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与摆不脱

那些没人告诉你的经验

每段惊鸿一瞥的理想生活,

都始于经年累月的细心张罗。

舍不得与摆不脱

意识到“拥有”可能成为一个问题,是在接触“断舍离”的理念之后。那时我在日本生活,住一间临海的单人公寓。日式公寓储物空间有限,我也知道自己在日本的居留有期,于是将自己置办物品的原则规定为:起居物品和服装配饰不得超过必需,奢侈和额外的物品一概不予购入。那时我的衣服当然是每天会更换,也会调整妆容,但每个季节都没有额外的装饰品,冬天一副手套,夏天一顶帽子,太阳镜是大品牌轻便的经典款式,连凉鞋都只有一双。房间内因此清爽利落,收纳和打扫方便、轻松。即便如此,离开东京之前,我还是为处理带不走的物什伤透了脑筋。

那时便意识到:我的拥有,还是太多了。

所谓“太多”,不在于事物曾经带给我多少便利,而在于离弃它们时有多艰难。舍不得与摆不脱,成为那时候我情绪问题的根源。

离开东京后许久,我经历了一系列生活的波折,慢慢明白,舍不得与摆不脱的,又岂止是物什而已。我自己和身边的人,无一不在情感中经历告别之艰—或是自己不肯放手,或是对方不肯离开。纠结与挣扎让离别如同火中取栗,无论目的实现与否,都已经落得伤害。当初求得爱人的心有多难,离开他时就可能千百倍不易。

我见过太多烦恼缘于对过往的恋恋不舍或挥之不去。记得四年前在成都,我和朋友因为航班延误而不得不在双流机场喝了一下午的峨眉雪芽。他向我抱怨工作中的不得志,对曾经错失的机遇耿耿于怀,并为是否跳槽而苦苦思索。如今我已离开既往的生活与工作,他却依然身处与当年无二的境地。我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当年的困惑,但显然他还没有处理好过往、现在与未来的关系,也不知道在舍弃和获得之间,人生的天平应该倒向哪一边。

我们总是这样,即使未来重过泰山,也依然放不下此时手中的一缕线。

似乎这就是世间的真相:对获得之难我们往往很有心理准备,但出乎意料的是放弃和摆脱的不易。

可是我们也都明白,唯有放弃,才是获得重生与机遇的发端。被占满的双手无法把握新的机遇,拥有也可能成为幸福的阻碍。

离开与放弃的艰难如同跳伞选手在万米高空面对打开的机舱门,浑身战栗,满心恐惧。但我们也都明白,纵身一跃后,便是海阔天空。

也便是新天新地。

近景的垃圾桶和远景中开往克里特的夜航游轮,

都是生活。

匮乏与美好

朋友去了不丹,发回了虎穴寺的照片。那是山峦之间的壮观寺庙,如同以来自人类之外的力量建成。令我感慨的是她配发的那句话:“在艰难之境才能有令人动容的信仰奇迹。

世上美好清净之处甚多,为何信仰者多在险要处建设修行之地?和虎穴寺一样,希腊中部的迈泰奥拉(Meteora),奇绝险幻,被称为“天空之城”,至今修士进出修道院仍需借助滑索,可以想见当年建设之艰。

远离尘嚣可能是信仰者选择这些地方的原因,但更大的可能是,在绝望之境绽放希望,才是信仰最大的力量

近来越来越觉得,人生中得到的美好多是起源于匮乏。人类的眼睛对富足的资源从来视而不见,对遍布世间的阳光、空气、水,我们总是大咧咧当作理所当然。然而对于稀缺的事物,例如美貌、健壮、智慧以及财富,总是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然后就会有人不计艰难和时间,为追求自己欠缺的那些事物付出努力。

于是有了文学、艺术、财富和美,但也有了挫败、忌妒和纷争。在匮乏中看到什么,是人与人之间巨大的分野。有人因不足而进取,也有人因残缺而堕落。

那些将修行所在构筑在悬崖峭壁之上的,绝不会是被嫉恨充斥的心灵。也只有这样的心灵,才能于匮乏之中建造美与虔信。

愿你我能看到生命中的不足,更能于不足中创造美好。

雅典老城区,阳台上被弃置的人台模特。

有多少人,看到了她的寂寞?

宽广宏大与细碎绵长

第一本书《念念好日》出版后的一年间,我不断收到读者的反馈。很多人说喜欢文字的细腻,也有人说书里的小细节让他们初次踏足东京时,感到有如挚友故交般的熟悉。我很开心。

也有很多人说:“你为什么就不写点波澜壮阔的事?”还有人说:“细节太过,内心戏太足……”

对于这样的评论,作为作者,我没有“呵呵”或置之不理。我知道,这世上有两种作者:描写宽广宏大的和描写细碎绵长的。这世上也有两种读者:喜欢宽广宏大的和喜欢细碎绵长的。

身为第二种作者,我深知自己的知音更多的是第二种读者,虽然我对宽广宏大绝无任何异议。

那就说说宽广宏大与细碎绵长。

我和我的大多数读者成长的年代,是属于宽广宏大的年代。速度就意味着激情,高、大、上是褒义词。从小我们学写作,总要想象有什么值得写的题材;从小我们阅读,总是不会忘记概括中心思想。建筑,我们喜欢高大雄伟的;演出,我们希望是场面宏大的;一部电影,如果没有大场面和大制作,电影票的那几十块钱就总觉得花冤枉了。

经过多年的训练,在宽广宏大的语境下,我们知道该如何说话。但是,在宽广宏大的语境下,我们却不知道说什么。

我们准备好了那么多漂亮的定语:灿烂的、庄严的、振奋人心的。我们也知道那么多漂亮的状语:有力地、快速地、坚定不移地。可是当要写下主语和谓语的时候,我们却茫然了。

那些雄伟壮丽,都是书本里别人的事,已经被殷勤赞颂了千百遍。而属于我们自己的,却都是些平凡、琐碎、清淡、悠长。这些东西,似乎不能,也不值得写下来。

我们也知道,当我们倾心爱上一个人,想要做的就是夜凉时给他披一件外衣,或是给他蒸一条最新鲜的鱼;当我们喜欢一本书,就会给它包上抽屉里珍藏许久的漂亮招贴纸;当我们珍视一段旅途,必会细细密密地记录下那一行的感受,不论是用文字、照片还是回忆;当我们喜爱一种茶,就会在三五知己小聚时精心冲泡,那茶,也就分外清甜。

