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与爱

生命与爱

人活一辈子,就像爬大山,路有弯有坎。人活一口气,跌倒要爬起来。

■龙新霖

我刚满一岁时,不幸的魔影就悄悄地附在我的身上,我在医院病床上挣扎了一个多月,居然活了下来。

一家人还来不及欢天喜地,很快就发现我的两脚畸形。

那以后,在漫长的二十多年里,父亲从没有对我露过笑脸。于是,祖父散发着汗酸味的脊背就成了我童年的摇篮,背负着我童年的孤苦与辛酸,也背负着五彩缤纷的梦。

夏夜,晚风如丝,吹得路旁边的凤尾竹沙沙作响,大坝上蛙声如鼓,此起彼伏。祖父背着我走在月亮如银的石板路上:

“月亮娘娘

请来洗衣裳

白白洗白白浪

打扮弟弟上学堂……”

祖父一遍一遍地唱着,沙哑的歌声为我驱赶着孤独与忧伤。

饱经沧桑的祖父,人世的风雨炼就了他一种倔强的性格。

我念二年级时,年事已高的祖父,承包放养队上的十几头水牛。星期天,叮叮当当地牛铃,引着我走进山里,走进了森林……

慈祥的祖父牵着我的手在森林里走,不时告诉我那花那草的名子和有关它们的故事传说。他还爬上树给我摘野果掏鸟蛋。有一次,我正躺在松柔的草地上,望着被交叉盘结的树枝划破了的一块块蓝天出神。“罗小,你看,我给你捉了一只鸟儿。”祖父喊着我的乳名说。我一骨碌坐起来,一只小鸟“弟弟、弟弟”鸣叫着在祖父手上扑腾。它长得非常好看,红红的尖嘴巴,青黄色的头上有一个绿绸般的绒手球。祖父割一根细山藤,捆住小鸟黄色的长脚杆,把细藤的一头让我牵着。

“爷爷,这是什么鸟?”

“叫招弟鸟。”

“为什么叫招弟鸟?”我好奇地问道。

祖父慢慢地卷了一支旱烟,点上火,狠吸一口,喷出一团呛人的烟雾,然后讲起一个古老的传说——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有姐弟俩,被后娘百般虐待,过着连猪狗也不如的日子。一天,弟弟被狠心的后娘毒打一顿后撵出了家门,姐姐从坡上砍柴回来不见了弟弟,她顾不得累和饿,丢下柴担就去寻找。姐姐翻山越岭,跋山过水,十多天过去了,人们再也不见姐姐归来,只看见一只鸟儿飞过一山又一山,“弟弟、弟弟”凄伤地叫个不停。人们说那是姐姐变的,就叫它做招弟鸟。

泪水浸湿了我的眼眶,一股同病相怜的情感搅痛了我的心。我缓缓解开了小鸟脚上的细藤,理了理它零乱的羽毛,然后张开手……

“罗小,你怎么把鸟儿放了?”祖父吃惊地问道。

望着渐渐高飞入云的小鸟,我泪水潸然:“爷爷,小鸟要去找弟弟呵。捆了它的脚它就不能飞了,就像我不能跑一样……”

“孩子!”祖父把我紧紧地搂在汗津津的怀里。

1977年,我读完了小学之后就永远告别了校门,望着伙伴们背着崭新的书包,蹦蹦跳跳上学去,我哭了,绝望,无奈与孤独,我只好与书为伴,父亲和叔父在青年时代也是文学爱好者,家里有许多藏书。我正像高尔基说的“如一个饥汉扑在面包上”一样,囫囵吞枣地啃着一本本大部头的小说。

