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探险的由来 1750—1802年
杰斐逊对于探索密西西比河和太平洋之间地区的兴趣可以追溯到半个世纪以前。他的父亲曾供职于忠诚土地公司（Loyal Land Company），女王曾赠予这家公司位于阿巴拉契亚山脉以西80万英亩的土地。1750年，这家公司的成员之一、夏洛茨维尔镇的创建者托马斯·沃克曾带领一小队人越过山脉去确定这一片土地的位置。他在旅程中穿越了坎伯兰山口。
三年之后，托马斯·杰斐逊十岁，他的老师詹姆斯·莫里牧师计划为忠诚公司探索更西部的土地。1756年1月，莫里写道：“一些人将被派去探索密苏里河，以确定这条河是否有通向太平洋的入海口；他们将沿河探索，如果能发现这样的入海口，那么关于他们所经区域、所行距离，以及哪些河道和湖泊可以航行等信息的详细报告将被呈上。”托马斯·沃克再次被选为这一探险的领导者，不过法国人和印第安人之间的战争使这一计划流产了。战后，这一计划也没能实现。1
在独立战争后的十年里，美国人曾有过四次探索西部的计划。杰斐逊开启了其中的三次。在独立战争结束后的三周里，杰斐逊致信为美国政府赢得了旧西北部的乔治·罗杰斯·克拉克将军，告诉他有一些英国资本家捐助了“一大笔钱，用于探索从密西西比河到加利福尼亚之间的地区。他们假装这只是出于学术目的。我恐怕他们想要在这一地区殖民。我们中有些人已经在小范围讨论，打算探索这一地区……你有兴趣领导探索队吗？”2
克拉克将军回复说：“我也认为我们该这么做。”但是，不是按照杰斐逊建议的那样进行。克拉克提醒杰斐逊，如果按照他所提议的那样派出一支大规模的探索队，那将是错误的。“大规模的探索队不会奏效。他们会惊动途经的印第安部族。三四个年轻人就可以胜任了，他们甚至可能以微不足道的开支就实现你的愿望。”他认为这一行动将花费四五年的时间，同时遗憾地表示，个人的商业事务使得他无法参与这一行动。3这一次计划，依然没能实现。
两年后的1785年，杰斐逊在巴黎，任驻法大使。他了解到路易十六正要派出一支由拉彼鲁兹伯爵让·弗朗索瓦·德·加洛率领的探险队，前往西北太平洋沿岸。法国政府宣称这次探险完全是出于科学考察的目的，但是杰斐逊当时就明白，拉彼鲁兹要去探寻的，不只是西北航道。他在8月14日的信中写道：“他们［法国人］宣称，目的仅仅是增进我们的知识……他们装上船的物资和其他的一些情形让我觉得，他们还有别的计划；或许是要在美洲西海岸殖民，或许是在西海岸建造一个或多个用于毛皮贸易的工厂。”他补充提到，真正的问题在于法国人是否已经断绝了在北美建立殖民地的念头。海军将领约翰·保罗·琼斯向杰斐逊汇报说法国人还没有断绝这一念头，拉彼鲁兹的探险就是为了给法国在西北部海岸的毛皮贸易和殖民探路。4
次年，1786年的夏天，杰斐逊和约翰·莱迪亚德会面了。莱迪亚德曾经和库克船长一同航海，因此是第一位踏上西北太平洋沿岸的美国人。莱迪亚德是一位天生的云游者，非常健谈、强大而有活力。他自称可以经由陆路从莫斯科前往西伯利亚最东部，通过一艘俄罗斯毛皮贸易船穿过白令海峡，然后步行穿越北美大陆，最终前往国会大厦宣布他对西部的报告——他说服了杰斐逊。莱迪亚德提议他可以带两条狗同行。杰斐逊表示支持。
莱迪亚德出发了。他成功抵达了西伯利亚，但是在西伯利亚，他被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逮捕，并被遣送回波兰，这一荒唐的计划就此终止。5
