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在我国所有的文学艺术形式中,诗歌的历史可谓源远流长。从《诗经》算起,已有三千多年。自此,诗歌与社会生活密切相关,古人祭祀唱诗,送别吟诗,青年男女恋爱赠诗,甚至诸侯会盟等外交仪式上也要赋诗,“不学诗,无以言”,见证了诗歌在其生活中所处的地位之重。随着时代的发展,诗歌的题写方式、题写处所,也在不断发展变化之中,从室内案头咏物寄情的纸质书写,到室外建筑物乃至自然屏障留别题赠的尽情挥洒,几乎万物都成为诗歌的载体,——题壁诗创作便“应情”而生。

追溯最初的题壁创作,多为前人典籍中的绘事于壁。从石刻纪传的范围看,宫殿寺院壁外,郡府省厅、祠堂、墓室壁均有之,其内容有圣贤鬼神画像、动植物摹刻,也有历史故事的描绘。如东汉王逸《楚辞章句》云:“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昊旻,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按王逸的说法,屈原仅次于《离骚》的长诗《天问》,当时是题壁之作。由于最初诗歌谚谣大多配乐而歌,以“口耳相传”为主要传播方式,故而题壁作品还是很有限的。检索我国最早的题壁作品,台湾中国文化大学中文系严纪华教授《唐人题壁诗之研究》认为:“考魏晋南北朝以前的文字题写活动,刻题于山石之壁的记载最早的应为周宣王猎碣的石鼓诗。史籀书之,刻于石鼓:‘我车既攻,我马既同。我车既好,我马既驸。君子爰猎,爰猎爰游。麀鹿速速,君子之求。弯弯酋弓,弓兹以时。我驱其时,其来轶轶。宪宪怠怠,即御即时。其来大涂,我驱其朴。其来牍牍,射其猏属。’刻于山壁者则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中所录:‘赵主父令工施钩梯而缘播吾(常山也),刻疏人迹其上,广三尺,长五尺,而勒之曰:“主父常游于此。”’”题于建筑物的,《世说新语·简傲篇》记载说:“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安后来,值康不在,喜出户延之,不入。题门上作‘鳯’字而去。喜不觉,犹以为欣,故作。‘鳯’字,凡鸟也。”但后两者均不是诗词作品,只是一种题写活动。题壁诗歌的真正繁盛,当在魏晋南北朝,特别是南北朝以后。

魏晋以来,随着“文学自觉”局面的形成,文人雅士形成爱诗风潮,“词人作者,罔不爱好。今之士俗,斯风炽矣。才能胜衣,甫就小学,必甘心而驰骛焉。……至使膏腴子弟,耻文不逮。”(钟嵘《诗品·序》)以致富家子弟以不会作诗为耻,可见创作风气之盛。题材上也一改汉代以来诗歌创作为经学附庸的地位,诗歌由功用教化转向抒情与审美:“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的审美追求;“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诗品·序》)的情感诉求,成为诗歌创作的主流。而以谢灵运为代表的山水诗更开启了诗歌创作的新天地。同时,文人集团的宴游生活、佛学发展而导致的寺院建筑的无限繁荣,令文人于徜徉山水与登高望远中,艺术心灵与宇宙意象“两镜相入”、互摄互映,因而题于山岩水壁、寺庙观宇的作品日渐丰富。

唐代实行以诗赋取士后,士人几乎都吟诗作诗,诗歌成为唐人语言,享有了特殊地位,以致成为所有文学体裁中最有影响力的一种,散文、小说、戏剧都有诗化倾向,中国文学可以称为“诗化”文学。加之宋代词的兴起,诗人写诗填词,学者评诗论词,宋以降蔚然成风。诗评、诗话、词话、日记、历史笔记、杂记以及正史、文集中,都谈论诗词。不仅如此,题写诗词、品评诗词的视野也由纸张的介质,无限扩大到非纸张介质的广阔空间,诸如寺观庙宇、茅屋粉墙、石壁碑刻、楼馆林亭、诗板塔院、驿站厅堂、酒肆屏幛、桥柱门窗,以致树木花叶、绢巾扇面、袍裙人身等等。可以说,凡人之所居,目之所及,皆可见诗词。

