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中篇小说

小鲍庄

引子

七天七夜的雨,天都下黑了。洪水从鲍山顶上轰轰然地直泻下来,一时间,天地又白了。

鲍山底的小鲍庄的人,眼见得山那边,白茫茫地来了一排雾气,拔腿便跑。七天的雨早把地下暄了,一脚下去,直陷到腿肚子,跑不赢了。那白茫茫排山倒海般地过来了,一堵墙似的,墙头溅着水花。

茅顶泥底的房子趴了,根深叶茂的大树倒了,玩意儿似的。

孩子不哭了,娘儿们不叫了,鸡不飞,狗不跳,天不黑,地不白,全没声了。

天没了,地没了。鸦雀无声。

不晓得过了多久,像是一眨眼那么短,又像是一世纪那么长,一根树浮出来,划开了天和地。树横漂在水面上,盘着一条长虫。

还是引子

小鲍庄人的祖上是做官的,龙廷派他治水。用了九百九十九天时间,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工,筑起了一道鲍家坝,围住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亩好地,倒是安乐了一阵。不料,有一年,一连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雨,大水淹过坝顶,直泻下来,浇了满满一洼水。那坝子修得太坚牢,水连个去处也没有,成了个大湖。

直过了三年,湖底才干。小鲍庄的这位先人被黜了官。念他往日的辛勤,龙廷开恩免了死罪。他自觉对不住百姓,痛悔不已,扪心自问又实在不知除了筑坝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做法,一无奈何。他便带了妻子儿女,到了鲍家坝下最洼的地点安家落户,以此赎罪。从此便在这里繁衍开了,成了一个几百口子的庄子。

这里地洼,苇子倒长得旺。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弄不好,就飞出蝗虫,飞得天黑日暗。最惧怕的还是水,唯一可做的抵挡便是修坝。一铲一铲的泥垒上去,眼见那坝高而且稳当,心理上也有依傍。天长日久,那坝宽大了许多,后人便叫作鲍山,而被鲍山环围的那一大片地,人们则叫作湖。因此别处都说“下地做活”,此地却说“下湖做活”。山不高,可是地洼,山把地围得紧。那鲍山把山里边和山外边的地方隔远了。

这已是传说了,后人当作古来听,再当作古讲与后后人,倒也一代传一代地传了下来,并且生出好些枝节。比如:这位祖先是大禹的后代,于是,一整个鲍家都成了大禹的后人。又比如:这位祖先虽是大禹的后代,却不得大禹之精神——娶妻三天便出门治水,后来三次经过家门却不进家;妻生子,禹在门外听见儿子哭声都不进门。而这位祖先则在筑坝的同时,生了三子一女。由于心不虔诚,过后便让他见了颜色。自然,这就是野史了,不足为信,听听而已。

鲍彦山家里的,在床上哼唧,要生了。队长家的大狗子跑到湖里把鲍彦山喊回来。鲍彦山两只胳膊背在身后,夹了一杆锄子,不慌不忙地朝家走。不碍事,这是第七胎了,好比老母鸡下个蛋,不碍事,他心想。早生三个月便好了,这一季口粮全有了,他又想。不过这是做不得主的事,再说是差三个月,又不是三天,三个钟点,没处懊恼的。他想开了。

他家门口已经蹲了几个老头。还没落地,哼得也不紧。他把锄子往墙上一靠,也蹲下了。

“小麦出得还好?”鲍二爷问。

“就那样。”鲍彦山回答。

屋里传来呱呱的哭声,他老三家里的推门出来,嚷了一声:“是个小子!”

“小子好。”鲍二爷说。

“就那样。”鲍彦山回答。

“你不进来瞅瞅?”他老三家里的叫她大伯子。

鲍彦山耸了耸肩上的袄,站起身进屋了。一会儿,又出来了。

“咋样?”鲍二爷问。

“就那样。”鲍彦山回答。

“起个啥名?”

鲍彦山略微思索了一下:“大号叫个鲍仁平,小名就叫个捞渣。”

“捞渣?!”

“捞渣。这是最末了的了,本来没提防有他哩。”鲍彦山惭愧似的笑了一声。

“叫是叫得响,捞渣!”鲍二爷点头道。

他老三家里的又出来了,冲着鲍彦山说:“我大哥,你不能叫我大嫂吃芋干面坐月子。”说完不等回答,风风火火地走了,又风风火火地来了,手里端着一舀小麦面,进了屋。

“家里没小麦面了?”鲍二爷问。

鲍彦山嘿嘿一笑:“没事,这娘儿们吃草都能变妈妈。”此地,把奶叫作了妈妈。

大狗子背了一箕草从东头跑来:“社会子死了!”

东头一座小草屋里,传出鲍五爷哼哼唧唧的哭声,挤了一屋老娘儿们,吸吸溜溜地抹眼泪甩鼻子。

“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咋老不死啊!你咋老活着,活个没完,活个没头。你个老绝户活着有个啥趣儿啊!”鲍五爷咒着自个儿。

他唯一的孙子直挺挺地躺着,一张脸蜡黄。上年就得了干痨,一个劲儿地吐血,硬是把血呕干死的。

“早起喝了一碗稀饭,还叫我:‘爷爷,扶我起来坐坐。’没提防,就死了哩!”鲍五爷跺着脚。

老娘儿们抽嗒着。

队长挤了进来,蹲在鲍五爷身边开口了:

“你老别忒难受了,你老成不了绝户,这庄上,和社会子一辈的,‘仁’字辈的,都是你的孙儿。”

“就是。”

“就是啊!”周围的人无不点头。

“小鲍庄谁家锅里有,就少不了你老碗里的。”

“我这不成吃百家饭的了吗!”鲍五爷又伤心。

“你老咋尽往低处想哇,敬重老人,这可不是天理常伦嘛!”

鲍五爷的哭声低了。

“现在是社会主义,新社会了。就算倒退一百年来说,咱庄上,你老见过哪个老的,没人养饿死冻死的!”

“就是。”

“就是啊!”

鲍五爷抑住啼哭:“我是说,我的命咋这么狠,老娘儿们、儿子、孙子,全叫我撵走了……”

“你老别这么说,生死不由人。”队长规劝道。鲍五爷这才渐渐地缓和了下来。

鲍山那边,有个小冯庄。庄上有个大闺女,叫小慧子。一九六〇年,跟着她大往北边要饭,一去去了二三年。回来时,她大没了,却多了个两岁的小小子,说是路边上拾来的。她就叫他拾来,他就叫她大姑。于是,渐渐的,一庄子人都改口叫大姑了。大姑一辈子没嫁人,守着拾来过。大姑疼拾来,疼亲儿似的。拾来吃稠的,大姑喝稀的;拾来穿新的,大姑穿补的。只见大姑对拾来翻过一次脸,倒也不是为什么大事。拾来不知从哪翻出个货郎鼓,坐在门口摇着耍,大姑劈手夺过去,给了他一耳巴子。多少好东西叫拾来糟蹋了,大姑也不心疼,也不知这货郎鼓是金打的,还是银打的。倒是有些蹊跷。还有一桩蹊跷事。有一天,几个媳妇姊妹坐在一堆晒太阳纳鞋底,拾来走过来,一头钻进大姑怀里,伸手就掀她的褂子前襟。大姑脸变了,推开拾来,站起身拾了板凳就朝家走,留下拾来呆站着。媳妇们逗拾来:

“想吃妈妈?找你娘去,这是你姑啊!”

拾来扁扁嘴,要哭又没哭。

渐渐的,庄上传出一个怪话,说的什么怪话,从不叫大姑听见,倒是常常有人去问拾来:

“拾来,你大姑那货郎鼓找来让我耍耍可管?”

“拾来,你大姑的妈妈你吃过吗?”

“拾来,你大姑……”

拾来虽小,却晓得问的不是好话,倒不回去向大姑学嘴,只是一味地沉默。问的人便越发觉着蹊跷,越发地要问。

拾来阴沉沉地看着他,然后一声不响地走了。于是,人们更加觉着这一大一小共同保守着一个什么秘密。而拾来则变得孤寂起来,尽力躲着人,和一切人疏远着,只与他大姑接近。

就这样,大姑带着拾来过。到如今,大姑老了,没人上门提亲了;拾来大了,长得又高又大,堂堂一条汉子,干活拿九分五的工了。住的还是大姑她大盖的那间小屋,快趴到地底下去了,拾来要弯下腰才能进门。屋里黑洞洞的,一眼两块砖大的窗,冬天塞团草,夏天把草投了。灶底下是张案板,案板边上是一张床,床板上一领凉席,凉席上一个枕头一条被。拾来大了,一头睡不下了,大姑缝了个布口袋,塞进麦穰,又做了个枕头。一人一头睡。大姑抱着拾来的脚丫子睡,拾来的脚丫子一直伸到大姑暖暖的怀里,心里才觉着踏实,不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初春的夜里,拾来觉着有点燥热,忽然睡不着了。一双脚搁在大姑的怀里,暖暖的,软软的。他轻轻地动了一下脚指头,脚指头触到了一个更加柔软的地方,他头皮麻了一下,不敢再动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风吹进窗洞,窗洞里的草“嗞啦啦”轻响了一下。他试探着又动了一下脚,想离那柔软远一些,不料他的脚在那柔软暖和中陷得更深了。拾来这才发现,他的脚是在一个温暖的峡谷里。这双脚已经在这峡谷里沉睡了十五年了。他感觉到那峡谷最底层,最深处,有一颗心在跳动。风吹进窗洞,轻轻地响了一声。

第二天早起,拾来眼皮子耷拉着喝稀饭,不吭一声。大姑问他:

“怎么啦?哪儿不好过?”

他不说话。

大姑去摸他的脑门。

他一扭头,让开了。

中午,大姑烧开了锅,才见他扛了个凉床架子回来了。问他从哪扛来的,他不吱声,闷着头,扯绳子网床。

夜里,他自个儿睡在凉床上,枕着枕头,裹着一床破棉絮,缩成了一团,直到下半夜才慢慢伸展开来。他梦见自己的一双脚又搁进了温和的峡谷里,岂不知大姑把棉被给他盖上,自己和衣蜷了一宿。

鲍仁文缠定了老革命鲍彦荣,要了解他的生平,以著成一部长篇小说。题目已经起定,就叫作《鲍山儿女英雄传》。老革命这一生尽管有过几日峥嵘岁月,跟着陈毅的队伍打了好几个战役,可谓是九死一生,眼下每月还从民政局领取几元津贴,可他极不善于总结自己,也一无自我荣耀的欲望。他最关心的是一家六七张口,如何填得满。见了鲍仁文成天拿了个本本问那早已作了古的事,而且问了一遍又一遍,心下早已烦了,想起身而去,又经不住鲍仁文烟卷的笼络。十分的折磨。

“我大爷,打孟良崮时,你们班长牺牲了,你老自觉代替班长,领着战士冲锋。当时你老心里怎么想的?”鲍仁文问道。

“屁也没想。”鲍彦荣回答道。

“你老再回忆回忆,当时究竟怎么想的?”鲍仁文掩饰住失望的表情,问道。

鲍彦荣深深地吸着烟卷:“没得工夫想。脑袋都叫打昏了,没什么想头。”

“那主动担起班长的职责,英勇杀敌的动机是什么?”鲍仁文换了一种方式问。

“动机?”鲍彦荣听不明白了。

“就是你老当时究竟是为什么,才这样勇敢!是因为对反动派的仇恨,还是为了家乡人民的解放……”鲍仁文启发着。

“哦,动机。”他好像懂了,“没什么动机,杀红了眼。打完仗下来,看到狗,我都要踢一脚,踢得它汪汪的。我平日里杀只鸡都下不了手,你大知道我。”

“这是一个细节。”鲍仁文往本子上写了几个字。

“大文子,你赔了这么多工夫,还搭上烟卷,是要干啥哩?”他动了恻隐之心,关切地问道。

“我要写小说。”鲍仁文回答他。

“小说?”

“就是写书。”

“是民政局让你写的?”

“不是。”

“是公社要你写的?”

“不是。”

“那是给谁写的呢?”

问到了文学的目的,鲍仁文作难了。这是历代多少大文豪争辩不清的问题,他小小的鲍仁文作何回答。他只草草地说了一句:“我自己想写呢!”

“写成书能得钱吗?”老革命锲而不舍地问道。

“没得钱。‘文化大革命’了,稿费取消了。”鲍仁文耐着性子解释道。

“那你图啥?”又回到了“文学的目的”的问题上。

鲍仁文不再回答,只是微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忧郁。停了一会儿,他又问:

“我大爷,你老再说说涟水战役可管?”

鲍彦荣沉默了一会儿,从兜里摸出烟袋。

“你老吸这个。”鲍仁文递上烟卷。

“我还是吸这个过瘾。”鲍彦荣执意不接受烟卷,他忽然觉着自己在小辈面前做得有点不体面。

鲍仁文只得自己点了一支吸起来。

烟雾缭绕着一盏油灯,一点火光跳跃着,把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鬼似的乱扭着。

影子在霉湿的墙上扭着,忽而缩小,忽而扩张起来,包围住整间屋子。人坐在影子底下,渺小得很。

“我要写一本书。”他心想。他在县中念了二年,晓得苏联有个高尔基,没上过一天学堂,结果成了大作家;他有一本《创业史》,听说那作家是在乡里的;他有一本《林海雪原》,听说那作家是个行伍出身,不识几个字的……古今中外,无穷的事实证明,作家是任何人都能做得的,只要勤奋。“勤奋出天才”,他写在自家床头。

他没日没夜地写着,写在中学里没用完的练习本上,写了有几厚本了。他大他娘要给他说媳妇,他也拒绝了。先著书,后成家,这也是他的座右铭,记在了心里。

人家叫他“文疯子”,这里有着几重的意思。一是他的名字叫仁文;二是他这个疯子是文的,而不像鲍秉德家里的,是武的,耍起疯来几个男人也弄不了她;三是这“文疯子”的“文”里还有着一层“文章”的意思。

面对大家善意的讥讽,他不动声色,心里想着他记在本子上的又一句话:“鹰有时飞得比鸡低,而鸡永远也飞不到鹰那么高。”

牛棚里,孤老头子鲍秉义坐在凉床上,唱花鼓戏:

关老爷门口字两行,

古人又留下劝人方。

这一字出马一杆枪,

二字上横短来下横长。

三字立起来像川字,

四字好比四堵墙

……

老革命鲍彦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听得出神。

鲍彦山家老大建设子替他喂牛,铡齐的麦穰子填进槽,刷啦啦地响。

鲍秉义打小跟一个戏班子唱戏,卖过嘴,叫族里人瞧不起。老了,回来了。孤身一人去,孤身一人回。问他在外成过家吗?他微微一摇头。有多事的人,给他说过几回寡妇,他还是微微一摇头。

后来,传出一个怪话,说他在戏班子里,和那挂头牌的女角儿相好了,那女戏子又把他甩了。还有个怪话,说他对东头鲍彦川家里的有点意思。鲍彦川死了有四年了,他家里的拖了四个孩子,再嫁也是难。只不过,都是一族里的,论起辈分来,鲍彦川家里的该叫鲍秉义叔,是想也不敢想的。

如今,他单身一人,就让他喂牛,住在牛棚,他有落脚处了,牛也有照应了。

虽瞧不起他干的那行当,可大人小孩都爱听他唱,都叫他作唱古的。一段曲儿能唱遍上下五千年的英雄豪杰:

一字出马一杆枪,

韩信领兵去见霸王。

霸王逼在乌江死,

韩信死在厉未央。

写个二字两条龙,

王母娘娘显神通。

花果高山摆下阵,

水帘洞里捉妖精。

写一个三字三条街,

陈世美求官未回来。

家里撇下他的妻,

怀抱琵琶又上长街。

……

一把坠子吱吱嘎嘎地拉着过门。

捞渣满地乱爬了。小脸儿黄巴巴的,一根头毛也没有,小鬼似的。就是笑起来的模样好,眼睛弯弯的,小嘴弯弯的,亲热人,恬静人。大人们说他看上去“仁义”。

他没得什么吃,只有他娘的奶。他娘像头老牛——他大说的,吃什么都能变成妈妈。开始是吃红芋,后来红芋也不能吃净的了,要掺红芋秧子。

他大哥建设子过年十九了,还没说上媳妇。媒人还没进门,就吓回去了。黑洞洞的三间屋,给水泡松了,眼看着就要瘫成一堆烂泥。屋里两块床板,两床棉花套子破成渔网了。

这天,门前来了个打莲花落子要饭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尖尖的下巴颏,圆圆的一对眼睛。他大姐抱着捞渣站在门前玩,那小妮子站定了,打响莲花落子,滴溜溜地打了一转,才开口唱道:

这大嫂,实在好,

抱小孩,也不闹,

……

他大姐还没过门呢,涨红了脸,唾了一声,进屋去了。他娘却乐了,觉着这妮子鬼得喜人,从大锅里舀了一瓢稀饭给她喝。她不喝,倒在一个大瓷碗里,说要端给她娘喝。

“你娘在哪里?”他娘问。

“在庄东头大柳树底下,有病了。”小丫头说着走了。

他娘一顿饭吃得不踏实,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是搁进了一桩事。吃罢饭,她把锅撂下,又盛了一满碗稀饭,抓了两张煎饼,往庄东头去了。

庄东头大柳树是小鲍庄最高的地方。那年夏天,下了九天九夜的雨,一整个庄子,全淹在水里,只露出大柳树的梢,一丛子草似的,停了几十只老鼠。

柳树下果然靠了个病病歪歪的女人,蜡黄的脸皮。小妮子偎在她身边自己给自己梳小辫。干巴巴猴儿似的人儿,倒有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鲍彦山家里的往这娘俩身边一蹲,摸摸丫头的辫子,说:

“早年,我也有这么一头好头毛。那时,只扎一根独辫子,这么长一段红头绳。”她将手指伸成一拃。

后半晌,有人看见鲍彦山家里的,带着外乡人模样的娘俩,往家去了。过了两日,那女人脸色滋润了一些,走了。小闺女留下了。每日里,跟着捞渣那十二岁的小哥文化子下湖割猪菜,回到家就抱着捞渣在门前玩,唱小调儿,嗓门又尖又脆,听着喜人,惹得那些二流子似的小伙站在门前不走了:

“小翠子,唱个‘十二月’!”