你看,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细碎。与平安喜乐相关的,似乎都不是宽广宏大的。我们准备多年的那些美好字眼,在细碎的生活面前一下子变成了热播的所谓真人秀—我们叫它真人秀,但也都知道这样的东西从来就不会发生在真实的日子里。

于是我们学会了两种价值标准:对外界,我们歌颂宽广宏大;而关起门来面对自己时,有的尽是细碎绵长。那些把生活过得跌宕起伏的人,从来就不曾接近幸福;而真正幸福的样子,也不能用我们曾经学到的宏大字眼描述。

可是,作为写作者,我难免觉得有点遗憾:我手写我口的状态,是不是就真的如此难得?那些扎实的幸福,是不是就甘愿藏身于市井乡居,让华丽的辞藻永远无法捕捉和描摹?

试图捕捉生活中细碎绵长的幸福,试图沉淀个人化的回忆与写作,并不是目光短浅,我只是和很多人一样心细如发,用自己的文字去描摹我们生活的真实样貌。

愿你在我的文字里看到生活的另一面,也愿你我都拥有熨帖的细碎绵长。

温暖熨帖与雷霆霹雳

2013年冬季最寒冷的那些天,我在尼泊尔巴克塔普尔。这是一座停留在中世纪的古城,神庙、王宫、街巷、店铺甚至当地人的饮食起居,都似乎遥遥落后于时代。每天早晨,我跟着穿纱丽的女人走到城边的水井,看她们汲水装满铝罐,然后把水罐或顶或抱带回家去。天色将晚的时分,家家燃起炊烟,焚烧柴草的烟味与咖喱香混合的气味,可能弥漫过数百年来的每一个黄昏。电力不足,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停电,只是断电的时间或早或晚,或长或短。当地人对此全无抱怨,我也学会了与黑暗的古城相伴。

有一天入夜,我在尼瓦尔餐厅吃完晚饭,走过陶器广场时,全城陷入一片漆黑。适应黑暗后,我远远看见街角有一簇火光。走近才知道,这是一场向大神湿婆祈福致敬的Puja(礼拜)。

引领众人唱诵的是一位戴着菱格软帽的老者,不时摇响手中的铜铃。同行的尼泊尔朋友告诉我,这是当地一位德高望重的上师。那一夜我被Puja宁静的气氛深深打动,我以为上师就应当是这样,平和温暖,慈眉善目。

几天后的中午,我又走过陶器广场。光线昏暗的店铺里冲出一个年纪幼小的学徒,一把扫帚从店铺飞出,差一点打到他的头。愤怒的斥骂声从店铺里传出来,我不禁好奇,探身过去一看究竟。没有想到的是,店铺里大光其火的就是几天前夜里遇到的上师。

同行的尼泊尔朋友没有向我翻译上师愤怒的话语,只是淡淡一笑走开。当时我觉得困惑,不知眼前愤怒的老人和几天前温和的上师,哪一个是他的真面目。

前段时间写作长篇,这个细节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想把它写进故事,却又觉得自己尚未参透其中的深意。我不能讲述给读者自己未曾理解和接受的事物,于是这段情节我最终没有使用。结稿以来,我偶尔还会想起这件事,它如同一道未解开的谜题,困在我脑海中央。

直到今天,一个素未谋面的朋友在微信里向我诉说情感困惑。她只发来短短几十个字,背后却是人性和情感的大问题。我对着屏幕左右为难,明知答与不答都可能是错的,最终决定直言不讳,直抵真相。也许我的答复会触痛她,但很多时候只有痛才会带来成长。

我想起那年冬天在巴克塔普尔遇见的上师。火盆边温暖平和的是他,店铺里厉语叱咤的也是他。真理的示现可以样貌迥然,全在于施者与受者心绪的进展。年少时我曾渴望找到慈护关爱的师长,但如今觉得如果有前行者给予劈面的真相,可能是更大的造化。

愿你我能感受温暖熨帖,也不妨体会雷霆霹雳。真理的到来,也许不是我们期许的样子,但可能是最适合我们的样子。

在枝头盛放的时候,

就需要想想怎样才能优雅地谢幕。

善良

有朋友问我:“当你一次次选择信任,却一次次发现那些都是谎言的时候,你该怎么做呢?会不会再次选择信任?”

我知道,这样的诘问来自受过伤的心,更来自善良的心。遭受了伤害后不断反思,这是善良的人才会做的事。

我曾见过太多善良者被伤害。认识一个非常内敛的男生,他个性严谨、体贴,生活富有情趣,一个人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只是神情中总有种郁郁寡欢的落寞。后来熟了才知道,这个男生曾只身在最艰苦的国家外派数年,那是个缺电且食物不洁的地方,夏天的酷暑超乎耐受的极限,他不得不整夜睡在浴缸里,而那自来水温也超过了体温。

他用那几年节余的收入供养了当时的女友及女友的家人,女友家因此购买了房产,女友自己也获得了更高的学历。可是当一切困难被他的努力克服后,女友却以一句“不合适”结束了两人的关系。男生很长时间无法走出,他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旁观者都看得清楚,他什么也没有做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爱和善良,他不忍看见女友被贫穷和匮乏拖住,所以宁可放弃自己数年的积蓄。这背后,是柔软温暖的善良。只可惜遇人不淑,时光错漏,他的善良明珠暗投。所以有人说,善良,就有了软肋和掣肘;所以我也曾经以为,善良是一种缺陷。

我曾试着和那个男生一样不停质疑自己,也试着寻找治愈这种缺陷的药方,或者觅到一副坚强的铠甲,让自己免受伤害。但是后来我发现,善良本身就是药方,就是铠甲。唯有善良才能够保护善良,变得邪恶或狡诈,那是错误之路的起点,一旦踏上,就会离安宁喜乐越来越远。