是书开启了我封闭的心灵,一本本书如在我面前推开了一扇扇窗户,使我看到了另一个美好的世界,从一个个不朽的艺术形象里,我懂得了做人应有的勇气和价值。

16岁那年我开始提笔圆我的作家梦。于是,跟着祖父进山里,那头温驯的大牯牛的弯角上就挂上了一个小书包。闻着花香草香,我文思如泉,把祖父讲过的故事一个个整理出来。夜深人静,我守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把整理出来的故事一个字一个字地誊在方格稿纸上,再天南海北地投寄出去,然后焦虑地等待稿子的消息。不久,这些稿子又原封不动地回到我的手中。有一次,我花费两个多月心血写出来的一部中篇小说被退了回来,我无法承受这沉重的打击,扑在桌上放声痛哭!哭罢,划一根火柴把稿子点燃。那袅袅升起的青烟,像一把无形的刀在刺痛我的心,又似一个大大的问号:我到底还能做什么?我昏昏沉沉走上屋后的牛蹄坡,顺着沟底的小溪默默地走着。祖父正在对面坡上放牛,他喊了我几声,我什么都听不见,只感觉太阳穴在突突地跳,耳边有嗡嗡的声音在响。我来到两条溪流交汇的三岔谷口,坐在一块冰凉的岩石上,呆呆地望着哗哗东流的溪水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天气突然变了,头顶上滚过了一声声闷雷,豆大的雨点叮叮咚咚跌进溪水里,激起一朵朵小小的浪花。奇怪,我身上不曾打着一个雨点。我抬起头来,见祖父正平举着用棕毛编织的坐垫为我遮雨,他自己却站在雨水中。刹那间,一股热浪在我胸中翻滚:“爷爷——”我一头扎进祖父怀里呜呜地哭起来,遏止不住的泪水洒湿了祖父的衣襟。祖父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手在微微发抖。我突然发现,祖父青筋凸暴的手背上流出殷红的血,顺着手腕淌进袖子里。“爷爷,你的手怎么出血了?”我抹了一把泪惊问道。祖父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祥和、宽厚的笑容说:“我刚才从坡上下来,不小心让石头划了一下。”原来,祖父见我行动异常,他来不及绕小路下山,就直接从山顶下来,我知道半山腰上全是寸草不生的滚石。“爷爷!”感激、惭愧带着痛苦与委屈的情感,像一匹野马在我胸中冲撞、奔突!“爷爷,我当不了作家,我写的稿子人家都不要。”

祖父搂着我,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孩子,十磨九难成好人哪,哪有一锄头就挖出一个金狗崽的。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雨停了,我跟着祖父朝一座山顶爬去。弯弯曲曲的山道又滑又陡,我不时摔倒,手和膝盖都摔痛了。要是以往,祖父会回头拉我一把的,这次他没有。我望着祖父的背影,咬咬牙爬起来撑着拐杖又走,好不容易登上山顶,我浑身透汗。祖父站在一棵遒劲的古松下,两眼眺望着远山对我说:“罗小,人活一辈子,就像爬大山,路有弯有坎。人活一口气,跌倒要爬起来!”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祖父的良苦用心,不觉胸口一热。我遥望着莽莽山脊龙腾蛇舞,群山奔涌横亘无际,一股豪迈不屈的激情在心中如奇峰突起!山风呼啸,万顷林涛如排空浊浪!我的意志和灵魂也随着山风融进了峭壁耸峙的坚韧之中!从那以后,我常常独自一人登高远眺,看远山近岫苍苍茫茫,绿树碧草直接天涯,多少屈辱、痛苦都在“一览众山小”的壮阔美感中消失殆尽。匆匆,转眼即逝,而人活着的价值却应像青山一样永恒!“比陆地大的是海洋,比海洋大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广的是胸怀!”我把雨果的这句名言抄在板壁上。以后,我不再为自己的失败和别人刻薄的辱骂而流泪。

我发疯似地没日没夜地写,稿子一篇一篇寄出去,再一篇篇地被退回来,我还是写!写!!写!!!

“爸爸,给我两块钱买稿纸吧。”我第一次向父亲讨钱,声音怯怯的,心跳得厉害,像个叫花子。

“你要钱干什么?”父亲瞪我一眼。我的心头泛起一股酸楚与凄凉,我紧紧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泪水冲出来。

祖父无言地把我领进房间,从箱底下翻出一个红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我惊呆了,里面全是一捆一捆一角面额的钞票。祖父把钱塞进我手里说:“这是你奶奶几年来卖草鞋攒的二百块钱,本想留给你买一台缝纫机,我们老了,不能再帮你什么,你现在想写书,就拿去买些笔墨纸张吧。”

我接过浸透着祖母心血的钱,两手颤抖着,激动得不能自已……

寒来暑往,几度春秋。其间有过失败的沮丧,也有过成功的喜悦。几年来,我先后在国家级、省级和地市级报刊上发表过小说、故事近十万字,并于1990年加入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然而,这一切祖父都不知道了,他过早地走了,带着对我的深深的关爱。

我再次走进大山,走进森林,寻找祖父留下的足迹,风声如啸,林涛依旧,祖父,你在哪里?多么想告诉你,我跌倒再爬起,一直走到现在。你会为我骄傲,是不是?会有泪沿着你苍老的面颊流淌下来,是不是啊,我的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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