鲍彦山家里的便从门里蹦出来,先把二流子们骂退了,再骂小翠子:“甭唱了,没脸没皮的,唱什么!”说急了,还在她身上拍两下。渐渐的,小翠子便不唱了。嗓门也像喑了似的,哑哑的,连说话都懒得说了。她唱,她不唱,捞渣总和和气气地对着她笑,笑得她也只好笑了。

人人喜欢捞渣,独独鲍五爷见了他就来气。为的是捞渣落地的时候,正是他的社会子咽气。于是他便认定他的社会子是叫捞渣抓了替身。如今他被队里“五保”起来了,心中却是很不乐意听说这“五保”两个字。“五保户”在人们心目中,就算是“绝户”的代名词了。鲍五爷脾气倔,见不得自己成了大伙的累赘,总到队里争活儿干。队里便给了他些烂草烂绳头,让他搓绳。于是,他每日里就坐在磨房的墙根下,晒着太阳搓绳。

磨房里人不断。小驴蹄子嘚嘚打着地;石磨轱辘辘地轧着石盘;推磨的娘儿们尖起嗓子吆喝驴;面,沙沙地从筛子上洒下箩。他听着总觉得心窝里暖烘烘的,不那么寂寥了。

小翠子背着捞渣,一手挎着篮子,一手牵着小叫驴,来磨面了。

小叫驴套上了套,戴了眼罩,捞渣被放下了地,坐在太阳下抓石子玩,就在鲍五爷脚边上。鲍五爷斜起眼瞅他,轻轻骂了声:“鬼!”

“鬼”听见了,伸出手拍了一下鲍五爷的大毛窝,笑了。

鲍五爷心里头咯噔一下子,觉得那笑模样实在像他的社会子,鼻子一酸,叫道:

“你这个鬼吔!”

小叫驴嘚嘚地围着磨盘转,小翠子轻轻吆喝着:“吁,吁。”

鲍秉德家里的又闹了,爬树上梁的,把锅都砸了。几个大男人拉住她,被她拖了几丈远。最后把她四脚朝天翻倒在地,才捆住了。她龇牙咧嘴地吼着,没人声了。

鲍秉德抱着脑袋蹲着。鲍彦山家里的端了一碗稠得能挑上筷子的芋干子稀饭,夹了两张煎饼,给他送去。他不吃,说心里堵得慌。众人们也没得法子,只能陪他叹气。

鲍秉德家里的疯了有八九年了。她娘家是鲍山那边十里铺的人家,做姑娘时如花似玉。都说鲍秉德交了桃花运,娶了十里铺的一枝花。不料这娘儿们中看却不中用。来的头年怀了一胎,生下是个死孩子,第二年又是一胎,还是个死孩子,怀了有三四胎,胎胎是死的。暗地里就有人说怪话:兴许是做姑娘时不规矩来着。生下第五个死孩子时,疯了。疯了以后,那怪话才没有了。说疯子的怪话就太不厚道了。

刚疯的那阵子,曾经有人劝过鲍秉德,把她离了,再娶一个。鲍秉德一口回绝:“我不能这么不仁不义。一日夫妻百日恩,到这份儿上了,我不能不仁不义。”他说不出过多的道理,只是口口声声的“不能不仁不义”。后来,“文疯子”写了一个广播稿,题名大约是“阶级感情深似海”,还是“阶级情义比海深”之类的,投给了公社广播站,给广播了一下。后来,他又往县广播站投,就没投中。不过,鲍仁文的名声还是出去了,知道小鲍庄有了个舞文弄墨的。鲍秉德的名声也出去了。这下子,就是他想离也离不成了。就这么凑合过吧,只是鲍秉德一日比一日话少,成了个哑巴。他心底深处,很奇怪的,暗暗的,总有点恨着鲍仁文。好像,他给自己的事情做了包办,后来却又撒手不管,很不负责。而鲍仁文,隐隐的,也有些畏着鲍秉德,似乎觉着自己欠了他些什么。总之,有些尴尬起来。

鲍秉德家里的在地上乱挣着,一会儿,地上就被她歪了一个坑,浮土一蓬一蓬地扬起来。这疯子虽说是武的,却不伤别人,只打她男人,打孙子似的揍。鲍秉德是不怕她揍的,这么捆起来只是怕她伤了自己。有一年腊月里,她一股劲跑到湖里跳了大沟,鲍秉德忘了自己不会水,也跟着跳了下去,让人一起救了上来。

鲍秉德闷着头,不由滴下一滴泪来。他遮掩着大声咳了几声,吐出几口痰,把那滴泪盖住了。

“你也别太愁了。”鲍二爷劝他,“啥事都有个头,你又没做过缺德事,凭什么这样难为你。”

“我家里的她娘家,有个疯子,疯得蹊跷,好得也蹊跷。”鲍彦山说,“不知怎么就疯了,疯了有十几年,爬树上梁的。后来,他奶奶死了,棺材一落地,他这边立马就好了。醒过来了哩,就好比做了一场梦。问他是怎么啦!他什么也不知道,这十多年就像是睡过来似的。”

“真是的吗?”大家都问他,连鲍秉德也抬起眼睛,好像看到了一丝希望。

“现在都有两个儿子,好好的,清冷得很。”

“这是胡诌八扯的。”远远的,蹲着鲍仁文,“说正道的,该送我七奶去城里疯人院。”

“那是不成的。”大家一齐反对。

“那么些疯子都关在一起,不打成一堆,撕碎了才怪。”

“听人说,那就像坐大狱似的。”

“大夫都拿着带钉的棍哩!”

“这不是病!”

鲍秉德自己是不用再说什么了,只是恨恨地盯着鲍仁文。

鲍仁文长叹一声,立起身,走了。傍晚的太阳,落在地沿上,把他的影子拉得细溜溜长,孤孤单单地斜过去了。

拾来和他大姑分床睡了,到了夏天,他便把凉床抬出去,在大槐树下睡。等到秋凉了,外面睡不住人了,把凉床扛进屋的时候,他大姑猛然发现拾来长成了一条汉子,屋子越发的小了。

拾来越发的孤独了,唯一可接近的大姑,这会儿他却疏远起来,比对平常人还要疏远得厉害。一天没有三句话,吃饭只听得喝稀饭响。吃罢饭,对坐着,连喝稀饭的响都没了,只觉得又腻味又不自在,只得早早上了床睡去。夜里听见大姑的磨牙声、打鼾声,睡也睡不踏实。到后来,他见了大姑就要躲,怕似的,又像是恨似的。自己也琢磨不透,只觉得心窝里烦躁得慌。

早起,他大姑和他商议,把猪卖了。

“卖就是了。”他没好气地说,像有一肚子火似的。

“卖了猪,扯几丈布,给你缝个新被窝。”大姑说。

“扯就是了。”

“买个凉床子。”

“买就是了。”

“那凉床,冯大家虽然没说要,可话里那音,总是急着要使的意思。”

“还就是了。”他就好像吃了枪子儿似的,绷着脸,埋着头。

“你向队长告个假,上街一趟。”

“不管。”他一口回绝。

“咋不管?”

“不管就是不管。”他硬邦邦地说。自己也不晓得为啥不管,故意要找别扭。

“你不去我去。”大姑也气了。她也弄不明白,这些日子咋侍弄不好这个侄儿了。

大姑换了一身衣裳,借了一挂平车,把猪捆了,推起就走。她迎着早晨的太阳走去了,蓝白花的褂子裹着她健壮的身子,肩膀头圆滚滚的,轻轻快快地上了路。

拾来眼睁睁看着他大姑上了路,心中又十分地后悔起来。一整天,他心里都不安生,不时抬头看看日头,再往大路上眺一眼。大路上走着一挂平车,却不是他大姑,是个大男人,推着一平车的红芋。

直到收工,他大姑还没回来。拾来烧开了锅,馏上馍,蹲在家门口等着。不晓得怎么回事,这会儿,他想起了他大姑的种种好处。他心里那一团无名火熔成了一片热腾腾的东西,像水似的荡漾开来,流遍了他的全身。他想着,该对他大姑好。

上弦月升起来了,碧空上细弯弯的一勾,却把个大地照得明晃晃,白花花。

他心里忽然不安起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都什么时候啦!

他浑身一激灵,站起身,来不及锁门,就往庄头走。迎面过来几个割猪菜的小孩,背上的草箕子比人高,小山似的。走到跟前,让开了道,看着拾来过去,看稀罕似的。拾来总叫人觉得稀罕。而面对这么些探究的眼光,拾来更与人接近不了啦。他成天价虎着个脸,叫人见了害怕,岂不知他心里是害怕人的。

白花花的一条大路,弯弯曲曲盘过一道坝子,没了。

坝子上翻过来一只黑虫,顺着白花花的路爬了过来,越来越大了。定睛一看,是一挂平车哩!

拾来一拍大腿,三步并两步地迎上去。果然见他大姑推着一挂平车,平车上是凉床,凉床底下一只篮子,篮子里,有布,有两斤肉,还有一盒卷烟。拾来眼窝热了一下:她见我吸烟了?

拾来捡了一个烟嘴,拾掇了一个烟袋,背着人吸呢。

他跑上去,接过大姑的车把子,迈开大步,把大姑甩下了二丈远。他的两张大脚片子踩在白花花的大路上,轻轻巧巧地走着。车轱辘“嗞咕嗞咕”转着。路边一只小虫“吱吱”地唱,秫秫“唰唰”地在拔节儿。月亮婆婆把什么都照得明明晃晃,清清白白。拾来心里一片空明,又平静又欢愉。他不明白,事情咋会变得那么好,叫人觉得,活着是一桩多大的美事,受了多大的恩德。

小翠子长个儿了。细溜溜的身子,穿了她大姐的紫花布褂子,直拖到膝盖上。烧锅,刷碗,割猪菜割得比谁都多。人喜欢她,她也喜欢人。就是不和建设子说话,建设子也不理她。两人不能搁一个桌上吃饭。有时见了面,隔老远眼皮子就耷拉下来了,像是几百年的仇人似的。鲍彦山家里的倒喜欢,说这才稳重,稳重好。她对小翠样样满意,就是有一桩搁在心里老放不下,这丫头子太聪明了。她时常想起第一次看见小翠的情景:滴溜溜地打着莲花落子,小嘴一张:“这大嫂,实在好,抱小孩,也不闹!”太鬼了!其实,她最怕的也就是当时她最爱的。看看建设子那么蔫,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响。这丫头子能乖乖地跟他过吗?鲍彦山家里的心中没有一点数。因此,有时候,她难免觉得自己要吃亏。逢到这种念头上来,她就拼命地使唤小翠子,似乎是要在鸡飞蛋打之前把本给捞回来。

“翠,喂猪了!”

“翠,把你哥的衣裳拿河里洗了!”

“死妮子,水缸见底了。”

小翠给使唤得滴溜溜转。她眼睛里的笑模样一天比一天少,变得十分严肃,下巴颏越发的尖,两条乌黑的大辫也有点见黄。有人看见她在庄东头大柳树下哭过,不出声,抹抹眼泪,赶紧地又走回家了。看见的人自然要叹息,可是大家都晓得,比起别庄上的童养媳,小翠可说是享福了,不挨打,给吃饱。小鲍庄的童养媳是最好做的了,方圆几百里都知晓,这庄的人最仁义,可惜是太穷了。

有了小翠这一把割猪菜的好手,文化子下了晚学,再不必急急忙忙地下湖了。他深感得着了小翠的好处,嘴甜得很,赶着小翠叫“翠姐”。他叫一声,小翠的脸就红一下。文化子不愧是文化人,读着书,晓得男女平等的道理,有着很先进的民主思想,见他娘吆喝小翠吆喝得紧了,他常常会挺身而出:“我去担水。”

他担着桶去了,小翠撵着喊他放下。他不干,飞快地跑,小翠便飞快地追。这么跑着追着到了井沿上,他抢什么似的把桶放了下去,桶脱钩了,漂在水上。傻眼了。

“你看你,慌啥?”小翠说他。

“都是叫你赶的。”文化说她。

“看你咋办?”小翠说。

“这有啥难的!”文化弯下腰去,伸下扁担去钩,扁担绳晃悠晃悠。

“看你能的!”小翠撇撇嘴,弯下腰去夺扁担。

“我能行。”文化不放手。

“给我。”

“不给。”

两人趴在井沿上,水上漂着一只桶,一根扁担钩晃悠晃悠。井底映着两个人影,一个小翠,一个文化。扁担钩子钩着了桶,却没吊起来,倒把水搅花了,花了一阵,又平了。小翠和文化又出来了,看电影似的。

“你看你那样儿!”小翠说文化。

“我看你还怪俊哩,翠姐!”文化嬉着脸说小翠。

“呸!”小翠唾了他一下。

“怎么,我说错了?”

“错了。”

“你丑吗?”

“不是这个错。”

“那又怎么错了?”文化子纳闷。

“就是错,就是错!”小翠点着他鼻子说,那活泼泼的样子又回来了一点。文化子又傻了眼,不吭气了。

桶,捞上来了,水打满了。两桶水搁中间,文化在后,小翠在前。文化把扁担搁上肩,弯着腰,半蹲着,等着小翠上肩。刚要上肩,小翠又直起腰回过头问道:“你多大,我多大?”

“你属牛,我属鼠。”文化立即回答。

“那么你咋叫我姐?”

文化一愣。

“可不是你错了!”小翠直起腰,扁担上了肩,麻溜溜地就走,把文化拽得一踉跄。

扁担悠着。水在桶里悠着,悠到桶边上,又回来了。

捞渣歪歪扭扭地能走了,话也能说不老少了。正吃晚饭,鲍五爷拄着拐来了。鲍彦山招呼他:

“五爷,来吃。”

捞渣学嘴:“来七(吃)。”

鲍五爷装没听见,不理会他,在门槛上坐下来,看蚂蚁搬家。

“吃过了吗?”鲍彦山紧问着。

“吃过了。”鲍五爷回答。

“咋吃的?”