不信你看,那些被伤害后发誓报复的,哪一个获得了灵魂的平静?这样的人,归宿已经被经典悲剧上演过千遍,他们所做的一切,既不能复过去的仇,更不能求将来的乐。而且你一定也发现了,善良的人学起坏来特别笨,总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亦步亦趋跟在真正的坏人后面,变成了帮凶或是走狗。更惨的是,原本善良的人在变坏的路上往往没走多远,就变成了坏人的牺牲品而倒下,没有了未来。

如果坚持善良,结果很可能会不一样。那个倾囊帮助前女友的男生,后来默默换了工作,走到了更远更美的地方,傍晚坐坐咖啡馆,周末去海边,厨艺见长的同时也练出了腹肌。看见他我就想,如果受伤后扬言报复或者拼尽全力追回曾经的财产,他的生活绝不会比现在云淡风轻的自给自足更加美好。看到他放下过往,稳妥、有担当,我就知道生活一定不会亏待他。

果然,对的人出现,善良和爱都有了回报。现在的他拥有了原本憧憬的一切,甚至更多。我喜欢一句话:“善是被动的。”因为被动,善良的人会把先手交给对方,但后手并非处于下风。决定事物最终走向的,不是下先手的人,而是下最后一手的人。

善良的人,可以决定自己是继续还是终止。单单终止这一个被动的动作,就具有下先手的人无法抗衡的能量。善良用最被动之力,给予了我们最柔软又最强大的护佑。

与其说善良是一种选择,不如说善良是一种天赋,一种让自己最终获得幸福的天赋。在这种天赋和幸福之间,你需要的只是一点点时间和明智的坚持。

愿善良者得享福报。

天黑前打开面向海滩的落地窗,

铺好带着海洋气息的条纹桌布,

摆开帆布餐椅,

厨房的锅中炖着意大利吞拿鱼酱,

红白两色的葡萄酒冰镇过又醒开,

冷餐已经就位。

忘记了时间如何过去,

只记得微醺后话说得更多更密。

木心老师的名篇《从前慢》: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米兰·昆德拉也写过《慢》:

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啊,古时候闲荡的人到哪儿去啦?民歌小调中游手好闲的英雄,这些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到哪儿去啦?他们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

对慢的推崇与珍视,确实好像消失了。

这个世界,越来越是速度感的天下。慢,成了满含负面意义的生活态度。孩子们急匆匆地长大,急得恨不得跨越童年;工作急匆匆地进行,急得容不得一点拖延;每一段旅程急匆匆地开始又结束,急得在出发前就规划好了行程的每一个细节。人们手持事先打印好的攻略日志,急匆匆地在每一个景点留下到此一游的照片,然后想也不想地奔向下一个目的地。

每一件事情,似乎只有做得快,才有资格被评价是否做得好;每一件事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迅速地被完成,然后就迅速地被抛在脑后。就连爱情也是那么急匆匆,快速相亲的聚会上,如果对面的这个人没有在八分钟内用经济条件或者外貌打动你,铃声响起的那一刻,你要做的就是起身离去。电话、网络是如此便捷,再没有人用纸笔写下长长的信,投递出去后等待不知何时到来的回复。

速生速成的情感关系,让我们耐不起相思,经不得等待,更无法忍受在曲曲折折的心路中慢慢接纳对方,适应对方,像两棵缓缓生长的树一样,最终枝叶相交,根系相连。悠长和缓慢,如今变得那么不合时宜,已经被匆匆行进的时代巨轮远远抛在了身后。

可是慢的人还在。

总有些人受制于自身或命运,不得不蹒跚在众人之后。总有些人可以无视周遭的疾劲,保持自己的步伐。总有些人相信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也总有些人,相信专注地投入时间和心力,是铸就美好的唯一途径。

这样的人相信,深邃的爱、精美之物和长久的回味,都是慢慢来到的。时间花到了,结果会慢慢显现,但你一急,它们就消失不见。

也有人像我,曾经是快的信徒。那时候我觉得只要自己更高更快更强,就没有什么是不能快速做到的。但那是来自目空一切的年少轻狂,阅历越多,越对时间的伟力充满敬意。如同昆德拉大师写下的那样:“他愈往前步子愈慢。”

这种慢,是对生活的敬畏。理解了这种慢,眼中的世界会变成另一个样子:细节更丰富,气息更悠长,也更值得眷恋和回想。

昆德拉先生说:“这种慢,我相信是一种幸福的标志。”

愿你我都能幸福,都能慢。

世界上那么多美丽的所在,为何在最忧郁的地方落脚?

人世间那么多悲欢离合,何不按照最跌宕起伏的方式来过?

不是真的难

在雅典大学学希腊语的时候,来自世界各地的同学一见面,最爱感慨的一句话是:“太难了!”

这是一门非常精密的语言,句法和词法都曲折无比。动词像是孙悟空,换个地方就变个样子;形容词和名词魂魄相依,词尾错一点点就让人笑话;名词好一点,无非就是单复数、阴阳中性和主宾格、各种属格,不过你做个排列组合,看看一共能有多少种不同的搭配。

这还仅仅是词法,再复合上八种时态……和希腊语比起来,英语就是小儿科,法语也不过尔尔。

课程相当烧脑,每说一句话都像是经过精确的计算。不过我倒是有点乐在其中。因为经历了这些年和走过这么多地方后,人性的阴暗和扭曲我已见识不少,世事的无常变幻也听闻太多,与这些诡谲难测比较起来,句法和词法的复杂,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智力游戏。

人生中最艰难的,从来不是具体的事。学一门语言,开始一份工作,甚至与陌生的人建立联结,都是可以估量和计算的难。总有人苦口婆心劝解备战高考的孩子们:高考是这世界上最可控的改变命运的方式,只要付出了,就可以看见收获。但年少的孩子们总是置之不理,总有些人想早早摆脱父母师长,去投身热闹翻滚的世事。可是过不了多久现实就会让他们醒悟,题海无边总不会难于红尘滚滚。

那些不能用考试来衡量的,才是最艰难的。

有个姑娘说,她在得知相处十年的男友劈腿后辗转难眠,一夜之间衰老了五岁,而她原本的梦想,是与男友携手走在圣托里尼的黄昏,长长的婚纱拖曳在暖风里。

有个闺密带着幼小的孩子独自生活,工作蒸蒸日上,可她却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她说现实已经远离她的规划,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孩子成长在破碎的家庭里。

