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陈子昂(659—700),字伯玉,梓州射洪县(今属四川)人,祖籍汝南(今属河南)。父亲陈元敬,官文林郎,好神仙之术,居家四十余年。陈子昂年轻时豪侠任气,十七八岁始折节读书。二十四岁登进士第,随即归乡隐居。睿宗文明元年(684)春到洛阳上《谏灵驾入京书》,得到武则天赏识并召见,擢麟台正字。武则天垂拱二年(686)从军,跟随乔知之北征同罗、仆固。永昌元年(689)秩满,迁右卫胄曹参军。天授二年(691)因继母去世归蜀守制。长寿二年(693)重返洛阳,擢右拾遗,不久陷“逆党”而入狱,后复官。万岁通天元年(696),随建安王武攸宜征契丹,以本官参谋军事。圣历元年(698)秋,因父亲年迈,带官取给归侍。二年七月遭父丧。居家守制期间,受县令段简迫害陷狱,忧愤而卒,享年四十二岁,葬于射洪独坐山。陈子昂为人刚毅果绝,仗义疏财,与赵贞固、王无竞、崔泰之、卢藏用等私交尤笃。工于诗文却不甚好作,文章大多散落,在他去世十余年后,卢藏用辑其遗作编成文集十卷,为之作序并撰《别传》。

陈子昂青年时期深受父亲陈元敬的薰陶,豪侠好游。“少学纵横术,游楚复游燕”(《赠严仓曹乞推命禄》),自命不凡。他也好道家养生,曾服食过草药之类(见《观荆玉篇序》)。虽然他读书比较晚,却像他父亲一样博览典籍,研习道术,并且接受他父亲的观点,认为君臣遇合,关系着世道的兴衰治乱,历史机遇会呈现周期循环;牢记他父亲的嘱咐:“至于今四百年矣,天意其将周复乎?于戏!吾老矣,汝其志之!”(《我府君有周居士文林郎陈公墓志文》)立志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事实上,陈子昂一生在宦海中进退沉浮,确实是有这种信念在支持着他。

在陈子昂考中进士的第二年,即弘道元年(683)岁末,高宗卒于东都洛阳,灵驾将西迁长安。翌年春天,陈子昂到了洛阳,向临朝称制的武则天献上其自诩为“大臣书”(《春夜别友人》其二)的《谏灵驾入京》,分析当时形势,援引史实,论证灵驾西迁之失策,并指明其危害,慷慨激昂地表达了他建功立业的宏伟抱负。武则天颇为赏识,在金华殿召见了他,并且特下敕书:“梓州人陈子昂,地籍英灵,文称晔”(《别传》),擢拜他为麟台正字。从此,陈子昂步入政治舞台,踌躇满志地要为报效国家一展身手,于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写出奏疏,满腔热情地全面陈述他的政治主张。

陈子昂在家乡生活期间,在青年的游历过程当中,目睹了当时百姓苦于劳役、灾荒的惨状:“西蜀疲老,千里运粮;北国丁男,十五乘塞;岁月奔命,其弊不堪”,“顷遭荒馑,人被荐饥,自河而西,无非赤地;循陇以北,罕逢青草。莫不父兄转徙,妻子流离,委家丧业,膏原润莽”(《谏灵驾入京书》)。他一再指出,当时这种情况相当普遍:“自剑以南,爰至河、陇、秦、凉之间,山东则有青、徐、曹、汴,河北则有沧、瀛、恒、赵,莫不或被饥荒,或遭水旱,兵役转输,疾疫死亡,流离分散,十至四五,可谓不安矣”(《上军国利害事·人机》);“当今山东饥,关陇弊,历岁枯旱,人有流亡”(《谏雅州讨生羌书》)。因此他深深同情人民的苦难,对于朝廷劳民伤财的种种行为措施,如高宗灵驾西迁、雅州讨伐生羌以及征兵服役等等,他都上疏劝谏,陈述利害,既为国家的安定,也为百姓而请命。