“煎饼、稀饭、咸菜。”

“你老要懒得烧锅了,就过来。咱家人多锅大,多一人少一人见不着。”鲍彦山家里的说。

“我能烧。”鲍五爷回答。闷着头看地。天黑了,看不见蚂蚁了,一只蚱蜢蹦跶过去。

什么东西碰了他的嘴,定睛一看,捞渣什么时候到了跟前,小手里攥着一块煎饼,捏成了团,直送到他嘴边。他看看捞渣,捞渣朝他笑着,一脸厚道相。他心里又是咯噔一下,扭过了脸去。

月亮升起了,眼前豁亮了许多。

鲍五爷掉回头,捞渣正坐在他脚边抓土玩,稀稀的黄头毛底下露出了头皮。鲍五爷伸出手在那头皮上胡噜了一下,心想:“我咋像是在哪见过这鬼哩。”

前边牛棚里在唱古,坠子吱吱嘎嘎地传得老远:

写一个五字无底洞,

薛仁贵跨海又去征东。

征东招够人共马,

回马枪挑凤凰城。

写一六字变化开,

我配姣娥女裙钗。

带领三千人共马,

才把唐王我主救出来。

……

在一千里外的北京,正进行着一场江山属于谁的斗争。

一千里外的上海,整好了装,等着发枪了。

十一

里外三新的新被窝,软软和和地裹着拾来。拾来钻在被窝里,舒服得心里发虚,有点不实在。翻来覆去,不知怎么舒服才好,反倒睡不踏实了。

月光照进堵了一半的窗洞,落在大姑的床上。大姑盖着一床旧棉被,薄得像纸,硬得也像纸。

大姑是真疼自己,拾来想。这世上不会再有像大姑这样疼自己的人了。是媳妇也不能这样,是娘也不能这样,是姐妹更不能这样。拾来这辈子没娘,没姐妹,还没媳妇,他不知娘、媳妇、姐妹的疼是啥味道,他只觉得大姑的疼是天底下最最好,最最好的了。

是大姑给铺的被,身下垫一层,身上盖一层,脚后跟还折了一道,紧紧地裹住了脚。脚一暖,浑身都暖了,俗话说:“寒从脚底来。”好多日子,脚没这么暖和过了。可是,这暖和又和那暖和不一样。拾来想起那温暖的峪谷。那柔软的暖和是非常特别地包围着他的脚。

月光移到了大姑的脸上,那脸庞近两年丰腴了起来,只是眼角的皱纹很密。

大姑好像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拾来赶紧闭上了眼,等他再睁眼时,大姑已经掉过身去,脸朝里了。月光移到了她的身上,洼下去而又凸起来的地方。

过了几日,有一天,大姑对拾来说:“拾来,你过年就十八了吧!”

“嗯哪!”拾来生硬地回答。天一亮,他夜里的那些柔情便全退潮似的退去了,不晓得退到什么地方,找也找不见了。

“也该说媳妇了。”她停了一下。

拾来不吭声,心跳了。

“二奶她娘家高庄有个闺女,比你长一岁。啥都好,就是小时出花,脸上落了疤。”她又停了一下。

拾来不吭声,心跳得凶,气都喘不过来了。

“她不嫌咱家穷,愿意跟你过。你要是愿意,明天就上高庄去一下。我让冯大家二小子进城捎了两斤果子。”她停住不再说了。她听见拾来的喘气声,像牛一样。

只听得“砰”的一声,碗碎了。拾来站起身跑了,带倒了案板,带倒了板凳,咸菜碟子掉了,臭豆子撒了一地。

大姑怔怔地望着一地的碗渣子。进来一只鸡,啄着臭豆子。啄啄,又丢下;啄啄,又丢下。

拾来出去一天,直到夜半才回来,三星都偏西了。大姑坐在床沿,没睡,等他。

他一进门,拉开被子,蒙上头就睡倒了。

“拾来。”大姑叫他。

他不动弹。

“拾来,”大姑脸对着窗洞,一字一句地说,“我给你置一副货郎挑子,你走吧!”

他不动弹。

“你成人了,自己过去吧。我不能养你一辈子,你也不能守我一辈子。”

他不动弹,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凉了,就像掉进了冰窟。

一个风和日暖的早晨,拾来挑着一副货郎挑子,上路了。上路前,大姑不知从哪摸出一个货郎鼓,她用手抹了抹鼓面,轻轻摇了一下,“叮咚”,货郎鼓响了一下,响得还脆。她看看鼓,又看看拾来,张张嘴,要说什么,又没说,然后把鼓交给了拾来。拾来接过鼓看了看,恍恍惚惚记着小时玩过,为了玩它还挨了一耳巴子。这是他从小长成人,第一次挨耳巴子,就一次,也记得住了。他随手把货郎鼓往货架上一插,径直走了,没有回头。货郎挑子在他宽厚的肩上晃悠着,货郎鼓清清脆脆地响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大姑听着那鼓声一步一步远远地去了,眼泪直流了下来。

十二

早几天就听说,县上要来个作家,来此地采访治水的事。

这几天又听说,那作家日后就到了,住宿都安排妥了,住县一招。

鲍仁文要去见见那作家。早几天,就把他这些年写的文章拾掇出来,看了几遍,改了几遍。这几天,又重新抄了一遍,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用他娘糊的鞋靠子贴上光溜溜的画报纸,做了个精装的封面,封面上用墨笔写了两个立体的美术字——作品。直弄到夜半,他只眯盹了一小会儿,天就亮了。他起床洗了脸,刷了牙,又用他娘的破梳子沾了点清水梳梳头,穿上他的蓝卡其学生装,夹着“作品”出发了。

他娘撵了他有半里地,要他捎上半篮鸡蛋上街卖了。他装没听见,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庄子。

太阳很好,把风都暖热了。半个多月没下雨,大路上的浮土有半脚深了。大车过去,平车过去,自行车过去,人走过去,把个浮土踢起来,扬了个半天,遮黄了太阳。

他感到燥热,走过大方家井沿上,向个提水的老头讨了半瓢水喝,再接着赶路。

路,向前蜿蜒,看不到头,难得遇见个人。远远的,看见个小黑点。走着走着,渐渐大了,大了,大了,显出人形了,辨清男女了,认出眉眼了。到了跟前,过去了,前边只有一条白生生的路,蜿蜒到看不见的远处去了。太阳到了头顶,踩着自己的影子走。

他觉得困顿,像是睡着了。“作品”的封面滑溜溜的,老往下打滑,他把它搂搂好,向前走。

这是他的宝贝,他的心肝,他的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他为它熬了多少夜,熬了多少灯油。他累极了,困极了,难极了,写不出一个字却又非要不停地写下去,写下去。这时候,他便会困惑起来:

“这么苦究竟是为啥?究竟图的啥?会有个什么结果呢?”于是他会一下子委顿下来,心里充满了虚无的情绪。这种心情冲击得最强烈的一次,他竟把他写了九个晚上还没写完的一篇小说撕了。然而,等那一阵狂暴过去之后,他望着一地的碎纸片,落寞地哭了。这时,他特别想往什么上面偎靠一下,温暖一下,安慰一下自己这颗破碎而孤寂的心。他觉得自己苦得很,苦得很。他蜷缩着,自己偎依自己,慢慢地平静下来,又重新摊开一张纸,拿起笔。除此以外,他不明白还有什么能给自己安慰和偎靠的。只有这么写着,他才能够希望着什么,妄想着什么。

路,无穷无尽地延伸着,这是一条寂静的路。他又觉着渴,却再不能遇上一口井了。

日头偏过正午,他走上了刘庄的地,前边就是县城了。有人担着空挑子往回走,是从街上下来的。

城里很安静。街中央馆子里,一地的鸡骨鱼刺,一个围着稀脏的围裙的娘儿们,正往外扫,招来了两条狗。剃头店里只有一个师傅靠在剃头椅子上打呼噜。一只猪大摇大摆地从百货店走出来。

他走过邮局,走进招待所。他心中忽然有些紧张。他努力回想着“作品”中最叫自己满意激动的段落、语句,想给自己增添一点信心和勇气。然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些绞尽脑汁写下来的章句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发觉,自己过去的半生的价值,和今后半生的价值,马上就要得到一个裁决。他有些腿软,几乎要掉过头走去了。

传达室的老头在打盹,口水流在衣襟上。一个女人低着头织毛线。没人理会他。

“大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

“大姐”皱着眉头抬起脸,不太耐烦的样子。

“大姐,这里住的可有一位作家?”

“什么‘坐’家、‘站’家,不知道!”她回答。

“就是从外面来的,写文章,写书的。”

“叫什么名儿?”

“不知道。”

“男的女的?”

“不知道。”

她低下头继续织毛线,不再搭理他。

他又恳切地叫了一声“大姐”,没有回应。无奈,只好罢了。他站在招待所门口,思忖了一会儿,掉过身往县委走去。他有个中学里的老同学,在县委宣传部打字。

很顺利地找到了那老同学,她也还认得他。而当他向她打听作家时,她却茫然了好一阵,然后才想起带他去找一位王科长打听。王科长皱皱眉头,抬起手,抖一抖手腕,把袖子抖下去,露出亮晶晶的坦克链表带,然后才去抚摸锃亮的分头:

“听说过这么一件事,不清楚,不清楚,听说过。”

“你去问问张科长嘛!”那老同学微微撒娇地扯扯他的袖管。

原来这位王科长只是个干事,“科长”不过叫叫听听而已。等找着了张科长,真相才大白。是有这么回事,曾经是要来个作家。可是后来不来了。也许是这里治水的事情不够典型吧,犯不着曲里拐弯地到此地来。于是,便不来了。

鲍仁文寂寞地走在大街上,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悲,倒像是放下了一块石头,觉得轻了,又觉得空了。他慢慢地走着,觉出了饿,口袋里有一卷夹了大葱的煎饼,他打算出了城就吃它。走过邮局,他站在报栏前看一会儿报纸。他注意到一张报纸的下角有一块目录,是省里一个文艺刊物的目录。何不向它投一稿试试呢?他忽然想到。不由激动起来,血液向上涌去,脸红了。他镇定了一会儿,默记下那刊物的地址。然后,走进邮局,在角落里坐下,翻开他的“作品”。

他把“作品”放在桌沿底下看,没有人瞅见。邮局里没有人,只有一个老头,在缝一只包裹。那老头像是个先生,文质彬彬的样子,戴了一副框架发黄的眼镜,笨手笨脚地拿着一管大针,一针一针缝合着包裹。包裹是寄往青海的——鲍仁文偷看了一眼。

鲍仁文挑了一篇小说,又挑了一篇散文,想想,再挑了一篇小说,卷在一起。

柜台里的人问他:“是什么东西?”

“稿子。”他迟疑了一下,脸红了。

“什么?”那人不明白。

“稿子。”他说,脸又白了,好像在做一桩极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

那人把稿子往秤上一扔,过了秤,然后又拿起来往一个大筐里一扔。鲍仁文瞅在眼里,怪心疼的。就好像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要去远门游历去了。

从邮局出来,他心里却又一片恬静。太阳落了,黄黄地照着路边的土墙。有人进了馆子,传出划拳声。猪,哼着。广播里在播放一支快活的曲子。

他算着那稿子的路程,什么时候可以到省城了。他从这一刻起,就在等待了。他从此便有了理由等待,有了东西可希望了。

他觉着很幸福,不由跟着广播哼了一句,没合上调,哼得难听,赶紧住了嘴。

晚霞在他身后的天空上变幻着。他看不见晚霞,只觉着了那绚烂的光。

十三

大姑耳朵跟前,老有一只货郎鼓在响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四

太阳落到地边上,割猪菜的孩子都往家走了。小翠和文化来得晚,草箕子里还差点儿才满。

“文化子,你每日价,在学校,一早晨,一白天,忙的啥呀?”小翠子问道。

“上课呗。语文、算术、地理、历史、自然……学习就是了。”文化告诉她。

“学啥哩?我看你啥也不懂,桶掉井里也钩不起来,割猪菜割得多笨!”小翠子讥笑文化。只有在湖里,对着文化子,她才敢撒野。

“哼,我懂的,你不懂的,多着呢!”文化子不服气,他在学校里尽得两分,只有在小翠跟前,才有得显摆。

“你说说看!”小翠斜着眼瞅瞅他。

“你知道,人是打哪儿来的?”文化问。

小翠扑哧笑了:“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呗!我当你知道什么哩。在学校里就学了这个?躲滑罢了。”

文化微微一笑,不与她斗嘴,继续深入问道:“娘是打哪儿来的?你会说娘是姥姥肚里生出来的。姥姥打哪儿来的?姥姥的姥姥打哪来的?”

小翠果然被问住了,扑闪着大眼睛,不吱声了。

“告诉你吧,人是猴子变的。”文化压低声音,极其神秘地说道。

小翠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你看,猴和人像吧?活像!”

“那,猴又是什么变的呢?”小翠怔怔地问。

“猴子,是鱼变的。”文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很肯定地说出来了。

“咋是鱼变的?”小翠困惑极了,鱼和人可是一点也不像。

“你知道吧,这地球上?”

“地球?啥球?”

文化打了个格楞,感到和小翠说话十分困难,由此领会到了进行启蒙教育的必要性:“就是咱们住的这地。”文化用脚跺跺地,又伸出胳膊画了个圈。

小翠转头看看周围,大地笼罩在苍茫的暮色里。

“这地上,最早,最早,最早,最早,什么也没有,只有水,只有水。”

“哦!”小翠抬起眼睛,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出着神。

“只有水,只有水。”

“那可不就像闹水的时候。”小翠轻轻地说。

“你们那地方也闹水?”文化问。

“差不多年年闹。我小时候,刚满周岁那一年,闹的可凶。听俺娘说,没天没地了,只有水。”

“你能记得?”

“我记得……有一条长虫。”小翠怔怔地说。暮色越来越浓,她的眼睛在暮色里闪亮着,像两颗星星。

“走家吧。”文化有点害怕。

“割满了就走。”小翠子垂下眼睛割了一棵富富苗。

文化低下头,割了一棵七七芽:“走家吧!”

“你割不满没事,我割不满可不管。”小翠忽然气了。

“瞧你说的,我娘就这么偏心吗?”文化有点难堪。

“你娘偏心,天底下没有比你娘更偏心的娘了。”

“你咋胡砍哩!”文化也有点气了。

“咋是胡砍?你娘为啥叫你念书,不叫你哥念书?”小翠回过头,一双黑黑的眼睛看定了他。

文化说不出话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哥人老实哩。”

“谁稀罕他老实。”小翠子提起草箕子,跨过两条芋头趟,又蹲下了。

“老实人靠得住。”文化又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小翠不理他,手脚麻利地割着猪菜。她眼尖,哪儿有猪菜都逃不过她的眼。她的手快,眼到了,手也到了。过了一会儿,小翠说话了。

“文化,你往后给我讲讲,你们上的学吧。”

“管。”文化说,又加了一句,“那还不管。”

小翠说:“我不会亏待你,我唱曲儿给你听。”

“唱个‘十二月’。”文化子立马说。他是从那些二流子嘴里听说有个“十二月”,也不知“十二月”究竟是什么,想得心里痒痒的。

小翠子稍停了会,唱了一句:

正月里来本是个新年,

她调门起得很高,声音细细的,尖尖的,颤颤的。文化觉着,小草抖索了一下。四下,毕静。

喜欢笑那哈万象更新。

牵挂个美少年。

知心人难见,

相思对谁言。

……

她哀哀怨怨地唱着,并不懂一字一句里的意思,听大人唱,她也唱,唱熟了,便觉出那一股凄戚很对她心思。

她凄凄戚戚地唱着,文化子凄凄戚戚地听着。

十五

捞渣会给鲍五爷送煎饼了。这倔老头才怪,谁送他饭食,他都不要,似乎一吃人家饭,他便真成绝户了。可是捞渣给送去,他便为难了。看看那张小脸,不收就觉着不过意。

捞渣会得拉呱了,见鲍五爷一个人孤得慌,晓得同他问长问短地解闷。

“吃过了吗?”他问鲍五爷。

“吃过了,你哪?”鲍五爷搭理他。

“吃过了。”

“吃的啥饭食?”鲍五爷问他。

“吃的面条子。”

“不孬。”

“你吃的啥?”他问鲍五爷。

“煎饼、稀饭、臭豆子。”鲍五爷一字一句地回答,毫不含糊。

“蛐蛐儿。”他拿给鲍五爷看。

“是蛐蛐儿。”五爷点头。

“是男的,是女的?”

