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故宫生活
1933年,国民政府担心北平沦陷,开始从故宫、颐和园、国子监等处收集文物瑰宝,以后又把伦敦举办《中国古代艺术展》的83箱文物集中南运。这是故宫珍藏的文物开始的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搬迁,一大批国宝因为战乱转移到大后方。1943年,故宫博物院趁冬季雾天,无敌机轰炸,所以把保存在贵州安顺的一部分文物,即曾在伦敦举办“中国艺术品展览”的83箱精品,在市区的两路口重庆中央图书馆作一次临时展览。
古物馆馆长庄尚严亲自押运文物从贵州到重庆南岸海棠溪向家坡故宫院部,朱家溍作为故宫子弟得以应召到院参加临时工作。朱家溍没想到能遇到这个机会,大喜过望,参与这批国宝的整理,让他大开眼界。
1943年的时候,朱家溍第一次到故宫当临时工。由于从小家庭的关系,朱家溍幼年对文物就耳濡目染,十几岁就随着父亲每日接触金石书画,像卷册怎么打开收起,瓷、青铜、玉怎么拿起怎么放下,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都不陌生。但是把它真正当做工作还是第一次。“我觉得这个工作做得太让人高兴了,因为你像拿古代的书画,我们拿出来从箱子里打开,平常只是望而生畏的,现在拿到自己手里,手都要洗干净,看、写标签、入陈列柜。这也是一种魅力笼罩着你,就给你很大的快乐。”
朱家溍和同事们首先从南岸海棠溪故宫博物院把装箱的文物装车,运到中央图书馆,再一车一车卸;卸下来穿上绳杠,两人一组,走上若干级台阶,抬进临时的库房安顿下来,然后打扫陈列室,抬陈列柜,擦玻璃,一系列卖力气的事情做完,才能坐下来,照着目录写陈列品名卡片;再打开箱子,搬出卷、册、轴陈列起来,一边工作一边欣赏,这种享受真是无法形容。展览期一过,收、装、抬又是一个很重的体力劳动过程。这些事情虽然距离几十年,朱家溍对自己在刚刚参加工作时的思想活动都还记得很清楚。
朱家溍说:“出来学校门所遇到的工作,我觉得根本不存在什么是熟悉的,什么是不熟悉的,也无所谓什么思想准备。譬如在粮食部门,一天到晚在办公室和公文打交道,有的时候还开汽车,对公文拟稿这项工作也是一窍不通,在大学读的是汉魏六朝、唐宋八大家,好像都和这项拟稿工作不发生关系。经人指点,从档案里全部了解自己所需知道的事情,使生疏的事逐渐变成熟悉的事情。
“到了故宫参加古文物展览工作,本来是自己很喜欢的,又是一项应该说已经熟悉的事情,但是参加的整个工作过程,体力劳动要占十分之七八,这对我又是很生疏的工作。我没当过装卸工,没干过肩担运输,这次全干过了。青年时期,我一直很喜欢体育活动,但坦率地说,我并没有体力劳动的习惯和爱好,不过遇上了也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这次参加文物展览,负担的体力劳动是以好胜的思想去完成的,所以不觉得苦,并且博得了院长马衡的一句话:‘现代的青年需要这样,粗活细活都能干。’”
抗战胜利后,朱家溍正式到故宫博物院工作,当时的条件和环境和抗战时期已经大不同了,但是对熟悉的文物工作还是有不少生疏感。朱家溍在参加题记、编目、陈列、库房整理等工作时,未曾见过的文物太多了,而且都要把它们从生疏变成熟悉。“我觉得即使已经熟悉的事物,只要深入研究,对它的认识肯定就会有变化,何况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每日层出不穷,也可以说,从青年到老年一直是这样的。”
1.故宫情结
朱家溍说:“我第一次去故宫是12岁,那只是跟普通参观人一样,跟着父亲母亲哥哥姐姐看故宫,知道这是废皇帝小溥仪在这儿住。当时我们能进来就是很难得的事情,皇宫嘛,几千年老百姓谁进过皇宫啊,这就是最大的吸引力。
“当天就是内阁总理黄郛宣布故宫博物院成立,就是那一天。所有的屋子也都拦着绳在那儿开着门,你可以看得见,贴着玻璃也看得见。西路就是溥仪的皇后,她叫婉容,还有他的一个妃,就是他们住的地方。溥仪也住在养心殿,那时候他们住在这儿就跟普通人住一样,他走的时候,桌上还有一个饼干盒子打开了,有半拉饼干扔在那儿,有一个果盘上面装着几个苹果,有一个苹果咬了半个扔在那儿了,床上被褥没有叠,桌上土很厚,窗台上跟地上摆的菊花都开着,正好的时候。当时宫里有个钟,还会写字,上一回钟,游客花一块钱搁里头作为捐赠,它就可以表演一次写字,写‘八方向化,九土来王’。