有个朋友离开了权势部门,辞职后投身私募基金公司,偏巧赶上行情不好,他连回家都觉得艰难: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里亲朋,多少人在看他的笑话……

他们此时面对的难,才是无法衡量和诉说之难。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一颗心被痛苦浸透。梦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这才是人生中最艰难的吧。

可惜这时候已经不会再有标准答案,也没有人给他们再入考场的机会。

所以当希腊老师发下四大页试卷的时候,我不但没有任何抵触情绪,反而有点欣欣然。

无论什么年龄、在什么地方,能够把空白的试卷写满并获得指正和提高,这样的人生总是通往提升与完善,这样的人生总还有希望,这样的人生也不会太过艰难。

大部分痛苦,缘于能力不及愿力。

清醒觉知和勇敢面对,是解脱的起始。

白色羽毛的幻觉

我住的公寓楼后面有条夹道,平时基本没有人走动,又有大片阴凉,于是被一大群鸽子所占据。每个清晨,天色微微放亮的时候,我都能听到它们咕咕的低语声;黄昏的时候,透过我的后窗,可以看见它们大批飞回来时落下的阴影;雨天它们躲在檐下,在无人居住的阳台上站成一排,探出一颗颗小脑袋,好奇地看着打伞路过的每一个人。

看似一幅很温馨的画面,是不是?但真相并不像表面上这样云淡风轻。

春末的时候,鸽雏刚刚孵化,几乎是片刻不停需要喂食。我的睡眠轻,每一夜都会被这些喳喳叫的小生命吵醒很多次。但这还不算什么,后来发生的事彻底改变了我对这些貌似温驯的禽鸟的认知。

那是个晴朗的春日下午,有薄云和微微的风。落地窗开着,一朵一朵的白色毛絮随着微风飘进来。我走到窗口,看见半空中两只鸽子正在缠斗。它们从楼顶厮打到空中,又从空中打到邻居家的无花果树上。白色的羽毛像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我关上窗户,心想,这些长翅膀的“小白兔”也会打架,真是出乎意料。

黄昏的时候购物回来,在夹道外看到了令我惊讶的一幕:一只鸽子掉在夹道的中间一动不动,脖子上一个硕大的伤口裸露在外,鲜血汩汩涌出。

原来这些长翅膀的“小白兔”不但会打架,还会下致命的狠手。

半空中一只羽毛凌乱的白鸽正在盘旋,我想它就是刚才战斗的胜利者。傍晚的阳光温暖柔和,我却觉得心底发凉。

这些被歌颂为和平象征的生物,白色的羽毛下竟然隐藏着暴力和血腥。

世间究竟有多少事物不似我们的想象?那些看似无害的,有多少是如表面一般的安全?究竟有多少美丽的幻觉,掩盖了我们所不知道的真相?

雄鸽间的打斗应当是生物本能,但我被既有的观念统役,不能接受出乎概念的现实,这可能是比鸽子温驯外表掩盖下的攻击性更震撼人心的事实。在我们的意识里,究竟有多少看似无害却又全然错误的观念?

那一瞬间,让我惊觉的绝不仅仅是鸽子。

港口阴云密布,暴雨在即;

命运的诡谲和天时的变幻一样,难以参破。

不完美

近来我最大的变化是,终于学会和不完美共处。这是个非常简单的句子,但这段过程于我,却是人生质的飞跃。

这几年来,我思考最多的一个问题便是关于“完美”。

完美到底是什么?它存在吗?它是否只是一种空洞的幻觉,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抑或它只是我们诸多执拗中的一种,明知不可为却又不肯放弃?如果对所谓完美的追求会损害我们的幸福体验,这样的追求是否值得继续?

如果完美真的如同镜花水月,那么残缺的现实就是理所应当的必然。但为什么当不完美出现时,我们内心又会惶惑、纠结?我们不肯面对的究竟是什么?是世界的残缺、自身能力的不足,还是面对不可控时产生的恐惧?

这些质疑的过程,如同抽丝剥茧,直抵内心。理性像是火炬,在无尽的蒙昧中划出一条光明的通路。

这几年来,我见到了太多不完美的生命,我甚至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可能没有谁会接近完美。但相较于花好月圆的完美,我却在不完美中发现了更多细节。那些亏折的、残缺的、破损的,很可能正是个性与特色。

簇新的白纸一览无遗,却缺乏值得关注的内容。我在许多年轻人身上看到幸福与健全,但也知道时间会在他们的完美上增添色彩。他们也许会经历苦痛,甚至会变得破碎、残缺,但丰富的人生总是更值得回味。有位作家说过于圆满会接近乏味,我想他也已经阅历缺陷之美。

从完美的追求者到接受残缺,这样转变的背后是阅历、思考的过程,更是心变得柔软、更善于发现美的历程。

人的生命应该是丰盛而有缺陷的,缺陷是灵魂的出口。

凡有所失,必有所得。

失所已有,得未曾有。

什么时候不逆风?

认识我的人经常给我两个字的评价:坚强。但其实我知道自己并非时时事事坚强,曾经我的玻璃心一碰就碎。

最近十年来,尝试了很多不同的职业,也开拓了不同的人生面向。每一次转型,我都发现自己性格里的新鲜特点。但让我反思不已的,是自己表现出脆弱的部分。

久远一些的记忆里保存着我刚进入大机构时的勤奋。那时的我没有犯职场新人常犯的幼稚型错误。我做过相当长时间的“影后”(总是围着复印机转,另有“影帝”头衔供男士领用),也虚心接受领导和资深同事的指正。客观地说,那时候的我成长确实很快,如果玻璃心不曾发作,我可能会在这条路上勤奋努力地走下去。

但命运的转折就隐匿在最微小的细节里。我不会事先知晓,一个疲劳憔悴的午后,会成为命运为我点亮的转向灯。

事情发生在一次漫长又辛苦的出差后。正是酷暑,天气闷热,机场高速的进京方向堵成一锅粥。差十分下午五点,我从出租车上走下来,拖着行李箱回到办公楼。没喝一口水,就急匆匆走进领导办公室。接下来一个小时内听到的,是对我出差前加班完成的稿子的批评。我拿出笔记本,记下领导对稿子的不满意。偶尔抬头看见对面窗户玻璃上自己的影像,我惊讶于自己竟然是那么憔悴。