欧阳修《集古录》认为,这种题写之习,缘于“好名之风”:“人之好名也,其功德之盛,固已书竹帛,刻金石,以垂不朽矣。至于登高远望,行旅往来,慨然寓兴于一时,亦必勒其姓名,留于山石,非徒徘徊俯仰,以自悲其身世,亦欲来者想见其风流也。”由此可见,这种“寓兴于一时”的题写作品,是作者在特定的环境和氛围中,瞬时构思,一挥而就的即兴创作,往往集诗才、诗情、书法于一体,具有灵光一现的即时特点,大多灵心见性,师心奇绝。因此,尽管我国古代诗人无数、名篇佳作浩若繁星,但题壁诗词却数量不多,对这类作品的系统研究更乏专论。我们的研究,即是以此为对象,较为集中地选录了唐至清代的题壁诗词作品,并作了相关考证。

本书所研究之“题壁诗词”,是指题写于天然屏壁与建筑物的作品。前者如山壁、岩壁、洞壁、崖壁等石壁;后者如庙宇、馆驿、亭桥柱等泥砖、木材类壁。

就题壁诗词的题写范畴而言,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一是题写于以上所言之天然屏壁之作;二是题写于建筑物壁之作,诸如墙壁、泥壁、寺庙壁、楼馆壁、酒肆壁、池壁、塔壁、驿站壁、厅堂壁、桥壁、亭柱壁等;三是题写于非石壁、墙壁,但具有“壁”的性质,钉于墙壁或悬垂于地面的、类似于壁的材料之作,如诗板、门窗、屏帐等。之所以录入这些作品,主要基于此类作品所涉及的创作群体广泛,不仅在当代颇有影响,也为后代许多笔记或诗话作者所称道,代代传唱,经久不衰,甚至影响到后代的艺术创作。诗帖是书写于其它材质之上而粘贴于墙壁的作品,属于宽泛的题壁,由于数量不多,我们也一并录入。

就题壁诗词题写处所看,有题写于自家之壁者,如墙院、书斋、园亭等,抒发怡然之情;有书写于友朋居所者,表达欣羡祝颂之愿。两相比较,后者多于前者。但更多的是题写于公共场所如寺庙、公署、驿站等处:或赞山河之壮美,或发贫士不平之鸣,或留思亲怀友之念,或因睹旧伤怀而续写新篇,皆可谓“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其中不少作品引发了读者的再创作,和者踊跃,代代相传,名篇迭出,蔚为大观,成为世界诗歌史上绝无仅有的一道靓丽风景。如刘宋时代南平王刘铄为司徒左长史湛茂之题壁《过历山湛长史草堂诗》,不仅当时湛茂之本人有和诗《历山草堂应教》,梁代的江淹,唐代的丘丹、于image、李益、吕渭、韦夏卿、湛贲等都有题和之作,其传播可谓火爆。再如宋之问曾访岳麓山岳麓、道林二寺并留诗题壁,杜甫游访到此,看到宋的墨宝诗兴大发,创作了《岳麓山道林二寺行》留壁,之后唐扶、姚合、韦蟾、崔珏、杜荀鹤、曹松等都先后到此游览,皆有继题之作,名篇佳作迭出,雅风流韵影响深远。至于伴随着题壁作品而产生的佳话,诸如拜师求学、诗才解褐乃至撤销刑狱、成就姻缘,更是俯拾皆是。

就题壁诗词题写形式而言,大致有两种情况:一是作者瞬时构思,即兴题写之作;二是因诗作脍炙人口,被他人书写于壁上之作,如元稹《阆州开元寺壁题乐天诗》即为此类。本书中所录诗作,大多属于前者。至于皇帝御笔,则是专人奉敕刻写于壁。

