人马入住还显得很宽敞。我记得第二天我是第一批进入县令家的老宅子,我前面是张三姐后面是杨白桃。当然,我前前后后还有三四十号哺乳期女人,我们是第一批,老宅子外还有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第五批。成百上千穿红着绿、插花戴朵的女人来自神乳山下的四乡八庄,她们有些憧憬有些期待当然也有些恐惧和紧张,不知道幸运会不会降临到她们头上。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完全不知道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只能将一切交给老天。站在棉帘外等待稳婆们召唤的时候,那种紧张的心情我至今还记得。我还听到里面隐隐发出一阵惊呼,这是稳婆们看到张三姐乳房时所发出的惊呼。后来在奶子府我亲眼见过张三姐的乳房,我不得不嫉妒地说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乳房,像两只景德镇官窑烧制的白骨瓷小碗倒扣在胸脯上,好像这个比喻还不太准确,因为白骨瓷碗可能有点硬。张三姐的乳房比它还要稍稍大一点,微微有点下垂有点晃动,加一分过于硬挺,减一分又过于松软,它们就如同两个小甜瓜似的吊在她丰腴白净的胸脯上方,令人忍不住要伸手抚摸。张三姐的入选理所当然,她的风流成性似乎也是理所当然,她背着她男人木匠陶金宝和山前山后粗野男人们偷情似乎也是理所当然,谁让她长有两只人见人爱的乳房呢?我敢打赌,神乳山下的男人们除了马背生,谁不渴望抚摸甚至吮吸她胸前那对美轮美奂的大乳房?最后她因偷情被捉,遭到陶金宝的遗弃似乎也是理所当然。说句心里话,作为女人我妒忌她那对乳房。与她相比我的乳房实在毫不起眼,它像两只小莲蓬瘦瘦小小地扣在我胸口,显得干瘪和皱巴。挺起胸来还好看点,要是平躺下来它几乎没有。我对入选奶子府丝毫没有信心,首先我对自己的乳房就没有信心。我平时所见的女人,露出的奶子几乎都比我的大,她们还都是最最普通的女人。奶子府是什么地方?是我大明王朝乳房最肥美最漂亮的女人聚集的地方,是一个凭奶子吃饭的地方。我长着这样毫不起眼的小乳房像还没有发育好的小女孩似的,我怎么可能被选入奶子府?杨白桃看出我的心思,她伏在我后背上悄悄说:“好歹报了名,总得要试一试。每一个报名的女人不管结果怎么样都可以从稳婆手里领到一瓢麦子、一段丝纱。你不看别的,就看这瓢麦子、这段丝纱,也得进去点个卯。”我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候着,一直等到那个脸黄得像草纸的范稳婆掀开棉帘子报出我的名字,杨白桃才从背后用力一推将我推进棉帘子里。这是第一关:初选,由范稳婆把关。她一言不发,手脚麻利脱去我的上衣,一直到露出我娘逼我穿上的那件印有石榴多籽图案的红兜肚时,她的浑浊的眼睛停滞了一下,然后环腰抱着我的手眨眼之间就解开了红兜肚后面的蝴蝶扣。这一幕恰好被从里间出来的张三姐看到,她的眼光就落在那件绣有石榴多籽图案的红兜肚上,她脸上毫无顾忌地显露出无比惊讶的表情。而范稳婆则神色大变,呵斥了一声将我推到角落里不再理我。我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多年之后我才得知这是范稳婆对我的保护。我当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一个又一个漂亮或不漂亮的女人露出她们或大或小的乳房依次走过,走到里面房间。等到她们重新出现时,脸上挂着或悲或喜的表情,我看一眼就知道她们今天的结局。好在房间里有小太监准备的一盆炭火,我一点也不觉得寒冷,只是一直不明白范稳婆为何要冷落我。一直等到钱大妈妈和韦忠贤累了,需要休息一下用一用点心,范稳婆才扣下我的红兜肚打发我离开。