走出领导办公室时,脑海中的念头是,我真傻,竟然不记得在听训前喝上一口水。然后就是头昏腿软,和接下来几天的重感冒。

今天的我写下这些,并非意图责难我曾经的上司。事实的真相是,那时我正经历个人生活里最艰难的阶段,身心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可是当时的我以为自己足够坚强,我不叫苦也不推卸,其实承担的已经远超自己能力所及。

那时的我,生活的各个面向都是压力,说是痛苦并不准确,更到位的形容应该是到处都是劈面而来的打击。办公室玻璃窗里那张憔悴的脸,和在走廊里撑不住几乎要倒下的身体,再加上碎裂一地的玻璃心,让我觉得自己脆弱到无法前行。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并不是那份工作出了问题,那是一条中规中矩、安稳踏实的良好职业路径,只是需要长久的隐忍和打磨才能够取得成果;也不是我的领导出了问题,他只是居其位谋其事,需要在有能力承担的下属身上压担子;更不是那些在生活里伤害了我的人出了问题,他们的世界观早已形成,要不惜任何代价攫取一切利益,其中碰巧包括了伤害我而已。

出了问题的,是我自己。是我的不觉知,将自己放在了错误之地。因为身处错误之地,自然看不到正确与成功;因为身处错误之地,自然会压力倍增;也因为身处错误之地,身边环绕的,也自然多是三观不同的人。

事情过去很久后我读到一句话,完全就是我那时生活的写照:“方向不对,站在哪里都是逆风。”在一个一切皆逆风的位置上,感受到的一定是困难、脆弱和委屈。

那个疲劳的夏日午后,如同一枚定位罗盘,让我觉知自己身处在错误中。直面现实是改变的第一步,一旦走上属于自己的正道,当年逆风的脆弱和委屈就会渐渐消失。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问我:是否走上了正确的道路就会一切顺风顺水?当然不是。该有的困难一样也不会少,该出现的坏人还是会躲在每一个不经意的角落,该发生的起伏跌宕还是一样发生。唯一的变化是,你会变得坚强。

相信我,是否能够坚强面对困难,是印证自己是否走在正确道路上的一个重要指标。因为在正确的道路上,你心怀更多的是希望,见到更多的是志同道合的人,也就不会有逆风、委屈、脆弱来袭扰你。

曾经碎落一地的玻璃心,可以百炼成钢。

不自知的谦和

在日本时,我有个来自印度的同学,名叫Pradip。他黑黑瘦瘦,个子不高,是严格的素食主义者,能量的主要来源是豆子和黑巧克力。他总笑说自己长得丑,也总说自己一无所长。

他走在前面,总记得为身后的同学拉门;某个阴雨天,他请我到银座最好的手工巧克力店喝了一杯香浓的热巧克力,只因为我偶然在百货公司遇到他,并耐心地陪他逛了一会儿街;我们和二十几个同学一起去本州的最北部青森县参加盛大的睡魔祭,拍合照时他总是站在最边角的位置,因为他说自己不是主角。

但相处久了,才知道他并非一无所长。

他有长达八年的瑜伽修习经历,拜日式做得舒展又标准;他独自一个人攀登了富士山,登顶后的第二天一如平常地出现在学校;他写得一手规范文雅的英文,我们的青森之行,被他用洋洋洒洒的文字记录下来了。

他不是无所恃,只是谦和。

我也曾见过很多人对他不以为然,他们更喜欢追随那些侃侃而谈、占据他人全部注意力的所谓“强者”。更多的人视Pradip的体贴照顾如空气般寻常,几乎不曾予以关注或感谢。投宿在青森的朋友家时,Pradip主动要求睡在客厅的最外侧,这意味着每天清晨他需要最早起身,也意味着他需要整夜和衣而睡。那时的我们都觉得理所当然,只因为他是Pradip。

谦和如同蚌中的明珠,不是任何眼睛都能够发现的。

那时的我阅历尚浅,不懂得珍视这难得的谦和。分别几年来我常常想起Pradip,也常见他在Facebook(脸书)上贴出生活的片段。他还是那样,合照时站在后排或角落,对别人的关照已经融进他的血液,成为最习以为常的自然。我相信他的谦和更多的是性情使然,而非刻意为之,否则长久的克制和谦让,一定会导致心理失衡。与经过刻意控制和刻苦习得的修养相比,我更爱这样出自本性、质朴浑然的谦和。这样温暖的先天禀赋,是神对他的恩赐,也是对与他接触过的每一个人的恩赐。

谦和而不自知,如同空谷中的幽兰,并非为任何人吐露芬芳,但偶然经过的人会被这无意的清芬打动,并长久不忘。

该老去的都会老去,该到来的终究会到来。

历经沧桑的卫城和蹒跚的长者,谁更苍老?

衰老

和年轻的朋友聊天,看见对方欢脱快速地回复我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我想笑说:真是年轻啊,力比多蓬勃漫延,都洋溢到了另一个电子设备的屏幕前。

嘴角的微笑还没有升起,心就有一点低沉。今天的对方,就是曾经的我。在一颗轻快的心和沉静的灵魂中间,难道只是隔着不同的电子设备?

其间漫延的,还有无尽的时空鸿沟。

结束一天的日程,从邻近的城市归家,夜幕低沉,华灯初上,车行不快,我和质朴的司机师傅聊天,话语细密琐碎,无非是家长里短和市井闲言。年长许多的师傅与我颇有共鸣,深有赞我明理之意,我却在回顾自己的言谈后,心中一惊:这些曾经是自己最为抵触抗拒的话语,如今却从我的口中向一个素昧平生的长者道出。那一刻,无边的夜色映衬在车窗的背面,如同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衰老。

我是不是在跨越千山万水和跋涉迢迢心路时,把自己那颗年轻的心弄丢了?

