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阁痛切陈辞
从武汉回到上海,张治中真是感慨万千,内心矛盾极了,也痛苦极了。以张治中的认识,当然是极希望国共合作下去,不希望看到两党分裂的。但是,眼看着两党之间的隔膜一天天加深,裂痕一天天扩大,而自己既无法挽救,又不能作壁上观。“革命的往左边来,不革命的走开去”,第三条路线是没有的。可是,自己既不愿站在国民党的立场上来反共,何尝愿意站在共产党的立场来反蒋?结果,只好徘徊于两者之间,挤在夹缝中讨生活。这真是一段令人十分哀伤的日子。
受了这次事件的打击,张治中决心摆脱这种政治生活,出国学习,过一段超然海外的生活。因此,到了上海,张治中就把这个意思对蒋说了。但是,蒋的态度很坚决,表示不会同意。理由是“党国危亡,人才缺乏”,正是用人之时,一个得力干部怎么可以作悠游海外之想呢?蒋的语气很恳切。的确,在国共分裂、蒋汪火并和宁汉对立这一场大分化的混战过程中,张治中能只身从武汉出走,到上海来投蒋,这不能不让蒋感到得意,也不能不说是蒋的一个胜利。
本来,蒋看到许多过去的亲信干部都“叛变”站到了汉口方面,心里真是痛恨极了。但是,“陈真如(即陈铭枢)回来了”,“张文白也回来了”,蒋在心理上得到了某种补偿。在蒋氏认为,“出一朝之命,以徇主上之难”,这才是真正的忠臣义士!虽然,中央军校武汉分校丢了,学兵团也丢了,不管他,不是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吗!汉高祖打天下,只用了三个人,信萧何之贤,得张良之智,用韩信之能,终成帝业。汉高祖的成功,不就是知人善任么!现在,能干的张治中来了,很好,我要用他,就让他给我办教育好了。丢了一个分校算什么,丢了一个学兵团算什么,我现在要把全军的训练工作,都交给张治中负责。
抵达上海之后,张治中亲眼目睹了蒋一手策动的“四一二”大屠杀。血,血,血!只有鲜血,才是政权的代价!不过,耐人寻味的是,比较于一年前广州发生的“中山舰事件”,张治中的政治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不再直率,也不再鲁莽,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成熟与老练起来,也许是一种深沉与冷漠吧!两年前,在黄埔岛上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的那个张治中没有了;一年前,在广州慷慨陈词直言极谏的那个张治中也没有了。是一种政治立场的倒退,还是一种斗争策略上的韬光养晦,抑或是对政治斗争的厌恶和消沉?我们不知道。
4 月18 日,蒋介石开府南京,再三电邀张治中到南京筹办大本营军事训练处。也许内心还有些疑虑吧,张治中没有马上奉召,一度仍逗留上海观望。但是,这个时候从汉口方面传来一个残酷的消息:内弟洪君器在武汉受冤惨死。君器之于治中,不仅是至亲,更是战友;在四川宣汉事变中,若不是君器的机警持重,治中早成了异乡之鬼了。现在,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关系吧,内弟兼战友兼救命恩人竟死于非命,对于张治中来说,这真是一个无法承受的强烈刺激。在张治中的眼里,他与蒋的关系是“公谊”;与君器的关系是“私情”。现在,因着“公谊”、“私情”两方面的关系,张治中不再犹豫了,决定接受蒋总司令的邀请,到南京走马上任,筹办大本营军事训练处。
在国民党军事史上,大本营军训处并不是一个显赫的机构。但是,它却是显赫的国民革命军训练总监部的前身。在张治中的领导下,先后成立了步、骑、炮、工、辎等各科,编练新军和培养干部的工作就这样开始了。不久,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即黄埔军校)搬迁南京。7 月8 日,蒋委戴季陶为军校政治部主任,委张治中为副主任。在政治上,张治中又多了一重责任。
7 月9 日,南京举行国民革命军北伐一周年纪念大会,蒋总司令亲自主持仪式。会上,需要有一个人作主题报告。出人意料的是,蒋总司令指定了军训处长张治中,又是一重政治上的信任。或者,未尝不可以说是一种政治上的殷切期望。或许,正值反共高潮时期,且看你张治中如何论及国共问题?大约也是一种政治考验吧!
