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圣灵 是撒旦

是圣灵 是撒旦

真的。他们是圣灵,鸽子般纷纷坠落。

是撒旦,在天空张开乌云的翅膀,眼神如闪电。

我并不试探,只无法抵挡。

只抵挡不了:圣灵之诱,撒旦之惑。

布烈松说:影像,如音乐的抑扬。

风动叶子的节奏 是水行进

如人的呼吸 心跳与足音

如同我正在书写的汉语辞章

——这些花瓣无辜撒落满地

我拣拾起来,呵着香气,重组。

春天早上。雾霭的灰漫过来,漫过来……我因为生病,觉得愁闷,他就放勃拉姆斯来听,三重奏第一号,说是作者年轻时写的,改了一辈子。

“每次弹,听听不好,就改几下,譬如我们读年轻时的文章,总要改几个字的。”他逆光坐,笑盈盈的,光在眼睫落成毛毛的黄。

塔可夫斯基说,拍电影,就是在寻找时间的节奏,找到了,就剪辑好了。

勃拉姆斯找着了声音的节奏。小提琴大提琴钢琴大家一起找,伤悲的,喜悦的,迟缓的,跳跃的,犹豫的,果决的,喑哑的,明亮的,生涩的,柔滑的,微弱的,强劲的……那些不被语词说出的节奏。

我也在找节奏。那些字挨挨挤挤在那里,我的手指轻轻拨动,这个那个,聚合散开,停滞的,流动的,漫溢的,奔腾的……,我不偏爱哪种,合适就好。

布烈松说:影像不是现成的。它在目光下逐渐形成。影像和声音处于等待与备用状态。

汉字也处于等待与敞开的备用状态,我走过去,她们在我的目光下聚合,如同光影闪动,水草起伏,溪流的迂回跌宕。

看纪录片《海洋》,被节奏打动:音乐的节奏,海水涌动的节奏,鱼穿梭翻转腾空跃出洋面炸开极大水花的节奏。

我听到了语词声音,顺从了语词意象,我跟随着语词的节奏行进。

文德斯拍的《皮娜》,色调、音乐、剪辑都好。

隔绝、断裂、碎片化、机械、强力下的穿越、抗拒,一丝轻盈,瞬间欢乐,苦痛之美,绝望之挣扎,被牵扯的自由,困境中的欲望。

重复。一个动作被一而再地重复,更快地重复,更机械地重复;一个人的动作,被几个人,十几个人,一起重复。之后,蕴涵的意味就显现出来了。卓别林也是如此。

皮娜的一切,无不充满韵律,眼睛,举烟的手指,瘦长脸面,枯瘦衰老的肢体,肢体语言,肢体的诗性意象。

这五月舒爽的风。紫藤花开尽了,香樟树周身散发浓郁香气、蓬着脑袋站在路边。白橘花伏在叶片中眨着眼睛,如同暗绿天幕的星星。竹帘半卷,光线暗弱,花树的香气忽隐忽现。他陷在蓝沙发中,半瞌着眼支着下巴。

肖邦的《夜曲》,好似一组诗,轻重、浓淡、明暗,无不恰到好处。气息、色彩、节奏,如此统一和谐,情绪变化又如此丰富。和弦奏出背景,神秘的,浪漫的,沉思的,右手弹出一个个独立音符,像人在森林中散步,一步一步,中间又有多少遐思呢?

“再没有比鲁宾斯坦弹得更合适、恰当了。”他说。

诗三百,曰辞达,曰无邪。辞达就是合适、恰当。文字如何抵达气息色彩节奏的恰到好处?如何既纯正无邪,又能蕴涵丰富、奥妙的思绪呢?