此时，拉彼鲁兹已经航行绕过了南美洲，并北上抵达西北太平洋沿岸，一路进行了细致的观察，考察了可以作为贸易据点的地区，准备启程返回法国了。1788年1月，他在澳大利亚的植物学湾靠岸。而他离开植物学湾之后，就永久失去了联络。他的船只残骸于40年后，在新赫布里底群岛
北部的一个小岛被发现。
1790年，美国陆军部部长亨利·诺克斯曾尝试对密苏里河展开一次秘密勘察。在诺克斯看来，“一名有魄力的军官搭配一名士官，两人都要非常熟悉丛林生活，并且有能力描绘河流和地域，再配以四五名勇敢的印第安人，我认为这就是获取所需信息的最好组合”。乔塞亚·哈马将军提名约翰·阿姆斯特朗中尉作为探险队的领队，但是他提醒诺克斯“这项行动看上去非常危险”。西北领地的总督阿瑟·圣克莱尔也一样直率。他告诉诺克斯：“阁下，我认为在现阶段这事儿完全不可行。”
阿姆斯特朗中尉作了尝试，但是在抵达密西西比河的时候，他准备承认：“这件事说起来比做起来要容易。”诺克斯此前说过，仅凭袖珍罗盘、铅笔和纸张就可以完成地图的制作和发现物的记载，这表明他对问题的理解太浅显了。抵达密西西比河以后，阿姆斯特朗开了一张清单，列举出任何一支探险队都必须配备的物品：首先就是可以在恶劣天气下保护纸张的油布，另外还包括合适的书写工具以及用于测量的科学工具。帐篷也是很有用的。他呈报了支出：“他自己和仆人，总计是
美元”。6他一直没能抵达密西西比河的西岸。
1792年，关于如何探索西部这件事，杰斐逊又有了新想法。当年的5月11日，美国海军上尉罗伯特·格雷驾驶“哥伦比亚号”驶入哥伦比亚河口。当月晚些时候，他遇见了乔治·温哥华上尉，与之交流了信息，温哥华上尉当时正在为英国政府探索太平洋沿岸。对于西部这一重要河流的探索，明确了其河口位于西经124度、北纬46度。根据詹姆斯·库克在1780年的第三次航行的成果，杰斐逊对北美大陆的宽度有了粗略的概念；配以格雷和温哥华的信息，杰斐逊对北美大陆宽度的认识就更准确了。这片大陆大概有3000英里宽。
这一信息没有让杰斐逊气馁，反而激励了他。杰斐逊向美国哲学学会提议，筹措一笔经费，用以鼓励探险者作一次前往太平洋的陆路探险。由乔治·华盛顿、罗伯特·莫里斯和亚历山大·汉密尔顿领头，大笔的捐赠被投入这一经费，以确保其成功。华盛顿的许诺中也带着相应的挑战：“我非常乐意对这一［计划］做出我微不足道的贡献，并授权你将我作为可能募集到的可观经费的监管者之一。”7有了这些帮助，1793年1月23日，美国哲学学会已经可以向能够前往太平洋并返回报告见闻的探险者提供1000镑的经费。
如我们前面所提到的，18岁的梅里韦瑟·刘易斯志愿领导这次探险，但是很显然，因为太年轻同时又缺乏足够的训练，杰斐逊没有选择他。杰斐逊选择的是法国植物学家安德烈·米肖。
杰斐逊撰写了给米肖的指令，并和华盛顿一起复核了这些指令。汉密尔顿和其他官员也参与了这一计划，可以说这些指令反映了美国的独立在《巴黎条约》中被认可的十年后、华盛顿政府第二任任期开始之时，国父们对于北美西部的动机、期待和希望。
这些指令标注的日期是1793年4月30日。杰斐逊写道：第一目的是“在温带地区，找到从美国到太平洋之间最短、最便捷的交通路线”。鉴于这条路线基本可以确定就是密苏里河，“特此宣布这笔经费的根本目的之一，就是这条河应该纳入考量并被探索（不可放弃）”。
这一地区属于西班牙，而非美国，米肖应该从离西班牙在圣路易斯的驻地北部足够远的地方穿越密西西比河，以“避开遭到阻挠的风险”。然后，他应该继续向西，直到抵达密苏里河，然后沿密苏里河抵达落基山脉，翻过落基山，顺哥伦比亚河向下抵达太平洋。
