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的诗

翟永明

祖籍河南,生于四川。“第三代“诗歌运动代表诗人。毕业于成都电讯工程学院,旋至某研究所工作。1981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84年完成组诗《女人》,翌年发表,产生重大影响,被誉为“女性诗歌”在中国的发轫与代表作品。1986年留职停薪写作。1990—1991年赴美。1992年返回成都,重新开始写作,诗风即变。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一直在风格上寻求各种可能性。1998年与友人在成都开酒吧,名“白夜”,同时潜心写作并策划了一系列文学、艺术及民间影像活动。使“白夜”成为颇具盛名的艺术场所。重要诗集有:《女人》(1986)、《翟永明诗集》(1994)、《称之为一切》(1997)、《黑夜里的素歌》(1997)、《终于使我周转不灵》(2002),随笔集有:《纸上建筑》(1997)、《坚韧的破碎之花》(1999)、《正如你所看到的》(2004)、《白夜谭》(2009)等。2007年获“中坤国际诗歌奖”。2012年获意大利“Ceppo Pistoia国际文学奖”。2013年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杰出作家奖”。2016年发起成立成都十诗人影视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现居北京。

身体

这对身体被酒渍过了

现在它们冒出一股甜味

酒渍过的虾、蟹

还有那些渍过的话题、追问

香菜和眼神

都已落到身体的底部

又被那里已埋了三十年的酒淹没

从此它们像鱼一样

在这对玻璃身体里来回游

来回吐泡交欢

来回发酵许多年过去

它们又变成陈酿

这对身体现在抬起来

又落下去还是没能

把身体里的醉空出来

其中一个身体渍得较多

它倒给另一个

另一个身体很快也醉了

很快地溢了出来

那些溢出来的酒也被渍过了

被他们的汗味、皮肤味

唇腔味还有一些复杂的体味

渍过了从身体的各个毛孔泛出

那些酒变得很怪很呛人

也许多年过去

这对身体更加透明

他们内部的草呵根呵

都全部沉落瓶底

它们所需要的醇度

就是这样勾兑

这对身体从此不再喝其他的酒

2004年11月11日

战争

一、配音战争

在一个和平年代

天降黑鹰

意味着:

战争开始

硝烟孤独或普遍地升起

神秘的飞行物像无望的爱情

在宇宙中盘旋无法着陆

我们坐在电影院里

一杯可乐一杯爆米花

我们咀嚼着他人的噩梦

无论哪一种情况出现

都配有悲怆的音乐

深沉的、廉价的、个人的悲泣声

那是一种发自体内的动物的哀鸣声

但又廉价得像

硝烟中奔跑的女孩的尖叫

在战争中无人理会

这些悲怆的音乐

这些大提琴的低回、小提琴的泣诉

这些声音无法变成“结束”。

它和枪弹的快板声比起来轻太多

它和血液的慢板奔流声比起来轻太少

它和“国家”的脉搏声相比

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是每当天空飘起一朵黑云

我们就知道

它是战争的旋律在往上升

它也是死者的灵魂往下落

它随时随地会砸下来

变成一个一个的弹坑

它既不是a,也不是b

更不是c

它是一些人制造世界的一种方式

二、直播战争

终于有一天如一位诗人所说

战争变为“冰激凌战争”

它被放大到天幕上

辅之以各种装备

巨型地图、箭头、多媒体配置

直播室的V字桌上

坐满军事专家

蓝色箭头代表敌方

它有时又是恐怖分子、饥荒

暴民、独裁者的标志

红色箭头代表我方

它有时又是盟国

或者某个战时总统的道具

当敌我阵线不明

军事目标不确定时

箭头可为黄色或绿色

箭头时进时退

这就像一个人体水银柱

标高标低人血随着箭头走

不会有轻音乐跟着滑行

当我坐在屏幕前

突然想起一位女性

至今不知道两伊战争是哪两伊?

