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帝后博弈

第三章 帝后博弈,媚娘再次深陷政治危机

一、帝后博弈

乾封元年(公元666年)六月,大唐征讨高丽的战争再度拉开序幕,这也是大唐对高丽发起的第五次大规模战争。与以往不同的是老对手盖苏文已死,高丽发生内乱,此番唐军是应泉男生之邀出兵,一切行动都披上道义的外衣,优势不言而喻。

在李的运筹下,朝廷首先任命右骁骑大将军契苾何力为辽东道安抚大使,率左金吾卫将军庞同善、营州都督高侃等部为先锋,并封泉献诚为右武卫将军,充任唐军向导,火速赶往国内城救援;然后又调动诸卫禁军以及驻守百济的兵马,欲以泰山压顶之势合力进攻,将高丽彻底殄灭。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虽说本年粮食丰收,但是显庆以来先后征讨突厥、铁勒、回纥、百济诸部,皆耗资巨大,又刚刚结束一场劳民动众的封禅,此时募兵集粮还是有些困难。但就在紧张备战之际,却有意想不到之喜——媚娘再蕴龙种。

对于媚娘而言,这孩子来得太是时候,也太不是时候了。夫妻间争吵是难免的,固然她与李治之间有矛盾,甚至牵涉到帝国权力的冲突,但总的来说还算伉俪情深,争风吃醋毕竟也是为了感情嘛。两年前的废后事件充其量不过是一场闹剧,却一直被外界过分宣扬,甚至有流言称:“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杀生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说皇帝其实早想废后,却已被皇后控制。现在这孩子的到来打破了一切谣言,年逾不惑再度怀孕,这足以向世人证明皇帝对她的情意始终未变!

可这孩子来得又不巧,刚借封禅重新树立一些威望,以恩赏笼络一些大臣,征讨高丽的战鼓已经敲响,她本可与李治并肩筹谋这场战争,分享至高荣耀,现在却不得不退居宫中——需知如今的媚娘已不是当年生李弘、李贤的时候,四十三岁怀孕,若不善加调养可能会变成一场劫难。为了孩子,也为自己的安全,她只能暂时告别朝堂。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肯全然放手,自从退居中宫之日她便命宦官将奏章送入寝殿,时刻关注战况。

最担心媚娘的除了李治莫过荣国夫人,昔日她连生三女皆在四旬以后,其中艰辛最清楚不过。老人家三天两头到宫中看望女儿,李治、媚娘劝也劝不住,索性让老人家搬进皇宫居住,并叫武敏之时刻随侍祖母的身边。

转眼已至深秋,李治在宣政殿临朝、媚娘在后宫批阅奏章,倒也并行不悖。这一日杨夫人又来看女儿,拄着手杖刚迈进含凉殿内室就见女儿挺着肚子、披头散发斜卧在牙床上,身边摊着一堆奏章,手里还拿着一份,正蹙眉细读。

“唉!”杨氏皱起眉头,“这副模样成个什么样子?”

整天来来往往,媚娘也没理睬母亲,全部心思都在这份奏章上,于是喃喃道:“新钱推行得不好,流通入市粮价骤增、商贾不通,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废止了。”朝廷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乾封泉宝固然铸造得极好,也还是那么一块铜,却要强制兑换原来的十个钱;有能力收铜铸钱的豪族便从中牟利,收了开元通宝,仿铸乾封泉宝,恶钱出手就是十倍暴利;老百姓也不傻,宁用老钱不用新钱,老钱收走了就干脆不用钱,以物易物;再加上出征高丽大量征粮,粮价自然要暴涨,市场自然也乱了。

杨夫人由武敏之搀扶着稳稳落座,没好气儿道:“好与不好的,总少不得咱家的钱,操心这个干吗?”

“刘仁愿上奏,百济驻军似乎对这次征讨高丽反对声甚大,似乎是因为前一役伤亡之人朝廷未能及时抚慰,如此纠缠恐延误战机。”

杨氏又揶揄道:“老身也许久无人抚慰。”

“又到闹水灾的时节,未知今年汛情如何,又淹死多少百姓。”

“再大的水漫不过龙首山,淹死人与你何干?你就顾肚里的孩子便是。”

“娘啊,您说什么呢?”媚娘将奏章随手一抛,“亏您还是吃斋念佛之人,哪里有眼看百姓淹死不管的朝廷?”无论媚娘对待政敌、情敌如何狠辣,但她始终明白老百姓是不能忽视的。诚如先帝所言“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若天下百姓不得安,又何来她这个皇后的富贵荣华?