除了要寻找穿越大陆的全水路通道，杰斐逊还告诉米肖，在他前进的过程中，应该“留意你经过地区的、我们可能不知道或者对我们有用的信息，比如一般地貌、土壤、河流、山脉，以及这些地区所产出的动物、蔬菜和矿产；各个地方的经度……；居民的名字、人数和住处，以及你能从他们那里了解到的此类信息”。
杰斐逊之所以选择米肖，是因为米肖是一名受过训练的科学家；植物学、天文学、矿物学、人种学都是他研究过的科目。这些指令一直都在强调实用的、有用的知识，没有鼓励单纯地进行探险或者仅仅满足对未知之地的好奇心。这是一次真正的启蒙式的探险。
地理学是最让赞助者们感兴趣的。“对于你将要穿越的地区的无知，以及对你的判断、热情和谨慎的信心，”杰斐逊写道，“让哲学学会不再给你更具体的指令，甚至不会强求你遵守已经给出的严格规定；但是你需要寻找到密苏里高地和太平洋之间最短、最便捷的通路，这一首要目标不容妥协。”8
除了毛皮贸易和其他商业目的以及对知识的获取，杰斐逊和其他捐助者希望用密苏里——哥伦比亚河水路将东西海岸连接起来，以此缔造一个横跨北美大陆的帝国。这是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前景。
但是，这个计划却虎头蛇尾。米肖是1793年6月出发的，直到杰斐逊发现他是法兰西共和国的密探、其主要目的是在密西西比地区建立一支攻击西班牙属地的西部力量之时，他还没到达肯塔基呢。在杰斐逊的坚持之下，法国政府召回了米肖。
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杰斐逊不再提及西部。部分原因是，他忙于政务和其他的职责。不过此时有件事也已经很明确了，即对西部的探索是不能依赖私人捐赠的，而联邦政府又无力支持一次对西部的探险。此外，由于对有待探索地区的状况一无所知，也就无法针对探险队应该有多少人、配备什么装备及探险所需时间做出相应的安排。
不过也不必着急，只要路易斯安那在西班牙人手里，同时俄亥俄河流域的拓荒先驱们可以使用新奥尔良的码头，美国就等得起。当时的西班牙已然老迈，日益衰落。美国年轻而有活力，日益强大。那些去将密西西比河流域——从源头直至新奥尔良——变成农场和村庄的人来自美国，而非西班牙。时间很快就会从不幸的西班牙人手里将路易斯安那夺走。
但是，杰斐逊在1801年春天得知，法国（拿破仑）和西班牙（拿破仑的哥哥）之间的秘密协定已经将路易斯安那的所有权由西班牙转让给法国。这一转让行为被称为交还。
杰斐逊对此深为惊讶。正如他在自己著名的文章里说的：“地球上有这么一个地方，其所有者是我们天然而长久的敌人。这个地方就是新奥尔良，我们八分之三土地上的产出，都得经过这一地区通往市场。”
只要西班牙还在控制着这一地区，美国就愿意在宣示主权前继续按兵不动。不过，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一个革命的法国？拿破仑的法国？扩张主义的法国？绝不能坐等。杰斐逊常被嘲笑为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的亲法者，但是在领土问题上他是冷静的、现实政治的实践者。“自法国获得新奥尔良所有权的那一天起，她将在海洋上被永远抑制。”杰斐逊警示道，“从这一时刻起，我们必须和英国舰队、英国政府紧密联系在一起。”9
杰斐逊让法国人了解了他的决心。他建议拿破仑将路易斯安那割让给美国，以此消除美法这两个前盟友之间战争的可能性，杰斐逊警示说这一战争“将让法国彻底从海面上消失”。同时他断然宣布，杰斐逊政府将会把任何尝试在路易斯安那部署法军的行为视为宣战。10