现在她也坐在屏幕前

至少今天她知道其中一伊——

不是伊人的伊

而是伊国的伊

长形吧台上的其他酒客

是战争的第三方

他们比V字桌上的专家

更果断、更直接、更偏激

更芝华士,也更杰克丹尼

他们围拢像押注一样

赌着战争的输赢

蓝色屏幕上直播主持人

正开出死者的赔率

根据族类、身高、皮肤颜色

身体里的各类液体

从军经历和死亡的准确地点

这是一个消费时代

战争也像冰激凌和可乐

有一种怪味刺激着人们的口味

字正腔圆的主持人语

嗑嗑巴巴未经训练的专家语

刺激利润那是一种气氛

我们称之为战争的气氛

它与肾上腺素、播音员的口齿

前线水银柱同时走高

这个晚上无疑是稀有的

像骰子一样胜负有大有小

在一个漆黑的盅里

战争日夜摇着

直至摇不出多少利润

我们围着它

判断它分析它

我们看到的只是骰子

它也许会变成输赢

也许只变成收视率

但我们知道当一只手孤悬

接近盅顶时

它是所有能量的中心

2004年11月14日

五十年代的语言

生于五十年代我们说的

就是这种语言

如今它们变成段子

在晚宴上被一道一道地

端了上来

那些红旗、传单

暴戾的形象那些

双手紧扣的皮带

和嗜血的口号已僵硬倒下

那些施虐受虐的对象

他们不再回来

而整整一代的爱情已被阉割

也不再回来

生于五十年代但

我们已不再说那些语言

正如我们也不再说“爱”

所有的发声、词组、和语气

都在席间跳跃着发黄

他们都不懂他们年轻的发丝

在阳光下斑斓像香皂泡

漂浮在我的身边

他们的脑袋一律低垂着

他们的拇指比其他手指繁忙

短信息QQ还有一种象形字母

生于五十年代

我们也必须学会在天上飞奔的语言

所有那些失落的字词

只在个别时候活过来

它们像撒帐时落下的葡萄、枸杞和大枣

落在了我们的床笫之间

当我喃喃自语一字一字地说出

我的男友听懂了它们

因此变得腥红如血

浇——与克非、周瓒、孙怡在酒吧共饮

古人云:浇

便是浇心中的不快

心的不快便是块垒

中医称为郁积

她们喝我浇

她们舒服我痛快

喝酒到五点四个女人

十杯酒两个酒家

浇胸中块垒思远遁之人

听四面摇滚闻八方噪音

我取一江饮

江,是江洋,是江湖

是五大洋铺开在地球上的水

形成的那些个江

是划出江山、隔断视线的大水

是勾勒版图、割开人心的汪洋

望洋叹:三杯酒中我搁浅

喝酒到五点

双脚就套上了风火轮

身体就凭空而起去蹈江湖之恶

风波来了风波在杯中

醉酒的人一掌摁它下去到阑珊

她们在笑在舞蹈

红粉佳人和青草蜢

什么都不知道

托起她们在酒中摇

窗外是人世天边是江湖

或颓丧、或逍遥,都需要

拿出心来浇

我的身体不够装了

这些酒因此溢了出来

浇在地上浇出图案

浇出文字浇出大片大片天

她们都看不懂

唯我独知、独笑、独骄傲

想你在远方独行、独坐,还独卧

一个独字开出了两朵花

喝酒到五点四个女人

听一首歌无字无词

七个音符配成大好旋律

闭上眼就魂飞魄散

闭上眼风火轮就到了地球的对面

一杯酒,要浇九九八十一难

浇完了冬天再浇夏天

2004年

读旧信,想起一位早逝的女孩——给马雁

今天读旧信,

想起一位早逝的女孩

一堆灰烬中已感觉不到信的温度

让人忘却它们描述过的痛苦

曾经充塞天地曾经炙手滚热

痛苦已被痛苦消解

正如幸福终被幸福磨损

一生,用来反复淬炼

以至于终点变得可有可无

一堆灰烬中记忆也没有了温度

那冷却了的,重新变得烫手

却触手成为尘土

灵魂曾经如何迷乱

毁灭就会如何不动声色

就像忧郁和忧郁症

玫瑰与玫瑰枝

玫瑰迷幻枝干刺人

忧郁轻盈忧郁症致命

二者都扶持诗意滋生

二者都危险

神话中,我们听到太多太长的

动人诱惑

那是一株叫作千山白雪的植物

山野精灵炼丹而成的植物

月光照射下发出特殊的莹光

采参者清心寡欲

方能得到它迷人的神力

一个成精的女孩

浑身都是诗句

她就坐在参天植物下

嚼食那些东西

她会不会长生不老?

上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