陈子昂不仅揭露了天下疲困的现象,而且深刻地指出,暴政贪官是造成天下动荡,导致农民反抗的直接原因。“蜀中诸州百姓所以逃亡者,实缘官人贪暴,不奉国法,典吏游客,因此侵渔,剥夺既深,人不堪命。百姓失业,因即逃亡,凶险之徒,聚为劫贼。今国家若不清官人,虽杀获贼,终无益。”(《上蜀川安危事三条》)他把清除贪官污吏视为治国安民的一项根本方针政策,要求坚决执行,更见其爱国心切,爱民情深。

在陈子昂的官宦生涯中,曾经二度从军出塞。第一次是在垂拱二年(686),二十八岁的陈子昂跟随左补阙乔知之北征金徽州都督仆固始。第二次是在万岁通天元年(696)三十八岁时为建安王武攸宜幕府随军参谋,东征契丹李尽忠、孙万荣。因而他对战争给边塞人民带来的苦难,对唐朝边备松弛的腐败军政等,都有真切的了解和清醒的认识:“亭堠何摧兀,暴骨无全躯。……但见沙场死,谁怜塞上孤”(《感遇》其三);“塞垣无名将,亭堠空崔嵬。咄嗟吾何叹?边人涂草莱”(《感遇》其三十七)。正像他认为廉政除贪是国家安定的根本一样,他深刻认识到边塞的安定和战祸消除,其根本原因也在镇守边塞的将帅是否得人。

陈子昂对边塞战争的态度是一分为二的。对异族的侵掠骚扰,他主张坚决打击,如北征契丹时他曾上书统帅,自请率领万人充当前驱。但同时他又坚决反对穷兵黩武。垂拱三年(687)武则天想从雅州开山通道出击生羌,以袭吐蕃,陈子昂于是上《谏雅州讨生羌书》极力谏止。当时吐蕃势力强大,对富庶的西蜀垂涎三尺,若是一旦开蜀山、通险阻,不但使羌人无辜受戮,反而便利了吐蕃入侵。他指出:“西蜀之祸自此结矣……是乃借寇兵而为贼除道,举全蜀以遗之……今又徇贪夫之议,谋动兵戈,将诛无罪之戎,而遗全蜀之患!”对这种图谋私利、祸国殃民的不义战争,进行了愤怒的谴责和批判。

陈子昂反对酷吏统治,反对滥施刑罚。武则天代唐自立,徐敬业等在扬州起兵反抗,武则天用武力将他们镇压下去之后,为了压服宗室大臣中的这种怨怼情绪,于是广开告密之门。《资治通鉴》卷二〇三载,当时“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供五品食,使诣行在……所言或称旨,则不次除官,无实者不问,于是四方告密者蜂起,人皆重足屏息。”武则天重用索元礼、来俊臣、周兴等酷吏,大肆诛杀宗室大臣,手段残忍,令人发指。当时牵连极众,冤狱遍地,人心惶惶。于是陈子昂不遗余力地揭露这种白色恐怖:“有迹涉嫌疑,辞相逮引。莫不穷捕考讯,枝叶蟠拿,大或流血,小御魑魅。至有奸人荧惑,乘险相诬,纠告疑似,冀图爵赏,叫于阙下者日有数矣。于时朝廷偟偟,莫能自固,海内倾听,以相惊恐。”“天下喁喁,莫知宁所”。他还一针见血地戳穿了酷吏的丑恶嘴脸及险恶用心:“文深网密,则共称至公;爰及人主,亦谓其奉法。于是利在杀人,害在平恕,故狱吏相诫,以杀为词。非憎于人也,而利在己。故上以希人主之旨,下以图荣身之利。徇利既多,则不能无滥。滥及良善,则淫刑逞矣。”(以上均见《谏用刑书》)面对高压,陈子昂独能抗议直辞,“不避汤镬之罪”,置生死于度外,不能不令人钦佩他的正直、清醒和勇敢。

