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家生活
1.童年
1914年,朱家溍出生在北京东城西堂子胡同。
朱家溍的家原本在北京崇文门东交民巷的一所大宅里,坐落在台基场白家栅栏,这是皇帝赐给高祖朱凤标的府邸。在光绪二十六年(1867年),朱家溍的曾祖和祖父都在外省任职,父亲朱文钧还在读书,义和团在东交民巷烧教堂,朱家全家都到北京北边沙岭的亲戚家暂避,留下一些仆人看家。义和团认为这座大宅里可能藏着洋人,就屡次搜查。后来八国联军进城,又认为这座宅院可能藏有义和团的人,就放火烧了这座宅院。一家人从沙岭回到城里,看到家园成为一片瓦砾。原本朱家临走时只带了更换的衣物,想当然过几天就会回来,所以什么东西都没带走。朱文钧出门前路过大厅,把大架几案上正中摆设的白玉“三羊开泰”揣在怀里,因为这是御赐的。祖母看到了,说是兵荒马乱的,拿着这种东西会惹事。朱家溍父亲听了有理,走到前廊沿就顺手掀开地炕洞口木板,搁进炕洞里的炉灰里。回到家,在大厅的炕洞里居然还挖出这件白玉的“三羊开泰”。另外,朱文钧意外地拾到一件捣药的铜杵臼,一柄铜锤。虽然当时朱家溍没出生,听到老人嘴里这段往事,可见当时国破家亡的惨楚境况。
朱家溍幼年住在北京东城西堂子胡同,这所房子当时是向亲戚左孝同租的。左孝同是左宗棠之子,左家之前的房主是清代大学士英和的后代。这所房子,银朱油大门,硬山卷棚式,门外对面八字影壁,影壁的东面有一个车门,是马号。大门左右有上马石,门内一字影壁。东西屏门各四扇,照例是绿油漆红斗方。东屏门为“东壁图书”四字,西屏门为“西园翰墨”四字。进西屏门,有五间倒座门房。正面垂花门,两卷的后厦也是四扇大屏门,绿油红斗方“斋庄中正”四字。东西抄手游廊,厅房为五开间卷棚式,前后廊檐。前檐正中抱柱对联为“丹霞表襟云扶质,柏叶长寿梅花古春”。院落方砖墁地,正房后隔扇门出去有一段甬路。路左右各一长方院,由前院东西抄手游廊通过也可以走到这两个院。到了上房院,正房三开间,中间抱柱上的对联为:“躬礼履仁隆我祉福,辅政扶德居之宠光。”东西耳房各二间,小院各一。东西厢房各三间,东厢房抱柱对联为“钟鼎一堂联雁序,诗书千载荷龙光。”西厢房抱柱对联忘记了。由东耳房过道可进后照房院。后照房七间,院中有大桃树二株,高于房齐,有竹一丛,正对上房正中后檐窗。以上四进为正院。
由大门内进“东壁图书”屏门,是一个长方院,一排五间倒座,院中两大株碧桃和丁香。正面三间平台过厅,上安棒槌栏杆,四周挂檐板,坎墙隔扇窗。左右过道通往里院抄手游廊。正房三开间,前后廊檐。正房后窗外,假山迎面。间种竹数丛。院的西端由屏门可通正院厅房后院。北面一带粉墙,墙根也点缀山石,如负土而出。有一瓶式门可通后院,以上三进为东院。
这所房子的格局是北京邸宅最通行的模式,但布置疏密,丈尺适度。屋宇院落轩敞而不觉其旷,紧凑而有舒展。建筑物彼此的关系交代清楚稳妥,没有丝毫勉强生硬的地方。院内日照时间充足,春日海棠最盛,夏日盆荷从东到西可容四十盆,蔚为大观。只是过了几年,这所房子被画家溥雪斋先生买下。
记得宅院里有一棵老榆树,树上有一个老鸹窝,一棵大椿树上有个喜鹊窝,屋檐下还有麻雀。不仅朱家溍家里有三种鸟,别处也随时看见听见。
从前北京的人口比现在少,所以鸟儿们可以在城市里飞翔栖息。暮春天气,燕子就来了,每年都来住一个季节。冬天每日早晨有成群的寒鸦,从东往西遮满了天,飞着,叫着,到夕阳欲下的时候又从西往东飞去。当时北京胡同里很少过车,前门大街、王府井、东西单牌楼、东西四牌楼、鼓楼大街和城门口大街的车马行人较多,其余大街比较少。当时溥仪享受着民国的优待条件,帝号仍存不废,还住在紫禁城里。总统府在中南海,北海和景山都是禁区,其余坛、庙都归内务部保管,也未开放,只有社稷坛开放为中央公园,是北京人游览的场所。