真是令人伤感的事实,甚至比发现自己穿不进最心爱的针织裙更加让我伤心。

原来衰老会这样到来。不是通过鬓角的白发,不是通过脸上的皱纹,更不是通过不断增长的年岁,而是以这样温吞理性的怀柔之力,压倒了内心曾经茁壮亢进的气势。

所谓衰老,原来是对自己的否定,和对岁月的俯首帖耳。

望着眼前划过的街景,我意识到,这个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家乡,如今却成了让我有所发现的异乡。这方土地,在我离开的十几年里,呈现出不同以往的样子。很多新城区涌现,也有很多传统被强化。阔别之后的回归,让我如同异乡人,发现这块土地不同的面貌。

然而我是否会用变得衰老或年轻来概括我眼中的故乡?

我想,不会。

我眼见它远离了曾经的落后、蒙昧,眼见它对信仰的回归,也眼见它对现代化的亦步亦趋。这些变化历历在目,我却并不会用一个简单的词来概括它的变化。

事物的变化,远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简单、肤浅。

也许衰老亦然。

遗落在千山万水中的,也许只是幼稚;当下的静默随顺,也许更是成熟。时光赠予我们的,永远是礼物,不论拆开包装的一瞬,我们是否如同期盼已久的孩子一样,发出惊喜的欢叫。

体会到礼物的美好,需要耐心的接纳和沉静的感受。我想,自己已经慢慢学会坦然面对命运的力量,接受并欣赏发生的一切。如是心态之下,一切都是必然和最好的安排。

在必然和最好的安排面前,谁还会去抱怨衰老?

愿你有慈悲心,

也愿你有伏魔力。

且道随喜

前段日子闭关写作近两个月,每天足不出户,床头、沙发脚到处都是翻开的书。做饭的时候打开视频看一期综艺节目,就是全天唯一的娱乐。书稿完成后的第二天,我戴上墨镜,终于出了门。站在熙熙攘攘的阿马利阿斯(Amalias)大街上,面对迅疾的车流,我目瞪口呆,感觉全世界都在飞奔,只有我留在了原地。

这种感觉可能你也不陌生。微信朋友圈里每天都有人晒美食,你看着眼前低油低盐的沙拉,觉得自己有点可怜;有人去了挪威攀岩,可你忙得连家门口的公园都去不了;更刺激的是,有人创业圈钱、升职加薪,你还是和两年前一样,在北向的办公室里敲着肮脏破旧的键盘。

全世界都在隆隆作响的巨轮上飞奔,你却可能和我一样,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感觉自己慢得如同静止或退步,很让人惶恐。

不过站在阿马利阿斯大街前的我,倒没有惊慌失措。世界的运转自有节奏,有飞奔的车流,也有静止不动的草地。我心存感激,因为命运曾经安排我一日千里,也自然会让我有修身养性的蛰居。就如同米兰·昆德拉曾说过的:慢,是一种幸福的标志。

令我们惶惑的还有被他人、被时代超越的感觉。我问自己:是否真的不会对别人的进步心生觊觎?是否真的不怕被他人甩在身后?

答案其实也早就在心里。很多时候对心性的最大考验,不在于能够扛下多少痛苦,倒在于是否能够安然面对他人的获得。这世界并非全是零和游戏,不应狭隘地认定他人的获得就是自己的失去。除了对抗性的比赛或战争,世间还有很多无尽的美好事物。旖旎的风光、动人的艺术、熨帖的理解和清净的心,都绝无排他之意,反倒会因为分享而愈加充裕。

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写道:“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如同他人的损失会成为你我的损失一样,他人的获得也可能是你我的获得。驯服了心中那只嫉妒的猛兽,就能够因他人的喜悦而喜悦。

佛家有语云:“随喜赞叹。”

愿我们都能喜悦。

花朵绽开的瞬间,

风不必知道。

被厌倦打磨

这两天心情很低落,表现就是没有心力做任何事。早晨醒来,听见外面的蝉声和鸟语,觉得倦怠。鼓励自己换上跑鞋和压缩裤是有点艰难的事,好多次我都幻想另一个自己拍着我的肩头说:“不就是出去跑一下嘛,你可以的。”

但其实情绪低落的时候,真的是所有的可以都变成了不可以。跑步?太辛苦,回来还要拉伸、洗澡,不如在床上再窝半小时。购物?对衣服我没兴趣,对食物我没胃口,再说还得顶着大太阳出一身汗。和朋友喝咖啡?那我还得洗漱打扮,花上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却很有可能不但没收获还触动自己的玻璃心。就连黄昏时去Petraki修道院坐坐也引不起我的兴趣,因为庭院里的蚊子实在太多。

难为你看到这里,对我的抱怨还没有厌倦。对现实提不起兴趣,对未来没有期许,无心无力的感觉就叫作厌倦吧。这段时间厌倦就像是我的老朋友,刚刚对他说完“走好,不送”,他就从后门又绕回我身边。

我想,这样的感觉你们也都曾经有过,你们也都曾经想出办法送走这位不讨喜的老朋友。这个炎热的夏末,我每天顶着烈日跑完几公里,大汗淋漓地走进门时就觉得终于把厌倦暂时甩到了一边;不愿意逛街购物还省了钱,有这样的时间不如看几页英文小说;实在空虚无聊时我才会动用终极武器—工作。

辛苦劳作带来的充实感是每一个手艺人的救赎,此言不虚。

在日本浦佐小住的时候,我经常从国际大学骑着自行车去镇上买菜。从超市出来,拐个弯儿就是毗沙门堂,把车放在山门外,不用锁(我也没有车锁),走进庭院。那时候寺院正在整饬,我坐在净心池旁,静静地看两个中年画工描画游廊的彩绘。

浦佐是日本西部降雪丰富的地方,整个冬天大雪连绵,积雪达到两米是常事,一直到开春樱花绽放时才逐渐消融。在这样的“雪国”,游廊就是庭院中的必需,以便满足人们在漫天大雪中的起居所需。毗沙门堂的游廊不算漫长,但也串联起几进大堂和僧舍。溽夏难耐,两位画工却肩搭清洁的白色毛巾,屏息静气描绘长长的游廊。

我坐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劳作。两位画工几乎从不交谈,对我的观察也不在意。工作的进展并不迅速,一周后我再去看,他们也只比上周向前移动了不到一米。那时的我心性未稳,常常十几分钟后就离去。离开时我总会在心中默问:他们可曾感到厌倦?

