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父亲
我的父亲叫陈大年,是“大漠三部曲”中老顺的原型。他的个性很像老顺,老实憨厚,质朴正直,没有任何心机。而且他从不逢迎拍马,也绝不做昧良心的事情。他总说,要是做了那号事,祖宗都会羞得从供台上跳下来。我眼中的好人,就是爹这样的人。
爹的好体现在很多方面,例如,他总会帮助一些比我们更困难的人。因为,我们家虽穷,但爹是马车夫,有支配牲口的权力,能从别处拉来煤啊、炭啊之类的东西,而村里的一些人——如瞎仙贾福山等——却连这些东西都没有。于是,每逢冬天,爹就会拉来煤炭,给他们送去,让他们也能平安过冬。而且爹不觉得这是在做好事,反而觉得,若是不这么做,就对不起人家。所以,任何人只要向爹求助,爹就会尽力帮他。比如,半夜里要是有人得了急病,要去很远的地方求医,就会来我家找爹,爹就会立刻放下手头的事情,套上马车,啪啪啪甩着鞭子赶车,用最快的速度把病人送到医院。据说,爹这样救过好多人的命。还有一次,村里有个老人半夜大出血,不能用马车送,怕颠,但人们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找到了爹,爹就让老人躺在门板上,叫上几个人,用扁担抬起门板,做成简易担架,走路把老人送到了二十多公里外的医院里抢救。那天晚上,大家差不多走了一夜,但爹没有任何怨言。
爹还说过一句很好的话:“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每次爹一说这话,我就觉得他特别高大,特别了不起,有一种天塌下来也打不碎的尊严。所以,我写“大漠三部曲”的时候,就把这句话和这种态度都给了老顺。老顺就像我的爹爹那样,始终挺着腰杆面对生活中的一切,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苦难,他都会无条件地承受,从不叫苦。在塑造这个人物的时候,我就像回忆爹爹一样,你在书中读到的我对老顺的爱和敬佩,其实就是我对爹的爱和敬佩。如今,看到老顺,我就会想起爹,心里就会涌起一股暖意。
从小,爹就像大山,给我依靠,给我鼓励,有爹在,我就会觉得非常踏实。那时节,他在我的心里非常高大,是我学习的榜样。我记得,进城读书的第一天,爹背着一袋面带我去外村赶便车,我跟在他的后面,他迈着坚实的大步往前走,在新翻的土地上留下一串大大的脚印,我就悄悄地踩着那些脚印发愿,希望自己日后能像爹一样强大,做一个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被压垮的汉子。虽然后来我长大了,我的生命中出现了很多比爹更强大的人,但爹那时的背影,我却一直忘不掉。
爹对我的影响太深了,我有很多地方都很像他,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我们都会把最好的东西送给朋友,不在乎值不值得。
有一件事,我的印象很深:我家养过一只藏獒,我们叫它老山狗。它的脊背很宽,嘴头很厚,特别肥壮,待人也很是友善,是我们村里最好的一只狗。在我心里,它不仅仅是狗,也是我们家的一分子,是我们的亲人,更是一个鲜活善良的生命。但是有一天,有个亲戚来我家做客,看上了老山狗身上的肉,想吃掉它,还擅自拿了把刀,割断了老山狗的喉咙。老山狗对人很热情,总是善待每一个来我家做客的人,它怎么能想到,这个看似友好的人,竟会用刀抹它的脖子?于是,老山狗死了,成了饭桌上的一道菜。但爹没怪那亲戚,我们也没有发脾气,可谁都不愿吃那狗肉。最后,那亲戚吃饱喝足回去了,爹就把剩下的狗肉给了瞎仙。其实,当时大家都在挨饿,我们全家人都吃不饱肚子,但我们实在不忍心吃老山狗的肉,就像有些人宁愿饿死,也不愿吃自己的孩子。
饥荒时期总会出现两种人:一种人宁愿吃掉自己的孩子,也要活下去;另一种人宁可拿自己的肉来喂养孩子,也要让孩子活下去。如果我们也面临那样的绝境,爹肯定会是后一种人,妈也一样。
憨厚的爹没有太大的梦想,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养大我和弟妹,供我们读书,让我们将来有出息,能过上好日子。很多西部农民都是这样,都把孩子当成自己的梦想,也把孩子当成自己活过的证据。但我和爹不同,我的梦想是成为作家。好的一点是,我们都实现了梦想:我成了作家,爹成了一个好父亲。
爹真是一个好父亲,为了家,为了我们这些孩子,他受了很多苦。我之所以那么努力,除了想要实现自己的梦想之外,也是想要成为一个能令爹自豪的儿子,让他能过得相对好一些,能安享晚年。不承想,我终于有这能力时,爹却得了癌。
