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蒙曼: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欣赏唐诗,真是一件快乐的事。佛说:“浮屠不三宿桑下者,不欲久生恩爱也。”三宿尚且生情,何况我的唐诗品评,已经写到了第三本。回思来路,感慨良多。在古汉语里,“三”意味着多,也意味着唐诗万紫千红的盛况。多的对应字是“一”,那么多的唐诗,却有着一样的深情。所以先跟大家分享一首被赞誉为“孤篇横绝”全唐的长诗——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感受美好,感受深情,也作为这本书的前言。
春江花月夜
张若虚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初唐有两首诗在历史上长期被忽略、被低估,到明朝才逐渐被发现、被接受,直至推崇到一个极高的位置。这两首诗,一首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另一首就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春江花月夜》在唐人选编的诗集里踪迹全无,它第一次被收录,是在宋朝郭茂倩编的《乐府诗集》中,当时收录的理由也仅仅是因为这首诗用了一个乐府旧题,自然归入乐府诗。但是,到了明朝,这首诗就像卞和手中的荆山玉一样,终于等到了被承认、被赞叹的那一刻。赞叹之后是加倍的赞叹,直至成为传奇。明朝文学家钟惺说:“将‘春、江、花、月、夜’五字,炼成一片奇光,分合不得,真化工手。”这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吧?清末诗人王闿运觉得还不够。他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这个评价似乎无以复加,然而,到了近代,闻一多先生又评出了一个新的高度,他说:“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那么,这首诗到底好在哪里?
《春江花月夜》这个标题真美,美得有南朝范儿。事实上,这个标题也确实是一个来自南朝的乐府旧题。相传是陈朝亡国之君陈叔宝所创。但陈叔宝的《春江花月夜》并没有流传下来,真正流传下来的是隋炀帝的《春江花月夜》:“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这首诗真漂亮,也真宏大。暮霭沉沉,春江浩浩,春花怒放,星月交辉。春、江、花、月、夜这五个元素交织在一起,组成一幅宁静而壮美的画卷。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其实正是从这首诗生发出来的。可是,他的生发,并不是仅仅把五言改成七言,把短篇改成长诗这么简单,他是把一幅画变成了一场梦,把一个美女变成了女神。
他是怎么生发的呢?《春江花月夜》是一首长诗,一共三十六句,每四句换一个韵。这样一来,自然而然就出现了九个小节。这九小节又可以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是第一、第二节,写景;第二部分是第三、第四节,写理;第三部分是第五至第九节,写情。
先看第一部分:“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这一部分在讲什么?就是春江花月夜的美景啊。前四句是春江月,后四句是月下花,画面也由大到小、由远到近铺陈开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一江春水奔流入海,那么浩荡,又是那么平静。在这浩瀚的大海之上,一轮明月随着海潮出生了,它脱离了大海的母体,带着新生儿的纯洁与力量。海潮一波一波地冲向岸边,明月也一点一点地升上中天,海潮是横向的,月亮是纵向的,它们同时出生,它们相伴成长。一个生命的“生”字,让这一切显得那么神奇而新鲜。接着呢?“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滟滟”是水波涨满的样子,江海相连,春潮涌动。潮水“走”到哪里,月光就跟到哪里,借用后来宋代《嘉泰普灯录卷十八》中的那句“千江有水千江月”,哪一处春江,没有月光的照耀!江海生出月亮,月光照映江海,千里万里,春潮涌动;千里万里,月光闪耀。这四句诗,何等宏大,何等蓬勃,又是何等宁静,何等美丽呀。“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这是从海到陆,从月到花了。原野之上,一片春花烂漫;江水蜿蜒,环绕着这片开满鲜花的芳甸。月光不是一直追随着江水吗?它也把清辉投射到这片花林之上,仿佛给花朵洒上一层皎洁的冰晶。这是多美丽、多纯洁的画面!接着,主题又回到了月亮,“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春夜的长空,本来会有飞霜洒下,可是月色如霜,一片月华播洒,飞霜因此隐没了。水岸长汀,原本是白沙似雪,可是,月色如银,在银白的月光之下,白沙也隐没了。一句天上、一句地下,整个天地都被明月浸染,也被明月净化了。既然如此,人生于天地之间,又怎能不被净化,不被震撼呢?