美是均衡。海顿的室内乐,钢琴、小提琴、大提琴之间的均衡谐和。

均衡的旋律如同绘画精确结构、代数完美等式、教堂穹顶弧线,如同星体无声运行、潮汐忽涨忽落,如同叶子有时发芽有时坠落,如同翔鸟迁徙、群鱼涌动。

科学与艺术,统一在至美上的。一切均衡,则一切完美,一切符合神意。

巴赫、莫扎特音乐如有神助。牛顿、哥白尼信神如神在。

凡人不能抵达至美。只有神,令世界和谐、均衡、完美。

万花都谢了吧?这浓荫深重的午后。白纱帘因风飞扬,骤雨般的蝉声涌进窗户,和着他的睡息,起伏,如雪浪拍岸。

在窗前读里尔克,读《马尔特手记》中写:“为了写出一行诗,一个人必须观察很多城市,很多人和物,他必须了解各种走兽,了解鸟的飞翔,了解小花朵在清晨开放时所呈现的姿态。他必须能在沉思默想中回想起异域他乡的条条道路,回想起各式各样不期而遇的相逢,和各式各样长相厮守之后的分离,还有那些迄今依然难以言说的孩提时光;……只有当它们转化成了我们体内的血液,转化成了眼神和姿态,难以名状、而又跟我们自身融合为一,难分彼此——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只有在这种极其珍贵的时刻,一首诗的第一个句子才会从其中生发出来,成为真正的诗句。”

那些鄙视细节、在观念间倒腾的诗人们,听听吧。

“一个城市、一处乡村,远看不外是城市和乡村;但随着你步步走近,就有房屋、瓦片、树叶、草、蚂蚁、蚂蚁的脚,以至无尽。”帕斯这样说。

世界是细节汇聚的。写作是要剥开概念坚硬的壳,将那丰盛诱人的果肉呈露出来;是要将万象一一剖分,捣碎,翻晒,漂白,重组,再现;关键是要找到此与彼之间秘密接头的暗号。

我抽到了那丝隐秘的、闪光的、精确的线了吗?

读到一本好书,譬如遇见一个美善的人。就像风吹落了叶子,一般都是缘分。

群星璀璨的夏夜,仰望天空。呼吸。刚巧遇见了属于你的那一颗。

譬如一本好书,刚巧就在你的手边,从前,你居然不认识它。

十一

街面静下来,桂花的甜香便更浓些。早起一场大雨,刚刚开的,就散落地上的点点。教人好不心疼啊。文科楼前倒还有几株,密密的金黄,我们在树下走,慢慢走,走到最后一株,又折回来,来回走着……他骑车带我去校园,桂的香魂游荡着,从我们身边,一闪而过……

“我记录下你的话呢。”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我是只呆头鹅。

“话是记录不下来的。”他答。“一句话正在讲的时候是有生命、有意义的,一旦被记录下来,生命就消逝了。因为记录者会漏掉说这句话时的背景、情绪、态度,等等。很难从孤立的一句话,判断当时说这句话是郑重其事呢,或不过是一句反讽,一个玩笑,抑或仅仅是瞬间的感觉。”

“记录者肯定是有自己的主观选择和判断吧?”

“那么,它被记录后,即有了新的意义、独立生命,与言说者关联不大了。”

十二

离海洋最远的地方。异域的干燥气息。高原上群星闪烁。白杨树落光了叶,光光的白枝杆笔直向天。斯文·赫定、马可·波罗、玄奘的身影在沙枣树丛闪闪灭灭。

木窗户漏进灰白晨光。陌生不引动好奇。

昨日的白杨叶片已干脆,垂着细脖颈在木桌上抄写几世纪前那个长胡子马赫穆德的诗句:

爱情感动了我

思念涌向了我

我的心专注于他

我的脸枯黄了

十三

十一月的巴黎,树木色彩如此富丽,如多变的天空,忽而浓云密布,忽而阳光鲜亮,又忽然一阵大雨都来不及躲。如同街面上的彩虹皮肤、五色石眼睛、造通天塔的语言,以及众多岔道、弯曲小巷。

我经常被岔道上的风景吸引,停伫,流连,一不小心走进岔道,有时我折回来,有时就顺着原先不曾料想的,一直走了下去。不确定的,是美的。

一个人的旅程,不是直线的,也并不一定要抵达某个目的地。写作也是如此。

布烈松说:“你意料之外的,无一不是你暗中期待的。”

获得意外,尤为幸福。

十四

鲁昂大教堂前,支起白色小木屋子,各样圣诞货品,颜色鲜艳。童声合唱仿如天籁,步出教堂,我们歪在大酒桶边,喝一杯热葡萄酒,寒风清冽中,暖热,浓甜,好似在上海的冬日晚暮,饮几杯浓酽温热花雕。