幼年的朱家溍随母亲睡一张床,每天早晨醒来就叫一声“娘”,起床后到外间叫声“爸爸”,到西间见到祖母,叫一声“奶奶”。吃过早点,随着母亲到前院去见祖父,叫一声“爷爷”,对于叔叔婶婶也是见面叫一声,这是每天的礼节。
当时爷爷朱有基虽然才六十岁,已经是病人,总靠在一张摇椅上,不大爱说话。爷爷屋里有一张小椅子,是软靠垫,四腿下各有一小铁轮。朱家溍每天总要坐一下,再推着走几步。嘴里叫这个是汽车。有一天爷爷说:“你喜欢这个汽车,就赏你吧。”娘命朱家溍请安谢赏。朱家溍就开心地推着这个“小汽车”进自己屋子。朱家溍和姐妹们玩,经常骑在门槛上,嘴里说着咕咚咚,还称这个为坐火车。这些都是孩子的游戏。在朱家溍八岁的时候,他和母亲在照相馆里专门在汽车模型上合影。可见当时北京城已经有了汽车和火车,让这些名门之后的孩子印象深刻。
朱家溍回忆说:“在我四岁那年的五月端阳节,祖母说皇上又登基了。门房院的男仆纷纷吵嚷说街上都挂龙旗了。过了两天,爷爷去世了。全家人聚在前院上房大哭。供桌上摆着很高的大香炉和烛台,供桌前方放着一个长方的铜酒池,左右两个男仆单腿跪着,一个男仆捧着酒壶,一个捧着酒盏。父亲跪下,叔叔哥哥们都排着跪下。一个男仆递过酒盏,一个男仆斟上酒,父亲把酒先举过头顶,慢慢放下,把酒泼到酒池里,然后叩头。我们一起叩头大哭。还有成队的和尚和喇嘛念经。”
丧事期间,听说要打仗,朱家赶紧出殡。没几天段祺瑞打张勋,城里枪炮声不断,还有飞机投炸弹。后来朱家溍分析:小皇上登基让清朝遗老的祖父很激动,久病的人经不住刺激,所以突然病逝了。
朱家溍四五岁时,母亲就教认字,当时很爱看《儿童教育画》,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后来才知道这本非常受儿童欢迎的刊物是丰子恺先生主编的。朱家溍读《儿童教育画》的同时,还读《千家诗》。这是本上半页是诗意画,下半页是诗。朱家溍就自发地以这两本为蓝本画起画来。母亲看他喜欢画画,就买了几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初学毛笔习画帖》,跟着学习。七岁时,朱家溍上书房读书,每天的功课就是先念没读过的书,一直念到能背诵。背诵之后就是写字。因为上书房之前,朱家溍已经有过基础,所以一天的课程半天就完成,没想到一年过后,先生就增加背书量,结果朱家溍背完功课就得花一天的时间。从念《弟子规》上升到《孝经》、《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诗经》、《左传》等书,写字也从写“影格”上升到临帖写柳公权玄秘塔。九岁后,老师选择了当时高小的国文课本让朱家溍念,到了晚年朱家溍还记得这本国文的内容。
朱家溍说:“我还有个体会就是青年时代把应背诵的书都熟读背诵,绝对是好事。我认为不存在什么‘死记硬背’问题,熟读之后自然能背诵。”
朱家溍九岁迁居到帽儿胡同。朱家溍对帽儿胡同的房子印象很深。他说,那所院子共有房屋百十来间,五进院落,并有一个大花园。此宅原是同治年间大学士文煜的府第,民国初年,文煜的后人将它卖给了当时的代总统冯国璋。再后来,朱家溍的父亲朱文钧从冯的后人手中租住了这所宅子。
三间筒瓦卷棚式府门,银朱油,彩画,贴赤金。中间大门铜镀金门环,左右两间坎墙雕菱花隔扇窗各四扇。门内三间面阔的影壁一座,左右大屏门各四扇。进四屏门,一个长形院,南房四间。北面垂花门两卷屏门四扇,北房筒瓦卷棚式正厅三间,左右耳房各一间。东西抄手游廊,各有屏门通往跨院。正厅后隔扇门外有一窄长院,正中绿油贴金团寿字木影壁一座。上房院南墙绿油贴金板墙,夏有砖砌须弥座,中为木悬山脊大屏门。上房五间,左右耳房一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均有廊檐而无游廊相通。由东耳房外过道可进入后照房院,后照房七间,平台廊檐,东西平台房各二间,院中有橹树一株。以上是正院四进。这所房曾是宣统皇后博靳氏的家。用清代的成语称为“后邸”。本是一所很平常的住宅,因为皇帝大婚就对后邸按制度装饰一下,把一所普通住宅打扮成“府”的气派。