这种直率的措施，正是美国的国家利益与别的国家发生冲突时，美国人希望他们的总统所采取的。同时，由于基于事实，这些言论非常有说服力。拿破仑的探险军在圣多明各被歼灭。很明显，法国已经不能夺回这片殖民地了，更不用提往新奥尔良派兵了。美国人和英国人联手，将会摧毁法国的海军和贸易舰队。拿破仑无法捍卫他所占有的东西；在路易斯安那，他只会吃败仗；那么，为什么不将路易斯安那让给美国，从而了结此事，并开始重建美法联盟呢？
但是，拿破仑能成为法国皇帝可不是靠送礼。尽管认可这一思路，他也只愿意出售土地，而不是无偿割让。
此时，实际掌握着新奥尔良、等着法国人前来接管的西班牙人，同时放弃了在新奥尔良的存货权。直接效果并不明显。在港口里美国人还是需要通过木筏和小船从船上卸货，或者付钱直接在码头卸货。对此，西班牙人给出了一个很充分的理由：走私猖獗。关于路易斯安那的决定还是要由拿破仑做出。杰斐逊指示在巴黎的大使罗伯特·利文斯顿展开谈判，要么在密西西比河下游地区获得一块可以建码头的土地，要么获得关于存货权的保证。
为了支持利文斯顿，杰斐逊开始制订一份计划，派詹姆斯·门罗作为全权特使前往巴黎，授权他以200万美元购买新奥尔良。在民主共和党领袖中谈起这一计划时，杰斐逊表示，他打算请求国会将用于购买新奥尔良的预算提高到1000万美元。为什么不采取这样的计划呢？这比打一场战争要更便宜、更快捷。这将使得美国无须与英国结盟——对于参加过独立战争的老兵们来说，与英国结盟这一念头令他们非常痛心。这一计划将完全符合宪法——对于联邦政府来说，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比这一计划更符合它促进贸易的职责。
此时，还没有人设想，拿破仑或许愿意出售整个路易斯安那。
并不是法国人促使杰斐逊重启对于西部的探险——西班牙和法国的领土交换与杰斐逊的新计划毫无关系，这一计划是由英国人引起的。
亚历山大·麦肯齐是一名年轻的苏格兰人，供职于英国西北公司，在蒙特利尔以外从事毛皮贸易。1787年，他被派往阿萨巴斯卡湖——位于今日艾伯塔北部，北纬60度——最西端的一个野外贸易点。他给奇珀怀恩堡带来了很多文明，以至于奇珀怀恩堡被称为“北方的雅典”；但是他内心还有一部分期盼的不是已经达成的，而是尚在前方的。1789年，他带领一支小队伍前往大奴湖。在那条现在以他名字命名的河上，他出发前往大海。但是这条河的流向往北，麦肯齐最终抵达的是大西洋海岸，而不是太平洋。
很顺利地，麦肯齐又在次年尝试了一次。他在西北公司最西部的据点——位于皮斯河的福克堡——过冬。1793年5月9日，他从福克堡出发。同行的是他的苏格兰同乡亚历山大·麦凯、六名法裔加拿大航海者、两名印第安人，还有一吨半的补给。同月，他于一处仅有3000英尺高、陆路运输比较方便的地方，穿越了大陆分水岭。麦肯齐向加拿大总督汇报说：“我们穿越了隔开水域的分水岭（只有700码宽），这些水域，一条通往北［大西］洋，另一条通往西部。”
麦肯齐走到了弗雷泽河，误以为这条河是哥伦比亚河的北部支流。当这条河变得不可通行时，他弃船，转而从陆路往海岸前行。13天之后，他抵达了乔治亚海峡北段的海岸。他在悬崖上一处悬空岩下露营过夜。他用由朱砂和热油脂临时调配的颜料在岩石上写道：“亚历山大·麦肯齐，加拿大人，从陆路而来，1793年7月22日。”英国人主张拥有西北部地区。
麦肯齐获得了这一位置准确的经纬度。在纬度的计算方面，他使用了六分仪这一测量太阳在水平线之上高度的仪器。知道太阳穿越当地子午线的时刻，他就可以计算出自己在赤道以北多远。
