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

闻一多

(1899—1946)

湖北浠水县人,现代诗人、学者、民主活动家,1912年考入清华留美预备学校,在校期间开始新诗写作,与梁实秋等发起成立清华文学社。1922年赴美留学,专攻美术专业,回国后在武汉大学、山东大学、清华大学等高校任教。1926年,与徐志摩主编《晨报诗镌》,推动新诗格律化运动,后来被看作新月派诗人的领军人物。闻一多写诗,以“苦吟”著称,在用词、句法、情境等方面都精于锤炼,力避烂熟的表达,总是独出心裁地寻求语言的有力、奇警。他第一本诗集《红烛》,风格唯美、高蹈,自由体居多,充满了东方藻饰和浓烈的情感,《忆菊》、《秋之末日》等篇章,色彩绚烂,显露了一位画家诗人的独到匠心。他的第二本诗集《死水》,可以看作自我修正的产物,语言更为洗练,将热烈的诗情浓缩于严谨的诗形中,完整实现了他的格律化主张,《死水》一诗通过“二字尺”与“三字尺”的组合,做到了“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一直以来被看作现代格律诗的典范。其他作品,如《天安门》等,采用“戏剧独白体”,模拟下层劳动者口吻,在新诗戏剧化方面颇具开创性。

出版诗集:

《红烛》,上海泰东书局,1923年。

《死水》,新月书店,1928年。

另著有《冬夜草儿评论》(与梁实秋合著,清华文学社1922年);《闻一多全集》(上海开明书店1948年)等。

忆菊

——重阳前一日作

插在长颈的虾青瓷的瓶里,

六方的水晶瓶里的菊花,

攒在紫藤仙姑篮里的菊花;

守着酒壶的菊花,

陪着螯盏的菊花;

未放,将放,半放,盛放的菊花。

镶着金边的绛色的鸡爪菊;

粉红色的碎瓣的绣球菊!

懒慵慵的江西腊哟;

倒挂着一饼蜂窠似的黄心,

仿佛是朵紫的向日葵呢。

长瓣抱心,密瓣平顶的菊花;

柔艳的尖瓣攒蕊的白菊

如同美人底着的手爪,

拳心里攫着一撮儿金粟。

檐前,阶下,篱畔,圃心底菊花:

霭霭的淡烟笼着的菊花,

丝丝的疏雨洗着的菊花,——

金底黄,玉底白,春酿底绿,秋山底紫,……

剪秋萝似的小红菊红儿;

从鹅绒到古铜色的黄菊;

带紫茎的微绿色的“真菊”

是些小小的玉管儿缀成的,

为的是好让小花神儿

夜里偷去当了笙儿吹着。

大似牡丹的菊王到底奢豪些,

他的枣红色的瓣儿,铠甲似的,

张张都装上银白的里子了;

星星似的小菊花蕾儿

还拥着褐色的萼被睡着觉呢。

啊!自然美底总收成啊!

我们祖国之秋底杰作啊!

啊!东方底花,骚人逸士底花呀!

那东方底诗魂陶元亮

不是你的灵魂底化身罢?

那祖国底登高饮酒的重九

不又是你诞生底吉辰吗?

你不像这里的热欲的蔷薇,

那微贱的紫罗兰更比不上你。

你是有历史,有风俗的花。

啊!四千年华冑底名花呀!

你有高超的历史,你有逸雅的风俗!

啊!诗人底花呀!我想起你,

我的心也开成顷刻之花,

灿烂的如同你的一样;

我想起你同我的家乡,

我们的庄严灿烂的祖国,

我的希望之花又开得同你一样。

习习的秋风啊!吹着,吹着!

我要赞美我祖国底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

请将我的字吹成一簇鲜花,

金底黄,玉底白,春酿底绿,秋山底紫,……

然后又统统吹散,吹得落英缤纷,

弥漫了高天,铺遍了大地!

秋风啊!习习的秋风啊!

我要赞美我祖国底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

一九二二年十月二十七日美国芝城

秋之末日

和西风酗了一夜的酒,

醉得颠头跌脑,

洒了金子扯了锦绣,

还呼呼地吼个不休。

奢豪的秋,自然底浪子哦!

春夏辛苦了半年,

能有多少的积蓄,

来供你这般地挥霍呢?

如今该要破产了罢!

烂果

我的肉早被黑虫子咬烂了。

我睡在冷辣的青苔上,

索性让烂的越加烂了,

只等烂穿了我的核甲,

烂破了我的监牢,

我的幽闭的灵魂

便穿着豆绿的背心,

笑迷迷地要跳出来了!

忘掉她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那朝霞在花瓣上,

那花心的一缕香——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像春风里一出梦,

像梦里的一声钟,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听蟋蟀唱得多好,

看墓草长得多高;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她已经忘记了你,

她什么都记不起;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年华那朋友真好,

他明天就教你老;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如果是有人要问,

就说没有那个人;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像春风里一出梦,

像梦里的一声钟,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死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发现

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

“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

我来了,因为我听见你叫我;

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

我来了,那知道是一场空喜。

我会见的是噩梦,那里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梦挂着悬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爱!

我追问青天,逼迫八面的风,

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

总问不出消息;我哭着叫你,

呕出一颗心来,你在我心里!

天安门

好家伙!今日可吓坏了我!

两条腿到这会儿还哆唆。

瞧着,瞧着,都要追上来了,

要不,我为什么要那么跑?

先生,让我喘口气,那东西,

你没有瞧见那黑漆漆的,

没脑袋的,蹶脚的,多可怕,

还摇晃着白旗儿说着话……

这年头真没法办,你问谁?

真是人都办不了,别说鬼。

还开会啦,还不老实点儿!

你瞧,都是谁家的小孩儿,

不才十来岁儿吗?干吗的?

脑袋瓜上不是使枪轧的?

先生,听说昨日又死了人,

管包死的又是傻学生们。

这年头儿也真有那怪事,

那学生们有的喝,有的吃,——

咱二叔头年死在杨柳青,

那是饿的没法儿去当兵,——

谁拿老命白白的送阎王!

咱一辈子没撒过谎,我想

刚灌上俩子儿油,一整勺,

怎么走着走着瞧不见道。

怨不得小秃子吓掉了魂,

劝人黑夜里别走天安门。

得!就算咱拉车的活倒霉,

赶明日北京满城都是鬼!

闻一多先生的书桌

忽然一切的静物都讲话了,

忽然间书桌上怨声腾沸: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渍湿了他的背;

信笺忙叫道弯痛了他的腰;

钢笔说烟灰闭塞了他的嘴,

毛笔讲火柴烧秃了他的须,

铅笔抱怨牙刷压了他的腿;

香炉咕喽着“这些野蛮的书

早晚定规要把你挤倒了!”

大钢表叹息快睡锈了骨头;

“风来了!风来了!”稿纸都叫了;

笔洗说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么吃得惯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两回澡,

墨水壶说“我两天给你洗一回”。

“什么主人?谁是我们的主人?”

一切的静物都同声骂道,

“生活若果是这般的狼狈,

倒还不如没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着烟斗迷迷的笑,

“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们,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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