从大教堂直穿城市,走到福楼拜纪念馆。买了本法文版《一颗淳朴的心》,写一个女仆圣徒般的一生,晚年与一只名叫露露的鹦鹉为伴,鹦鹉死后,将其制为标本。这部晚年作品,是福楼拜的自我写照吧?纪念馆内有一个壁橱,橱门开得很小,从门缝向内费劲张望,一只鹦鹉标本,模糊地隐在橱柜深处。据说是福楼拜为写这部小说,特意向鲁昂博物馆借的。

鹦鹉能学人说话,是灵鸟;作家写作,是模仿上帝言说,试图接近真理。神秘的语言能力,不可轻易获得。

十五

冬日的阿姆斯特丹,下着小雨,无法见到印象派画家迷恋的荷兰之光,怅怅。冬日的阿姆斯特丹是褐色的,褐色房子倒影河中,运河是一大块深褐色冻糕,闲置的空游艇,散放的自行车,黑鸭子浮游着。在凡·高博物馆挤了一天,方觉不虚此行。二百多件凡·高画作,一千多份手稿,各时期与凡·高相关的画家作品,真是一场盛宴!何以一个人在半疯中,能呈现如此明净、纯粹、火热的色调,自由之精神,狂喜的热情?同时展出的蒙克画作,则是沉闷、压抑、阴晦的。晚上到博物馆对面的阿姆斯特丹音乐厅听了场舒曼艺术歌曲,出来时,雨已住了,风夹着水汽,冰冰冷扑面而来,毛毛的沾满全身。远处的博物馆,薄薄浮在水汽中,枝杈枯干伸向夜空,离凡·高那杏花绽放的春天,还很远呢。

十六

柯罗说,一要诚恳,二要自信。

《杜埃市政厅》,他每天画四个小时,画了十八次。哪位艺术家像他那样单纯而智慧呢?他一生清白,心地善良,像只蚂蚁,从早到晚忙个不停。他像年轻人那样向往正当的荣誉,不搞阴谋诡计,唯恐没有画出杰作,就离开人世。

他逝于1875年2月22日。临终前三天还在作画。

“哦,这么红的蜜酒啊!”柯罗快乐地说,“我真想一饮而尽,可是又怕使医生发愁!”隔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这橙红色蜜酒色调多美呀!它一定是格拉斯彼利德园艺场的饮料,我敢打赌,准是格拉斯彼利德园艺场的看门人酿造的。”过了三个小时,他就与世长辞了。

十七

散碎光线。羔羊的眼睛。掉落深潭的珍珠。寒枝上浮动的羽毛。冷风中挺立的小草。跌跌撞撞的路人。薄薄的暖,小小的美,躲在紧闭的窗框门扉内……

这是旧年的最后一天。简朴大堂,木头椅子,大家裹着大衣紧紧挨在一起。颤抖的琴弦,跳荡的键盘,手指翻飞舞蹈。旧年即将过去,新年就要来到,我们一起听了:勃拉姆斯,德彪西,最重要是,舒伯特的《降E大调第二钢琴三重奏》。感谢,黑暗时日,三个年轻的名字带来的温暖与感动。就算预言中的世界末日来到,还有音乐……爱……云彩……花朵……书……

新年第三天,再次听舒伯特这支三重奏,那是鲁宾斯坦的钢琴,谢林的小提琴,福尼埃的大提琴。三位大师默契、深挚的合作,让一整个下午的房间流动着忧伤的喜悦。

他说:“大凡能写好三重奏的,无不是最伟大的作曲家。尤其舒伯特,深入到你的内心。”一整个下午,他都在那段旋律中摇晃、沉思。他的背因过多重负微微躬着,时间在头上撒些白雪,额头有了皱纹;他的眼神,常常带一丝忧郁,却一如年轻时清澈透明,他的手,交叠在一起,除了书写,也是可以弹奏琴弦的。