经度的计算理论上比较简单，实际上还是比较困难的。不考虑误差的话，地球每24小时转360度，这就意味着时间的流逝也可以计算从任意起点开始的距离。到1793年，在英国，位于泰晤士河下游的格林尼治正在被广泛地认可为标准零度经线的标记。地球每四分钟在经度上转一度。所以，如果探险家准确知道格林尼治的正午在他所在之地是几时，就能相对简单地计算出经度。如果不知道格林尼治的时间，或者所处荒野之地的时间，就几乎不可能算出经度。英国人约翰·哈里森当时已经发明了一种可靠又便携的时钟，使人们可以得知这两个时间。库克船长在1775年的太平洋使用了哈里森的经线仪，事实证明这种仪器非常出色。但是这些精密仪器不适应陆地行程的恶劣状况——一路经历磕碰，内部沾染灰尘——所以陆地探险者们依赖于望远镜和天文学知识。
麦肯齐利用望远镜辨明了木星的位置，并分别记下了木卫一和木卫三运行到木星背面的时间。根据在格林尼治记录这两个现象的时刻表，麦肯齐计算出所在地是西经128.2度，这一数据大概偏差了一度，也就是60英里。他意识到，他一直“极度幸运……只要出现几个多云的天气，我就不能确定此地的经度位置”。云层一直都是航海者的大敌。
回到奇珀怀恩堡，麦肯齐尝试将他的日志发表，但他陷入了沮丧。按他的传记作家所写的，这是他第二次尝试寻找通往太平洋的切实可行的商业路线，“至少部分失败了。他抵达了太平洋，但是他知道，这一路线不可能作为贸易路线”。同年他离开了加拿大，再也没有回来。11
麦肯齐的日志直到1801年才在伦敦发表。按他的学识写不出那样的作品，所以发表的内容很可能是影子写手写的。12作品的标题是《从蒙特利尔出发，通过圣劳伦斯河，穿越北美大陆，前往冰冻之地和太平洋的旅程》。杰斐逊得知这本书出版后，第一时间就定购了一本，不过直到1802年夏天才拿到书。当时他在蒙蒂塞洛，刘易斯也和他在一起；当这本书最终送到的时候，他们开始狼吞虎咽地阅读。
如果说，英国人正在陆地上探索前往太平洋的通道这一消息令人震惊且极度令人讨厌，那么麦肯齐的事迹则极大地安抚了这些负面的情绪，因为虽然只有一条一日行程的通道，可以通过低矮山路连接流向西部的河流，但这条河无法通航。不过，麦肯齐抵达海岸的位置正好在哥伦比亚河北部五个纬度，如果400英里以外的南部山脉和他穿越的山脉情况类似，则通道的情况也应该是类似的。
在杰斐逊和刘易斯看来，落基山脉和阿巴拉契亚山脉在海拔和宽度上都非常类似。这一印象被麦肯齐极大地加强了。地理学家、历史学家约翰·洛根·艾伦在其影响深远的著作《穿越花园的通道：刘易斯与克拉克和美国西北部印象》（Passage Through the Garden：Lewis and Clark and the Image of the American Northwest）中指出，麦肯齐实际上说过：“通往太平洋的道路唾手可得。”根据艾伦教授所说，“就是这一想象中的地理概念，催生了刘易斯和克拉克的探险”。13
1802年，蒙蒂塞洛那个炎热的8月里，杰斐逊和刘易斯几乎都在阅读和讨论麦肯齐。尽管麦肯齐强调他经历了一个“漫长、痛苦和危险的旅程”，尽管对于麦肯齐而言事情最后变得很糟糕，但是在刘易斯看来，这是一个挑战，也是实现个人梦想的机遇。任何英国人可以做到的事情，他都可以做得更好。
要指出麦肯齐探险中的错误或缺陷是很容易的。他一直秉持着严格的商业目标，即寻找一条可用于毛皮贸易的路线。他几乎没有搜集什么标本，也没有作什么描述，总的来说，他没有对这一地区植物、动物、矿产和印第安人生活方面的信息做出什么贡献。
尽管如此，他书里的每句话都深深地吸引了刘易斯，其中最让刘易斯震动的是这么一句：“亚历山大·麦肯齐，加拿大人，从陆路而来。”这事关国家荣誉。那印在太平洋海岸岩石上的名字，是直接的、公然的、极富诱惑的挑战。这也是一个警示：如果美国再不开始行动，那么在比赛开始前，广大的西部地区就会输给英国人。