“上中学时,我第二次进故宫。也就是民国十六年,故宫博物院第一次出的刊物叫做《掌故丛编》。书里有一个圣祖谕旨的文章印象很深:康熙北征去了,他不是亲征到厄鲁特吗,亲征到这儿,敌人已经离得很远了,所以他有闲心下马来看看现在追击敌人的地方。那么就看见有两座大碑,上头刻着是‘大明永乐皇帝亲统六师北征至此’,把他佩服得不得了,说是大明皇帝永乐自个儿北征到这儿,还有一个碑写着几个字,刻的是‘天山为镡’,镡,就是金字旁一个覃字,是剑把,‘天山为镡,瀚海为锷’,第三句忘了,第四句是‘一扫胡尘,永清沙漠’。这是令人多么向往的国家情形。底下康熙也立了碑,‘某年某月某日,大清皇帝大清康熙皇帝亲统六师亲征至此,仰读’。他读这个永乐皇帝的碑不胜感慨,肯定他也受感动,也忘了自己是满族人,我是不是应该反对汉人呢,不是,我们是一家人。”
北伐以后,抗日战争以前的数年里,故宫博物院有了变化,因为朱家溍对文物知识的认识也提高了,对于陈列的文物开始喜欢看了。故宫博物院的票价由一元降到五角,轮流开放内东路和外东路,但中路则每日都开放。钟粹宫开辟为书画陈列室,还有景阳宫为瓷器陈列室、景仁宫为铜器陈列室、承乾宫为珐琅彩瓷器陈列室、咸福宫为乾隆御赏物陈列室以及其他一些陈列室。从这个时期开始,故宫博物院开始有内部优惠劵。朱家溍的哥哥朱家济和庄尚严、傅振伦、张廷济等一些北大毕业生都来到故宫工作。朱家溍的父亲是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所以朱家溍有赠券,可以常来故宫。当时最吸引朱家溍的是钟粹宫陈列的书画,每月更换陈列品两次。当时专门委员会每周开鉴定会,每星期一故宫博物院派人送一份审查书碑帖的目录给朱家溍父亲,这等于给了朱家溍一次预习的机会。而父亲也会在开审查会之后,就着目录告诉朱家溍某件真,某件假,某件真而不精,某件假但笔墨还好,某件题跋真而本幅假等等审查意见。哥哥朱家济是专管钟粹宫书画陈列室的工作人员,每次更换陈列品,哥哥总会告诉朱家溍,这次更换的是哪些名画。因为这些机缘,朱家溍将故宫当时所展出的《石渠宝笈》著录的精品有幸大多观赏过。
故宫在1925年10月10日成为博物院,因此每年的10月10日是成立纪念日。1933年院庆时要出版《故宫周刊双十号宋四家真迹》书法。出版这本特刊时,徐森玉来到朱家,请朱翼盦题签。因为徐、朱是老朋友,又是故宫同事,朱翼盦当然就答应了。徐森玉临走时还不大放心,又特地单独嘱咐朱家溍:“这个特刊已经印刷,只等封面题签了,我不好跟你爸爸限日期,你给我做个内应,提醒他快点写,将来出版,除去专门委员会一本之外,我再送你一本,好不好?”朱家溍说:“行啊!我还希望徐老伯再给我一本黄山谷的《松风阁》,一本赵子昂的《鹊华秋实图卷》,都要高丽纸印的。”徐森玉满口答应。
次日一清早,朱家溍就把墨磨好,请他父亲写字,下午就送到古物馆交给徐森玉。徐森玉立刻命管理刊物的冯华取来朱家溍要的两本刊物。这也算是朱家溍和故宫博物院的关系吧。
那几年每到10月,院长都要在御花园绛雪轩举办招待会,相当于院庆。有一次约请到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在漱芳斋演昆剧《游园惊梦》,招待故宫的理事和专门委员以及外宾。《游园惊梦》是由明到清久演不衰的传统戏,在传统形式的四方戏台上表演,真是天造地设的合适,整个协调的美达到不能再为之增减的程度。漱芳斋庭院里飘扬的曲声,真如戏文中“摇漾春如线”的美感,轻歌妙舞和画栋雕梁汇为一体,相得益彰,来宾都赞美不止,认为是故宫博物院独一份的特殊展览。
在抗日战争期间,当时故宫博物院部在重庆南岸海棠溪,古物分别保存在贵州安顺一处,由庄尚严主管,四川峨眉一处,由那志良主管;乐山一处,由欧阳道达主管。
1945年应该是20院庆的日子。这一年的8月15日,抗日战争胜利的一天终于来到了。那天,朱家溍在故宫古物馆的科员朱德明家中吃晚饭,牛太太烙饼的手艺特别好,外焦里酥,吃起来口滑,不知不觉到吃完了才觉出撑得慌,喝过茶更涨得不得了。正在难受的时候,突然听到由远而近人声鼎沸,鼓乐鞭炮齐鸣,朱德明的儿子从山下跑来说:“日本鬼子投降了!”朱家溍还有点不相信,又听见隔壁收音机广播,消息没错,真是天大的喜事。朱家溍和朱德明就下山,在上清寺街上走着,只见人山人海,都在喊口号,唱《大刀进行曲》。两人也蹦起来喊着“胜利万岁!”刚才吃多了的感觉已经消失,心里反而发空,有些发抖,从来没经受过这样使人激动的事,高兴,又有点想哭,朱家溍不知所措了,跟着街上的人群一起狂欢,这一天的太阳也好像落山格外晚,大概天人同感吧。这一年的10月应当是故宫博物院20年院庆,但是分别在三个地方保管的文物都准备先集中到重庆,应做的事情千头万绪,这一年当然顾不得院庆。
抗战胜利后,大家回到北平。马衡院长派朱家溍在古物馆工作。此次朱家溍就不再是故宫的参观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