五爷笑了:“这鬼。蛐蛐儿咋说男女,要说公的,母的。”

“是公的,是母的?”

五爷自己默了一会儿神,感叹道:“要论起来,说男女也没错,也是个性灵。”

“把它放了吧!”捞渣忽然抬头说。

“放就放吧。”五爷说。

一老一小看着那蛐蛐儿一蹦,蹦没影了。

捞渣和鲍仁远家二小子说“斗老将”。鲍五爷帮着捞渣捋杨树叶子,捋了满满一大鞋壳,一小鞋壳。鲍五爷捂一只鞋,捞渣捂一只鞋,一捂捂两天。捂出来的杨树叶梗子,黑得油亮,比麻还韧。鲍仁远家二小子的杨树叶梗子捂得嫩,拉不过捞渣。斗一个,断一个,斗一个,断一个。急眼了,越急越断。捞渣就把自己的换给了二小子。

然后,二小子便翻本了,斗一个,赢一个,斗一个,赢一个。捞渣输惨了,可他不急不躁,依然是喜眉喜眼的。鲍五爷在边上瞅了这半晌,等二小子走了,他问捞渣:

“捞渣哎,你咋把你的‘老将’全换给二小子了?”

“我看他要哭了。”捞渣说。

“你输了不难受吗?”

“难受。”

“那你还换给他?”

“我看他要哭了。”捞渣又说。

鲍五爷不问了,看看捞渣,在他稀稀拉拉的黄头毛上胡噜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自语似的说:

“你也该让他,论起来,你是他叔哩。”

十六

大姑老听得见一只货郎鼓响: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七

鲍仁文每天收工都要往庄东大路上走两步,见有没有送信的来。大前天迎到一回,有两封信,一封是鲍彦海家大小子打金华部队上来的;一封是鲍二爷家的,打关外来的,鲍二爷家里的是那年他闯关东从关外带来的。昨天又迎到一次送信的,却没有信,送信的只是打这里路过,往大刘庄去的。

今天他又往大路上走去,远远地听见有什么在响:叮咚,叮咚,像是一只货郎鼓,渐渐地才看见过来一个人,是个走路的,担着货郎挑,慢慢地近了。

他背后是太阳,红彤彤地停在大路的尽头,他走在大路上,货郎鼓叮咚叮咚响着。

“兄弟,你见没见有骑车子的往这边来?”鲍仁文大声问道。

“没有。”卖货的回答。走近过来了,剃得泛青的头皮,黑黝黝的脸膛子,宽肩大膀,嘴唇上的胡子却还没硬,软软地趴着。

“大哥,前面的庄子叫什么名?”他问道。

“小鲍庄。”鲍仁文回答他,慢慢转过身往回走。

“哦,这就是小鲍庄。”小伙子说,和鲍仁文齐着肩走,货郎鼓叮咚叮咚地响。

“怎么,你知道小鲍庄?”鲍仁文瞅瞅他。

“咋不知道?小鲍庄的名声可响哩。都知道这庄上人缘好,仁义。”小伙子说。

“哦。”鲍仁文不再问了。

小伙子东张西望着,早有几个小媳妇听见货郎鼓声音,探出头来了。

“大兄弟,你停一停,让我挑个顶针儿。”有人喊。

回头一看,见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台子上走下来。她黄白的皮肤,头发在脑后随随便便窝了个纂,耳朵边上散落下几绺头发。身上穿的褂子破得可以,好像就前后披了块布,闪闪忽忽,飘飘荡荡,结实的身躯时隐时现着。她走到货郎挑子跟前,低下头,在匣子里挑顶针儿,手腕圆圆的。垂下的眼睑上长着密密长长的睫毛,是个毛乎眼。

“收工啦?大文子。”她招呼鲍仁文。

“买针啊?二婶子。”他招呼鲍彦川家里的。

又来了几个媳妇儿,要买针头线脑的。鲍彦川家里的,挑个顶针儿挑个没完了。

“他二婶,你再挑也挑不出金的银的来。”鲍彦山家里的说她。

“我就是买根针,也要挑个可心的。”她回答,耐心地挑着。

“大兄弟,打哪儿来的?”鲍彦山家里的问他。

“打山那边来的。”

“家里有父母吗?”

“没了。”小伙子瓮声瓮气地说。

“有兄弟姐妹吗?”

“没。”

“呀,是个苦命的孩子。”鲍彦山家里的抬起头看他,看他宽鼻大眼,生得厚道,不由怜惜起来。

鲍彦川家里的正试着一个顶针儿,试戒指似的。这会儿回过头来问:

“你叫个啥名儿?”

“拾来。”他说。他发现这女人的声音好听,低低的,厚厚的,听起来就好像一股温吞吞的河水从心上淌过去。

她终于挑好了,把一个两分的分币递到货郎手里,温乎乎的,有点儿潮。

一群媳妇姊妹围着他,都抬头看他,看得他背上冒冷汗,不自在得很。

“咦唏!”娘儿们同情地叹息着。

拾来脑门上开始冒汗,虽说别扭,可心里却暖和和的。自打走出冯井,他第一次露出了笑脸儿。

那么些媳妇姊妹的手在他匣子里翻江倒海地翻腾,他一点不生气,蹲下来,拔出烟袋。烟荷包里却挖不出烟了。忽然,“啪”的一声响,一样软乎乎的东西掉在他手上,一个烟荷包。抬头一看,那买顶针儿的二婶正看着他,说了声:“吸吧!”转身走了。一件破大褂子挂在身上,飘飘忽忽地上了台子,闪进一扇门里。

这天夜里,拾来宿在牛棚,和唱古的鲍秉义挤一床。晚上,牛棚里照例挤了一屋人,听他唱古:

写一个七字把腿跷,

关老爷手提偃月刀。

我问老爷哪儿去,

霸王桥上去逮曹操。

写一个八字两边排,

八仙随后过海来。

蓝采和撕掉阴阵板,

四海龙王又糟糕。

……

十八

鲍彦山家里的很纳闷:小翠可不是天天在眼皮底下转,怎么猛地一下,开始长身子了?那身板不再是竹竿子似的直溜到底,不知什么时候圆了,结实了,胸脯子满满的,小腿肚子鼓了起来,尖下巴颏子圆了。女大十八变,变俊了,水灵了。

多少人同她说:“该给孩子圆房了。”

她同男人商量:“该给孩子圆房了。”

建设子已经二十四,该圆房了。

小翠子觉出了不对劲。她娘待她和气多了,那天失手打了个碗,也没说她,只叫她扫干净碗碴子,别让捞渣扎了脚,便完事了。文化子却又远着她,不再与她说长道短的了。建设子白天黑夜地收拾里屋,往地上垫土,往墙上抹石灰。而庄上那些大嫂大婶们,都对着她挤鼻弄眼的,诡计得很。

小翠子把捞渣从屋里拽出来,带到井沿上,问他:

“捞渣,翠姐待你好不好?”

“比亲姐还好。”捞渣说。

“那你为啥骗翠姐?”

“我没骗。”

“你骗了。”小翠激将他。

“没骗,真没骗!”捞渣急了。

“好,你不骗我,那你告诉我,这几天,我娘和我大商量啥了?家里要办什么事了吗?”

“俺大哥要娶媳妇了。”捞渣说。

小翠子只觉得头脑子“轰”的一声,炸了似的。她定定神,夸奖捞渣:“说实话才是好孩子,你回家吧。”

“你上哪儿?翠姐。”捞渣问。

“我站一会儿。”她说,又改口道,“我上二婶家去借个鞋样子。”

捞渣走了,没走远,站在树影里瞅着小翠,他是个有心眼儿的孩子。

小翠一会儿回转身,慢慢地朝东头走去,越走越快,捞渣撵不上了。

她跑到庄东头大柳树前,一头栽倒在树底下,抱着树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嚷,嚷一句话:

“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

哭声几乎把全庄的人都招来了,捞渣早已跑去报了信,鲍彦山和他家里的一起跑来了,要把小翠拖回家去。小翠死抱着柳树干不松手,号着:

“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

旁边的人都忍不住滴下泪来,特别是刚过门的小媳妇们,更是触景生情,哭成泪人儿了。

鲍彦山家里的流着泪劝小翠:“咱娘俩一起过了这么些年,有什么话儿不好说,要你这么伤心?”

小翠往树身上撞着头,声泪俱下:“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

“娘也不瞒你了,你娘你大是想着要给你们圆房了,建设子过年就二十五了……”鲍彦山家里的哭得比小翠还凶,又伤心又忍不住觉得委屈,眼泪像小溪似的流了个满脸。

“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小翠号累了,抽抽搭搭地说着。

“建设子虽说生得笨,心眼是好的。丫头,你跟他过,亏不了你的。”

“我才十六岁……”

“你是老大媳妇,这个家就是你当了。丫头,你就不想想娘的心了吗?”

小翠只是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手却牢牢地抱住树干,拖也拖不开。直到鲍彦山当着众人面,宣布圆房再缓二年,她的手才从柳树干上松开了。

事情过去了。小翠子的下巴颏子又削了下去,而身子上圆起来的地方却不再平复下去。她眼睛里的神情越来越严肃,连个笑丝儿也没了。她娘对她又抠起来了,文化子却有点讨好她,见她扫地,就来夺她的扫帚。而她呢,却对文化子结下了仇,把扫帚“啪”地朝地上一扔,转身就走。

终于有一天,文化子在井沿上截住了她:

“小翠,你咋啦?我怎么你了?”

“你没怎么我。”

“那你怄啥?”

“怄你没怎么我。”小翠恶作剧地笑笑,担起扁担要走。

文化子按住扁担,不让她起:“你把话说明白。”

“我的话再明白不过了。”

“我咋听不明白?”

“你没长耳朵,你没长人心。”

“你咋骂人!”

“就骂你,没心没肝没肺没肚肠!”她一猛劲,担起了水桶。

文化子没防备,跌了个四脚朝天,恼了。

小翠子却笑了起来,“咯咯咯咯”,清脆的笑声把树上的鸟儿都惊飞了。打那以来,她是第一次笑。

文化子就不好再恼了。

十九

早起,鲍秉德家里的忽然清清冷冷地说道:

“也苦了你了。”

鲍秉德心窝里一热,鼻子一酸,不由落下了泪来。

他家里的也落泪了:“我拖了你半辈子了,也该到头了。”

鲍秉德一听这话不吉祥,赶紧喝住了她:“什么到头不到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这一辈子好歹都守在一起了。”

她不言声,抹了一把泪,便起身去喂猪。猪食烧得稠稠的,搅得匀匀的。鲍秉德好久没见她这么利索过了。头发梳平了,光溜溜地在脑后窝了个纂,海昌蓝的褂子很可体。鲍秉德不由看呆了。他想起她做姑娘的时候:他提着两包果子去相亲,一上台子就看见一个小姊妹坐在门口纳鞋底。她看看他,他也看看她。她脸庞像一轮满月,额头上一排牙子齐崭崭地盖到眉毛上头,细细的眉,细细的眼,眼梢微微挑了挑。他看呆了,她忽然脸红了,站起身进了偏屋,只见一条大粗辫子在他脸面前扫了过去。他想起她做新娘子那天:大辫子窝成一个硕大的髻,小山似勾坠得脑袋往后仰,乌黑的头发里埋着一截红头绳,大红袄儿,脸儿像一朵桃花。她端坐在那里,任人怎么闹她只不言声,也不笑,也不恼。鲍秉德只盼着闹房的快走,快走……他想她刚有喜的那阵子:她想吃酸,他跑到山那边去找杏子。每天夜里,他都要趴在她肚子上听听动静,他听得清清冷冷,有一颗心跳,扑通扑通的。他记得他做了个梦:她生了,下了一个大蛋,再仔细瞅瞅,不是蛋,是个大地瓜。后来,生了个死孩子。他揍过她,关着门揍。她一声不哼,任他拳打脚踹,也不哭,也不叫。揍过了,也不和他怄气,照样的,他要咋,她就咋。他揍过了,也心疼,也后悔,可是急了,便什么都忘了,外人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渐渐地,她的圆脸变长脸了,红颜色褪去了。后来有一天,鲍秉德收工回家,见地没扫,锅没烧,一地的碎碗碴子。正要发火,却见他家里的坐在小凳上拔自己的头发玩儿,一边拔,一边朝他乐……

“上工去吧!”她叫醒了他。他这才听见上工的锣在敲:当当当,当,当。他抹了把眼睛,站起身走了。

在湖里平地,鲍二爷和他挨着趟。他告诉鲍二爷:

“她的病见好哩!今天早起清清冷冷地说话哩!”

“她咋说?”鲍二爷问。

鲍秉德一五一十地把那些话都说了。不料鲍二爷变了脸,锨把子拍了一下地:

“不对啊!秉德。”

“咋了?”鲍秉德头皮一麻,心里咯噔的一下。今儿早起,他心里隐隐的,也有点觉着不对劲,只是说不上来。

“我说老七,你还是回去守着她的好。”鲍二爷说。

“她今早清冷得很哩,比往常都要清泠。”他说,心里“怦怦”地乱跳。

“就是这清冷不对啊,她糊涂着倒不怕。”鲍二爷跺跺脚。

众人都围拢过来,纷纷劝鲍秉德回家去守着她。鲍秉德额头上沁出了冷汗,提起铁锨走了。

他快快地抄着大步往庄里跑。平整过的土地一大片,一大片,看不到边。远远的地方有一丛绿树,那就是小鲍庄。他快快地跑着,跑了半天也跑不近。四下里静静的,隐隐传来说笑声。太阳高了,烤得背上发烫。好像有鸟叫。风贴着地过来了,把裤腿灌满了。

他跑进了庄子,庄子里静静的,见不到人。像是有个小孩担着水穿过杨树林子走过来,再一细瞅,又没了。他跑得喘不过气来了,稍稍放慢了脚步,心想:不会有什么事了。这一庄子都静得睡着了似的,能有什么事?一只狗在喉咙里吼着跑过来,几只鸡悠闲地散着步,啄着土坷垃。太阳,明晃晃地照着。

他吐出一口气,有点笑话自己疑神疑鬼。这会儿,再跑回湖里去,也不值得了。他掮起铁锨,慢慢地上了台子。

有一只烟囱冒烟了,不是他家的。

他家的门闩着。他推了推,推不动。里面杠上了。他拍着门,叫:“哎——”

他叫她“哎”,她也叫他“哎”。不能像别人那样,叫“孩他大”,“孩他娘”。没个孩子,连个叫头也没了。

她不应声。

他又叫:“哎——”

还不应声。

他急了,砰砰地拍着门,脚上来踹了几下,铁锨头拍掉了。招来一群小孩和老娘儿们,一起打门,一起叫。门硬是叫顶开了。进了门,鲍秉德扑通一下坐倒在地上了,只看见一件海昌蓝褂子在眼前晃悠,地上一条踢翻的板凳。他家里的,悬在梁上。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放了下来,放平在地上。她居然还有气,没勒对地方。鲍秉德上前一把搂住她放声大哭起来,屋里顿时唏嘘一片。

捞渣早已往湖里去喊人了。不一会儿,呼啦啦来了一大下子人。鲍仁文拖开鲍秉德,上来就做人工呼吸,是那年在中学里上生理卫生课时学的。队长那边就招呼人,整好了凉床,把人抬起就走。

“钱!”鲍秉德绝望地叫道,“我兜里半个钱也没啊!”