几年的时间过去,我也变成了靠技能吃饭的手艺人。如今忆起那两位画工,有惺惺相惜的理解。在单调中摸索技术的完善,在孤独中探寻境界的提升,在自我质疑中找到自己的价值所依,这是每一个匠人必经的成长之路。技艺的磨砺和身心的成长一样,需要穿越孤独、疲乏和倦怠的重重障碍,直到抵达物我合一、意守于道的境地。

不过,即便不是匠人,我们的心也需要经过厌倦的打磨。这个夏末,我忆起数年前的毗沙门堂,那两位素不相识的日本画工如同遥遥前行的师长,引领我穿越厌倦和疲乏的道路。相遇那一刻我缺乏慧根,但如今悟得也为时未晚。

眼前海岸壮美,心却惦着家里的煤气费要交。

即便美好重过泰山,也还是放不下柴米油盐的烟火气。

最后一个踏进地铁的人

回到北京坐地铁。我像是个胆怯又不懂事的孩子,乖乖站在黄色安全线后,等列车停稳,让下车的人走出来,我没有急着上车,这是理所应当的。可是不对,排队时站在我身后的几个人已经逆着下车的人流抢先进入了车厢。

一瞬间我有点茫然。数年的海外生活,让我变成了自己祖国的陌生人。东京的地铁在上下班高峰时段拥挤到无以复加,可是人人静默排队,上车与下车井然有序;雅典地铁的管理显得轻松随意,购票检票全凭自觉,可是上下车时也无人争抢,司机会透过监控镜头观察上车的人群,有时候还会体贴地等待片刻,让几个刚刚进站的乘客赶得及上车。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久了,回到自己曾经熟悉的北京,我竟然不知所措。

稍一晃神,还没有踏进车厢,站台上提醒车门关闭的电铃就已经响起。我有点慌,赶忙挤进车厢。

列车驶出站台,透过车窗,我看见刚刚下车的乘客个个步履急迫,奔向出站口或是换乘。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急迫,这只是三百六十五天中一个平常的瞬间。

列车驶进黑暗,我才意识到,刚才车窗外划过的那些面孔,没有一张脸上表情轻松。

在雅典时,有希腊朋友问我,为什么电视里看见的中国人都那么严肃,为什么讲中文的时候都那么快,那么像吵架。在日本时,我经常能够从银座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辨识出我的同胞,因为中国人的脸上都写着大大的一个“急”字。

为什么这么急?

这是个太过宏大的话题,我没有办法在一篇小文里给出理性、不偏狭的答案。可是你我的心都知道,每个急迫行为的背后,都藏着焦虑情绪;而每个焦虑情绪的生起,都来自深刻的不安全感。如同站台上匆匆响起的电铃声,我们还没有上车,它就昭告时间急迫,再不上车就过时不候。

错过一班地铁,代价也许可以预期,从晚到三五分钟,到上班迟到,不一而足。可是生活的其他面向,错过的代价就无法估量。晚一天下单,房价可能上涨二十万;晚一个月发布产品,辛苦开发的APP可能价值蒸发;晚一年迁户口,孩子可能就上不了优质小学……朋友们口耳相传的这些焦虑,让他们躲不开急迫的追赶。

而我,总像是地铁车门关闭前晃神的那个人,最后一个意识到急迫的事实,最后一个踏进车厢。

我并非没有焦虑,只是早年的经历似乎已经把急迫之心用尽了。如今的我,更信奉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的话:

无论我们人类发明了多少办法来让事物变得更简单易行、功能强大、可测度、可称量,无论我们做什么,不确定性带来的焦虑感永远不会消失。事实上,我们在物质上越富有,我们的不安全感和不确定性就越强烈和凸显。

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安慰到你,或者让你觉得释然。愿你和我一样,慢慢学着最后一个踏进地铁。

眼前如何美轮美奂,

最终不过是幻影流转,

一切归于平淡。

幻觉

年轻的面容与躯体,曾经真实存在。但岁月流逝不可抵御,终有一天肉体之美会成为过去。见过很多人对此不自知,年华老去后还徒作挣扎。能够用幻觉欺骗的,只有自己。

男女之情的发轫多是因为外貌与荷尔蒙,如果不能转化为相互的尊重和信任,终难长久。缠绵的情话和涌动的心意,总有归于平淡的一天,若彼此尚存恩义,情爱之河会流向浩然的大海。见到更多的是怨忿相对,情爱不再之时,便是彼此嫌鄙和离弃的开始。如不能朝向更广大和深沉的面向,卿我之意不过是短暂的幻象。

世人多爱名利。被认可的成就感,带来肾上腺素激增的效应。一呼百应与一掷千金,本质上都是从外在找寻自我的存在。但事实的真相是,我们空无一物地来,并终将空无一物地离开。如果不能抛弃对物质的依赖和崇拜,自我终将变成幻觉。

如不能存有清醒的觉知,一切不过是幻觉。

“你看到了什么?”

“信仰的力量。”

那些没人告诉你的经验1

写手账。记忆力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可靠,日积月累的记录会让你看见时间流逝的样子。

经常称体重。胖起来和瘦下去一样,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太久不站到体重计上,下一次难保不会吓一跳。

天气好的时候尽量出去玩,雨雪雾霾来了就睡觉。对自己好一点没有错。

别囤书。相信我,那些买回来没有第一时间翻开阅读的书,你以后也不会读。

护肤和彩妆产品,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买最贵的。这些东西的功效,很大程度跟你花费的钱正相关,不是因为价格,而是因为你的心理感受。

三十岁以后,出门一定记得化妆。你素颜的样子可能没有情绪低落时想象的那么丑,但也一定不像感觉过于良好时想象的那么美。

出门的行李,一定要控制在自己能够拿动的重量之内。

第一眼看上去就不喜欢的人,别试着让自己去喜欢,会后悔的。

一切事物皆有期限。过期的食品别吃,不合时宜的工作别做,过时的衣服,再昂贵也别穿了。

心情好的时候多笑笑。心情不好的时候,喝茶、打坐、弹琴、画画、发呆、睡觉,最不济了熬一熬。千万别勉强,给时间和自己一个转变的机会。

“我们再向上走一段,风景也许更好。”