杨夫人有点儿挂火,跺着拐杖道:“我是不懂你那些道理,可你知道自己几个月了吗?我一把年纪里里外外这通折腾到底为谁啊?贺兰走了才半年,你再有个一差二错的,将来谁抓把土埋我?”

武敏之抚着祖母的背哄道:“老夫人别生气,还有孙儿我呢。”

叫母亲这么一训,媚娘也觉得话说过了,赶紧赔笑:“这又何必呢?我不看了便是……对啦!给您道喜,万岁已准弘儿纳妃之事。”

“真的?”杨氏一听这句话,刚才那点儿火立刻抛到九霄云外,“万岁圣明,阿弥陀佛……”她确实该念佛,莫说女婿是皇帝,就算民间男子也没这么百依百顺听丈母娘话的啊。

皇太子李弘的正妃最终定为司农少卿杨思俭之女。这固然是荣国夫人所愿,其实也很合媚娘心思,武家亲戚的关系算是彻底断了,能指望扶持自己的只剩杨家这边,因而极力促成此事。李治倒也没多大意见,弘农杨氏是仕宦名门,况且两家上辈本就是姻亲,既然皇后的愿望这么迫切,那就听她的好了。

“何时正式纳妃?”

“再等等吧。弘儿身子一直不好,又忙着读书学政,这时纳妃我怕耽误他。”说到此处媚娘不无忧虑——李弘读书上进、礼贤崇德,确是仁君之才。前番废太子李忠“谋反”赐死,尸身抛于街市无人收敛,便是他主动上书请求收葬骸骨,赢得朝野一致赞许。然而这孩子的身体却太差了,自幼体弱多病,上官琮、蒋孝璋那等岐黄妙手想尽办法帮他调养,终不见好转。前几日太子典膳丞(东宫官,掌管太子饮食)邢文伟见李弘久不接见崇贤馆学士,还以为他不务正业,竟私自减了膳食,还上书质问:“谈议不狎,谒见尚稀,散朝之后但与内人独居,何由发挥圣智,使睿哲文明者乎?”搞得李弘很尴尬,不得不公开解释,说自己身体不佳需要休养。一个年纪轻轻的太子,还没干什么事业就病恹恹的,将来如何执掌天下?这真是莫大的隐忧啊!

杨夫人却道:“那也不能等太久,储君及早成家诞下皇孙,地位才稳固。再说思俭的女儿比弘儿大一岁,如今韶华正好,再拖几年岂不成了老姑娘?”

武敏之一旁笑嘻嘻插话:“杨思俭的女儿真这么好?实在拖不起就另换别人吧,我倒愿意替太子收了。”

“胡说!”媚娘白他一眼——这句玩笑开得过分,太子乃储君,她和母亲说两句没关系,敏之一介人臣岂能随便亵渎主子?

敏之一吐舌头,作势扑进祖母怀中,乔模乔样道:“娘娘动怒,可吓坏我了。”

杨夫人极是宠他,笑道:“活该!你小子又不是没妻室?还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还嫌风流债不多?”敏之已有妻室,所娶也是弘农杨氏之女,并生下一子,取名贺兰琬。

“多多益善嘛。”敏之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

杨氏冷笑:“那你就继续招蜂引蝶吧。真有一天惹出火来,皇后就是把你打死我也不管。”话虽这么说,却扳着他脖子,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媚娘歪在床上注视着这对祖孙,不知为何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敏之确实很英俊,据范云仙私下汇报也是个风流客,没少拈花惹草,甚至有几个宫女都与他相好。此时此刻他年轻帅气的脸庞依偎在老祖母怀里,那双桃花眼一眨一眨的,还有杨夫人回望他时那副怜爱的神情,以及紧紧揽在他腰间不住抚摸的那只苍老的手……这一切令人感觉很不舒服。媚娘低下头暗忖,这猜测实在太邪恶、太龌龊,或许是因为自己穷极无聊才会胡思乱想吧!

正言及此,李治散朝而来,风风火火快步而入,杨夫人和敏之施礼都没理睬,手拿一份未封缄的文书径直来到媚娘身边:“旗开得胜!刚在朝会上接到的露布!你不是关心战况吗,朕赶紧给你拿来。”

“好!”媚娘读罢便高兴地叫出来——庞同善所部率先抵达辽东,大破围困泉男生的高丽军,契苾何力、高侃也陆续赶到,敌人见唐军来者不善,撤围而走,国内城得救。

见她这副兴奋的样子,李治与杨夫人对视一眼,都无奈地摇头。媚娘催促道:“既然先锋得胜,那赶快出兵啊!”

