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变绿林
如若岁月静好,李鸿章也就当个太平京官终老,如今生逢乱世,“翰林变绿林”,一切从零开始。他后来深有感触地叹道:“吾辈文人,临战非武夫比。”
李鸿章投笔从戎,始于1853年。听闻太平军攻克省城安庆,当时在京师供职的李鸿章急了,就怂恿工部左侍郎吕贤基上疏献言献策。李鸿章的文笔很好,平时经常为吕贤基草疏言事,那天吕贤基自然让他代劳。李鸿章连夜翻检书籍,审察时势,搜肠刮肚写了一长篇奏疏,派人送到吕宅后倒头大睡。第二天中午醒来,李鸿章跑去吕宅打听消息,一进大门就听见吕家哭丧般的声音,只见吕贤基从屋里跳出来说:“君祸我,上命我往。我亦祸君,奏调偕行。”
一纸主动请缨的奏疏,后来成了吕贤基的催命符,却成了李鸿章的垫脚石。清闲安稳的京官生活,对于一般人来说心满意足,可是对于李鸿章来说,那种味同嚼蜡的日子燃不起旺火。
抛弃了温柔富贵乡的舒适安逸,李鸿章踏上了一条荆棘路,那里只有血泪和死亡。纸上谈兵易,带兵打仗难,李鸿章统率淮军之前的战史,并无多少光彩可言。奉命回皖办团练不到一年,吕贤基就兵败舒城投水自尽,李鸿章则在家仆刘斗斋的劝说下,骑马溜回家了。
时人说李鸿章早年“专以浪战为能”,别说根本不是太平军主力的对手,就连家乡的土匪都搞不定。据说有一天拂晓,李鸿章率乡团迎战土匪,结果落荒而逃。李鸿章带着散兵游勇逃呀逃,路过一户人家,发现厨房里米饭蒸熟了,主人却不知躲哪里去了。当时已过午后,李鸿章饿坏了,就一脚跷踩灶沿,一手揭盖,一手取盏,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招呼大伙说:“快干,好跑。”
李鸿章丢人可不止一回,有一次听说太平军大军将至,赶紧带乡勇先逃,以致清军数十座营垒被攻破,清兵死伤无数。清军将领和春闻讯,带数千精兵星夜驰援,奋力攻击太平军,这才解了围。次日,李鸿章来见和春,奉承说:“声威大震,以军门为最。”和春回敬说:“畏葸溃逃,当以阁下为先。”和春真不给面子,李鸿章羞愧难当。更要命的是,这件糗事在大江南北传为笑谈。
虽然闹出不少狼狈事,不过,李鸿章办团练也不是毫无成绩,四年间因功累迁,最终头上多了一个省级的虚衔——按察使衔。当然,就凭他当年那点本事,估计李秀成瞧都不愿多瞧他一眼。现在要他独当一面,回籍组建一支队伍来对付李秀成,压力可真不小。
李鸿章的家乡合肥民风强悍,如今“兵、匪、发、捻”交乘,民间纷纷结寨自保。其中以西乡团练声势最大,百里之内互为声援,“贼来则战,去则耕;贼近则守,远则出击”,被地方官奉为上宾,时常招请出战。
合肥西乡有“三山”——周公山、大潜山、紫蓬山,各有“山大王”:周公山下有张树声兄弟,大潜山下有绰号“刘六麻子”的刘铭传,紫蓬山下有周盛传兄弟。西乡三山团练的凶悍是出了名的,他们在狠命杀伤对手的同时,精心保存自己的实力,这一点丝毫不比湘军逊色。曾国藩说他们野气未除,其实正是其长,李鸿章则称他们“勇烈冠时”“能战而多士气”。
俗话说:“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这些半兵半匪的亡命之徒厮杀起来,带有浓厚的“血亲复仇”性质,常常是父死子继,兄亡弟承,一人战殁,阖家上阵。与半是大烟鬼、半是可怜虫的大清正规军比起来,这种团练武装显然强悍很多,以至于陈玉成、李秀成这样的太平军名将都惧怕三分,告诫手下勿犯“三山”。
家乡合肥的团练已成气候,这成为李鸿章组建淮军得天独厚的资源。他把三弟李鹤章打发回东乡老家招募旧部,自己则把目光聚焦于西乡。早年在家乡“浪战”时,他就与西乡团练结下不解之缘,也因为喜欢与这些“山大王”厮混,而被乡人戏称“翰林变绿林”。他深知这些久历沙场、死缠蛮打的“山大王”只要稍加调教,日后会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真是机缘巧合,当时西乡“山大王”想转型,正在寻找出路。有一天,持重老成的张树声召集各团练头目密议,说我们皖中诸豪振臂一呼,虽可谓举足轻重,但像现在这样不官不民不匪,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看人家曾国藩是钦命的团练大臣,而且治军有法度,天下属望,我们何不跟着他建功立业?