“不必了,这样就足够。”

那些没人告诉你的经验2

平时看见邻居要热情打招呼,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钥匙和手机同时反锁在家里。

每一滴酒都回不到葡萄,人和感情也回不到最初。

身体生病,一定有源于心灵的原因;心灵生病,也很可能是身体出了问题。

发烧了就睡觉,嗓子痛就喝水,冷热随意,别等他人来提醒。他人口中的一句“多喝热水”,远不及自己去厨房烧上一杯,至少不会暗暗生气。

如果一段关系让你百口莫辩,难证清白,那最大的可能是,你被骗了。

头汤刚出锅的拉面最好吃,滚烫的馕闻起来最香。温度是令很多食物美好的秘密,在人际关系和情感中也是。

如果你不为自己最在意的事情做出牺牲,那你最在意的事情就可能被牺牲。

午夜梦回、腹中空空、又冷又累,上述情境不适合做出任何重大决定。不过好像大家都喜欢在这样的时候做出决定,说的是不是你?

盛开的花朵,不知为何看来有些冷淡和寥落。

但冷淡又有什么关系,侘寂之美不需要热情和喧嚣。

滞重与轻快

修订一些旧日文稿,初稿的完成时间在我赴日之前。惊讶于自己那时文风的沉重滞涩,如同一个欲言又止的老人,沉默良久,终于张口,却是人人都已听过千百遍的陈词滥句。

也难怪,曾经我的生活就是沉重滞涩,文字怎么可能轻快?

记得从日本游学归来,前同事见到我,第一句感慨是:“你怎么变年轻了?”

怎么不会呢?那一年里,有美,有爱,有畅快,有无尽延展的长路,这长路又是美好平坦,我的心雀跃轻盈,减龄就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叶芝说:“一个人随着年龄增长,梦想便不复轻盈;他开始用双手掂量生活,更看重果实而非花朵。”

日本一年,教会了我看重花朵而不是果实。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永远不会是物质。如何度过时间,与什么人一起度过时间;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用什么样的心情走好这条道路。人生这场大考的重点,就藏在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之中;人与人的分野,也藏在这些细节之中。

离开日本很久,我都怅然若失。离开了那样精致的环境,别过了同样心绪的友人,在漫长旅途中越走越远的我,觉得形单影只,孑然独立。我明了人与人、人与地点的缘分皆有定数,不可强求。虽有怅然,也并非不可接受。

所幸梦想依然轻盈,所幸我依然看重花朵,所幸拜禀赋和累世福报所赐,我能够以轻快的心情写作。

如是轻快,便不负那一年的韶华与因缘。

你清净,世界便清净;

你安然,要让世界也安然。

不早不晚,就好

在希腊,几乎见不到反季节的水果和蔬菜。食物都在正当时令的时候被呈现和食用,这不仅是生活习惯,更是一种对待时间和事物的态度。

不早不晚,刚刚好,就好。

与之相对的是我心底深处的紧迫感。自小就被灌输了“要快、更快”的观念,我很难放松自己去等待和享受那个最恰当的时机。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成语说:“未雨绸缪。”我的生活被这样的观念统治,直到不堪其重。

并不是每件事都能实现“预则立”,并不是每个步骤都是越快越好。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的只是稳妥地做好自己,直到时机降临。

希腊人说:“樱桃的季节就吃樱桃。”我的网球教练说:“放松你自己,球会来到你身边,你要做的就是调整姿态,把握与球的距离。”

这是时间的艺术,也是人生的技术。

要经历多少缘起,

才能换来擦肩而过时你的一瞥?

承诺

节日的街道行人稀少,路过湖边,一个身穿黑色大氅的男子与我擦身而过。偌大的街道上,我们似乎有点过于接近了。寒风吹过,他的衣角飘起,似乎即将拂过我的衣角。擦身的一瞬间,我们互相对望一眼,然后一切如常,奔向各自的方向。

这寻常的一瞬,却回味悠长。人际中的一切和合,都如同这偶然的一场相遇。缘起我们已经不可追忆,一如我们不知晓对方来自何处,为何在此时现身于此地。生活如同一本从一半之处打开的书,我们以为的故事的开头,很可能是久远劫来的结果,只是我们不能记得。

曾经我是个不可知论者。理性在现实面前总是节节挫败,所以我难免陷于惶惑。我曾经以为人力渺小,个人不过是飘摇的沧海一粟;也曾经以为世事无常,万事万物皆不可臆测。发生在我们生活里的每一件事,都是万千可能中的一种,也是万千可能中毫无缘由的一种。

在讲英文的时候,我常说by coincidence;在我的专业经济学里,也常常提到random。我曾经的人生观,就是如此不可说、不可知;世界在我眼里,也如同迷障遍地的丛林,不知下一步会否踏空,也不知下一个角落扑面而来的是喜还是吓。

盲人骑瞎马,游荡世间,这样的感受,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体会。这样的人生,被惶恐和紧张的情绪充满,难以明了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理性虽然弱小,但依然渴望穿越迷障看清世相。自省、自律和自我实现,是我的价值观的核心。这样的价值观,自然无法接受一切皆为随机发生。身边有信仰的朋友理解我的困惑,纷纷从各自的角度接引我,帮助我渡过迷茫的河流。

我在雅典七月的燠热之夜,听牧首宣解神的伟大和慈爱;盖德尔夜前后,不通汉语的朋友教会我一句至诚的感慨,“Insha Allah”;在香港皈依的兄长,郑重推荐标题为《我究竟为何而活》的书,期待我能借此明白人生的意义。

一切如同蜿蜒铺就的长路,引领我走向属于我的方向。

虽然理性弱小,但我依然愿意相信它。如今的我,已经不再将世界看作不可知的迷茫之所,我相信一切皆有缘起,也终将导向结果。因果分毫不爽,只是很多时候人类的智识被蒙蔽,不能了知。生活仍然如同一本从一半之处打开的书,我们没有看到故事的开头,但它们就在那里,并不曾消失无痕。人际亦是如此,相聚离散皆有缘由,这缘由可能来自或远或近的过往,也可能来自或远或近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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