最震动杰斐逊的段落，在麦肯齐作品最后的“地理回顾”中，他在其中敦促大英帝国开发一条通往太平洋的陆路通道，用于和亚洲的毛皮贸易。他知道这条通道不可能是弗雷泽河，也不可能是哥伦比亚河北部的任何一条河流，因为哥伦比亚河是“适合殖民的最北部地区，也是适宜文明人居住的最北部地区。通过打通大西洋和太平洋的联系，建立穿越内陆、位于海岸两端以及沿河岸和岛屿的常规据点，英国将可能获得对于北纬48度到北极点之间，除俄国人控制的地区［阿拉斯加］外，整个北美大陆毛皮贸易的控制。此外，他们还可能在太平洋和大西洋捕鱼，获得遍布全球的市场”。14
难怪西北公司青睐麦肯齐。他不仅敢想，而且像商人那样思考。不过，他的这一设想的受益者，不是西北公司，也不是英国政府，而是杰斐逊。
英国人威胁要在西北地区建立工场的消息，激起杰斐逊采取激烈的应对措施，这在一夜之间改变了刘易斯的生活。
1802年的夏末或者秋季——现在已经无法把时间精确到周，更不用说具体的时间了——杰斐逊总统通知刘易斯上尉，他将领导一次前往太平洋的探险。也可能是刘易斯上尉说服杰斐逊总统授予他探险队的领导权。现在我们不知道，杰斐逊是在何时用怎样的方式决定派刘易斯领导一支美国队伍去实现麦肯齐的设想。显然，杰斐逊没有咨询任何人，也没有向任何人寻求推荐，除了刘易斯，也没有考虑任何被提名者或志愿者。这是北美大陆开拓史中，最重要、最令人垂涎的任命。杰斐逊坚信，他有正确的人选。
之后，杰斐逊解释了他为什么选择刘易斯，而不是一名训练有素的科学家：“要找到一名熟知植物学、自然科学、矿物学和天文学，同时兼具良好体质和坚韧性格、谨慎、适应丛林、熟悉印第安人的习惯和性格的人来执行这一计划，是不可能的。刘易斯上尉符合后半部分要求。”15
并不是说刘易斯对科学就一无所知。此外，刘易斯早就证明了他有着非常出色的学习能力，尤其是在师从杰斐逊的时候。杰斐逊位于蒙蒂塞洛的图书馆，有着当时世界上最多的北美大陆地理学的资料。刘易斯可以自由使用杰斐逊的图书馆。用艾伦教授的话来说，“我们完全可以认定，关于密西西比河西部地区的情况以及预计中通往太平洋通道的可能特征，杰斐逊和刘易斯进行了深入长久的交流”。16
从刘易斯以后的日志中，我们知道刘易斯读过有关库克船长第三次航海、前往西北太平洋沿岸的事迹的书，《一次前往太平洋的航行》（A Voyage to Pacific Ocean）。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刘易斯是在这一时期读的这本书。同时，他还读了安托万·希莫尔·勒帕热·迪普拉茨的《路易斯安那，即弗吉尼亚和卡罗来纳西部地区的历史》（The History of Louisiana，or of the Western Parts of Virginia and Carolina），并在探险中带上了这本书。他还读了其他的一些书，并参阅了更多的地图。
当杰斐逊和刘易斯穿过位于蒙蒂塞洛的花园时，或者是那个季节更晚一些他们沿着波托马克河岸漫步的时候，刘易斯从杰斐逊那儿学习了植物学知识。杰斐逊曾说过，乡绅不应该没有那些“让他迈入乡野中的每一步都充满趣味的东西”，而且杰斐逊认为植物学是最有价值的科学之一：“不论我们将它的主旨当作是为人类和动物提供首要的生活必需品……我们桌上各种各样美味的东西……我们花坛边缘的装饰……还是提供我们身体所需的药剂。”17杰斐逊向刘易斯介绍了采用拉丁文双名制方式给植物命名的林奈系统。他教会了刘易斯如何使用六分仪，还尝试教刘易斯使用赤道经纬仪。18