“队里给你齐。”队长回头对他嚷。

“大伙儿给你齐。”众人对他嚷。他这才踉踉跄跄地跟着跑去了。

两天以后,鲍秉德用挂平车,把他家里的推回来了。他家里的坐在平车上,啃一颗青桃,三岁毛娃似的。像是什么事也不记得了,什么事也不曾有过似的。

二十

耕读老师来动员捞渣上学了。捞渣七岁了,该上学了。

可是文化子已经在公社上中学了。一家供不起两个学生。他大说:要就是捞渣上,要就是文化上。

要早二年,就好办了,文化子巴不得不上学呢!可如今不同了,文化子不知咋的开了窍,一下子学进去了。从班上最后一名蹿到第一名。小鲍庄只有三名考上公社中学的,他就占了一名。他读书上劲多了。家里没得粮票给他带去吃食堂,他就每天来回跑,二十里路哩,中午带一卷煎饼,泡着茶吃。苦死了。

捞渣也想读书。庄上在学校的孩子,脖子上都有一条红围脖,这就叫他羡慕。他虽然还不知晓这红围脖是啥意思,可他知道是叫人学好的。那天二小子的红围脖叫老师要回去了,因为他和人打仗,把人门牙敲掉了。可见,做了坏事是不能得的,反过来,就是做好事才能得红围脖了。

他大说,还是让捞渣读吧,文化子能写个信儿记个账就管了,回来做活也算是个大半劳力。文化子不干了,又哭又闹还不吃饭,捞渣便说:“让我二哥念吧,我不念了。”

文化子这才收了眼泪,下湖去给捞渣逮了一只叫天子,小翠用秫秫秸编了个小笼子。捞渣玩了小半天,就把它给放了。“它自个儿在笼子里,太孤了。”他说。他大摸摸捞渣的头,叹着气:“好孩子,过年大一定叫你念。”

捞渣不念书了,成天下湖割猪菜,和着一班小孩子。小孩子都围他,欢喜和他在一起。谁走得慢,捞渣一定等他。谁割少了,不敢回家,捞渣一定把自己的匀给他。谁们打架了,捞渣一定不让打起来。跟着捞渣,大人都放心。这孩子仁义呢,大家都说。

捞渣能割猪菜了,鲍五爷却连绳头都搓不动了,成天价只能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一直晒到中午,懒懒起来走回家烧锅。捞渣就不让走了:

“来俺家吃吧!”

鲍五爷也不推了。吃长了,他大就逗捞渣:“你老叫五爷来家吃,俺家粮食不够吃了,咋办?”

捞渣认认真真地回答:“我少吃一张煎饼,少喝一碗稀饭。可管?”

他大这才笑出来,摸摸老儿子的脑袋。

这天,嫁到山那边的大闺女带着孩子回来了。捞渣就到鲍五爷那里去借一宿,和鲍五爷脚对脚地挤一床。鲍五爷偎着捞渣小猫似的身子,说:

“捞渣,五爷的被窝叫你焐热了。”

“五爷,我每天给你焐被窝。”捞渣说。

鲍五爷偎着捞渣暖暖和和的小身子,心窝里滚烫滚烫的,话也多了:

“捞渣,你来和五爷睡,你大答应吧?”

“我大最依我了。”捞渣说。

“你娘答应吧?”

“我娘也依我。”

“他们要说我这老头子啰唆哩。”

“不会哩。”

“我老不死,自己都活烦了。”

“好日子都在后头哩,”捞渣开导五爷,“二小子每天上学,他说老师说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哩!‘四人帮’打倒了,立马有好日子哩!”

“捞渣,你想不想上学?”

“想。”捞渣说,然后又说,“不想。”

鲍五爷看出他是想的:“你们学费要几块钱呢?”

“不老少,三块多哩。”

“五爷给你付了吧。”

“不能,五爷,你的钱是大伙儿的……”

这一句话提醒了鲍五爷:“是啰,我吃的是百家饭,我是个老绝户!”

“五爷,你咋是绝户呢!咱都叫你爷爷哩。”捞渣说。

“鬼吔,你的嘴好乖哟!”鲍五爷说,过了一会儿又说,“捞渣,你有点像我那社会子哩。”

捞渣没应声,睡着了。

“眉眼像,脾性也像。”鲍五爷说。

捞渣睡得安静,连丝鼻息声都没有。窗洞叫堵上了,屋里黑得伸出手不见五指。

“和社会子一样,都仁义。从不和人吵嘴磨牙……”鲍五爷对着黑暗拉着呱儿。

墙根有一只虫吱吱地叫着。

二十一

牛棚里在唱古:

写一个九字挂金钩,

七狼八虎窜幽州。

就数十字写得全,

刘邦去也没回还。

……

二十二

拾来走了两日,又回来了。他把货郎鼓插在腰里,没让它响。他走到他头回停下来卖货的那台子下,对着台子上喊:

“二婶!”

喊了两声,二婶出来了,穿了一件半旧的褂子,不露肉了。两手黄澄澄的大秫秫面:

“大兄弟,咋又回来了!”

“我上回把二婶的烟荷包带走,忘还来了。”拾来从兜里掏出烟荷包,朝她举了举。

“这还值得送回来吗?给你了,不要了。”二婶说。她低低的,哑哑的,又带点甜味儿的声音叫人心里十分舒坦,像喝了一口热茶。

“哪能。”拾来说着走上台子来了,把那烟荷包朝二婶跟前递过去。

“不要了呢。”二婶说,举着两手黄澄澄的面,朝后退着。

“哪能。”拾来朝她走去。

她只能要了,可是两手的面,怎么好拿?她便侧过身子:“替我搁兜里吧!”

拾来把手伸进她斜开的兜,兜里暖暖和和的。他的手停了一下才抽出来,手上带着她的体温。

“进来坐坐,喝碗茶吧!”她说。

“不了,走了。”他说,脚却不动窝。

“坐坐歇歇吧。”她说。

“走了。”他却不走。

“进来坐坐嘛!”她伸出肩膀头子抗了他一下,他顺势进了屋。

屋子不小,有三间。可是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地上爬着两个小孩,一个三岁模样,一个四岁模样。门前架了张鏊子。二婶接着和面,拾来坐在板凳上吸烟。

“这是老几?”拾来问。

“老三老四。”二婶回答。

“怪喜人的。”

“烦人呗。”

他们一句去、一句来地拉呱儿。不知咋的,他在这个二婶跟前,觉着很自在,很舒坦。

他觉着这二婶虽说是第二次见面,却好像老早就认得了似的。

“他大做活还没收工?”他问。

“他大做鬼去了,死了!”她回答。

“哦。”他愣了,过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二婶也是个苦命人啊!”

“苦惯了。大兄弟,你能帮着烧把火吗?”

“能。”拾来忙不迭地站起来,挪到鏊子跟前去,点了火。

“大兄弟。”二婶叫道。

“嗯哪!”拾来答应道。

“你打山那边来,那边是分地了吗?”

“都吵吵呢,嗷嗷叫,怕是快了。”

“分了地,就够俺娘几个苦的了。”二婶叹气。

“大伙儿会帮忙的,这庄上的人情特好。”拾来安慰她。

“一分地,劳力就是粮,劳力就是钱,谁知道会是咋样哩。”

“都是一个庄一个姓,大家锅里有,不会少你几张碗的。”拾来说。

“你这个大兄弟嘴怪会说哩。”二婶笑了。

“我嘴最笨了,我说的是实情。”拾来红了脸。

“你说的是实情。”二婶瞅了他一眼,小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面和好了。二婶搬了张小板凳坐到鏊子前,伸手将面团在鏊子上轻轻一抹。嗞啦啦的一阵轻烟腾起。拾来忽然心里一咯噔,他咋在这轻烟里看见了大姑的脸。

一只竹劈子将那煎饼一挑,二婶的脸又清澄起来:“别走了,在这儿吃吧。”

“不了。”拾来嗫嚅着,二婶没听见,将面团子在鏊子上一抹,抹得溜溜圆,再一挑。拾来看着二婶的手:手腕圆圆的,手指肚鼓鼓的,手背的皮有点起皱,却结结实实的。他见过最多的是媳妇姊妹的手,每日里有多少双媳妇姊妹的手在他眼皮子底下翻腾,挑来拣去。可他却从没觉得有哪双手像这双那样,看着心里就自在,就舒坦,就亲近,就……怎么说呢,心里就暖暖和和的。他像是在哪里见过这么双手,要不,咋这样眼熟呢!

“你也是个苦命的,”二婶抹着面团子,悠悠地说,“往后路过这里了,就进来喝碗茶,吃顿饭,歇歇脚,就算是个落脚的地方吧!”

拾来鼻子酸酸的,不说话。

“有洗的涮的,就搁下。一人在外苦,不容易。”

“二婶!”拾来抬起头喊了一声,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泪。

二十三

这天夜里,大姑耳朵边没听见货郎鼓响。一夜睡得安恬。

二十四

地分到户了。不论文化子怎么哭怎么闹,他大都不让他念书了。文化子急得没法,找了鲍仁文来说情。鲍仁文对他大说:

“我叔,你眼光得放长远点。分地了,要多收粮食,就看个人本事了。让文化子上学,学点科学,种田才能种好哩,单凭死力总不行。”

鲍彦山只是吸烟,不搭话。

鲍仁文又翻报纸念给他听:某某地方一个高中生养长毛兔成了万元户;某某地方一个大学生种水稻,也挣了不老少……听得鲍彦山眼珠子都弹起来了,可话一回到文化身上,他便又泰然下来。似乎文化子与那些人是一无联系的。任凭鲍仁文深入浅出地解释,他亦是不动心。说:

“远水救不了近火啊,大文子!你不知晓。”

“还是多读书好哇!”鲍仁文不放弃努力。文化子在一边抽抽搭搭的,要放弃也放弃不得。

鲍彦山斜过眼瞅瞅鲍仁文,不吱声。其实,鲍仁文来做这个说客是最不合适的了。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极有力的反证,证明着读书无用,反要坏事。时时提醒着人们不要步他的后尘,万万别把自己的孩子们弄成这样:赔了工夫赔了钱,弄了一肚子酸文假醋,不中看、不中用,真正是个“文疯子”。

没有任何办法了。文化子晓得哭也是没用,便也不哭了,省些力气吧。倒是小翠背地里说他:

“就这样算了?”

“算了。”文化子垂头丧气地说。

“甩!”小翠子鄙夷地说了一个字。

文化子脸涨红了。在此地,无能、窝囊、饭桶、狗熊,用一个“甩”字就全包了。一个男人最坏的品质怕就是“甩”了,一个男人“甩”,那还怎么做人?还怎么叫人瞧得起?文化子动动嘴唇,没说什么,站起来要走。小翠子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你把我唱的曲儿还给我。”

“这怎么还!”文化子朝她翻翻眼。

“你唱还给我,唱个‘十二月’!”小翠搡了他一下。

“我不会唱。”

“不会唱也得唱。”

文化子愣了一会儿,晓得是犟不过小翠的,他总也犟不过小翠,犟不过心里还乐滋滋的,真不知见了什么鬼!“那我唱个别的。”他请求。

“也管。”小翠通融了。

文化子苦着脸想了想,又说:“唱个革命歌曲。”

“唱吧!”

文化子沉吟了一会儿,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开口了:“一条大河波浪宽——”他唱了一句便停下来,偷眼瞅瞅小翠,看看她的反应,他怕她笑。

她没笑,看着他,微微张着嘴,倒有些吃惊似的。

“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文化子一边唱一边偷看她,她默着神,像在想什么。

“听惯了艄公的号——”文化子唱得鼓起了喉咙,只好认输,“实在是吊不上去了。”

小翠子像醒过来似的抬起眼睛看看他,轻轻地说:“这个曲儿怪好听的。”

文化得意起来,雪了耻似的。

文化子不读书的消息一传开,那耕读老师便闻讯而来,动员捞渣上学。不得已,他向鲍彦山兜出了心底话:

“说实在的吧!我这个耕读老师做了这些年,至今也没转正。您让捞渣上学,也是给我脸面。这第一期的学费,我替捞渣缴了吧!”

鲍彦山看看老师,终于点头了。不过学费没让老师缴,他说:“真让他念书了,我就得供他学费,万不能让你老师掏腰包。”

他是说话算话的,一口气缴了学费,还花了六毛七分钱,给捞渣买了个新书包。鲍五爷在拾来的货郎挑子上拣了支花杆铅笔,给放在书包里了。

捞渣上学了,做小学生了。第一学期,就得了个“三好学生”的奖状。

小翠把捞渣的奖状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个不停,看完了便问文化子:

“你念这些年咋没带回过一张花纸来家?”

文化子不屑地看了一眼奖状:“这不算什么。”

“啥才算什么?”小翠回他嘴。

他俩时常这么一句去一句来地拌嘴,鲍彦山家里的都看在眼里了,慢慢地看出了些个意思,夜里,在枕头上,和男人商量:

“小翠十七了,该给他们圆房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小翠忽然不见了。割完最后一垅麦子,小翠说:

“你们先走家,我去沟里涮涮手巾。”然后就再没回来。

二十五

现今文艺刊物多起来了,天南海北,总有几十种。鲍仁文往四面八方都寄了稿,那一厚本“作品”已经拆开寄完了。寄出去一份,他就增加一份期待。他的生活里充满了期待,没有空隙去干别的了。他和他老娘那三亩四分地里,苗比别人少,草比别人多,都种不过二婶的地。真不知他是中了什么邪魔了。他娘甚至跑到二十里地外,三里堡的土地庙去烧了一炷香。那土地庙早已被毁了,她就把香插在庙前边的大树上。这个庙的菩萨灵,她认为。

他那在县委宣传部打字的老同学给他个消息,省里要开一个笔会。笔会,就是许多作家聚在一起,谈谈,玩玩,以文会友的意思。笔会先在省城开,然后就要到这鲍山去玩玩。这些年旅游风盛,稍有点来历的地方都叫拿出来作胜地了。鲍庄要说起也算有点来历的,据说,那上边还有个什么脚印儿,是那位鲍家的先人巡察治水情况时留下的。还有一个洞,洞里有石桌石椅,是那位先人坐镇指挥时用的。据说,那里也要设置旅游点了,当然,眼下只有一座小房子,里面有卖茶的。荒荒的,野野的,作家们就是要看这野味,亭台楼阁,画山绣水看惯了,要换换口味。

于是,这批作家便要来游一下鲍山。

于是,省里早早就通知了县里,要县里早早做好准备。县文联——现在县里都有文联了——计划着请这些作家们和本县的文学青年见见面,座谈座谈,讲讲话,指导指导,以繁荣基层文学创作。海报贴出去了,要听讲座要见面的,得买票。不到两天,票就全卖出去了。现今的文学青年也是非常多的。

那老同学也代鲍仁文买了一张票。鲍仁文早早地就在盼望这一天了。长这么大,读了这么多小说,这么地热爱文学,可他却从来没见过一个作家。这实在是太不公道了。

他早早地就在盼这一天了。眼看着这幸福的一天之前的那些不幸福的日子,一日一日熬了过去。那老同学却托人带话来说:讲座见面会取消了。作家们不来鲍山了。因为有的要到西双版纳开笔会,有的要到九寨沟开笔会,还有的要到西藏参观访问,剩下二三个虽没别处的笔会邀请,却也没了兴致,终于没能成行,早早地分散到各地去开笔会了。近来的笔会是非常多的。比起那西双版纳、九寨沟、西藏,这鲍山又野得很不够了。

于是,他又只能继续往各地刊物寄稿子,继续期待着,继续什么也期待不着。

每日里,他在自家那三亩四分地里做活儿,脑子里就像在开锅,种种事情涌上心头,种种滋味充斥在心里。想想年龄是偌大,著书是偌渺茫,没有业,也没有家,这么一日一日过去,实在令人惧怕得很。那一日复一日的单调平凡的生活后面,究竟掩隐着什么?前头的希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达?他又恨不能马上跨过五年八年,看看那前景是如何锦绣,或者如何黯淡,也好早早死了心。因此,他望着那毒辣辣的日头,就有些为难起来,究竟要它过去得快还是慢呢?

