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富顺少年
四川盆地的南沿,沱江的下游,有一个千年古县——富顺。富顺为古阳江县治域,因盛产井盐,北周天和二年(567),划设为雒原郡及富世县,后来建制几经变化,或设监设州,或设县撤县,明代以后定为富顺县[1]。晋朝时富顺即开采井盐,“人获巨利”,“百姓得其富饶”,“商旅辐辏”[2],是以蜀中有“金犍为,银富顺”的说法。衣食足而礼仪兴,富顺自古尊儒崇学,文人辈出,明清以降尤甚,川中俗谚又称“富顺才子内江官”。
沱江流经富顺,向东回旋,再向西南而下,顺流形成的半圆形丘陵地带就是富顺老县城。城内以狭长的西湖为中心,南邻沱江,北靠钟秀山、玛瑙山、神龟山,玛瑙山中有始建于唐代的千佛寺。西湖东北边是清代段玉裁的“读书楼”,往南是宋代隐士李见的“读易洞”,西南有建于清中叶的“试院”考棚,东南则是文泽千年的“富顺文庙”,再往南两三百米就是滔滔沱江了。伫立江边,远处可见高高矗立的回澜塔、文光塔。富顺县域自北向南,沿沱江有狮市、邓井关、怀德、赵化、长滩等古镇,北往成都,南接泸州,东通重庆,西达乐山,旅人商贾南来北往,历来是川南的繁庶热闹之地。
清光绪二十九年八月初五(1903年9月15日),陈铨出生在富顺县城西湖边小南门盐井街(今文庙正街439号附近)。陈铨祖籍广东梅县,只知祖父名粤仁,父亲陈智府生于清咸丰八年(1858),本名正心,青年时代随先人经商,后定居富顺。光绪六年(1880),陈智府在叙州府(今宜宾)考取秀才,光绪二十六年(1900)援陕西例赈捐贡生,由吏部注册为候选儒学训导,但并未出仕为官,以在富顺县城行医、开“同兴和”药号为生,曾自谓“为学韩康混世尘,经营货殖效前贤”[3]。
陈智府先娶胡氏,育有三子,胡氏殁后,继娶吴瑞麟(1875—1937)。吴氏育有四子二女,陈铨排行第二(家族行五),胞兄陈南,胞弟陈振华(雄岳)、陈焕章,两个妹妹皆未及成年即夭折。根据辈分,父亲给他取名大铨,字号选卿,陈铨日后用过的笔名有铨、大铨、涛每、唐密、吴瑞麟、金东、陈正心等[4]。
陈铨出生时,正值清政府废科举、办新学之际,风之所及,富顺也兴起了办新式学校的风潮。1904年,清廷颁布《奏定学堂章程》,富顺就开办了官立高等小学堂,1907年又新建了中学堂。据称辛亥革命前,全县有中小学堂100多所[5]。但到蒙学年龄,陈铨却并未入新学堂,而是从六岁起接受了长达七年的传统私塾教育。
陈智府晚清秀才出身,尊儒崇德,从留下“国粹从来最可夸,数千历史灿云霞。共和变法斯文丧,美雨欧风遍满华”[6]的诗句中,表明他对民国新制新风有所保留。也正因此,陈铨直到13岁(1916)才进了富顺县立高等小学,但父亲还是相继延请了三位老先生在家私教,其中一位业师还是晚清举人、川中有名的鸿儒卢庆家。据说,陈铨白天在新学堂学习算术、地理、博物等新制课程,散学回家则继续子曰诗云、四书五经,居然能做到并行不悖,毫无困难。1919年,陈铨高小毕业,考上了四川省立第一中学校。
陈铨自小聪颖好学,过目不忘,表现出极高的禀赋。据陈雄岳回忆:“母亲谈兄出生前几天,梦见一个大猴进屋,认为兄聪明好学与此有关。”[7]陈铨日后也对下辈谈起年少善学之旧事,如彼时川中兵匪炽盛,各路人马过富顺皆张榜安民,喧扰一番,家人常嘱往观之,然后再回家转述,每次都讲得周全。据说,他还能在喧闹嘈杂环境中读书而不受干扰,母亲设法弄了个小书桌,令他兴奋不已。他曾因读书太久,用眼不当,致假性失明。陈铨也因善学在街坊四邻中享有“神童”“天才”之美誉。
幼少时,对陈铨影响最大的是父亲。老先生“为人诚笃,光明正大,急公好义,办事极有才干”,“对于地方事业,非常热心,见义勇为,不顾一己”,“奔走不遗余力”[8],曾被推选为富顺商会会长,七十六岁时(1934)还曾主持修缮富顺文庙[9],在县城中有很高的公信威望,人称“陈四公”。陈铨自小佩服父亲的才干,时叹息父亲“生在富顺偏僻地方,无法展布其才能,如能生在大都市”,“定能建树许多事业”[10]。他还曾建议父亲“将生平事业经验,作一自传”,“激励奋发”后人[11]。
陈智府老先生外表持重严肃,但陈铨时时能切身感受父亲的深深关爱和殷殷期盼。在外求学,他一直保持写家信的习惯,随时向父亲禀报自己的学习生活情形,以及见闻感受、所思所虑,字里行间不时流露对父亲的崇敬之心,书桌案几边还总是供放着父亲的照片,以激励自己。1950年代末,身处逆境的陈铨,一次次梦见老父[12],可见父亲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陈铨对父亲的崇敬中饱含了感恩的心。陈家兄弟众多,唯他得到外出求学的机会,这固然是他天赋高、成绩好,但也与父亲有心栽培密不可分。陈铨幼时,家境尚比较殷实,除了药铺,在富顺城北还置有田地,但随着陈智府年事渐高,下辈不善打理家业,药铺生意日渐惨淡,更兼兵匪巧取豪夺,终至入不敷出,亏空卖地。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父亲仍苦苦支撑,助其完成学业,陈铨当然也是父亲的骄傲和希望。1934年春节,陈铨学成归来,是富顺县第一位洋博士,一时之荣,老先生曾有诗云:“绕膝承欢有六郎,沟通新学涉重洋。五年费尽钻研力,博士头衔返故乡。”[13]
