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拉木伦河漂流

西拉木伦河漂流

西拉木伦河来自兴安岭南端的潢源河谷,为商代先民的摇篮,也是红山文化的发祥地之一。据说潢源的沙丘若垄似链,形成盆地,泉水自谷底沼泽中涌出,万泉竞喷,汇成水泊。上游石壁对峙,悬崖迭起,水流湍急,轰若雷鸣,有小三峡之称。契丹辽太宗耶律德光及乾隆皇帝,曾寻访西拉木伦河源头并题诗称颂。几百年过去,西拉木伦河依然奔流不倦、生生不息。

我见到的西拉木伦河,已是中下游地段。水势略减,趋于平缓,浑黄的河水坦然自若地穿过两岸苍郁的灌木。河道时宽时窄,时隐时现,在岸边的高地远望,像一条林中密道。

我独自一人浮在水面,悠悠然顺河而下。

前后左右都是水,急促而安稳地流淌着。触手可及是筏子外沿冰凉的河水,倾耳是流水汩汩的哗响;我闻到了河面上飘来混合着青草和湿土味道的甘甜气息,清洁着我的呼吸;隔着充满弹性的橡皮筏子底部,能感觉到水在暗处使劲。整条河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无休止地旋转着,就连天空也已消失在水里……

西拉木伦,你从哪里来,带我去哪里?没有帆,也没有罗盘,我是一座移动的孤岛,或是一块南极崩裂的浮冰,在水上漫无目的地漂流。

那一天下午,阳光早早隐没,从草原上吹来的风已有凉意;河面上没有闪烁的光斑,水是朴素平淡的本色,甚至显得有些冷漠。橡皮筏子下水的那一刻,只觉得身上的热气忽地被河水吸走了大半;波浪起伏,筏子颠簸起来,身子晃了晃,人就晕了,睁眼闭眼都是流淌的水。阴郁的河面,如同一个狭长的陷阱,会把人吸进去。心倏然抽紧,生出几分恐惧。

先后下水的同伴,筏子都已迅速四散,各自荡漾开去,橙红色的救生衣犹如曲水流觞的酒杯,不由自主地朝下游行走。我无法驾驭自己的筏子向任何人靠拢。水下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控制并离间所有的漂流筏,使得它们彼此之间无从相濡以沫。

四周空无一人,孤独感渐渐袭来,在水面上形影相吊。

那是一个宽阔的河湾,弯曲的河道延伸至此,水中突起一片金色的沙洲,像是一个问号下面被放大了的点儿。筏子一往无前,撞向沙滩的边缘,悄然搁浅,无人能来搭救。用木桨撑住河底,胡乱地用力,听见橡皮筏搓擦着沙滩的声音,像是要揩去水中的痕迹。反复挣扎全然徒劳,筏子像一块磁铁被牢牢吸在河床上。忽而,却又轻轻一颤,猛地弹了出去,迅即将沙洲甩在了后头。却不是桨的力量,而是水流突然改变方向,将我重新送入河道的主流。

水流逐渐加快,如轻舟过峡,一泻数里。眼见河面朝着前方倾斜下去,形成水的梯级坡度。水势忽猛,溅起团团浪花,水下似乎布满阴谋诡计,埋伏着无数沟壑岔口,路径纠缠纠结,像是隐形的魔爪,拽着筏子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全然没有方向可言。人在水上,对于水下却一无所知,那水看似温情脉脉,转瞬就凶相毕露。束手无策地看着自己的筏子往岸边直冲过去,一头插入密集的柳茅子丛,让粗韧的柳条一根根从头顶掠过,任其拍击鞭打,却无从躲避,动弹不得。几回心惊胆战,自以为山穷水尽,流水无情,只能任其戏弄摆布了。绝望之中,水下的魔怪突然大动恻隐之心,那筏子似有神助,只一个华丽转身,自行掉头突出重围,卷入另一股劲流,如同冰上速滑,瞬息间蹿出老远。等到回过神来,人已在河的中央——天高水阔,水平如镜,筏子稳稳地朝着下游航行,一时畅通无阻……如此三翻四覆,每一次都在险情绝境中侥幸脱逃。再一次误入歧途时,只需坦然用手轻轻撩开树枝,等着撞击河岸那一瞬的力量,将其顶开——旋转——踮脚——凌空——落地时,已在新的起点上。那一套连贯的动作,完成得如此圆熟爽利,像配合默契的双人华尔兹舞步,在河面上一圈一圈地纵情奔放。圆舞曲的乐声从空中传来,微风、鸟鸣、流水声声……

漂流着,无拘无束。若是遇到浪花翻滚的激流险滩,爽性松开水中的木桨,身子一动不动,任随筏子从容漂去——它一个顺势鱼跃,从水瀑上灵巧翻过,稳稳落在水梯的下一层平缓处,衣衫上竟连水花儿都不溅一朵……目光疑惑地透入水下,似乎隐隐看见了有关命运的昭示,或是另一种解读。

很多时候,人生,生活,就像漂流本身——当水流具有足够的运力时,顺其自然是最好的选择。水下(或是命运)潜藏着我们无法透视的规律,要说随波逐流,其实也就是循着波浪和水流的动向,借力前行而已。

在西拉木伦的夕阳下,我手里的木桨已不知去向。很多年来,我曾一次次梦见自己用脚尖在水面上行走,就像大海中那条渴望成为人的鱼。

那是一段平缓的河道,几乎感觉不到水的流动。我坦然地悠荡在河面上,把身子放平,躺下来,头发几乎垂在水面。雾气洇湿了我的眼睛,水声充盈着我的耳郭,水滴从我的脸颊上滚落:枕河——那一刻我的脑中跳出这两个字。我就这样枕着西拉木伦河,摇曳、晃动、眩晕……我的身体蜷缩起来,躲藏在一个透明的水箱里,像是回到了母亲体内,四周的汁液丰盈而温暖。于是,半个世纪前,曾在母腹里的种种感受,都被一一记起并重新经历。那时初有人形,在黑暗中分分秒秒地膨胀,寻找生命的出口。就像在河心漂流,只等着那股暖流把你送去人世间……

潺潺水声对我耳语:漂流是流,漂泊是泊;不是漂泊、不是漂浮、不是漂荡,而是漂流——流水的流、流动的流、流淌的流、流传的流……

我抬起头,头发在滴水,不知是雨是泪。青青的河岸上,有一匹剽悍的白马在低头饮水,忽而扬起脖颈,嘶声辽远;岸边的灌木丛,苍老的根部一大半浸在水里,依然牢牢地抓着河岸略带赭色的泥土;一大丛紫色的雏菊开得明艳,细小的种子落在水里,也将会去漂流。远处的山峰逶迤,山顶上悬着一团浓云,莲花般地展开几片花瓣,山尖上一棵枝叶清晰的小树,深色的树影恰好镶嵌在云朵里,似莲花的花蕊,吉祥而超脱……

我藏匿于水中,融化在西拉木伦河的怀里。真想这样无休无止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地漂流下去,直到天荒地老。在漂流的途中,每一滴水都是起点;在漂流的路上,每一寸堤岸都可到达终点。

就这样顺流而下,不问去路,不问归途。水下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一路托举着我,然后,在汩汩的流水中,将我的心情和心灵一并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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