刘易斯相信，他完全受杰斐逊信任。他们之间有一套用于彼此间秘密交流的暗号，这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杰斐逊曾私下里告诉刘易斯，他将把探险队派往外国地区。西班牙人可能会就此发出抗议。他们谈论了密苏里河沿岸的印第安人，讨论这些印第安人对于密苏里河北部英国人贸易据点的依赖，还讨论将这些印第安部落纳入美国势力范围。他们讨论过在密苏里地区寻找威尔士印第安人。他们谈论植物和动物、山脉和河流。他们讨论过探险队的规模：规模过大是否会引起印第安人的不安，进而引发战争，抑或是规模过小导致印第安人前来抢夺步枪和补给。他们就足以保证带回准确的记录、描述和地图所需要的基本配备达成了共识。
简而言之，在麦肯齐的书抵达蒙蒂塞洛和1802年12月之间的时间里，杰斐逊对刘易斯进行了关于博雅艺术、北美地理学、植物学、矿物学、天文学和人种学相关的基本教育。
1802年秋，回到总统官邸之后，杰斐逊和刘易斯继续为探险作准备。当刘易斯为了争取拨款，拟定出预算开销向国会汇报时，杰斐逊开始向更多的人介绍这一计划。
第一位被引入这一计划的局外人是西班牙驻美大使卡洛斯·马丁内斯·德伊鲁霍。马丁内斯娶了宾夕法尼亚州长托马斯·麦基恩的女儿，和杰斐逊的关系很好——事实上，他还为总统物色了一名厨师。12月2日，马丁内斯向位于马德里的外交部长汇报，称杰斐逊“以非常直率和自信的语气”询问他：“国会决定组建一支小规模的探险队，前往探索密苏里河的路线，这次探索仅出于地理学目的，你们的皇室是否会视之为威胁？”
马丁内斯还报告称，杰斐逊已经解释过，作为一名严格的宪法解释者，他无法要求国会仅仅为了学术方面的开支拨款，所以他打算对国会撒谎，将以促进贸易的名义使国会批准对探险拨款——促进贸易的权力，是宪法赋予国会的。
此时的杰斐逊已经相当不坦率了，近乎是在撒谎。马丁内斯打断他：“我回复他说，以他面对我的同等坦率，我冒昧地告诉他……这种性质的探险，将会引起我们政府的不快。”
杰斐逊对此并不理解。地图上即将因此而增加的内容，对所有人都是有益的。
马丁内斯不相信杰斐逊，正如杰斐逊不相信1783年英国人对其计划中的探索之目的的解释，或者路易十六对拉彼鲁兹伯爵1785年的探险之目的的解释。马丁内斯告诉他的政府：“杰斐逊一直都是一个有学问的人，非常有远见，而且热爱荣誉；很有可能，他将通过寻找到将美国的人口和影响力扩张到南海［太平洋］的方式，使他的政府永垂青史。”19马丁内斯很了解杰斐逊。
杰斐逊并没有因为马丁内斯的负面反应（同时，马丁内斯拒绝给刘易斯上尉发放护照）而退缩，依然勇往直前。在1802—1803年的晚冬，杰斐逊分别从英国大使和法国大使处为刘易斯争取到护照。同时，他推进了门罗提出的从拿破仑那儿购买新奥尔良的计划。
同时，刘易斯也完成了对探险开支的预算。这份预算的基础是一名军官和10到12名士兵组成的队伍的开支——自然反映了他和杰斐逊对探险队理想规模的共识——为了避免国会的批评，刘易斯尽可能压低了预算。预算中最大的一笔开销是给“印第安人的礼物”，为696美元，此外的预算还包括补给、测量工具、武器、医药和一艘船，最后总预算达到2500美元。20
1802年12月，杰斐逊将这一预算的申请写入国情咨文的第一稿中。财政部长加勒廷看到这份稿子后，建议将申请另外写入一份稍晚时候的秘密咨文里，“因为这份预算将用于对我们控制地区以外的探索”。杰斐逊赞同加勒廷的看法，并于1803年1月18日向国会发出了一份特殊的秘密咨文。甚至在此时，他还是将这一申请隐藏在有关印第安问题的讨论中关于贸易的部分里。