“哪儿这么容易?”李治笑道,“这一路辎重粮草尚未置备妥当,李还在挑选将领呢。这几年仗打得有些多,许多折冲府在籍的府兵不愿从征,朕已经派人下去处理了。好在国内城之危已解,无需急于一时,只要有泉男生这颗棋子,还愁师出无名、不打胜仗吗?”

媚娘又拿起一份奏章,不无忧虑道:“此役虽说机会难得,也需速战速决,连年用兵开支巨大,一场封禅又耗费甚广,现在已有地方告灾,若拖延下去,没几年朝廷就要穷下来了。”

“朕心里有数,万事顾当前,先平定高丽再说吧。”

“泉男生现已归化,陛下打算封他什么官?”

“辽东大都督。”

媚娘不以为然:“若夺下高丽之地自当为我朝之州县,岂可再用泉氏为督帅?”

李治的观点却与她截然相反,笑道:“泉氏主政高丽已久,况且泉男生又是高藏正式册封的莫离支,封他个名义统帅,可收高丽人心,再以武力相讨,事半功倍。”

媚娘虽觉得他说得有理,却不喜他这副得意的样子,唱反调道:“非我族类,需加提防。”

“外族之人并非不能用,当初在百济收降黑齿常之、沙吒相如,如今不也忠心耿耿、作战骁勇吗?至于泉男生,朕暂且用他一时,待扫平高丽,自然将其召至京中安置。”

“这又是刘仁轨的主意吧?”媚娘斜了他一眼,虽觉得刘仁轨的安排非常妙,但偏要赌这口气,悻悻道,“我觉得封男生为平壤道安抚大使足矣。”

“诏令已下,不便再改。”

媚娘一怔——不是说好了吗,凡事咱俩商量好再下诏,如今怎又自行其是?她心中虽不快,却也毫无办法,毕竟自己有孕在身,难以周全外面的事。

李治见她面露委屈之态,又哄道:“那朕追加一道诏书,让他当辽东大都督,兼平壤道安抚大使吧。”说罢他随手拢了拢散在床边的奏章,又去拿她手中那份,见媚娘不肯放手便软语关切道,“你现在要紧的是保重身体,何苦管这么多?”

“正是!”此言正合杨夫人之意,赶忙帮腔,“老身说了多少次,就是不听话,还不把奏章交还万岁?”

“近来朕身体康健,奏章就都由我处置吧。”李治嘻嘻一笑,那笑容充满爱意,却也带着几分得意扬扬的调皮——你不甘心也没用,天下事注定由我做主。只要你不过分干涉我的权力,朕永远爱你!

媚娘与他戏谑,轻轻攥住奏章一角,假意夺了两夺,装作力竭之态才无奈放手,凝望李治一阵苦笑——不是我不放心,处置政务也是我热衷之事。你不让我如愿,又怎能算爱我?

互相依偎却又互相争权,或许帝王之家才有这种奇特的夫妻之情吧。媚娘虽有些跋扈,却也知道分寸,该放手时必须放手,皇帝的底线终究不能触及……

带着奏章离开含凉殿,李治的心情十分复杂——固然他深深依赖着媚娘,不愿破坏这份感情,但长久以来被束缚的压抑也使他迫切渴望自主。托这个未出世孩儿的福,他有了一次暂时摆脱媚娘的机会,是该把握住这次机会重整朝纲,还是“本本分分”继续当个好丈夫呢?废后那种傻事他不会再干,找别的女人放纵也没多大意义,能否找到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平衡点呢?

也许这世上任何公事、私事都不困难,难者在于人心,当私情与责任交织在一起就不易两全了。或许是很长时间没有独立决断奏疏的缘故,抱着沉甸甸的奏章李治竟感到一丝久违的兴奋,便似当年刚从舅父手中夺回权力时一样,连午膳都没用,回到宣政殿便迫不及待地翻起来。大多数奏章是关于战事和地方灾害的,他在早朝时已听群臣汇报过,兴致渐渐索然之际忽而有份奏疏上的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写这份奏疏的人是安西都护裴行俭——裴行俭出生在关陇名门河东裴氏,他父亲裴仁基、兄长裴行俨皆是隋末名将,后因隋朝灭亡投靠李密,瓦岗军战败后又流落至洛阳王世充麾下;唐郑交锋之际裴氏父子本欲相助李渊刺杀王世充,惜乎计划败露被杀。大唐定鼎后,李渊念及旧情追赠裴仁基为原州(今宁夏固原)都督,年幼的裴行俭也受到优待,进入弘文馆读书,并在贞观年间考中明经,至永徽之际已升至长安县令。因为他是凭借关陇名门的身份走入仕途的,故而在“废王立武”之争时他坚定地站在长孙无忌一边,太尉府的密会中他大骂武媚被袁公瑜告发,从而触怒李治,将他从天下第一县令贬至西疆任小小长史。