酷吏的残暴,陈子昂确实深受其害。他一生曾两度入狱。一次是延载元年(694)在东都为右拾遗时,以“逆党”的罪名牵连陷狱,一年之后狱解,复官。他既落入酷吏之手,无疑受尽折磨。另一次是辞官还乡,丧父之后不久,遭县令段简迫害,诬陷系狱,导致他在四十二岁之壮年忧愤谢世。《别传》载:“段简贪暴残忍,闻其家有财,乃附会文法,将欲害之。子昂荒惧,使家人纳钱二十万,而简意未已,数舆曳就吏。子昂素羸疾,又哀毁,杖不能起……于是遂绝。”对于陈子昂的死因,学者们有不同的推测,但是段简如此迫害陈子昂,大概是事实。可以想见,陈子昂对酷吏深恶痛绝,自然会遭此辈忌恨,以致最终死于非命。

陈子昂的思想相当复杂。他二十六岁拜麟台正字,四十岁以父老带官归侍,其间从政十四年。他二度从军,二次入狱,又曾二度从晖上人游,二次隐居。他头脑里充满正统儒家思想,但同时佛道出世之念也始终游离不去。永淳元年(682),他二十四岁中进士之后,因干谒权贵无成,曾归乡隐居,与晖上人过从,学仙求道。他自叙当时情形:“林岭吾栖,学神仙而未毕。”(《晖上人房饯齐少府使入京府序》)“囊括经世道,遗身在白云……浮荣不足贵,遵养晦时文。舒之弥宇宙,卷之不盈分。”(《感遇》其十一)充满了年轻人既想投身政治,跃跃欲试身手,又不得其门而颇费踌躇的矛盾心理。但这时他整个精神面貌是昂扬向上的。他不断地上疏,恳切地希望武则天施行仁政,成为明主,再现上古淳化之风、盛世之象。天授二年(691)秋至长寿二年(693)七月,他居蜀为继母守制,再度与晖上人交游。当服阙返洛时,他感叹道:“平生亦何恨,夙昔在林丘。违此乡山别,长谣去国愁。”(《遂州南江别乡曲故人》)仍然不能摆脱仕与隐矛盾的困扰。

陈子昂仕途很不得意,他所奏的谏议很少被采纳,而且还曾受牵连入狱经年,所以思想上颇为苦闷。后来陈子昂更多地还是与超凡脱俗的道家精神相契合,“晚爱黄老之言,尤耽味《易》象,往往精诣。在职默然不乐,私有挂冠之意”(《别传》),老庄哲学后来已经成其唯一的精神寄托。而当他随武攸宜北征契丹时,满腔热忱却再次遭挫,还受到降职处分。坎坷的际遇,终于使他对朝政完全失望:“雄笔!雄笔!弃尔归吾东山,无汨我思,无乱我心,从此遁矣。”(《与韦五虚己书》)故在不惑之年激流勇退,借口父老,辞别了险恶的官场,回到老家射洪。这时他已彻底淡薄了功名,真正想开始隐居了,“遂于射洪西山构茅宇数十间,种树采药以为养”(《别传》)。谁料终未能逃脱酷吏们的魔爪,横遭迫害摧残,过早地结束了一生。

总之,陈子昂在政治上富有理想和才能,他提出“息兵”、“措刑”等政治主张,固然是为维护封建统治,但同时也是同情民生疾苦的,在当时具有进步意义。陈子昂的思想又是错综复杂的,儒家传统观念,以及佛、道出世思想,在不同时期对他产生了不同影响。我们了解其人,才能更准确深刻地体味和把握他的诗文作品。

陈子昂今存作品,有诗127首,文110余篇。他是一个在理论和创作实践上都有建树的文学家,是初唐诗歌革新的旗手,又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先驱。