知道爹得病时,我并没有消极地随缘,我一方面带他去医院治疗,另一方面经常为他祈福。另外,爹喜欢美食,我就带着他吃了很多他过去吃不到的东西,还让他住上了他过去住不上的好楼房,也算是让他享过福了。我不在乎这些努力有没有用,我觉得,既然死亡还没有真正降临到爹的身上,就要努力争取,尽量让爹多活几年。此外,我也是在表达自己的一份心意,我知道,这份心意会让爹觉得温暖、踏实,有一份好心情。这样就够了,我们就能少一些遗憾。
有时,我也会想到父亲的病,想到父亲为啥会得那病——父亲那一代的西部农民很苦,连基本的生存条件都很难得到满足,吃不饱穿不暖,就是他们的生活常态。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是顾不上健康的。
《大漠祭》里常会出现一种叫“山药米拌面”的食物,它就是西部人的主食,但它只是听起来很有营养,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的营养,也提供不了太多的能量。因为它的用料很少,就是往锅里下一到两把小米,然后切几个山药——不是淮山,而是土豆,我们那儿也叫山芋——待得那山药煮烂了时,再往锅里倒上一些面水,让那米汤显得稠一些。小时候,我们早餐吃的就是它,每人一顿虽然能喝上两大碗,但没过一会儿,肚子就一定会饿,因为那成分大多是水,不顶饱。好些的时候,我们中午还能吃上点汤面条——很少,我们一般只有在过节时,才能吃到面条和馍馍——要是没有面,我们就在开水里下一把米,再放上些浆水酸菜,就做成了我们所说的酸米汤。晚上也差不多,至多把小米换成别的。这就是凉州人传统的一日三餐。虽说很难熬,但那时节谁家都这样,不只是我们家,所以,虽然我老是觉得肚子饿,但不觉得有多委屈,也不觉得这是一种苦难。
但我很羡慕爹,因为爹能吃到饼子——我们也叫馍馍——每过一段时间,爹就会赶着马车到很远的煤矿去拉煤,来回一般要四天。路上没吃的,他就带上十二个饼子,一天三个,一顿一个。有一次,我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很想吃爹的饼子,又怕自己拿走一个饼子之后,爹有一顿饭就要挨饿。于是,我就在每个饼子上都咬上一口,这样,我既能吃上饼子,爹也不用饿肚子。谁知道,爹在半路上遇到朋友,又没啥可送的东西,就想送个饼子给人家,结果打开包裹一看,才发现每个饼子上都缺了一口,就没有送成。
后来我才知道,爹虽然有饼子吃,但他其实比我们都饿,因为他是大人,本来就需要更多的食物,而且他要干很多体力活,一顿一个饼子根本不够。但他为了让我们能多吃些,总是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饭量,久而久之,就熬出了胃病。我甚至认为,爹之所以后来会得胃癌,也跟他长期挨饿,胃受到了极大的损伤有关。每当想到这,我就会觉得沧桑和伤感。
而且,我很怀念爹的笑。小时候,爹的笑容总能让我得到安慰,每当想到他的笑,我的心里就会暖洋洋的,我很喜欢看到爹笑。可爹却不在了,我再也看不到他的笑了,每一想起,我就想落泪。有时,一看到在街头的寒风中行乞的老人,我就会不自觉地念叨:我再也没个爹爹了!我再也没个爹爹了!这时,我的心里就会涌起巨大的悲哀。然后,我会给那老人一些钱,权当是孝敬自己的父亲。如果我手里拿着的是硬币,就会小心翼翼地放进他们的碗里,我怕那响声,会刺耳,惹他们不快。那时,我眼中的他们,都是跟父亲一样的老人,我总能从那些仍在经受苦难的老人身上发现父亲的影子。所以,我很感激他们,是他们让我有了一种孝敬父亲的感觉。后来,我还会经常给一些老人寄些东西,我眼中的他们,都是父亲。
其实,就算对象不是我爹,也不是我爹那样的老人,而是其他人,甚至是那些曾经给我制造过违缘的人,我也会这样对他们的。因为,我做到了年少时所向往的“与人为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视众生如父母”。所以,我的人生中很少留下遗憾。
当然,父亲去世时,我还是会痛苦,但因为没有遗憾,也因为日常的修行让我有了智慧,发现了心中那个没有痛苦的地方,所以我能站在那个地方,观察那痛苦。
每个人,无论大人还是孩子,其实都能做到这一点,区别只在于他想不想做到。不过,不管他想不想做到,有一件事都是他必须去做的,那就是面对痛苦。
死亡是人生中必然出现的剧情,此外,人生中还有很多类似的剧情,酸甜苦辣,百态百味,人都不得不品尝。每个人能做到的,不是远离这一切——任何人都远离不了——而是明白一切都不可执着,都是记忆和幻觉,然后远离一切痛苦,在痛苦来临之际,品尝觉悟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