和他的地挨边儿的是鲍彦川家里的地。她每日里带着十一岁的大儿子在地里做活,不兴歇歇的。天不亮来了,天黑了还不归。吃饭也不回去,她八岁的闺女提着个篮子给送来,就在地里把张煎饼卷巴卷巴,吃了,喝几瓢凉水,然后再接着干。

“一个人管吗?二婶。”他每日都要招呼她一声。

“管。”她回答。她就是说不管,也不见得有人来帮她忙。这地一到手,人就像疯了似的,恨不能睡在地里,谁也顾不上谁了。这阵子,真是谁也顾不上谁了。

不过,每隔三五日,鲍仁文就看见有个膀大腰圆的外乡小伙子在二婶家地里做活。看看不像是雇工,二婶待他像自家兄弟,他待二婶也不外。他干活肯下力得很,一点不掺假。再说,这年头,又上哪儿去请雇工。就算有雇工,二婶也未必请得起。

那小伙子最多有二十岁,憨憨厚厚的。要来总是晌午后来,一干干到天黑。有一次,他直起腰左右看了看,正好看到鲍仁文,便龇着牙笑了一下,牙白得耀眼。鲍仁文认出了,就是那天挑货郎挑的弟们。

小伙子和二婶不外得很。有一次,见他给二婶翻眼皮,二婶眼里进了颗沙子;有一次,见二婶帮他挑手上的刺儿。二婶吸烟,小伙子帮她点火;小伙子吸烟,二婶帮他点火。他叫她“二婶”,她叫他“大兄弟”,孩子们叫他“叔”。瞅不透他们是什么关系,瞅着只觉得怪有趣儿的。

日子过得那么平淡,难挨,看看他俩,倒也解解闷。

二十六

这天,那小伙子正给二婶锄地,却呼啦啦地跑来了一伙子人,为首的正是鲍彦山。他抡起扁担,一家伙把那小伙子掀翻在地上了。接着,一伙人就拥上来,连打带踢,那小伙子抱着头在地上乱滚。

二婶担着一挑水走到地边,来不及搁下桶就朝这边奔过来了。桶翻了,水涓涓地流着。

二婶跑着跑着,绊倒了,爬起来再跑,一边叫道:“要打打我,要打打我。”

她跑到跟前,就去拖鲍彦山,鲍彦山给了她一脚:“连你一起打。”

她被踢得蹲了一下,又站直了,跑上几步,扑倒在鲍彦山脚边,抱住鲍彦山的膝盖:“大哥,你饶了他小命一条吧!”

鲍彦山不由放下了扁担,瞅了一眼弟妹,叹了一口气,骂道:“你这不要脸的娘儿们,还有脸给他说情!”说罢,就一使劲甩脱了她。

二婶翻转身,索性抱住了那小伙子,不管不顾地嚷:“是我偷了他汉子,没他的事!是我偷了他汉子,没他的事!”

一阵更加激烈的拳脚交加。二婶和那小伙子紧紧抱成一团,再不作声了。任他们怎么踢,怎么打,怎么骂,只是不作声。

打累了,终于歇了手,在他身上踹了一脚,说道:“下次再叫我瞅见你往这庄上跑,没你好果子吃。”

他们抱成一团,一动不动像死过去了似的。人走了,半晌过后,才动了起来。

小伙子哇的一声哭了:“二婶,我干了缺德事,败了你家的门风。你揍我吧!”

“这不怪你,”二婶整了整衣衫。眼里没有一滴眼泪,干干的。

“我带累了你,二婶。”

“是我带累了你,拾来。”

“我这就走,再不敢来了。”

“你要走,就走吧。”二婶幽怨地看着他。

他爬起来,要走,却又蹲倒了,脑袋垂在了裤裆里。

“你咋不走?”二婶问他。

“我走了,这地你自己咋锄得完。”拾来说。

“我能锄。”

“那,我走了。”他回过头,犹犹豫豫地对二婶说。

“慢,你的货郎挑子叫他们砸散了,你拿什么去做买卖?”

“我能拾掇。”

两人不再说话,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二婶慢悠悠地说:“我说,拾来。”

“我听着哩。”

“我说,你要不嫌我年岁大,不嫌我孩子多,不嫌我穷,你,你就不走了!”二婶说罢,猛地扭过脸去了。

拾来却抬起了脸,眼睛里流露出欣喜的光芒,他感激涕零地叫了声:“二婶!”

“你别叫我二婶了。”

“管。”

“你叫我,孩他娘。”

“管。”

二婶慢慢地转过脸,望着拾来,泪糊糊地笑了。拾来也憨憨地笑了。两张鼻青眼肿的脸,就这么泪眼婆娑地相对着,傻笑着。

拾来留下了,却不敢叫本家兄弟们看见。可是这怎么瞒得过人!鲍彦川的本家兄弟到处寻着拾来。

拾来去找队长。现在分地了,没有队了,也就没队长了,队长叫作村长了。村长不如队长能管事。他说他管不了鲍家兄弟,他心里也是不想管,这事儿不能管。这是小鲍庄百把年来头一桩丑事,真正是动了众怒。

拾来是个五尺高的汉子,不是一只烟袋一只鞋,不能藏着掖着。早晚叫他们瞅见了,便跑不了一顿饱打。拾来叫他们打急了,撒腿就跑。二婶在后边大声地叫:

“往乡里跑,往乡里跑!”

一句话提醒了拾来,拾来抱住脑袋,掉转身子就往乡里跑。一气跑了七八里地。到了乡里,才算有了公断:照婚姻法第几第几条,寡妇再嫁是合法的,男方到女方入赘也是合法的。从此,拾来在小鲍庄有个合法的身份,不用躲着人了。

可是,倒插门的女婿难免叫人瞧不起,连三岁小孩都敢在头上动土。干干净净的鲍姓里,忽然夹进一个冯姓,并且据说这个冯姓也不那么地道、纯净,是硬续上的,来路十分不明。叫众人难以认可。一篓瓜里夹进了葫芦,叫人怎么看得顺眼。再加上拾来和二婶的年龄,总给人落下话把。好在,拾来从小是在这种好奇又鄙夷的目光中长大,这对他不新鲜了。而他漂落了这几年,终于有了个归宿。他一点儿没觉着二婶对他有什么不合适的,他想不出他怎么去和一个大闺女过日子,和着一个小姊妹过日子,那也叫过日子吗?二婶对他,是娘、媳妇、姊妹,全有了。拾来心满意足,胖了,像是又高了一截子,壮壮实实,地里的活全包了。

二十七

今天晚上和明天白天天气预报:

今天晚上,阴有雨,雨量小到中等,局部地区有大到暴雨。预计明天,仍有中到大雨。希望有关部门及时做好防汛工作……

县里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乡里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村里也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二十八

雨下个不停,坐在门槛上,就能洗脚了。西边洼处有几处房子,已经塌了。

县长下来看了一回。

乡长下来看了两回。

村长满村跑,拉了一批人上山搭帐篷,帐篷是县里发下来的。

这天,天亮了一些,云薄了一些,雨下得消沉了一些,心都想着,这一回大概挨过去了。不料,正吃晌饭,却听鲍山西边轰隆隆地响,像打雷,又不像打雷。打雷是一阵一阵的轰隆,而这是不间断的,轰轰地连成一片,连成一团。“跑吧!”人们放下碗就跑,往山东面跑。今年春上,乡里集工修了一条石子路,跑得动了。不会像往年那样,一脚蹅进稀泥,拔不起来了。啪啪啪的,跑得赢水了。

鲍秉德家里的,早不糊涂,晚不糊涂,就在水来了这一会儿,糊涂了,蓬着头乱跑。鲍秉德越撵她,她越跑,朝着水来的方向跑,撒开腿,跑得风快,怎么也撵不上。最后撵上了,又制不住她了。来了几个男人,抓住她,才把她捆住,架到鲍秉德背上。她在他背上挣着,咬他的肩膀,咬出了血。他咬紧牙关,不松手,一步一步往东山上跑。

鲍彦山一家子跑上了石子路,回头一点人头,少了个捞渣。

“捞渣!”鲍彦山家里的直起嗓门喊。

文化子想起来了:“捞渣给鲍五爷送煎饼去,人或在他家了。”

“他大,你回去找找吧!”鲍彦山家里的说。

水已经浸到大腿根了。

鲍彦山往回走了两步,见人就问:“见捞渣了吗!”

有人说:“没见。”

有人说:“见了,和鲍五爷走在一起呢!”

鲍彦山心里略略放下了一些,还是不停地问后来的人:“见捞渣了吗?”

有人说:“没见。”

有人说:“见了,搀着鲍五爷走哩!”

水越涨越高,齐腰了。鲍彦山望着大水,心想:“这会儿,要不跑出来,也没人了。”

后面的人跑上来:“咋还不跑!”

“找捞渣哩!”

“他早过去了,拖着鲍五爷跑哩!”

鲍彦山终于下了决心,掉回头,顺着石子路往山上跑了。

鲍秉德家里的折腾得更厉害了,拼命往下挣,往水里挣。鲍秉德有点支不住了。

“你不活了吗?”他大叫道。

她居然把绳子挣断了,两只手抱住她男人的头,往后扳。

“狗娘养的!”鲍秉德绝望地号。他脚下在打滑了,他的重心在失去。他拼命要站稳。他知道,只要松一点劲儿,两个人就都完了。水已经到胸口了。

她终于放开了男人的头,鲍秉德稍稍可以喘口气。可还没来得及喘气,她忽然猛地朝后一翻,鲍秉德一个趔趄,不由松了手。疯女人连头都没露一下,没了。

一片水,哪有个人啊!

水撵着人,踩着石子路往山上跑。有了这一条石子路,跑得赢水了。跑到山上,回头往下一看,哪还有个庄子啊,成汪洋大海了。看得见谁家一只木盆在水上漂,像一只鞋壳似的。

村长点着人头,除了疯子,都齐了,独独少鲍五爷和捞渣。

“捞渣——”他喊。

“捞渣——”鲍彦山家里的跺着脚喊。

鲍彦山到处问:“你不是说见他和鲍五爷了吗?”

“没见,我没说见啊!”回说。

鲍彦山急眼了,到处问:“你不是说见了吗?说他牵着鲍五爷!”

都说没见,而鲍彦山也再想不起究竟是谁说见了的。也难怪,兵荒马乱的,瞅不真,听不真也是有的。

鲍彦山家里的跳着脚要下山去找,几个娘儿们拽住她不放:“去不得,水火无情哪!”

“捞渣,我的儿啊!”鲍彦山家里的只得哭了,哭得娘儿们都陪着掉泪。

“别号了!”村长嚷她们,皱紧了眉头。自打分了地,他队长改做了村长,就难得有场合让他出头了,“还嫌水少?会水的男人,都跟我来。”

他带着十来个会水的男人,砍了几棵杂树,扎了几条筏子,提着下山去了。

筏子在水上漂着,漂进了小鲍庄。哪里还有个庄子啊!什么也没了,只有一片水了。一眼望过去,望不到边。水上漂着木板、鞋壳子。

“捞渣——”他们直起嗓子喊,声音飘开了,无遮无挡的,往四下里一下子散了,自己都听不见了。

“鲍五爷——”他们喊着,没有声,好比一根针落到了水里,连个水花也激不起来。

筏子在水上乱漂着,没了方向。这是哪儿和哪儿哩?心下一点数都没有。

筏子在水上打转,一只鸟贴着水面飞去了,鲍山矮了许多。

“那是啥!”有人叫。

“那可不是个人?”

前边白茫茫的地方,有一丛乱草,草上趴着个人影。

几条筏子一齐划过去。划到跟前,才看清,那是庄东最高的大柳树的树梢梢,上面趴着的是鲍五爷。鲍五爷手指着树下,喃喃地说:“捞渣,捞渣!”

树下是水,水边是鲍山,鲍山阴沉着。

男人们脱去衣服,一个接一个跳下了水。一个猛子扎下去,再上来,空着手,吸一口气,再下去……足足有一个时辰。最后,拾来一个猛子下去了好久,上来,来不及说话,大口喘着气,又下去,又是好久,上来了,手里抱着个东西,游到近处才看见,是捞渣。筏子上的人七手八脚把拾来拽了上来,把捞渣放平,捞渣早已没气了,眼睛闭着,嘴角却翘着,像是还在笑。再回头一看,鲍五爷趴在筏子上早咽气了。

筏子上比来时多了一老一小,都是不会说话的。筏子慢慢地划出庄子,十来个水淋淋的男人抬着筏子刚一露头,人们就呼啦地围上了。

一老一小静静地躺在筏子上,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安详,睡着了似的。那老的眉眼舒展开了,打社会子死,庄上人没再见过他这么舒眉展眼的模样。那小的亦是非常恬静,比活着时脸上还多了点红晕。

鲍彦山家里的瞪着眼,一字不出。大家围着她,劝她哭,哭出来就好了。

村长向人讲述怎么先见到鲍五爷,而后又下水去找捞渣。

拾来结结巴巴地向大家讲述:“我一摸,软软的。再一摸,摸到一只小手。我心里一麻,去拽,拽不动,两只手搂着树身,搂得紧……”

人们感叹着:“捞渣要自己先上树,死不了的。”

“捞渣要自己先跑,跑得赢的。”

“那可不是?小孩儿腿快,我家二小子跑在我们头里哩!”

“捞渣是为了鲍五爷死的哩!”

“这孩子……”

打过孟良崮的鲍彦荣忽然颤颤地伸出大拇指:“孩子是好样儿的!”

“我的儿啊——”鲍彦山家里的这才哭出了声,在场的无不落泪。

捞渣恬静地合着眼,睡在山头上,山下是一片汪洋。鲍秉德蹲在地上,对着白茫茫的一片水,呜呜地哭着。

天渐渐暗了,大人小孩都默着,守着一堆饼干、煎饼、面包,是县里撑着船送来的,连小孩都没动手去抓一块。

天暗了,水却亮了。

二十九

这次大水闹得凶,是一百年来没遇到过的大水。可是,全县最洼的小鲍庄只死了一个疯子、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这孩子本可以不死,是为了救那老人。

水下去了,要办丧事了。大伙儿商议着,不能像发送孩子那样发送捞渣。捞渣人虽小,行的是大仁义,好歹得用一副板子送他。万不能像一般死孩子那样,用条席子卷巴卷巴。

男人们去买板子了,女人们上街扯布。蓝涤卡,做一身学生制服,鱼白色的确良,缝个衬里褂子。还买了双白球鞋。捞渣打下地没穿过一件整褂子,都是拾他哥哥们穿破穿烂的。要好好地送他,才心安。

全庄的人都去送他了,连别的庄上,都有人跑来送他。都听说小鲍庄有个小孩为了个孤老头子,死了。都听说小鲍庄出了个仁义孩子。送葬的队伍,足有二百多人,二百多个大人,送一个孩子上路了。小鲍庄是个重仁重义的庄子,祖祖辈辈,不敬富,不畏势,就是敬重个仁义。鲍庄的大人,送一个孩子上路了。

小鲍庄只留下了孩子们,小孩是不许跟棺材走的,大人们都去送葬了。

女人们互相拉扯着,呜呜地哭,风把哭声带了很远很远。男人们沉着脸,村长领着头,全是彦字辈的抬棺,抬一个仁字辈的娃娃。

刚退水的地,沉默着,默不作声地舔着送葬人的脚,送葬队伍歪下了一长串脚印。

送葬的队伍一直走到大沟边。坑,挖好了,棺材,落下了,村长捧了头一捧土。九十岁的老人都来捧土了:“好孩子哪!”他哭着,“为了个老绝户死了,死得不值啊!”他跺着脚哭。

风吹过大沟边的小树林子,树林子沙啦啦地响。一满沟的水,碧清碧清,把那送葬的队伍映在水上,微微地动。土,越捧越高,越捧越高,堆成了一座新坟。坟映在清凌凌的水面上,微微地动。

他大在坟上拍了两下,哑着嗓子说:

“孩子,大委屈你了,没让你吃过一碗好茶饭!”

刚止住的哭声又起来了,大沟的水哭皱了,荡起了微波,把那坟影子摇得晃晃的。

天阴阴的,要下雨似的,却没有下。鲍山肃穆地立着,环起了一个哀恸的世界。

这一天,小鲍庄没有揭锅,家家的烟囱都没有冒烟。人们不忍听他娘的哭声,远远地躲到牛棚里,默默地坐了一墙根,吸着烟袋。唱古的颤巍巍地拉起了坠子:

十字上面搁一撇念作千字,

千里那哈又送京娘。

有九字往里拐念力字,

力大无穷有燕张。

有人字一出头念入字,

任堂辉结拜杨天郎。

……

鲍二爷轻轻问老革命:

“鲍秉德家里的找到没有?”

