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傅
我心里凉了半截。
跟着车间技术主任,走过用钢板焊接的盘旋而上的铁架楼梯,脚下踩着的钢板颤巍巍,踏上去就会发出“咚咚”的回响,我们爬向有四层楼高的车间技术组办公室。
在楼梯上,可以看到车间的全貌。半空中的吊车,正发出隆隆的震耳声响,整个厂房都跟着颤动。车间里正在工作的各类机床,制造出不同的声音。大型龙门刨床发出的撕裂钢铁的尖啸声、切削声,还有电动机的嗡嗡声,组成了车间乐章的主旋律。龙门刨床转换方向时,巨大的电机还会发出耀眼的电流火花。
镗床的声音是连续不断的吱吱啦啦的声响,没有刨床浑厚,是尖锐的仿佛要刺穿耳膜的声音,每台镗床都向上冒着油烟,那是切削液或切削油在高温下被汽化后形成的烟雾,镗床的四周都是油渍渍的。
铣床的声音也是连续不断的,铣床加工是不需要冷却液的,四周铁屑飞溅,尘雾弥漫。各式各样的机器轰鸣声为车间谱写了汗水的乐章,电焊时产生的红白弧光一闪一闪地点缀在车间的烟尘中。
那时,我刚从学校毕业,被分配到全厂最大的车间担任见习技术员,正是踌躇满志的年纪。我刚接触工厂,便被这热火朝天的景象所震撼。虽然,初看上去,车间有些杂乱不堪、噪音震耳,但我知道,这是可以让我实现人生理想的地方。
进入工厂后,师傅是很重要的人,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理想中的师傅有高超的技术、良好的人品和伟岸的形象。在我的心中,早已勾画出师傅的模样,他应该是高高的个子,红黑的脸庞,沉默寡言,嗓音洪亮,态度和蔼,是个话虽不多却一言九鼎的汉子,是个风风火火、利利索索的人,最好还身怀绝技。师傅应该是我的领路人,是我的依赖和榜样。
技术组办公室是昏暗的,从窗户射进来的微弱光线是房间内唯一的暖色,尘埃微粒在阳光下做着不规则运动,屋里所有能看到的物体都蒙着厚厚的灰尘。
“老王,这是新来的大学生,跟你学徒。”技术主任领着我走进办公室说道。
屋角内有一个很大的桌案,上面堆满了杂乱不堪的图纸,同样也蒙着厚厚的灰尘。一个人正坐在桌案旁边,背朝门口。
“师傅。”我向屋角方向恭敬地喊了一声。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看清了他的模样后,我感到十分惊讶。
他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样,手上拿着一本厚厚的英文版的书,嘴里还嘟哝着英语。那书我认识,是《机械设计和制造》,我对外文只能算是刚刚入门,大概能看懂个书名罢了。师傅用鼻音“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也算是打了招呼。他虽不算是冷若冰霜,但也是不理不睬、不屑一顾的神态。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师傅的相貌。我不能贬低我的师傅,但第一眼见到他时,我的确是大失所望的。当我的眼睛适应了办公室的光亮时,我看清了师傅的长相,很是沮丧,这位叫王大海的师傅样貌实在说不上端正,用其貌不扬来形容他的长相都算是高抬了。
我为了同师傅拉近关系,来到了他的家里。师傅独自一个人生活,住在只有一间半的中式老房子里。那是个大杂院,院里住着几十户人家,到处都是破烂不堪的样子,厕所都是公共旱厕,入夏后更是臭气熏天。
他的家里也布满了灰尘,犄角旮旯挂满了蜘蛛网,甚至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房子里没有家具,没有桌椅板凳,只在炕上放了一张方桌,方桌上放着碗和筷子。一床被褥堆放在炕头,凌乱不堪,炕梢里堆着很多书籍,和家里的摆设很不相称。他夏天不开窗,冬天不生炉子,炕是凉的。
技术组的办公室很大,师傅没有办公桌,只在看图纸的桌案上办公,桌上全是他的书。师傅少言寡语,总是闷头看书,嘴里还会嘟嘟囔囔,似乎是为了加深印象。他经常坐在长条板凳上,面朝窗外,很少主动和我说话,我千方百计地想要同他攀谈,但他总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我仔细地端详着师傅,他永远穿着工作服,无论上班还是下班,从不换样,也不肯穿戴整齐。他邋遢的着装、冷淡的言谈举止,加上那并不好看的长相,实在令人不想亲近。
师傅长了一张很长的脸,像一只大号码的鞋底,他的眼睛小得像一条缝隙,黑麦色的脸上还长着疙疙瘩瘩、坑坑洼洼的麻点,身量不高,有些驼背,总是猫着腰。他烟不离口,抽的是自己卷的旱烟,技术组的办公室里充斥着辣眼的、呛人的气味。
他还有吐痰的习惯,是下意识的动作,也很有他的风格,先将上下嘴唇抿在一起,舌头从嘴里伸出来,又迅速地缩回去,唾液从口里就喷了出来,头保持不动,“呸呸”两声后,唾液四处飞溅,又落在他的前衣襟上。面向别人讲话时,他也毫不收敛,让人唯恐躲之不及。
师傅虽然表面邋遢了些,但在车间里的人缘很好。车间里有很多中青年妇女,像是开吊车的吊车工、管工具的保管工、资料室的资料员、经济核算的经济员,还有保洁工,都是由女性来担任。女工们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嬉笑打闹,成了车间的一道风景线,而师傅竟然是她们取笑开心的对象。不过,她们的取笑并无恶意,她们对师傅也都有着很好的评价。无论她们如何取笑逗趣,师傅也从来没有恼火过。
中午是热闹的时刻,是车间人员放松的时间。
“嘭”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踢开了。我一愣,只见十几个妇女涌进门来,手上都端着饭盒。进门后,她们把饭菜纷纷拨到师傅脏兮兮的空饭盒里,师傅的饭盒瞬间被装得五颜六色、满满当当。师傅不带午饭,他在家里也从不做饭。中午,师傅经常吃百家饭,车间里的人都知道他生活上拖泥带水,照顾他吃午饭已经是习惯成自然的事了。
当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女工们像是比赛一般,竭尽本事地讽刺、挖苦、嘲笑、取乐、调侃着。
“你是我们大家的孩子,是吃我们的饭长大的,你应该叫我们阿姨才对。”
“你老婆嫌弃你,你还不哄她回家,改改你的毛病,看看你邋邋遢遢、拖拖拉拉的熊样,你以为自己是白马王子,是唐僧,是科学家呀?”
