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只堪哀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 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浪淘沙》
1
李煜,作为皇帝,每天摆在案头的似乎只有两件事:一是管理江山社稷,打理好朝政;二是应付好后宫的那些美艳妃嫔,即使天下不够太平,你照样可以夜夜雨露甘霖,天天歌舞升平。两件事都能做好,是一个皇帝最基本的素质。即使凑凑合合,差强人意,还是可以马马虎虎地做皇帝。可是,历史上能够二者兼顾、应付自如的皇帝并不多。大多数则沉溺于后宫,风流快活远比江山社稷更为重要。尽管如此,他却没有能力或者没有功夫把后宫的那些花花草草、争风吃醋的事侍弄得得心应手、顺风顺水。
李煜,你打理朝政的事,似乎既不在行,也不太感兴趣,因而也不大愿意花多少心思。也许,在你登基的时候,你压根儿就没有搞清楚,这是确保江山社稷的根本,这也是确保你永享风流快活的前提!于是,你耽于声色,“一晌贪欢”,一不小心,自己就做了亡国之君。江山没了,身前身后的万千佳丽也就归了别人!
好在,那些佳丽们旧情难断,还不时要光顾你的梦境。在梦里还可以潇洒地欢娱,无挂无碍,自在快活。当然,说是你的痴心妄想也自在情理之中。可是,梦毕竟不长,往往在渐进高潮的时候猝然而醒,才知道眼前残酷的处境,才知道罗衾太薄,身孤影独,耐不了五更的寒冷;才知道,窗外的雨声潺潺,春天已至尾声,那单调的雨声竟独自在为这料峭的春天唱着最后的祭歌,为你这个异乡落魄亡国奴奏着伤感之曲。
独自莫凭栏,这是你这个亡国之君切肤噬魂的诗意体会。你深刻地知道:仅“一晌贪欢”的工夫,你手里的“无限江山”就已更名易姓,说没就没了。天生懦弱的你做国君既不在行更不称职,落得个江山不可复识、江山更不可复得的结局自在情理之中。此时,江山与美人都如这眼前的“落花流水”,黯然而去,从帝王到俘虏,有形同天壤的巨大落差,你这个阶下囚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呢!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对景难排,那是春天,你吟下了一地春红,满纸胭脂,是因为你“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怎一个“悔”字可以概括你痛彻的反思,怎一个“悲”字可以写尽你复杂的心境?留给你的,只有无休无尽难遣难灭的恨了。“泪”,都因那不可挽回、无法饶恕的失国败家之“恨”:“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现在,难耐的时光已走到了秋天。于是,那令人哀伤的往事在你心里的创痛就更加剧烈,更加蚀骨锥心,要想找个法子将它驱除那真是难上加难。
秋风肆意,在清冷的高墙深院中回旋、穿越、低鸣,绵绵秋雨培植出厚厚的苔藓,疯狂地侵蚀,步步地近逼,终于爬满了层层台阶,让你不敢涉足被秋风被秋雨被苔藓侵占的领地。任它珠帘底垂,任它秋风闲卷。这氛围,这境况,还有谁会光顾这冷寂的小院?尽管你终日引颈以盼,甚至望眼欲穿。
沉埋的不止是金剑,沉埋的还有复国信心,还乡归祖的期愿。沉埋的还有男儿的雄性,东山再起的梦呓。那气吞山河的豪情,那金戈铁马的气势,都早已抛入遍野疯长的荆棘与蒿草。就这样,慢慢地挨到天黑,终于风静云散,月华初照,浩宇新开。料想那往日的欢娱之地,那琼楼玉宇,此时该是孤影岑寂,死气沉沉,全辜负了那高悬的明月,任由她空照着曾经富丽热闹而今却冷冷清清的凄艳秦淮!
2
李煜,你若是一个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农夫,即使今年所有的付出都付之东流,明年还有再次丰收的可能;你若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孤注一掷地赌上一把,也许还有再翻盘的机会;你是一位文人,这一首词没有填好,还有大把的时间供你从容地吟咏,反复地修改,还有华章绽锦的时候。
但是,你是一位堂堂的皇帝,你已经从权力的巅峰跌入了噩梦的渊域。你已经完完全全是一位任人宰割的阶下囚,你不可能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机会,哪怕仅存生机一线。卧榻之旁岂容得了他人的鼾声!这是从你手中夺过江山、夺过权柄者的家训,他们肯定没有忘记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他们深谙此道,陈桥兵变、窃国掠权是宋朝赵氏祖宗起家兴邦的捷径,因而他们更不希望这样的故事在自己的身上重演。你的苦吟,只能加速你尽快走向生命的终点。明知道这一天不会太远,你仍不愿停止你的歌唱。明知道这一天越逼越近,你仍然没有忘记自己作为一个歌者的责任。作为一个歌者,你可以生死相赴,而作为一位皇帝,你则荒废了全部的事业。对于文化,你功勋卓著;对于人民,你则是一个千古罪人。江山易主,改朝换代,是社会演进的常律,我们对此不该过多地责诟,而于你这个文人天子,是人们寄予了太多的希望所至。所以,才有了这么多恨铁不成钢的自责与惋惜。
李煜,世间万事,唯“悔”字难书!你既然不能履行好做帝王、做国君、带领人民过安稳日子的职责,那不妨让别人去做。你的创痛与怆痛,亦算是一种贡献,在我们的文学宝库中,你为我们增添了新的内容——这帝王之哀其实还可以拿来编写反面教材,作为课外读物,好让后世那些不称职的皇帝在花天酒地的间隙去慢慢地咀读!
李煜,我们会把这笔贡献清楚地记在你的名下。谁又有资格去冒失地窃取你这份特殊的荣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