老革命目不转睛地看着唱古的,轻轻说:“没有。”“这就怪了。”

“大沟都下去摸过了。”他盯着唱古的回答。

“这娘儿们……兴许……怪了……”鲍二爷摇头。老革命一字不落地听着:

有五字添一个单人还念伍,

伍子胥打马又过长江。

有四字添一横念西字,

西凉年年反朝纲。

……

三十

鲍仁文把拾来和二婶的故事,写了一篇文学色彩很浓的广播稿,寄给了广播站。题目叫作《崇高的爱情》。他写拾来不嫌二婶年纪大,孩子多,二婶则不嫌拾来没根底,没地又没房。由于有了崇高的爱情,他们便结为伴侣。白日辛勤地劳动,夜里在灯下制定“致富计划”,等等等等。不出一星期,就广播了,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有人从十几里外来小鲍庄,为了看一眼拾来和二婶。可是,这并没有改变拾来在小鲍庄的地位,人们还是叫他“倒插门”的。

和他家地连边的还有鲍仁远家。他光天化日之下,犁去二婶两犁地,拾来也不敢作声。因此二婶没有男人时没受过欺负,这会儿有了男人,倒任人欺负了。而没有男人的二婶不是个省油灯,到处敢和人争和人吵,和人理论理论,现如今有了男人倒不敢了,像有了什么短处似的。她总觉得自己这个男人不是明门正道的,自己心里先亏了三分理,便再也嚷不出去了。可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个男人好啊,不论是明道还是暗道。有个男人,心里踏实多了,过日子有个帮手,到底不那么累人了。她从心底里是感激拾来的。可是她又隐隐地觉着,自己也是收容了拾来。所以,她使唤拾来起来,那话里总难免有一种不客气的味道:

“拾来,水缸见底了!”

拾来便去挑水。

“拾来,烧锅!”

拾来便烧锅。

“拾来,锅溢了。”

拾来便不烧。

“拾来,猪跑了。”

“我正吃饭哩!”拾来说。

“你不能吃着撵吗?”

于是拾来便卷巴一张煎饼跑去了,嘴里“啰、啰”地叫着。

拾来也习惯了,任她使唤。使唤不怕,就怕她嘟囔。有时候,拾来任务完成得不那么圆满,她就会嘟囔个没完。拾来虽说是个倒插门的,毕竟也是个男人,也有脾气,发作起来也是不得了的,于是就要闹。不过,他们闹起来和别人不一样。他们插着门闹,压着声儿闹,打死了也不叫唤。闹完了,打完了,开了门,又像没事人一样了。夜里,两口子还是恩恩爱爱,该干啥还干啥。

拾来隐隐有点不满足的是,这个家他做不了主。这个家是二婶的家,有什么事,人家从不找他,而是直接去找二婶。其实,就是来找他,他也会去问二婶的,可人们连这个过场都不记着要走一走。而二婶呢,也常常忘记和他商量。比如,小三子上学的事。其实,她要来问他,他也会让三子上学的,她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能亏待得了吗?可是二婶问都不来问他,好像他不是这家的男人似的。他心里自然有点不自在。心里不自在吧,又不好说出来,憋又憋不住,就在别的事上露出了脸色:

“稀饭咋这么稀,是涮锅水吗?”

“我多放了半瓢水,你凑合喝吧,老爷!”二婶说。

“干一天活,喝这个管吗?雇的短工也得管饱饭!”拾来放下锅,搁重了一点,“砰”的一声响。

“你走街串巷卖货的时候,能喝上这个就不错了哩。”二婶撇撇嘴说。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话说到了拾来的短处,也是痛处,他干脆把碗摔了。

二婶也会摔碗,摔得比他响,“乒乓”的,当然,没忘了先关门。

打一次,闹一次,当时不觉得什么。可一次一次多了,总归要留下一点什么。一点一点地积了起来,自然是个事儿。虽然不大吧,可搁在心里也是个疙瘩,怪不畅快的,不过,过日子嘛,不畅快原来就比畅快多,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能过下去。不如人家的有,可人家不如的也有。就是这么回事。

广播稿在乡里广播了不久,又在县广播站广播了。拾来和二婶觉得怪臊的,可毕竟有点得意。成了名人了,便也觉得不该闹。想不闹就能不闹了吗?也不能。他们只能把门关得更严,声音压得更低。

鲍仁文听到县广播站广播了,便激动得了不得。要知道,被县广播站选中稿子,这在他的文学生涯中,是一个制高点。他自己都不晓得怎么来的一个印象,就是县广播站广播过的稿子都要在县文联办的一份名叫《文苑》的刊物上发表。他沉住气等着县文联给他寄到有他稿子的《文苑》。等了半个多月,也不见动静,又不好意思问上门去,只好作罢。他又想着再加工成一篇小说,给省里的刊物寄走了。接下来,就又是无穷无尽的等待。至于拾来和二婶在屋里打架,他就不负责了。

三十一

捞渣死后,文化子叫他娘数落得够呛。样样事情,他娘都要拿捞渣来对照他。而他自己也奇怪起来,怎么相对着自己每一处缺点,捞渣都有一处优点。而他的缺点又那么多,一动弹就露出了马脚。于是,便不时提醒起他娘对捞渣的怀念,数落之后便是哭,哭起来就没个完了。

“文化子,给娘捶捶背。”他娘叫道。

“我在喂猪哩。”他说。

他娘便哭了:“捞渣要在,不用我说,他就给我捶了。捞渣在,我一进门,他就递洗脸水过来了,不要我动弹了。捞渣,你咋走得那么早哩……”

哭得人心里酸酸的,烦烦的。文化子憋得慌。他心里也难受,难受的不仅仅是弟弟死了。当然,弟弟死了,他也难受得像心里剜去一块肉似的。这个弟弟好,虽然比他小许多,却处处让他。要不为让他,也能早一年读书,多挣两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来家了。可是,难过归难过,死的死了,活着的还得过日子哩。因此,活着的人就不免要多想想活着的人,活着的事。

他想小翠子。自打小翠子走了,他才渐渐明白过来,小翠子是喜欢自己的,而自己也是喜欢小翠子的。并且,小翠子对他的希望,也一日一日地明了起来了。文化子变闷了,比他哥还闷。小翠子走,他哥也难过,难过的是媳妇没了。他哥二十六了,想媳妇呢。而他文化子难过的不是媳妇,她不是他的媳妇。哥哥还没媳妇,他不敢想媳妇。所以,他又盼着他哥快娶媳妇,但是,最好不是小翠子,一定别是小翠子,可千万别是小翠子。哦,小翠子,可千万别回来。可是他又耐不住地想小翠子回来。下湖去,他想着,小翠子跑过来,推了他一个脸朝天;井沿上,他想着,小翠子蹦出来,按住他的扁担:“还我的‘十二月’!”他想起他“还”她的那支歌儿,叫她一下子就唱会了,一丝音儿都不跑。“你该是上学念书的。”文化子叹了一口气。他发现小翠子对他的希望,其实也是她自己的希望。她真该去上学的。而如今,连他自己都没得学上了,还谈什么小翠子呢!

他想学校,想看书了。他常常跑到鲍仁文那里去,借书看,和他拉呱儿。他自己也觉得出奇,如今和谁都不大能拉得来,却和鲍仁文能拉。

“文哥,你不能老一个人这样过下去吧!”他说。

“我不能像众人那样过下去。”鲍仁文回答。答得莫名其妙,可文化子全懂。

“你不觉得苦?”

“苦倒不怕,只要有盼头。”

“你有盼头吗?”

“想就有,不想就没有。”鲍仁文极其微妙地笑了一下,可文化子全领悟了。

“怎么过不是过一辈子呀,是不是,文哥?”

“只要自己觉得有滋味。”

“各人有各人的过法,是不是,文哥?”

“别看别人怎么过,只管自己,就行。”

“也别管别人怎么看咱们过,只管自己过的,就行。”

他们俩像参禅似的,能拉一夜。每次从鲍仁文那破得不成样的屋子里出来,文化子便觉得心里敞亮了一点。

有一天夜里,他从鲍仁文家回来,走到家门口,忽然从黑影地里闪出一个人,站在了他的跟前,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牢了他。是小翠!他险些儿叫出了声,小翠一把将他的嘴捂住,拖住他,跑到了家后。小翠的手滚烫滚烫,他拽住再不松开了。

两人跑下台子,钻进秫秫地,这才站定。小翠回过头,看着文化,文化也看着小翠。小翠的脸盘子瘦了一圈,眼睛更大了,黑洞洞的,深不见底。月光将秫秫叶的影子投在她脸上,影子摇晃着,她的脸一明一暗,像在梦里似的。

“你跑哪儿去了?”文化子想去摸摸她的脸,却不敢,倒被这个念头弄得哆嗦起来了。

小翠子不回答,只是看定了他。

文化子不由害怕起来了,推推她:“你咋又回来了?”

“为你回来的。”小翠子说,眼泪直流了下来,很大很大的泪珠儿,打在秫秫叶儿上,“啪啪”地响。

这下轮到文化子不说话了。

“你不要我回来?”小翠怨艾地问。

“我正想着找你去。”

小翠子一把抱住了文化子的脖子,文化子这才敢抱住她。月亮悄悄地看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挪了一点,再看一会儿,再挪一点儿。下露水了。秫秫在拔节,“刷刷”地轻响着。一只秋虫在“吱吱”地唱。秫秫叶子摇晃着,把影子晃到小翠身上,又晃到文化子身上。露水凉凉的,甜甜的。

“翠,别走了。要走,我们一起走。”

“我回来,就是来讨你这句话的。你这么说,我就不怕了。”

“我也不怕,翠。”文化子喃喃地说。

“我就要你这句话,文化。”小翠喃喃地说。

“我想你想得好苦。”文化子哭了。

“我想你想得好苦。”小翠哭得更伤心了。

“我都想你来骂我,打我。”

“贱骨头!”小翠破涕而笑了。笑了一声,又哭了。

两人轻轻地笑着,又轻轻地哭着。月亮悄悄地看着他们,秫秫叶儿悄悄地拍打着他们。

三十二

鲍秉德结婚了。娶的是十里铺的一个麻脸大姊妹,虽是麻脸,人长得粗笨,可还是大闺女的好啊!是鲍彦山家里的给做的媒,一说便成了。立马定好了日子,说娶就娶过来了。虽然那疯子才死了不过三个月,但大伙儿都谅解:这男女两头都不能等了。三亩四分地躺在那里了,天天要人侍弄,家里没个做饭的不成。再说,鲍秉德已年过四十,等着抱儿子哩。

庄上有头有脸的,鲍秉德全请,还请了鲍仁文。可是鲍仁文却推托有事,没去。他坐在他那小破屋里,听到鲍秉德家里传过来的划拳喊令声,心中十分怅惘,像是失落了什么。他觉着,有些寂寥。一盏孤灯伴着个孤魂,自己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活的个什么。

那边像是更喧哗了,许是在闹房。又静了下来,大约新娘子在唱小曲儿了。静了一阵,又闹起来,大约是唱毕了。鲍仁文屏着气听那边的动静,没提防门开了,进来了一个文化子,把他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看新娘子了?”鲍仁文问他。

“瞅了一眼。”文化子说。

“咋样?”

“一脸的坑。”文化子坐在床沿上,翻着书。

鲍仁文脑袋枕着胳膊,躺在床上,望着黑洞洞的梁。

“俺娘又在哭,想捞渣了。捞渣去年这个时候,和俺娘坐一条板凳掰大秫秫棒哩。”

“捞渣是个好样儿的,连鲍彦荣这个功臣都敬着他几分。”鲍仁文说。

“文哥,你不能把捞渣的事写个文章吗?”

“写捞渣?”鲍仁文坐了起来。

“捞渣不是为自己死的,是为鲍五爷死的,有写头哩!”

“可不是,可以写个报告文学。”鲍仁文自言自语道。

“俺这弟弟够苦的,才过了九个年,还没做人呢!就没了。”

“他人虽然小,做的是大德行。”

“俺娘一哭就叨叨,没给他吃过一顿好茶饭。今年能收得多,能吃饱肚了。他又不在了。”

鲍仁文下了地,脚在床下边摸着鞋。他完全被激动了起来,浑身充满了一种幸福的战栗。“灵感来了。”他说,“是灵感来了。”他肯定。赶紧地摸笔、摸纸,把文化子完全忘了,撇在一边。

他不理会文化子,文化子也不理会他,脱了鞋,上了床,枕着胳膊躺倒了,和鲍仁文换了地方。他望着黑洞洞的梁。

小翠子今天晚上不知会不会来了,庄上这么大的动静,人来人往走马灯似的,到三更也消停不了。小翠子在十里地以外的柳家子给人做短工,说一得闲就过来。让文化子每天晚上,月到中天了,就到家后台子上去望望。他们约好,咬着牙等,等建设子娶上了媳妇,小翠回来,和文化子成亲。她虽然和建设子一没结婚,二没登记,可全庄的人,所有的人都认定她是建设子的媳妇了。而文化子,则是她的小叔子。所以,她必须等建设子成了家才能露面。

鲍彦山家里的,为建设子的事愁得不能行。她明白,建设子说不上媳妇的重要原因,是家里没房子。那三间破泥屋,经这么一场百年不遇的水一泡,又趴下去了一截,屋顶天天往下掉土坷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全趴下了,把一家几口人全埋在了里面。她和男人筹划着,收了秋,把粮食除了留种,全卖了,盖房子。可是没粮食吃什么呢?这又是要发愁的事。两口子,每天夜里在枕头上烙饼,翻来翻去,翻到鸡叫天亮。

文化子望着屋梁,那屋梁上头像是有个黑不见底的大洞,望着望着,文化子觉着自己好像陷进了那大洞。

那边静下来了,有人打门前走过,说话的声音碰地响:

“麻脸倒不怕,能生养就行。”

“看她那粗腰大腚,能生一窝哩!”

“奶奶的,清冷。”

脚步沓沓地敲着泥地,远去了。

月到中天了。

三十三

二婶家大小子有十六了,长成个大个儿,黑黑的脸膛子,不笑。去年,还叫拾来“叔”,今年不叫了。拾来叫他,他也爱理不理的。二婶什么事都跟他商量,就更不和拾来商量了。拾来常常窝气,实在气不过了,他便把那散了架的货郎挑找出来拾掇拾掇,看见了货郎鼓,他拿在手里轻轻一摇:

叮咚,叮咚。

货郎鼓的声音生脆生脆。拾来愣愣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最后又什么也没想起。他把货郎鼓往腰里一插,挑起货挑子走了。也没跟二婶打个招呼。二婶烧好了锅,等拾来吃饭,等等不来,等等不来。庄前庄后找了一遍,人说,没见拾来,倒见有个货郎,打大路上走过去,那模样确是有点像拾来。她赶紧跑回家找那散了架的挑子,一找没找到,她便明白了。

“我怕你不回来?贱样!”她撇撇嘴,自己盛碗稀饭,抓张煎饼吃了,把锅刷了睡了。一夜没睡踏实,一有个风吹草动,她就要竖起耳朵听听,是不是有人敲门。没人敲门。

第二天早起,她该干啥还干啥。第三天也这么过了。到了第四天,她有些沉不住气,一夜没合眼,围着被坐在床上,吸着烟愣一宿。天亮了,她换了件海昌蓝的半新褂子,决定去找拾来了。

“我娘,你去找啥?找个熊!”大小子粗鲁地对她说。

“我去找你大!你个没良心的杂种!”她乱骂着,大小子不敢作声了,她还骂,“要没他,你早死了,不饿死也得累死。他是你大。别看他大不了你多少岁,也是你大。你敢不叫他大,你看着……”二婶骂着,不由有点心酸。她想起拾来刨地的模样,光着脊梁骨,背上的汗珠子亮晶晶的,把裤腰都滚湿了。

拾来挑着货郎挑走在大路上,大路白生生的,翻过了前边的坝子,不见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个月亮夜,这路白花花的,坝子上翻过来一只甲虫,慢慢地近了,近了,是一架平车,一个穿着蓝白花夹袄的女人拉着平车,车上有个凉床架子,一个篮子,篮子里有布,有棉絮,有果子,还有一盒烟卷。他心乱跳着,眼窝里热乎乎的,像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他抬起手摸了一把。庄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老人和孩子。他走到他家的草屋跟前,那草屋几乎全陷到地底下去了,地面上只剩个烂屋顶了。前前后后的倒有了好些青砖到顶的房子。

门上没锁,虚掩着,推门推不动,再使劲,门倒了。屋子里空空的,一地的碎麦穰穰子。阳光从窗洞里透进来,卷着几缕灰。屋里只有一眼灶,两个床:一个板床,一个凉床。他站着,头快碰上屋梁了。门口拥着几个小孩儿,愣着眼看他。

“这屋的人呢?”他问小孩儿。

“走了。”小孩儿回答。

“走哪儿了?”