诸位“山大王”一呼即应,张树声便出面致函李鸿章,请他向曾国藩转达他们的投效之意。此信写于上海请兵之前数月,当时李鸿章将信件转呈曾国藩,曾国藩阅后大加赞赏。后来曾、李商量援沪之法时,还请张树声赶赴安庆商谈。
在收编西乡团练的同时,李鸿章还到处网罗新知故旧,物色淮军营官及幕僚。1862年2月,除周盛传兄弟被编入亲兵营之外,首批招募的“树”(张树声)、“铭”(刘铭传)、“鼎”(潘鼎新)、“庆”(吴长庆)四营陆续开到安庆集训。2月22日,李鸿章正式移驻安庆北门外新营盘,建立独立的指挥部。
曾国藩
当张树声等十余名营官和准营官鱼贯而入总督府,两江总督曾国藩迎至廊下,之后的“怠慢”让他差点挨揍。足足有两小时之久,曾国藩就在走廊来回踱步,一个个地端详,却无一句问答,害得他们连咳嗽一声都不敢。这么冷的场面实在让人难堪,这些武夫血气方刚,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挥袖摩拳准备动武。就在间不容发之际,曾国藩突然笑脸相迎,说诸君均是人杰,请入筵席欢饮。
善于“相人术”的曾国藩,在这次目测中最看好两个人——沉着耐心的张树声和性格暴烈的刘铭传。曾国藩眼光确实不错,后来这两人果然功成名就:张树声官至两广总督,是除李鸿章之外最早得任督抚要职的淮军将领;刘铭传则军功卓著,成为台湾首任巡抚。
当然,未经战阵,焉知是骡子是马。何况东援上海事关重大,李鸿章光有这些营官还不够,还得从湘军挖一些老将过来。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谁肯把手下悍将让给李鸿章呀?所以李鸿章在给好友的信中慨叹:“楚中诸老虽相爱之甚,竟难以偏裨畀我。”既然要干大事,脸皮就得厚,李鸿章只得到处求告。不过,他还真是能讨会要,比如跟湘军名将鲍超套磁,说咱哥俩挚爱逾常、同心相印,你就借给我三个参将吧。
张树声
李鸿章跟鲍超私交甚笃,自然比较好说话,而跟师叔曾国荃借人可没那么容易。曾国荃手下有一名悍将叫郭松林,能够望尘而知敌数,可是为人骄恣跋扈,贪财好色,放荡不羁。李鸿章用人是重才不重德,几次跟曾国荃商调郭松林,可是碰了一鼻子灰。后来因为郭松林犯下过失,怕被曾国荃惩罚,就溜到上海投靠李鸿章。曾国荃要郭松林回去,李鸿章哪肯把到手的人才吐出来,好言好语求师叔“赏脸相借,勿予苛责”。
当然,郭松林后来也真给李鸿章长脸,在上海四江口和江阴之战中身先士卒,纵横驰骋,一时名声大噪。在淮军早期将领中,郭松林和程学启齐名,而程学启原先也是曾国荃的部下。程学启早前是太平军将领,后被策反投奔湘军,却始终得不到信任,心寒得想一死了之。李鸿章就请当初献策反计的桐城人孙云锦去游说,程学启一听当然乐意了,说咱们皖人在湘军终难自立,大丈夫当独立门户,岂可仰人鼻息?程学启于是转投淮军,两年后率部攻打嘉兴时受伤,死于破伤风感染。噩耗传来,李鸿章连声惊呼左臂膀断了。
李鸿章的能耐不光是借将,而且借来之后能为己所用,最终化湘为淮。比如黄翼升本是湘军一名水师统领,李鸿章以“助战”为名借调之后,无论曾国藩如何再三催要,都阳奉阴违不愿归还;而黄翼升也乐不思蜀,即使曾国藩发怒说要具折参劾他,也拒不奉命。李鸿章还公然和恩师耍赖皮,说他和黄翼升是患难之交,“四载以来,欢洽无间”,如果老师一定要参办,就把他一起参了吧,弄得曾国藩哭笑不得。黄翼升对李鸿章如此死心塌地,当然与李鸿章驭下有术分不开。李鸿章常把淮军的胜利归功于黄翼升主持、调度有方,夸赞他“为武人中第一流,为平吴第一功臣,为沪军第一苦人”,黄翼升听了怎会不舒服呢?
与老师曾国藩相比,李鸿章更急功近利,才不管别人骂他挖墙脚。李鸿章是实用主义者,讲求实效,“好以利禄驱众”。他曾对亲信周馥说:“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耳。我无利于人,谁肯助我?”曾国藩率军时以灌输忠义之气为主,而李鸿章多诱以功名利禄。据说在1862年前后,“到上海升官去”“到上海发财去”这样充满诱惑力的口号响彻淮河两岸,当时还盛传一句顺口溜:“会说合肥话,就把洋刀挎。”
1862年3月4日,曾国藩在李鸿章的陪同下,到安庆北门外巡阅淮军各营,标志着淮军正式成军。有人说“湘、淮本系一家,淮由湘出,尤有水源木本之谊”,此话不假。在淮军最初的十四营人马中,从湘军调拨过来的占了一大半,其中有两营原系两江督标亲兵营,是曾国藩给李鸿章的“赠嫁之资”。就连李鸿章都感激地说,湘军是淮军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