唐代开国至陈子昂生活的时代已经六七十年,六朝以来的形式主义靡丽卑弱的文风一直占据了统治地位。《新唐书·文苑传》说:“唐兴,诗人承陈隋风流,浮靡相矜。”其间虽然出现了“初唐四杰”,他们首先尝试变革,给文坛带来了清新的空气,但并未扭转局面,因此陈子昂《修竹篇序》的出现,可谓震聋发聩。他尖锐地指出,六朝以来的浮靡文风内容空虚苍白,一味雕琢词藻,完全背弃了汉魏至建安的优良文学传统,“文章道弊五百年矣!”为此他反对齐梁体,主张恢复汉魏风骨,强调“风雅”、“兴寄”,要求文章内容充实,抒发真挚情感;同时要求与优美的艺术形式结合统一,“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要有气势,有精彩,抑扬顿挫,声韵谐和。此文在当时等于一篇文学革新的宣言,所以卢藏用推许说:“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陈子昂文集序》)陈子昂在诗文创作中是自觉地实践了自己的理论主张的。

陈子昂的诗歌,影响最大的是《感遇》诗和边塞诗。

《感遇》诗共计38首,都是五言古诗,但并非一时一地之作,内有陈子昂早年的作品,但大部分当成于中年归田之后。《感遇》诗编次既不分类,亦非编年,可能是陈子昂去世以后,他的好友卢藏用收采遗文汇编成十卷文集之时所定。

陈子昂创作《感遇》诗,前人认为“出自阮公《咏怀》”(唐释皎然《诗式》卷三),而阮籍恰是陈子昂在《修竹篇序》中标榜的“正始之音”的代表人物。但是陈子昂《感遇》诗内容要广泛充实得多,实际上这组诗真实反映了他一生思想的主要方面和成就。

《感遇》诗集中表现了诗人对哲学以及社会规律的探索和认识。在世界的本体和构成方面,他崇儒而尊道。其八说:“吾观昆仑化,日月沦洞冥。精魄相交构,天壤以罗生。”这显然是道家的“混沌”说,宇宙一片混沌,日月昏暗,然后天地分开,元气造物,构成了天地之间的世界以及人类万物。但是,对于儒、道两家在本体有无的分歧上,他采取折中调和,所以说:“仲尼推太极,老聃贵窅冥。”指出孔子推尊太极,但回避了“太极”本质属于有或无的回答,而对老子则明确肯定了贵无。不过从孔、老并提来看,他其实认为两者一致,因此他说:“太极生天地,三元更废兴。”(其一)认为天地分开之后,人类社会的发展是像夏、商、周三代一样,开始兴与亡的朝代更替,并且认为这种改朝换代的变化取决于天意,“终古代兴没,豪圣莫能争”(其十七),任何豪杰圣贤都不能抗争。如果说他对世界本体的认识是朴素的唯物的,那么对人类社会规律的认识则陷入客观的唯心史观。他虽然不赞同主观唯心的英雄史观,但却对人改造客观世界的能动性不抱积极态度,这终于导致他后来在政治上的逃避和超脱。

《感遇》诗深刻揭露现实的丑恶,抨击朝政的腐败。武则天任用酷吏,滥杀宗室,他说:“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其四)对于尔虞我诈、趋利求荣的丑恶世态,他说:“谗说相啖食,利害纷。”(其十)他痛斥群小猖厥,残害良善;指责武则天刚愎自用,不能尚贤任贤。他一再批评武则天利用谶讳及佛教愚弄百姓,劳民伤财,尖锐指出:“先天诚为美,乱阶祸谁因?”(其九)明确反对:“吾闻西方化,清净道弥敦。奈何穷金玉,雕刻以为尊?”(其十九)并揭露其实质:“夸愚适增累,矜智道逾昏。”义正辞严,一针见血。