“我看你这长相需要回炉重造啊。”
“乍一看,觉得你丑,但是仔细一看……”
“我长得还行吧?”师傅迎合道。
“仔细一看,你简直是丑得不可救药。”
“唉,你呀,是从小缺钙,长大缺爱,妈妈不亲,姥姥不爱,娶个老婆,还不朝面。这可怎么办呢?”
女工们像连珠炮一样对师傅群起而攻,她们讲话实在逗趣,我也憋不住偷偷地笑。奇怪的是,师傅听了也不生气,总是嬉皮笑脸地边吃边笑。女工们或真或假、有甜有咸地七嘴八舌了一通后,看师傅吃了个精光,也都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师傅则放下饭盒,又开始看他的书了。
一段时间后,我与师傅熟悉了一些,我才意识到: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你打算在车间干下去?”师傅不经意间问道。
“我在学校学到的只是理论知识,还需要在车间工作中实践。”我坚定地回答。
我知道以前分配来的几个大学生,因为受不了车间恶劣的环境,吃不了苦,大概也受不了师傅的邋遢,他们不屑在这种条件下工作,纷纷以各种理由调走了。
师傅带过几个大学生,皆是如此,最后也心灰意冷了。在我了解他的同时,他也在观察我,看我是否能在车间里坚持下去,是否认可他这个师傅。
虽然师傅模样邋遢,但我对师傅向来毕恭毕敬,为师傅端茶倒水、打饭刷碗,连带着把技术组办公室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人们都说:“大海师傅摊上了个好徒弟,像个保姆一样伺候他,从不嫌弃他。”
我本身就是一个不太利索的人,也看惯了师傅的模样,一方面是惺惺相惜,另一方面,我看着师傅凡事都凑合的生活方式也觉得不忍。
“好吧,你踏踏实实地学吧,大学生满地都是,有真本事的寥寥无几。”他又啐了一口唾液,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师傅被我感动了,开始教我技术了。师傅的工资不算低,但是,他每个月的工资都花不到月底,他花钱大大咧咧又愿意慷慨解囊,他心地善良,车间里受过他帮助的人很多,谁家里有了大事小情、红白喜事,他都是一马当先,而且默默无闻,从不吝啬。他在车间的威信很高,虽然他模样邋遢,但大家都是佩服他的。
他处理技术问题实事求是,从不偏袒任何人,更不畏权贵,无论是面对高高在上的总工程师,还是面对一个普通的学徒工人,他都是向理不向人,一碗水端平。
他的技术水平,大家也都了解,是技高一筹又切合实际,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从不拖泥带水,他讲起技术来头头是道。工厂里的设计员、工艺员,无论年纪大小、学历高低,都尊重地称他一声“师傅”。他在生活上虽然随随便便、不拘小节,但是,一旦讲起技术问题,他便有理有据,不放过一处细节。
师傅勤奋好学、刻苦钻研、废寝忘食,对于技术问题的研究,甚至陷入了痴迷状态,对其他一切事情都不管不顾。他是我从未接触过的一类人。他虽然只是初中毕业但理论水平超过了大学生,他的实践经验更是丰厚,是大学生们望尘莫及的。他还有很强的英语阅读能力,他的知识与他的相貌及生活大相径庭,是不相称的。但与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我对这一切都见怪不怪了,习惯了他的其貌不扬,也习惯了他随处吐痰的邋遢习惯,只觉得这是他智慧的象征。
他表面上嘻嘻哈哈,实则心细如发,他总是不露声色地指导我的工作,从没有高声训斥,而是心平气和,轻声细语,以商量的口气同我探讨问题。他不善于表达,在教导我时却懂得循循善诱,潜移默化。
“藏龙卧虎啊,王大海是大工匠,是人才,是难得的人才。”师傅代表工厂参加了国防科工委的攻关项目,师傅为军工产品的机械加工立下了汗马功劳,中央来的专家都对师傅赞不绝口。
因为没有文凭,师傅“评职称”“提干”之类的事,不知拖了多少年。我当上车间主任后,力主给他评了“高级技师”的职称,又将劳动模范的荣誉颁给了他。
获得荣誉后,师傅也变了。如今,他穿着平整的西装,踩着干净的皮鞋,代表工厂到北京参加科学技术进步大会,一改从前那副邋遢的样子。
201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