十八

除夕夜,零点鞭炮才过,浓重火药味渗入纱门,我深深嗅闻着。漆蓝夜空,不时炸开一两朵礼花,依旧有鞭炮声,此起彼伏,炒豆子般。客厅里插着银柳、玫瑰,两盆水仙恰好开了九朵,满室生香。

我们一起听古尔德弹奏贝多芬。他说:“古尔德太有风格了。他让所有的人,贝多芬、莫扎特全染上他的独特风格,有点玩耍、游戏味,弹巴赫就好许多,也有游戏味。”古尔德、卡拉扬这样的风格大师,听众容易辨析,市场效应好。

但最高的不是风格大师,而是那些隐身人,比如俄罗斯一些演奏家,绝对献身给作曲家,尽可能贴近原作,我们听到的是贝多芬、莫扎特、巴赫,而非演奏者自己。

刻意学习某种风格,总不能超越风格的开创者;努力去贴近大师和经典,即使不能抵达最好,也能得着好的东西。

十九

立春时节。一候东风解冻;二候蜇虫始振;三候鱼陟负冰。

天阴沉沉的,到傍晚,竟飘下几点雪花,落地即化去了。这样天气,只合饮杯梅子酒,上床,裹在被子里读书。我读的是安徒生。《雪女王》有这么一节话:

“这面镜子摔得粉碎,可是却比以前带来了更多的不幸,因为有些碎片还没有沙粒那么大,可以在全世界到处飘飞,只要他们飞进人的眼睛里去,它们就粘牢在眼珠子上,于是这些眼珠看到的每件东西都改变了模样,或者只着眼于事物坏的一面,因为每一粒碎片都具有那整面镜子的魔力。有些人的心里掉进了碎片,那就更糟糕啦,因为那颗心就变成了一坨冰。有些碎片大得可以用来做窗玻璃,可是透过这样的窗玻璃去看人,连自己的朋友都认不得了。有些碎片做成了眼镜,可是戴了那样的眼镜就无法正直地看待事物。”

假使人的眼睛或心,被那种魔镜的碎片给蒙蔽了,只要取出那一小片碎片,他就一定会变回来,他的心就会喜悦而安宁了。

二十

我们骑车环海而行。苍山与洱海是墨绿调,越近午,水色越蓝;二月田畴呈赭黄色,房舍皆白,一切是年轻、透亮、刚刚苏醒模样。浸入水中的褐色干硬胡杨,湖蓝海边一抹金黄油菜,墨黑山羊斜挂在黄土坡上……

他不像我那么好新奇,每到一个新地方,总是心怀疑虑,他是如超现实主义电影大师布努艾尔一般,只愿意去熟悉的地方,走相同的路线,在同一个地方停下来休息,看相同的风景,吃一样的菜。

老布努艾尔说:“若有人胆敢提议去陌生地方,一定会遭到拒绝,因为我不知道要去那里干什么!”

第二次来,双廊就不再是陌生地方了。

二十一

只有美能令我心碎。爱也是美。

所有我爱的,都是美的。

二十二

二次到梅园,访梅不遇。一次梅期已过,此番红梅白梅又未开。且喜游人稀少,随性走动。天高气清,收潦水清。万树消减,而百色不灭,更兼枝头孕育细碎蕾芽。草坡林间,阳光明媚如碎金,枯枝横斜,姿影随意投掷天空、水塘、石子路上。风动叶落,闲鸟起降林间,不停啾鸣。误入芦花丛中,听脚下石子脆响。荷塘寂寞,上有薄冰,阳光反射如镜面。独自穿行,觉物已不是,心也早非。转念万事万物,原是晦极而明,枯尽逢春,冬日终究过去,春之生意已勃然在枝头了。其实腊梅初放,拢着蜜色小身子,怯怯抖擞于寒风中。

二十三

啊,时间!就是这样如布朗尼蛋糕被烘烤出来,又被消耗掉了。我每咬一口布朗尼,就咬掉了一角时间。

时间凝结,无所不在:门框,窗台,树间,花丛,方的,长的,铜的,铁的,木质的,不锈钢的,固体的,流质的……

我的一生,就是由一只淌着汁水的苹果,变成一枚干硬的核桃。

2016年12月20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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