《感遇》诗真实披露自己的内心世界,鲜明地表现出诗人的自我形象。他抒发壮志难酬的愤慨和忧伤,“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其二),“但恨红芳歇,凋伤感所思”(其三十一);倾吐苦闷彷徨,“圣人去已久,公道缅良难”(其十六);流露出对现实的失望不满以及忧谗畏祸的心理,“云海方荡谲,孤鳞安得宁”(其二十二)。其二十三感伤珍禽翡翠鸟因材美而遭祸,表达对才识之士命运的忧虑,“多才固为累,嗟息此珍禽”。因而他向往神仙境界,常常流露归隐情怀,“梦登绥山穴,南采巫山芝。探元观群化,遗世从云螭”(其三十六)。其十一塑造了高士鬼谷子的形象,是作者精神面貌的写照,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其十八说“世道不相容,嗟嗟张长公”,其三十说“唯应白鸥鸟,可为洗心言”,无不表现他失意不遇的内心痛苦,真实而鲜明。

唐代诗人李白和杜甫对陈子昂非常仰慕。李白曾许其为“麟凤”(《李太白文集》卷一二《赠僧行融》)。他承陈子昂余绪,继续反对六朝以来浮靡诗风,力主追复古道,其《古风》二卷,就是直接学习《感遇》诗的,所以朱熹说:“《古风》两卷,多效陈子昂,亦有全用其句处。”(《朱子语类》卷一四〇《论文下》)同样,杜甫对陈子昂和《感遇》诗也极为钦佩,赞道“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杜工部集》卷五《陈拾遗故宅》)。

《感遇》诗的艺术特色突出表现在运用比兴,托物言志。如其二是陈子昂归隐后的代表作,以幽芳的兰草、杜若喻己身之高洁,这些芳草空独孤寂地生长,岁华摇落,芳志无成,寄喻着他怀才不遇、理想破灭的忧伤愤懑,表现了他平生最大的悲哀。其他如诱骗落网的南山鹿(其十二)、与世无争的蜻蛉(其二十一)、毛羽艳丽的翡翠鸟(其二十三)、瑶台青鸟昆仑玄凤(其二十五)、遭击哀鸣的黄雀(其二十八)、自由自在的白鸥鸟(其三十)等等,无不各具寓意,寄托了作者种种美好的理想、高尚的志节、失意的感叹、无奈的悲伤。它们在作品中形象丰满鲜活,栩栩如生。

陈子昂结合自己二度从军的切身体会,写下了30多首边塞诗,包括《感遇》诗其三、其二十九、其三十四、其三十五、其三十七等五首。它们笔触犀利,思想深刻。或自写怀抱,或激励友人,抒发满腔报国热忱和建功立业的慷慨之志,如《感遇》其三十五、《东征答朝臣相送》、《和陆明府赠将军重出塞》、《送魏大从军》、《登蓟城北楼送崔著作融入都》等;抨击武周王朝军政腐败,边备松弛,将领无能,如《感遇》其三、其三十七;反对穷兵黩武,同情兵民苦难,如《感遇》其二十九;指斥武则天轻视边功,赏罚不明,如《感遇》其三十四、《西还至散关答乔补阙知之》、《题祀山烽树赠乔十二侍御》、《题居延古城赠乔十二知之》等;思念故国、家园,如《居延海树闻莺同作》;描写边塞风光,如《感遇》其三十四、《送魏大从军》等;览古感怀,抒发生不逢时、壮志难酬的悲愤和慨叹,如《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以及盖世名篇《登幽州台歌》。相当广泛地反映了边塞现实生活及其政治矛盾,足以代表初唐边塞诗成就,为盛唐边塞诗奠定了基调。明胡应麟说:“高适、岑参、王昌龄、李颀、孟云卿,本子昂之古雅而加以气骨者也。”(《诗薮》内篇卷二)其论不为无见。

陈子昂边塞诗,继承建安、正始文学的风格,自成格高气壮的鲜明特色。它们往往是大笔勾勒,如一些描绘边塞疆场的诗句,“朔风吹海树,萧条边已秋”(《感遇》其三十四)、“胡秦何密迩,沙朔气雄哉”(《感遇》其三十七)、“雁山横代北,狐塞接云中”(《送魏大从军》)、“星月开天阵,山川列地营。晚风吹画角,春色耀飞旌”(《和陆明府赠将军重出塞》),都是阔大苍凉的场景与粗犷豪迈的激情,取得和谐的统一,苍劲刚健,雄浑有气势。正如清人王夫之所评“正字古诗亢爽,一任血气之勇,如戟手语”(《唐诗评选》卷三)。