不过这次贬官对裴行俭而言似乎是莫大幸事,一则使他躲过最后清算的屠刀,再则西疆战事频频,裴行俭在屡次战斗中得到磨炼,又跟苏定方学到不少兵法韬略,才干大增,官职也再度提升。前任西域都护苏海政擅杀突厥可汗招致叛乱,继任者高贤努力戡乱未见成效,无奈之下李治将裴行俭摆到西域都护的位置上,短短一载突厥平复,西域诸藩无不顺服,李治就此尽弃前嫌,将他这个昔日“逆臣”视为股肱,对他的建议也很重视。

可今天情况不同,他奏章中的一句话令李治气息一窒——自邢公薨于军中,吐蕃奸谋又生,窥我羌地。

邢公薨于军中!难道苏定方死了?

李治大为震惊,忙令宦官宣兵部官员来询问。不多时司戎少常伯(兵部侍郎)杨弘礼就来了,回奏:“邢国公、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已于三个月前薨于军中,其部暂由左武卫将军曹继叔统领,军心安好并无异常。”

老将苏定方确实死了,死在遥远的西域,终年七十六岁。这样一位三擒酋首、宣威沙漠的名将死后竟没人表奏,默默无闻如被抛弃一般,若非裴行俭奏章中一句不经意的话,皇帝还蒙在鼓里。李治为此感到激愤,甚至有被臣下蒙蔽的感觉,他想怒骂、想叱责,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事出有因啊!

苏定方固然是毫无争议的一代名将,却也被许多人厌恶。首先他出身于窦建德、刘黑闼麾下,本是大唐的仇敌,归顺后又给隐太子李建成当部将,直至李治将他拔擢起来方能独当一面。那些根红苗正、出身秦府的将领自然视他为异类,他立的功劳越大,招致的嫉恨就越多。再者苏定方发迹是因许敬宗极力推荐,两人关系甚是密切,一直有传闻说许敬宗每录战功必夸大苏定方之事,而苏定方每得赏赐也必会贿赂许敬宗。虽然这些传闻未可尽信,但是这一文一武确实配合默契、内外互保。现在的情势却变了,许敬宗已老,莫说坐镇政事堂,连走路都困难了,再不能操弄权力;反而是与许敬宗、李义府等人有宿怨的刘仁轨手握大权,他怎么可能为政敌表功呢?

人走茶凉,官场从来都是这么现实,世态炎凉实在令人感慨。但帝国的马车从不可能有片刻停息,无论许敬宗还是刘仁轨,他们不过是这架马车暂时的车夫。李治需要才干优异的宰相,无论如何刘仁轨都是目前最好的选择,甚至他还希望刘仁轨起到制衡皇后的作用,怎能因为一个死去的将领与之翻脸呢?

权衡半晌李治决定不追究此事,只是叹息道:“苏定方于国有大功,按例当褒奖封赠,卿等不言,致使死后荣宠未及颁下,实在有失朕之仁德。”说罢拿起御笔亲手写了诏书,追赠苏定方为幽州都督,并赐谥号曰“庄”——谥法有云,胜敌志强曰庄。

杨弘武默默观察着皇帝的举动,心下不住盘算着。此人也不是泛泛之辈,他乃弘农杨氏之人,是隋相杨素之侄、杨岳之子,不过他与荣国夫人一族却无交往。当初杨玄感起兵叛隋,事败全族男子受诛,唯独杨岳因事前上奏隋炀帝,断言玄感必反,获得炀帝谅解,这一脉子孙得以保全。天下纷争时杨弘武与其弟杨弘礼投靠李渊,受封清河郡公,也是三朝老臣;尤其他弟弟杨弘礼,性情豪爽文武双全,很得李世民器重,曾经担任参知政事,兼职宰相风光一时。只可惜李世民驾崩之际,杨弘礼奉命征讨龟兹领兵在外,等凯旋回朝,大权已尽在长孙无忌之手。杨弘礼本来有资格与张行成、于志宁等人同列宰相,然而长孙无忌嫌其是隋朝宗室,唯恐其与杨妃之子李恪勾手,竟将之排挤在辅政班子之外。杨弘礼是性情中人,一时激愤说了几句牢骚话,又被褚遂良借题发挥,以讪谤朝政之罪贬出长安。虽然后来长孙无忌碍于人言又象征性地给其升了一阶,但杨弘礼与宰相之位失之交臂,又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竟被活活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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