这样一来,自然而然地就过渡到第二部分了:“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江天一色,都是那么澄澈透明,连一粒微尘都看不到,只见长空之中,一轮孤月显得格外皎洁。在这样的情境之下,月亮被放大了,产生了一种神秘的吸引力,让诗人与它对视,发出最天真,也最深邃的一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样的问题,我们多么熟悉。李白说过:“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苏轼说过:“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可这些,通通在《春江花月夜》之后。是《春江花月夜》第一次发出了这惊人的一问:在我所徘徊的这片江岸上,是哪个人第一次看到了这轮月亮?而这深深地吸引着我的月亮,又是在哪一年第一次把它的清辉投向了人间?这是一个宇宙之初的问题,也是一个人之初的问题,这个问题无解,即使在科学昌明的今天仍然无解,因为它不是一个科学问题,而是一个人文问题,是人和月亮的一次神秘对话:我是谁,你又是谁?在我之前,一定有无数个如我一样的人吧?那么,你始终是这样的一个你吗?永恒的风月,短暂的人生,谁到此时不会感慨呢?“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所谓“人生易老天难老”,人生一代一代地更迭绵延,而江月呢?却只此一轮,永恒不变。这是伤感吗?当然是伤感的,但是,伤感之中,却又有一种别样的力量。个人的生命固然是短暂的,但是,“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因为“人生代代无穷已”,人和明月才可以共存,永远有人在凝望着月亮,也永远有清辉洒向人心。人看着月亮,心事大概是各有不同吧。那么月亮呢?月亮为何一直孤悬海上,照耀人间?它是在等待着什么人吗?没有人知道它在等谁,也没有人知道它何时才能等到,只见一派长江,浩浩汤汤,奔腾远去。江月有待而江水无情,这就是“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江水流宕,人的内心也生出波澜。什么波澜呢?由孤月联想到孤单,再由孤单联想到相思相待,诗人的笔触由自然过渡到人生,这样一来,第三部分也就顺理成章了:“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这一部分,细分开来又是三个小段落。第一段:“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白云流荡,本来就容易引发游子的飘零之感,而所谓“浦”,是江水分岔的地方,也是离人送别的地方,在古诗中一向不胜离愁。南朝才子江淹说过:“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白云飘飘,枫叶青青,浦口流水,各奔西东。诗人什么都没说,一种离愁就弥漫开来了。那到底是怎样的离愁呢?“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一叶扁舟之上,是谁家的游子还在月下漂泊?家中的思妇,又是在哪座楼上苦苦相思?两句诗,一句写游子,一句写思妇,写得一唱三叹。那接下来呢?接下来,就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了。
第二个小段落,是接下来的八句:“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这是在讲谁?讲思妇,可又不是直接讲思妇,而是用一轮明月来烘托她的相思之苦。“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明明是思妇“揽衣起徘徊”,诗人偏说是“可怜楼上月徘徊”。这月光就在思妇的妆楼上徘徊不去,照着她的妆镜台,照着她的玉户帘,照着她的捣衣砧。这些都是闺阁常用之物,又都是容易惹起相思的物件。妆镜台让思妇想起当年夫妻双照的甜蜜,玉户帘让她产生了丈夫掀帘而入的恍惚,捣衣砧上,还放着给丈夫准备的衣服。月光在这些物件上流连,卷也卷不去,拂了又回来,它是那样缠绵,又是那样恼人。这四句诗,其实脱胎于曹植的“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但是,经过这样委婉的铺陈,就比原诗更缠绵风流了!月光流连,自然让思妇想到同在一轮明月之下的丈夫,因此也就引出了下四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我们同望圆月,却又两地相悬。我多么希望能追着这月华,走到你身边。可是悠悠长空在上,连鸿雁也无法随着月光飞向你;浩浩江水在下,连鱼儿也不能随着江水游向你。中国古代有鱼雁传书的故事,思妇却在感慨,连鱼、雁都到不了你的身边,我又如何能到呢!
思妇的故事讲完了,接下来第三小段,讲游子了。看最后八句:“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前面不是说,这首诗就像一场梦一样吗?此时,真的有梦出现了。谁的梦呢?游子的梦。在梦中,花落闲潭,春光将老。可自己呢?还是远在天涯。江流水逝,流走的岂止是水,是春光,更是游子和思妇的青春啊。而那轮无所不在的明月呢,也斜斜地向西沉降。它不是从海水中出生的吗?此时,它似乎又要落回到江潭中去了!此情此景,令人何等感伤,又是何等迷惘!那接下来呢?接下来是最后四句:“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一夜就这样过去了,斜月沉沉,隐藏到了苍茫的海雾之中,不再流光溢彩,也不再惹人相思。碣石与潇湘,游子与思妇,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中间远隔着万水千山,那是他们无法跨越的漫漫长路。这样说起来,似乎有些凄凉吧?可张若虚是怎么结尾的呢?“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他从一对游子思妇推开来了,推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有情世界。这一对游子和思妇固然无法团圆,可是,在这千里万里之间,在这美好的春江花月夜,一定会有几许游子乘月而归,那动人的情思,也正和落月的余晖一起,洒满江边的树林。这是谁的情?是游子的情,思妇的情,也是诗人的情,月光的情,是天地之间的一片深情。开篇一轮明月升起,结尾一片情丝摇曳,光彩焕发而又缠绵蕴藉,余音袅袅,让人心醉神痴。
通篇看下来,这首《春江花月夜》好在哪儿?好在莫可名状的美、莫可名状的婉转流畅,就像一场不期而遇的梦,一首穿山渡水而来的山歌,一声从最蓬勃的时代、最年轻的心里流淌出来的深深叹息。它永远魅力十足,它永远无法复制,所以,它才“孤篇横绝”,所以,它才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