我刚刚走出陶家大院后门外的巷子口,就被两个闪身而出的奶子府稳婆和敬事房太监抓住。钱大妈妈冷笑着上来,将一张宽大的脸朝上一抬,命令说:“脱下她的衣服,全脱下来。”钱大妈妈摆了摆身上那件卷草如意绣凤妆花紫披风,显得高贵而又冷漠。两个稳婆摁住我的胳臂,两个太监力气那样大,三下五除二就扒了我的上衣。他们好像是冲着那件红兜肚而来,没有发现红兜肚他们显然很失望,在钱大妈妈指挥下直奔陶家大院,终于在范稳婆身后从宫中带来的大红金线蟒靠背下发现了那只红兜肚,那上面的石榴多籽图案仍然鲜艳夺目,好像昨天才新绣而成,两只硕大的带着碧绿叶子的石榴咧开嘴,露出里面晶莹如红宝石的籽粒。众人目光全落在瘦小枯干的范稳婆身上,她表情冷漠地在收拾面前杂乱的物品。钱大妈妈拿起红兜肚冲我说:“是从你身上脱下来的吗?”我不敢说话,钱大妈妈继续说:“这是皇上的恩物,是皇上赐给娘娘和贵妃的恩物,你一介草民怎么有这个东西?你从哪里偷来的?”范稳婆穿一件绛红色撒花点翠丝绵夹袄,上前说:“给我,是我的。”众人大吃一惊,钱大妈妈根本不信:“怎么会是你的?不是穿在颜如月身上吗?”范稳婆说:“还是从前丽贵妃送我的,因为是皇上的恩物不能随便丢弃,我一直带在身上。昨天我晾晒在她家篱笆上,风吹落了被她捡去。乡下女子也不知道这是皇上的恩物就穿在身上,被我刚刚发现扒了下来。”我心里暗自吃惊,这分明是我娘让我穿上的红兜肚,怎么到了范稳婆嘴里,被她讲故事似的说得滴水不漏?我当然也不是糊涂女人,从范稳婆眼神里窥探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示。我不发一言,装作羞愧似的低下了头。

这件事就这样悄然过去,当然在我心里永远不会轻易过去,它成了一块心病,一块压在我心上的石头:原来这条红兜肚竟然是皇上的恩物,搞不好将有杀头之罪。这事太诡异了,我娘从哪里得到这条皇上恩物?真的就是像范稳婆所说的故事那样?肯定不可能,它分明一直就被我娘收藏在箱底秘不示人。令我吃惊的是,范稳婆为何要欺骗钱大妈妈?又是谁向钱大妈妈密报了这一切?目击者只有张三姐,难道是她向钱大妈妈告了密?我心乱如麻,被钱大妈妈反复审问后仓皇地离开了陶家大院。当然我没有被选入奶子府,张三姐、杨白桃幸运入选。杨白桃只是作为替补,她向我介绍了奶子府那些奇奇怪怪的检查工具,比如祖母绿玉制成的奶罩,扣在乳头上不大不小正合适的方为合格,而无论大一分或小一丝都为不合格。比如像鞋拔子或铜勺子那样的乳夹,纯铜打造饰有胖娃娃或肥鲤鱼,两只乳夹在乳头上那么轻轻一夹,奶水马上就涌泉似的汩汩而出,滴落到白玉瓷盘中,由稳婆们拿到太阳底下晾晒,一直要晒三天三夜。据说身体有疾的奶水一天后就开始发黑,而发黑的程度与主人病的轻重正好成正比。如果奶水既黑且臭,则表明奶妈的身体已经出现绝症。只要奶水发黑者无论颜色深浅一律除名,即使合格者如杨白桃,虽然成了替补,也并不表明她一定能进入奶子府。因为渴望进入奶子府的奶妈实在太多,行贿就成为许多奶妈暗中竞争时必不可缺的手段。那几天钱大妈妈家人声鼎沸,各色人等川流不息。钱五福甚至索贿成瘾,没有行贿的奶妈他分别记下姓名,据说这些奶妈奶水再好也将永远不可能进入奶子府。行贿成风加上谣言满天飞让入选的奶妈们坐立不安,也包括张三姐这样出色的奶妈。据说张三姐家一无所有,她哥哥张二愣背着她嫂子将家中仅有的五只羊偷偷牵到钱五福家羊圈。张二嫂发现后又哭又闹,张二愣对她的态度是既吓又哄:“你这个傻瓜女人,俺们家三姐肯定能入宫。只要俺们家三姐入宫你就等着屙金尿银吧,几只羊羔子算个屁呀?”张二嫂反驳他:“既然俺家三姐入宫是三个指头捡田螺十拿九稳,那还要送什么礼?”张二愣狠狠瞪了女人一眼:“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我就是要板上钉钉万无一失,你懂不懂?你这个蠢婆娘。”