在名为“六唐人斋”的五间书房,朱家溍自幼便能享有“坐拥书城,足恣探讨的幸福”之感。在回忆书香往事之时,朱家溍动情地写道:“春秋佳日,窗明几净,从窗纱透进庭前花草的芬芳和室内书香汇合,花间的蜂喧,使人觉得生意盎然。夏日,庭前蝉声聒耳,浓荫蔽地,檐前垂着斑竹堂帘,室中则清凉无暑……冬日阳光满屋,盆梅,水仙的清香配合书香经久不散……”
朱家溍到十二岁的时候,每天书房功课完毕之后喜欢看小说,第一部是《西游记》,依次是《水浒传》、《封神演义》、《三国演义》、《红楼梦》和《儿女英雄传》等。
朱家溍小时候,每年腊月底,家里挑选出一个吉日“祝福”。祝福是浙江萧山一个乡风,家家如此。先到南纸店去“请”(实际是买)一份全神码,共有数百张。薄薄的纸,很简单的白描木刻,粗糙的印刷。每一张上面有神的名号,墨线上面,横竖刷几道红绿黄三色。供品除干鲜果品、点心、荤素菜意外,最主要的有三样东西:一个猪头、一个公鸡,不去掉翎和冠子,煮得半熟摆在桌上大冒热气。一条活鲤鱼。共三样摆在供桌的最前面。参加行礼的都是家庭的男成员,服务人员也限于男仆人。此外腊月二十三日在厨房祭灶和正月初一在正院中祭天地,这都是男成员的事情。只有除夕祭祖,是男女成员都参加的。以上这些活动,在旧家庭中祭祖是“慎终追远”的意思,当然不属于信神。《论语》中已经提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由来已久。凡不迷信鬼神的人,把这些活动都当做过年的生活点缀,没有这些好像家里不过年了。而全神码,朱家溍曾一张张地看过,从名称上看,有的和《封神榜》、《西游记》的神可以对上号,有的也不知道是何许神,总得感觉它过于粗糙,也不喜欢。但灶王码和天地码朱家溍就很欣赏,都是木刻单线印刷的,然后用笔画彩。重彩工笔画的年画水平最好,色彩鲜明,笔道明快。还有在门上,过年要挂一堆门神,没有刻印的轮廓,是纯粹的重彩工笔画。后来朱家溍知道灶王码和天地码都是杨柳青年画作家们画的。两幅门神是鼓楼大街的佛像铺画的。朱家溍很喜欢这些手艺人的作品。
朱家溍青年至晚年居住在南锣鼓巷的炒豆胡同,后门在板厂胡同。
这座府邸是僧王所建,非公主赐第,须要解释的是清代制度,凡公主赐第,公主死后,都要上交。当然也有例外的。这座僧王府由中西东三所房屋组成,各有四进。中所正院正房的柱础约二尺五见方,山墙下肩及坎墙都用城砖干摆。挑檐石以及压面石长约五尺。台阶五层,举架高大,面阔一丈多,进深两丈四寸。耳房的面阔尚且一丈。正房及耳房都用金砖墁地,有地下暖道,用楠木雕万蝠纹碧纱橱隔断前后间,上有仙楼可登。耳房内樟木板壁镶红木框,黄杨木的横楣及隔扇窗上饰冰梅纹嵌紫檀卡子花。建筑的外貌有殿宇的气派,内檐装修又是最考究的居室。中所前后院和西所也都是筒瓦卷棚式、有廊檐而无游廊相连,和中所正院的不同点就是无脊兽。中所和西所的风格一致,建筑性格是比较严整的。中所正院和东所正院、东院各主要屋宇还都有陈设。中所正院的正殿墙上挂着一副僧王的油画像,戴着秋帽,穿着巴图鲁鹿皮坎肩,大概二三十岁的样子,很英俊漂亮。东厢房是库房,有许多木柜,柜外有个马鞍架子,杏黄布套罩着马鞍。墙上挂着弓箭撒袋、腰刀、火枪等,大概都是僧王的遗物,这些都可以算是文物。这幅油画像后来归燕京大学博物馆,其余物品后来也就不知下落了。
这位僧王正式封号是“博多靳噶台亲王”。在第二次鸦片战争时,驻守天津,屡次上疏请战,而软弱无知的昏君咸丰只指望抚局。初战时有一次英法舰队搁浅在退潮中,因皇帝不准开炮而坐失良机。朱家溍评说这段历史,说僧王还是有其纪念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