此外,陈子昂还创作了一些清新优美的诗篇,主要是五言律诗。描绘如画景物的,有被元方回誉为“唐人律诗之祖”的《白帝城怀古》(《瀛奎律髓》卷三);有被明胡应麟盛赞“平淡简远,为王、孟二家之祖”的《度荆门望楚》(《诗薮》内篇卷四)。“片云生极浦,斜日隐离亭。坐看征骑没,唯见远山青”(《送殷大入蜀》),“故人洞庭去,杨柳春风生。相送河洲晚,苍茫别思盈。白已堪把,绿芷复含荣。江南多桂树,归客赠生平”(《送客》),思念家园,歌颂友情,意境深远,真挚动人。《送客》一首还被王夫之称许为力尽唐人五言佳境之作(《唐诗评选》卷二)。其他如《晚次乐乡县》、《酬晖上人秋夜山亭有赠》、《春夜别友人》二首等,与上述诸篇也仅在伯仲之间。这些律诗力矫六朝浮艳风习,语言不事雕琢,如“古木生云际,归帆出雾中”(《白帝城怀古》),“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度荆门望楚》),质朴清新,自然浑成。所以方回推评说:“陈拾遗子昂,唐之诗祖也,不但《感遇》诗三十八首为古体之祖,其律诗亦近体之祖也。”(《瀛奎律髓》卷一)

陈子昂的散文同样体现着他的文学主张。陈子昂一生关心政治,干预政治,写了许多奏疏,从各个方面阐述其鲜明的政治主张。其文现存110余篇,赋、表、碑文、墓志、颂、铭、序、奏议、书启等各体兼备,其中政论散文最能代表其成就。比较著名的篇章,有《为乔补阙论突厥表》、《上蜀川安危事》、《上军国机要事》、《上军国利害事》、《谏灵驾入京书》、《谏雅州讨生羌书》、《谏刑书》、《谏政理书》、《谏用刑书》等。在这些文章里,陈子昂阐明其政治主张中最重要的“息兵”、“措刑”的观点,揭露批判社会政治、经济、军事诸种弊端,同情人民苦难并分析其根源。除了内容充实而外,陈子昂的散文善于借古喻今,旁征博引;条分缕析,观点鲜明,而且感情充沛,气势飞动。语言亦同其诗风,摒弃丽藻成典,朴素刚健;还擅长结合骈散句式,文节错落有致,音韵铿锵。陈子昂散文在当时即获很高声誉,可以称得上是韩柳古文运动的先驱。唐梁肃言“唐有天下几二百载而文章三变,初则广汉陈子昂以风雅革浮侈……”(《唐文粹》卷九二《左补阙李翰前集序》)。韩愈更是推崇备至,声称“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韩昌黎集》卷二《荐士》)。但是陈子昂的文章还不能尽脱六朝积习,仍有骈偶成分,对此前人也有讥评,元马端临说:“陈拾遗诗语高妙,绝出齐梁……至其他文,则不脱偶俪卑弱之体”(《文献通考》卷二三一)。

总之,陈子昂的诗与文,都开风气之先。他所力主的反齐梁、复汉魏的理论,在当时无异于革新之号角,同时他还以丰富的创作实践其主张,并且取得相当的成就。尽管他有的作品内容还单薄,技巧还不精熟,但他为唐代诗文革新运动的奠定作出了贡献,所以明胡震亨、清沈德潜都把他比作诗国的陈胜、吴广,金人元好问所谓“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遗山先生文集》卷一一《论诗三十首》),更是早就由衷地肯定了陈子昂的这份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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