那几天靠山庄被奶子府的稳婆们闹得沸反盈天,我亲眼看到大太监韦忠贤成天就在陶家大院里练书法。陶家大院后门外的坡地上扔满了宫中那些花花绿绿的垃圾,那是跟我们靠山庄完全不一样的垃圾,其中还夹杂着白纸黑字的书法,被小太监宋玉扔在坡地上,让秋风吹得到处都是,有的就挂在树枝上,像清明时节烧给祖先的纸钱。我还在庄外见到匆匆赶来的木匠陶金宝。陶金宝想和张三姐破镜重圆,就守在庄口老槐树下,他终于等到了陪嫂子进城归来的张三姐,一夜之间小木匠陶金宝要和张三姐重续旧情的消息就在女人间不胫而走。靠山庄的女人们还来不及嚼舌根,却发现庄口的官道上出现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上那个威武英俊的身穿海棠红实地纱彩绣片金单宫服的少年人就是李连城,后来他成为我生命里最最重要的一个男人。我认定这是天意,老天不会让我们第一次相遇平平淡淡,如果是这样那也太不像一个传奇故事。而我的一生从出生那一刻起注定就是一个传奇,传奇女人的一生没有一个传奇男人陪伴那是无法想象的。那天李连城骑着骏马从神乳山下官道上疾驰而过,转过山嘴时马匹突然受惊。这是一匹在宫中传递中书房信函、题本的马,平时就生活在宫中,顶多在里草栏场或内校场吃吃草,跑一跑。它很少到乡间来,正好那天靠山庄出殡,因为有皇家奶子府在,陶县令不许出殡队伍走官道,丧家只好沿山脚转过山嘴来到坟场。但是那长长的披麻戴孝的送葬队伍还有哭哭啼啼的孝子贤孙与纸人纸马,以及飘扬的纸幡、吹吹打打的唢呐还是让这匹马受到惊吓,它受惊了,在官道上一路狂奔,竟然将惯于马上征战的锦衣卫佥事李连城颠下马来。李连城一个倒栽葱被拖挂在马胯之下,他竭尽全力想翻身上马,但是马疯了似的一路狂奔,马蹄铁在石块上溅出火花,李连城无法用得上力气,眼看着就要坠落在地。当时银环和几个孩子就站在山道上看出殡,而这匹马就朝着这几个孩子直冲过去,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我看到这一幕如同冰凉的井水当头浇下,发疯似的向孩子们狂奔过去。李连城在马上几经颠簸终于挣扎着翻身上了马背,在我冲上前护住那几个孩子的同时,他拼尽全力猛提缰绳,他胯下的烈马眨眼之间变成飞马从我们头顶上呼啸而过,重重地落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李连城就地一滚站了起来,喘着粗气与我对望,从他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里迸发出的光芒令我今生今世再不能忘。

李连城此次是从宫中一路狂奔而来,小皇上已经水米不进,情况万分危急,娘娘希望新当选的奶妈们火速入宫哺乳。小皇上一向喜新厌旧、恋乳成痴,新当选的奶妈总会诱发他的胃口,这是奶子府人尽皆知的。只有一个人在此时心怀窃喜,她就是早已虎视眈眈的如妃。在几位在世的妃子中,珍妃远离纷争吃斋念佛,从不过问宫中之事。玉妃已被打入冷宫多年,纵然一万个不甘心却没有一点办法。只有如妃至今仍然住在宫中,她盼着小皇上朱春山马上就驾崩,然后轮到她的儿子四皇子朱春龙继位。毕竟在先皇五位皇子中,她的家族、权势与娘娘不相上下。而她的弟弟、兵部左侍郎赵明德早已忍耐不住,暗地里伺机发动兵变。那时候我对紫禁城的一切一无所知,我只是羡慕地看着张三姐和新当选的奶妈们随奶子府长长的队伍离开了靠山庄。还有包括钱如意、如花等一批奶子府新当选女仆杂役也同时入宫,如花的小妹秀琴抱着姐姐哭得花容失色。我当时也不会想到这一对漂亮的姐妹最后会成为搅乱后宫的红颜祸水。望着奶子府花团锦簇的大队人马经过靠山庄村口的老槐树消失在遮天蔽日的黄尘之中,我对未来充满不可名状的忧伤。我根本不知道离别之际范稳婆给银环留下的三罐羊奶其实是一个伏笔,这个伏笔让后面的故事有了惊天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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