陈铨母亲吴瑞麟系富顺黄葛灏(今黄葛灏街道)人氏,是个典型的传统式贤妻良母,终日操持家务,养育儿女,据说腌制得一手好泡菜。陈铨后来曾说,父亲的“孔家哲学和封建思想,对我幼时教育,影响很大”,而母亲的“家庭观念,特别是对弟兄姊妹的情重,对我影响很大”。陈铨也对父母特殊的关爱培养,竭尽所能予以回报,日后主动承担起整个大家庭的经济负担。
事实上,在私人生活空间,陈铨谨守中国传统孝悌观念,于家事尽心尽力,孝奉父母长亲,关爱兄弟子侄。在家庭教育影响下,陈铨为学勤奋、热心公事、稳重平和、遇事冷静、开朗乐观。
陈铨自幼浸润于故乡的山水风光、古迹名胜和历史传说中,对周遭的茶馆瓦市、赶集唱戏、节庆送祝等地俗民风,乃至码头渡口、江滩乡场、街头市井的船工走卒、袍哥土匪、赌徒无赖等轶事时闻、历史掌故,皆熟稔于心,并留存于记忆深处。他日后曾多次以温情的笔触,描摹家乡的水光山色、乡风民俗,表现出一个游子浓浓的乡情。故乡不都是温情美好,也有丑恶狰狞,陈铨也以人道主义情怀,浓墨重彩地展现并批判了晚清民国以来,一方百姓在吏治腐败、匪患兵灾下饱受煎熬,尤其是蜀中连年不断的军阀混战,给人民带来的灾难痛苦。
1919年的秋天,陈铨在父亲的期盼和母亲的不舍中,满怀憧憬,负笈成都,进入四川省立第一中学。此时,新文化运动在成都渐渐落地生根,陈铨在天府之国的核心地,眼界大开。据阳翰笙所述,省立一中当时是一个陈姓北大毕业生当校长,校风“开明”“活跃”,重视“介绍新思想”[14]。陈铨在成都求学的两年,正值五四运动发生之际,受其影响,蓉城也是学潮骤起,风波不断。初到成都,即赶上了学生“排日货”运动、遭到不满商人殴打致伤的事件,省立一中首当其冲,十几个学生被打伤。随后两年又相继发生为争取教育经费独立而起的教师学生集会请愿、罢课风潮[15]。阳翰笙、李硕勋等同学在时代潮流中,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但陈铨并未受太大影响,刻苦学习之外,则多与同学遍游学校周边的古迹遗址、寺庙公园,喂鱼喝茶,逛街看戏。
1921年,陈铨与同学向理润顺利考取了北京清华学校,陈铨数学还考了满分。四川当年被清华学校录取的还有杨允奎[16]。因为怕家里不同意外出求学,接到清华学校的通知书后,陈铨瞒着父母,找同学朋友东挪西借,凑了一些川资,先期到了重庆,这才写家信报告考上清华学校的事情,并表示非常想上北京求学。父亲虽然大感意外,却也谅解了儿子的自作主张,寄去了钱款,并表示将继续支持他。
一个稚气未脱的瘦弱少年,从此踏上了求学异乡之路。
[1] 富顺县志编纂委员会:《富顺县志》,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1页。
[2] (宋)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745页。
[3] 陈智府:《陈智府泮游周甲纪念》(1939),手稿。按:韩康,东汉人,以卖药为生,指卖药人。
[4] “涛每”“唐密”笔名取自陈铨钟爱的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Thomas”的音译;“吴瑞麟”是陈铨母亲的姓名,此笔名用得较少;“陈正心”是陈铨父亲的姓名,“金东”系取自“陈铨”两字各一半,此二者系1949年后译著中所用。
[5] 自贡市教育委员会编:《自贡市教育志》,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17页。
[6] 《陈智府泮游周甲纪念》。
[7] 陈雄岳:《与家兄陈铨相处时的记忆》,写于1980年代,手稿。
[8] 陈铨致父亲家书,1924年7月1日;1923年10月14日,手稿。按:以下引述家书只注明日期。
[9] “富顺文庙”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10] 陈雄岳:《与家兄陈铨相处时的记忆》。
[11] 1924年5月12日。
[12] 陈铨在1959年12月8日日记中写道:“昨夜梦见父亲,很严肃,关爱仍令我深深感觉,但不似往回那样表现在面上。别时,我忽然找不着帽子,到屋里到处寻找不着,最后还是在外边桌子上发现。”按:书中所引日记皆为手稿。
[13] 《陈智府泮游周甲纪念》。
[14] 阳翰笙:《风雨五十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43页。
[15] 参见熊明安等编:《四川教育史稿》,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280—281页。
[16] 杨允奎(1902—1970),字星曙,四川安岳人,农业学家。1928年留美,入俄亥俄州立大学,1933年获农学博士,先后任职河北省立农学院、四川大学,1949年后任职四川省农业厅、四川农学院等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