他说：“我们对于密苏里河及定居其流域的印第安人所知不多，对于他们与密西西比地区，以及由此与我们的关联，所知要更多一些。不过，据信密苏里河地区有着很多印第安部落；当漫长的冬季到来，另一个国家在高纬度地区通过无数的陆路通道和湖泊进行的毛皮贸易被冰雪中断时，这些部落所提供的大量毛皮使得贸易可以在冬季继续进行。”横贯温带地区的密苏里河，可能会提供一种更好的运输渠道，“可能会有一条通往西海岸的单一通道”。那些认真聆听咨文的议员得到了一条明确的信息：我们可以侵占英国人的毛皮贸易。
这次探险的成本并不高。1名军官和12名士兵，他们的酬劳微不足道，但可以探索“整条线路，甚至可以直抵西海岸”。他们可以和印第安人沟通，说服他们接受美国商人，并就贸易据点的选址达成一致。他们可以用两年的时间做到这一切，开销则微不足道。
杰斐逊总结道：“这次探险以商业利益作为主要目的，符合宪法的规定和国会的要求，而就丰富我们对大陆地理学的知识而言，这又是一项额外的乐事。”然后，他向国会要求一项2500美元的拨款，“以用于扩展美国的外部贸易”。21联邦党人颇有微词，他们一贯憎恶并且反对在西部地区花钱，但是他们人数太少，不足以影响决定。国会最终通过了申请的全部内容。
相比于杰斐逊上周提请的用于购买新奥尔良的开放式拨款（高达9375000美元），这2500美元的申请被很爽快地批准了。联邦党人对用于购买新奥尔良的拨款数额提出了异议，因为一些联邦党高层正在鼓吹对法国的战争。但是民主共和党人非常坚定，最终国会也批准了这一拨款。总统选择了门罗，派他前往巴黎，同利文斯顿一起和法国人谈判。假设杰斐逊看出了1月12日和1月18日的这两笔拨款提案之间的关联，那么除了跟刘易斯，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一关联。
据杰斐逊回忆，用于西部探索的拨款一被批准，“刘易斯上尉立即继续恳请成为探险队的领导者”。或许当时探险队的领导者依然没有确定；不过更可能的情况是，直到国会批准了探险计划，杰斐逊都在假装他还没有选出探险队的领导者。
不管杰斐逊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对于刘易斯的任命，他从没有犹豫过。至此，杰斐逊已经和刘易斯朝夕相处长达两年，并用了大概四个月的时间，密集地教了刘易斯很多东西。此后他曾写道，到1803年初，“我现在有机会深入了解他了”。
杰斐逊对费城的本杰明·拉什医生解释他选择刘易斯的原因：“刘易斯上尉勇敢、谨慎，了解丛林，熟悉印第安人的习惯和性格。他并没有接受常规的教育，但是对于那些自然界的东西，他有着敏锐而细致的观察力，因而能够轻易地找出新的路线上的那些新物种。他还有能力辨别出所经途中各个位置的经纬度。”22
刘易斯还有很多要学的。因此，杰斐逊计划送刘易斯前往费城，跟随美国最优秀的科学家进一步学习。杰斐逊毫不怀疑，刘易斯会因此受益匪浅。杰斐逊也相信，在学习的同时，刘易斯还会继续规划并完善探险方案。不过杰斐逊的一些幕僚对刘易斯仍然有所怀疑，认为刘易斯受的教育不够，而且可能冥顽不灵，太喜欢冒险。但是杰斐逊坚信刘易斯是正确的人选。
- 即今日的瓦努阿图。——译注
- 在新奥尔良的码头卸货、售货，并往帆船上重新装货的权利。——作者注
- 在此系统中，植物的常用名由两部分组成，前者为属名，要求用名词；后者为种名，要求用形容词。——译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