但是,张治中就是张治中。在这个引人注目的长篇报告中,张治中只谈一年来的军事发展与成就,只字不提国共两党的分裂问题,亦无一语涉及中共,在场的国民党右派,无不为之议论纷纷。然而,张治中并不为之所动,他有自己的政治主张,有自己的政治个性,更有自己的政治品格。尽管有迷惘,有苦恼,有怨愤,或许也有消沉和颓唐吧,但自己的中心信念还在,自己的政治抱负还在。在政治上,他自信不是一个“左倾”的人,但也绝不会是一个右派;他自己没有附和左派、附和中共反蒋,但也不会附和国民党右派反共。这是他做人的原则,未尝不可以看作是一个政治人格。
事实上,张治中不是一个苟且的人,也不是一个骑墙的人。苟且的人出卖原则,是对外力的屈服;骑墙的人出卖原则,是一种见风使舵。对于张治中而言,在强大的压力面前,他可以退却、可以沉默,但不会出卖原则。这是一种政治斗争的策略,也可以说是一种忍耐和等待,这是他的原则性和灵活性的结合。从张治中身上,我们看到了他祖父的身影,也看到了他父亲的身影。他祖父是一座山,是一块钢铁;他父亲是一池水,是一堆棉花。而张治中是一块橡胶,是一块海绵。遇到压力,橡胶可以收缩,海绵可以退却;但一旦压力消失,它们就会恢复原状。在张治中的血管里,流淌着祖父的血液,也流淌着父亲的血液。就像一枚铜钱,一面印着他祖父的头像,另一面印着他父亲的头像,无论你从哪一面看,其实都是同一枚铜钱。
几年来,从黄埔练兵,到两次东征,到北伐大业,再到宁汉对立,再到国共分裂,张治中的言论行动有了许多明显的变化,但张治中的理想只是富国强兵。张治中自信:在这样一个大原则下,国共未尝不可以继续合作下去。何况,国共的分裂只是对国家有害,只是对民众有害,只是加剧了百姓的贫困和国家的羸弱。国穷民弱,国弱民穷,既不会给共产党带来好处,也不会给国民党带来好处。
本来是一篇政治表态文章,但张治中避而不表。蒋总司令也许有些不高兴吧!我们不知道。但是,张治中的直率和鲁莽,张治中的直言极谏和光明正大,张治中的不搞阴谋、不玩手段,这是蒋介石早就领教了的。这一次的表现,只是他的一贯品格和作风而已。虽然有一点遗憾,但张治中的为人确是值得称道的。在蒋看来,不管他,只要张治中能为我所用,只要张治中继续忠心耿耿,一切的一切都可以不予计较,也都可以原谅。这是蒋的大度和宽容,也是蒋的用人之道,未尝不可以看作是蒋的高明手腕。
大凡与蒋交往较深的人,无不有这样一个感受,蒋不是一个轻易让人看得透的人,孙中山没有看得透,汪精卫没有看得透,陈独秀、鲍罗廷也没有看得透。结果,他们不是上了蒋的当,就是成了蒋的手下败将。如果对蒋的政治性格作一番深入研究,就会发现许多有意思的话题。比如说:蒋一生反共,但他有时候会亲共、容共。就是在他反共反得最厉害的时候,在他的手下也还是有几个主张亲共联共的高级干部,比如张治中、邵力子,等等。这些人的观点都是公开的,蒋也知道他们与中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于这些人,蒋都表现得很不在乎的样子,照样信任使用,照样赋予重任。或许,蒋想到会有那么一天,可以利用他们继续与中共打交道吧!也许正是在这一点上,奠定了蒋介石与张治中亲密合作达25 年之久的基础。仅从蒋介石笼络张治中的手段来看,就可以知道蒋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在蒋的手下,不但是谋臣如雨、猛将如云,而且也是忠奸兼容、正邪并蓄。我们不要忘了,蒋是一个太保类人物,与汉高祖刘邦、明太祖朱元璋有许多类似的地方,褊狭固然褊狭,但是他也有大度的一面。这是蒋的本领,也是他区别一般太保的地方。否则,太保只能是太保,永远不会成功。
不过,让张治中没有想到的是,军事委员会训练处组建完成后,由于外受武汉方面的军事压力,内受桂系的突然袭击,蒋腹背受敌,措手不及,突然宣布下野了。8 月12 日,蒋离开南京;13 日,蒋在上海发表“下野宣言”;15 日,返归奉化溪口。蒋在离开南京的那一晚,叮嘱赶来送行的张治中:“我先到上海,你没什么,还是留在南京好。”但是,张不愿介入这场纠纷,决心与蒋同进同退,当即将训练处解散,到了上海,筹备出国。张觉得这个机会不能再放弃了。这时,蒋从溪口给张治中打来电报,要他赴溪口一次。启程之前,张认真准备了一个谈话纲要,是检讨蒋这几年来的种种缺憾得失的,诸如对桂系的第七军的问题,对蒋的用人问题等;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国共合作问题。一共写了十几个条款。张治中不再顾惜什么了,准备触犯蒋怒,决定再来一次直言极谏。
抵达溪口,张等了一两天,终于到了奉召垂询的那一天。在溪口文昌阁的凉台上,张治中按汇报纲要的准备,一件一件地加以剖析,一件一件地进行检讨。这真是一次痛快淋漓的陈辞,也是一次毫无保留的谈话。也许独裁者在失败之后,都增加了纳谏的雅量。张治中这一次的直言极谏,蒋不仅没有责怪的意思,而且颇为动容。有许多地方,或为张所不知道,或为张没有看到,蒋便从旁加以解释、说明,张亦有了新的感受和认识。总之,在张治中认为,这一次的君臣袒怀倾谈,“是可纪念的一次长谈”。就这样,张每天陪着蒋氏游山玩水、闲话漫谈,历时一星期之久。从此,张再次成为蒋的诤臣,每有大事,或当面进言,或书面贡献,蒋有听有不听,但从不怀疑张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