题壁诗词的题写内容,我们分为以下四类研究:一是题目中明确标明为题××壁之作,如高适《题李别驾壁》等;二是题目中没有标明,但作品内容明确表明为题壁之作者,如王仁裕《题麦积山天堂》等;三是题目没有标明、作品内容也没有说明为题壁作品,但在他人作品中能够证明其为题壁之作者,如白居易《赴杭州重宿棣华驿,见杨八旧诗,感题一绝》等;四是题目、作品内容都未显示题壁,但在后人所辑录的关于诗作本事的记载中,明确为题壁之作者,如唐明皇李隆基《幸蜀西至剑门》,杨慎于《升庵诗话》卷一二《剑门明皇诗》载:“予往年过剑门关,绝壁上见有唐明皇诗云:‘剑阁横空峻,銮舆出狩回。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开。灌木萦旗转,仙云拂马来。乘时方在德,嗟尔勒铭才。’是诗《英华》及诸唐诗皆不载,故记于此。”至于题目中有“题”字,而内容显示不出为题壁作品,其他诗作中未言及其为题壁作品,当代、后代辑录著述中亦没有记载而无从考证者,不在本书研究之列。

全书分为四章:唐、五代时期的题壁诗;《全唐诗》中的题壁诗;宋、元时期的题壁诗词;明、清时期的题壁诗词。共计22万余字,检索相关史料204部,涵盖唐、宋、元、明、清各代学人著述,包括本事辑录、历史笔记、笔记小说、日记、诗话及词话等。题壁作者近500人,作品2000余首。通览这些题壁之作,内容涉及各个阶层的各色人等,包括帝王将相,名士学者,僧人道士,以至宫女歌伎,轶闻传说中的神、鬼诗才等等,显示出我国古代诗才辈出,代不乏人。将这些带有逸闻趣事性质的作品纳入研究视野,既缘于作品本身的艺术魅力,也兼顾到青少年学子的口味,以求雅俗共赏,增加著述的趣味性与可读性。

除了本书中所收集之时代的题壁诗词外,唐代以前如魏晋时代也有不少题壁诗作,如马岌《题宋纤石壁诗》,陶弘景《题所居壁》,陆山才《题吴阊门诗》,柳恽《捣衣诗》、《江南曲》,王褒《明庆寺石壁》,慧远、何逊《游庐山诗》,谢灵运《石门岩上宿诗》,谢朓《郡内高斋闲望答吕法曹诗》,陈后主陈叔宝《同江仆射游摄山栖霞寺诗》,江总《入摄山栖霞寺诗》等。其中陈叔宝与江总的诗作,是目前见到的最早的君臣题壁作品。限于资料,我们没能纳入研究视野,留待今后作进一步研究。

曹丕《典论·论文》云:“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对古代题壁诗词的考证与研究,同样是“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的有益之事,我们的研究刚刚起步,许多东西还停留在浅层,需要进一步完善;许多史料虽纳入我们的研究视野,筛选与爬梳却还不够精细,有待日后下功夫梳理。我们不求“声名传于后”,旨在籍此为有志于此项研究的学人,提供一种启示或借鉴,也算是在中国题壁诗词考证研究中抛出的一块“砖头”,以期有更新、更多的研究成果面世。希望读者通过对作品的赏析与涵咏,品味古人深厚的学识修养、审美情趣,并于其所传达出的真挚情怀与高雅趣味中,获得精神陶冶与艺术享受,从而在更深刻的层面上认识中国古代文学地负海涵的艺术魅力。

为尽可能给研究者和读者提供方便,本书所辑录的内容,在选用比较规范版本的基础上,绝大部分又采用上海涵芬楼影印本《四部丛刊》,国家图书馆藏、商务印书馆影印本《文津阁四库全书》,以及“雅雨堂”本等珍、善本典籍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文字校对,对引文版本中诸如用字、句读、卷帙标注等舛误之处,都一一进行了校正,以求最大程度地减少讹误,利于读者使用。

能力所限,加之古代题壁诗词考证研究前无系统专论,资料散逸,我们的整理与考证难免挂一漏万,不能尽如读者之意。敬希诸位前贤与读者不吝赐教,我们将不胜感谢。

崔勇

2011年11月于古城保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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