小孩儿面面相觑,一个大点儿的说:“上北边了。”

拾来站了一会儿,走了出来,把门装好,掩上,回过身来。

阳光扎着他眼疼,睁不开。太阳晃眼。

拾来挑着货郎挑走在大路上,走过一片一片的地,这是两个,那是三个,在做活。他想着二婶的那地。他想着那地被太阳晒得烫脚,烫到心里去的滋味儿;想着那地腥苦腥苦的气味儿;想着那地种什么收什么,一点儿骗不得,也一点儿不骗人的诚实劲儿;想着二婶刨地时,那破褂子飘飘忽忽的,时隐时现着一双柔软结实的妈妈。他懒懒地走在大路上,货郎鼓无精打采地响:

“叮——咚,叮——咚。”

进了庄子,有个媳妇儿来挑花线,有个姊妹来拣纽子……各色各样的手在匣子里翻腾着。他瞅着那些个手,心里闷闷的。好歹等她们挑够了,买了,或是不买了。他整理了一下挑子,上了肩,直起腰,刚迈步,又站住了。离他十来步的地方,站着个娘儿们,脸上又是土,又是汗,成花的了,手掐着腰,恨恨地瞅着他。

“二、二,”他又改口道,“孩、孩他娘。”

“孩他娘死了!被她男人甩了,上吊了,投河了,一头撞在鲍山上撞死了!”

“哪,哪能。”拾来赔着笑脸,心里却像喝了一碗滚烫的茶,舒坦极了。

“她男人找着黄花大姊妹了!找着穿高跟鞋儿,烫狮子头的洋妞了!找着住楼的小姐了!”

“哪,哪能!”拾来走近去,抬起手,碰了碰二婶的肩膀,被二婶一巴掌打掉了。

“她男人死了,她守寡了,她改嫁了,嫁山那边去了!”

“哪,哪能。”拾来把打回来的那只手放到脑袋上,挠着脑袋。

“生了一大嘟噜孩子,有男的,有女的,有长的,有短的,有方的,有圆的……”二婶自己也笑了,赶紧又掩住。

拾来朝前走了两步。

“你走哪去!”二婶嚷道。

“走家呀!”他回答。

“哪是你的家?你还记得家?”

拾来不敢动了,站在那里。

“你是死了吗?还不动弹,你想死在野地喂狗了?”

拾来这才敢走动,跟在她后边。他心里就像放下了一块石头,他问自己:究竟有啥事呢?什么事也没有,啥事也没有。他回答自己。他越走越轻快,不由走到了二婶头里。

太阳照着土地,风吹着大柳树,柳枝子飘拂来飘拂去,一只雀子唱着。货郎鼓“叮咚叮咚”地响。他走着走着一回头,见二婶在抹眼泪,他又傻了:

“你,这是干啥呢?”

“你这个没良心的!”二婶哽咽着骂。

“我去去就来家了。”

“我不找你,你来家?”

“不找也来家。”

“说瞎话。”

“要是瞎话天打五雷轰!”拾来赌咒发誓。他望着二婶泪糊糊的毛乎眼,鼻子也酸了。

两口子相跟着回了庄,天已到晌午了。二婶开了锁进了屋,一边吆喝拾来:“烧锅!”

拾来还没坐到锅跟前,她又嚷:

“水缸见底了,还不挑水去,这么没眼色的。”

于是,拾来又站起来去挑水。

三十四

鲍秉德不明白自己咋会有这么多话的。天黑,他脑袋一挨上枕头,就开始对着新媳妇叨叨,叨叨个没完。他告诉她小鲍庄的来历:鲍家祖上做过官,莫看如今贫寒,却是有根底的。他告诉她自己家那些啰啰唆唆的事:自己过去的那女人,那女人怎么变疯了,又怎么想上吊没死成,后来发大水时,又怎么摔下去,淹死了,至今连根头发都没找着。

媳妇总是静静地听着。黑里见不着她脸上的麻子,什么也看不见,只觉着她的脸贴着他的脸,眼睛眨巴着,半天眨巴一下,半天眨巴一下。他知道,她醒着,在听他说呢!

鲍秉德原以为自己是不好说话的哩。他常常一连几天不说一个字,猛一开口,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如今这么说个没完,连自己都觉着烦人了。可不会是这几年的话全憋在肚里了。说也奇怪,人一说话就像是活过来似的。他像是活过来了。回想那几年,都不知道自己在活个什么劲。他就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怕人烦。

她的脸贴着他的脸,半天一眨巴眼,半天一眨巴眼。她醒着,在听他说哩。

她肚里已经有了,不知为啥,他不用趴到她肚子上去听,也晓得一定是个活跳跳的孩子。他这么断定。他觉得这个娘儿们就是专给他生孩子过日子的,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娘儿们,家里的。搂着这样的娘儿们睡,睡得踏实,睡得实在。

可是,有时候,他坐在板凳上,脚泡在脚盆里,吸着烟袋,看着她忙活。看着看着,不由得会看到一个苗苗条条的背影,一条大辫子在背上跳着,长虫似的。他的心,就会像刀剜似的一疼。他觉得那疯子是有意跳下水,给这个媳妇儿让路的,也是给他让路的。唉,要是找着她的尸体,埋在地头,也好时常看看,捧捧土,拔拔草,心里的难受也好有个地方发落。可她不知躲哪儿去了,连根头毛也找不见了,连把土也不让他捧,草也不让他拔,连个地头也不占他的,连个难受也不给他。是放他过去,也是叫他放她过去。

鲍秉德心里酸酸地难受。可是天一黑,一搂着那娘儿们,话又来了。耳根子隐隐的好像家后秫秫地里有人唱小曲,声音细细的,风吹似的。再凝神一听,又没了。

三十五

鲍仁文熬了几宿,写成了捞渣的报告文学。这回,他发了狠,一连抄了四五六七份,发通知似的发给了好几下处:省里的、地区的、县文化馆的;刊物、报纸、青年报、少年报……

收过了秋,粮食进了屋,囤了起来。过年了,鲍秉德家里的肚子挺得老高,快生了。

庄前庄后连连响着鞭炮,起屋上梁哩!

这一天,大路上来了一辆吉普车,进庄就问鲍仁文家住在哪里,然后就一径找了过来。

鲍仁文正在地里做活,见一辆吉普车老远地来了。车停了,下来两个人,朝他走过来了,是朝他走过来的,踩着刚出头的麦苗。他站直了腰,用手搭起凉棚望着,心里“怦怦”地跳起来了。他看得出这两个人不是乡里人,其中一个甚至不是此地人。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太阳照着眼,眼睁不开。那两个人从太阳照眼的地方走来了。

那两个人一步一步走来了。

两个人一步一步走来了。

两人一步一步走到了跟前,问道:

“你是鲍仁文同志吗?”

“是的。”他说,声音有些打颤。

“这是地区《晓星报》的记者老胡同志。”那个像此地人的人指着那个不像此地人的人说,“我是县文化馆的,我姓王。”

老胡同志早已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老胡同志戴了副眼镜,嫩相得很,不敢判断他的年龄。城里人的年龄不好说。他热情地摇摇鲍仁文的手,拉他在地头上坐下,好像是他家的地头似的。

他果真是为捞渣的报告文学而来的。他们收到稿子,先是看了一遍,压起来了。后来,过了年,临近三月份了。三月份是礼貌月。领导上要他们好好地抓一个典型,以配合“五讲四美”的宣传。于是他们又想起了这篇报告文学,重新找出来看了一下,传阅了一下,都觉得事迹是可以的。就是,怎么说呢?文章还要润色,并且要更加充实加强捞渣几年如一日照顾五保户这一情节。要知道,如今老人问题,简直是个世界性的社会问题。所以就派老胡同志来和鲍仁文同志合作,一起完成这篇报告文学。事情很紧急,今天,鲍仁文就要跟他们进城去。要力争在三月以前完成,让老胡同志带着稿子回报社发排,三月一日见报。

鲍仁文听他说着这一切,就好像坠入了五重云雾中。“我不是在做梦吧?”他问自己。“我可不是在做梦吧!”他又问自己。他觉着头晕,觉着身子软软的无力,连微笑也微笑不动了。他看着老胡同志那张嫩生生的脸,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就好像放电影出了故障,只有人影没有声音似的。老王同志递过烟卷,他糊里糊涂地接过来,居然让老胡同志点的火,连声谢谢也没说。

最后,老胡同志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就这样。”

鲍仁文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好,就这样了。”

“我们现在就走吧!”

“好,走吧。”鲍仁文跟着说。恍恍惚惚的,不知要走到哪里去。走出麦地,上了吉普车,一股子臭汽油的味,叫他清冷起来:老胡同志是要上捞渣家去瞅瞅,和他父母拉拉。

鲍彦山家里的在烧锅,见来了两个陌生人,有些着慌,忙不迭地站起来。老王同志说:

“这是地区《晓星报》的记者,专来采访你家鲍仁平的事迹,要写文章报道哩!”

他娘还是惶惑。

“这是县上、地区上的干部,来问问你家捞渣的事,要写文章表扬哩!”鲍仁文解释说。

她便懂了,释然了:“屋里坐,屋里坐!”

屋里漆漆黑,一个粮食囤子占了三分之一的地方。老胡似乎有些吃惊地左右看看,没有说话。有人到湖里把鲍彦山喊来了。

“这是鲍仁平的父亲。”鲍仁文介绍。

两人一齐上前,一人握住了一只手,使劲摇着。鲍彦山惶惑地看着他们,好容易把手解脱出来:

“坐,坐吧!”

各就各位坐下以后,老胡同志扶了扶眼镜,低沉地问道:

“鲍仁平是从几岁开始照料五保户鲍五爷的?”

“打小就跟鲍五爷亲呢。会说话就会邀鲍五爷吃饭;会走路,就会去给鲍五爷送煎饼。”

“他为什么会对鲍五爷这么好呢?”

“他俩有缘分。鲍五爷不理人,倔,就理捞渣,和捞渣亲。”

“鲍仁平生前记不记日记?”

“日记?”

“捞渣活着时每天写不写文章?”鲍仁文解释道,无形中他成了翻译。

“自打他上学,每天放过学,割过猪菜,吃过饭,就趴在桌上写作业。写个不停,冬天手冻麻了,还写;夏天,蚊子咬疯了,还写。叫他,捞渣,明天再写吧!他说:明天还有明天的作业哩!”

“他写的东西还在吗?”

“和他的书包一起烧了。”

“烧了?”老胡同志很吃惊。

“此地的风俗:少年鬼,他的东西不兴留家里,统统都烧,烧不了的就埋了,扔了。”鲍仁文解释。

“哦。”老胡同志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这孩子命苦,没吃过一顿好茶饭。”他大唏嘘起来,眼泪啪啪地落在了地上。他咳了一声,吐了两口痰,用脚搓搓,搓去了。

老胡同志不再说话,过了半晌,轻轻地说:“走吧。”

鲍仁文带他们到大柳树下去看看。老胡同志仰起头望望那树梢,想象着当时那鲍五爷是怎么趴在那树上的。又低头看看树干,想象着捞渣又是怎么抱住这树干死的。老胡摸摸那粗糙的树身,不说话。

鲍仁文又带他们到大沟边捞渣的坟上去看了看。坟上长了一些青青的草,在和风里微微摇摆着。一只雪白的小羊羔在啃那嫩草,一个小孩在大沟里洗脚,瞪大眼睛严肃地瞅着他们。

“小孩,过来。有话问你。”老王喊他。

他跑上来,牵起小羊羔,转头就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看。

“乡里小孩没见过世面。”鲍仁文代他抱歉道。

老王摇摇头,笑了:“我想问问他,鲍仁平的事。”

老胡一直没说话,站在捞渣的坟前。

坟上的草青青嫩嫩的,随着和风微微摇摆。

三十六

鲍秉德家里的生了,生得毫不费难。人到湖里喊鲍秉德,他忙不迭地往家跑。刚到门口,还没搁下锄子,里面就“嗷”的一声,下地了。是个大胖闺女。

不是小子,鲍秉德也不泄气。闺女小子,他都要,一样的金贵。梦里都做过几回了,有人喊他大。

不过两个月,他家里的又怀上了。乡里来动员计划生育,要他女人去流产,去结扎。他嘴里答应着,第二天就把他家里的送回了娘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一个人从她娘家十里堡走回来,想想要乐,想想要乐。没想到一个人都活到这份上了,眼瞅着没什么指望了。不料,山回路转,又行了。他走到了大沟边上,走过了捞渣的坟。风吹过坟头,青草沙沙地响。他腿一软,蹲下了,他想起了那疯女人。他望着小小的坟,坟下黑黝黝的大沟水,不由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没准是捞渣把她给拽走了哩,他见我日子过不下去了,拉我一把哩。”

他又望望坟,坟上的草在月光下发亮。

“都说这孩子懂事。这么小,就这么仁义。”

他看看大沟,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这孩子也真奇,仁义得出奇。和鲍五爷的缘分也出奇,这是个小怪孩。”

他抓起一把土,拍在坟头上:

“好孩子,你保佑你七爷生个你这样的好儿子吧!”

他把土拍结实了,又停了一会儿,走了。

庄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起屋上梁哩。

大沟对面,树影地里。有两个人,在说话:

“你家收这么多粮食,还不盖屋?”

“我大说先还账哩!这么些年咱家欠队上的账不少,大说,做人要讲个信义,借了账不能不还。”

“那房子,什么时候盖呢?”

“收了麦,卖了粮食,就盖屋。”

“你家咋不去做生意?光死种粮食。也种点别的,上街卖去。”

“我大说了,最要紧的是粮食。有了粮食,什么也不怕了。再说——”

“再说什么?”

“我大说,咱是本分人,不是生意人。”

“做生意怎么啦?”

“那得会坑人,心要狠才管。”

“一街都是做生意的,一街都是狼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颗石子扔进了大沟,荡起一个水花,水花一圈一圈地荡开了。

“生气了?”

“生什么气?我是怕为了盖房子,把你饿毁了。我知道你是个大肚汉。”

“满地里青的黄的,什么不能吃?灰灰菜,妈妈菜。”

“吃得你生浮肿病。我大是生浮肿病死的。”

“不能。我娘说是把粮食都卖了,总还要留一点儿。”

“这才对了。”

风吹过树林子,一大沟的水微微荡起波纹,闪闪地亮。

“你在想什么!翠。”

“我想,以后来,我带馍馍给你吃。”

三十七

鲍仁文跟着老胡,在县一招住了三天。说是合作,其实就是鲍仁文提供材料,老胡执笔。写完之后,再让鲍仁文看一遍,看有哪些地方失真,不符合事实的。鲍仁文指出后,老胡就改去。弄了两天,鲍仁文只动了嘴,却没有动笔,心里是很不过瘾的。

而这三天与老胡的接触,却使他打破了一些对记者的神秘感。他没料到记者也是和他一样的人,要吃饭,要睡觉,睡觉还打呼,打得如雷贯耳,害得他两宿没睡踏实。而且他晓得了老胡比他要小三四岁,插过队,然后自学成才,进了报社。他有时请鲍仁文喝酒,喝多了就发牢骚。抱怨自己没有文凭,如何地吃不开。房子挤,工资低,奖金制尚在争取之中,等等,等等。鲍仁文只是不明白,从事这么崇高的事业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俗事的困扰。而有了这许多繁杂俗事的打扰,还怎么能够对人类的灵魂开展工作!

当他从县城往家走的时候,心里充满了一种失落的感觉。不过,等他进了小鲍庄,面对着人们完全改变了的尊敬的目光时,那失落感又消失了,内心渐渐地充实起来。一周以后,《晓星报》上头条登出了文章《鲍山下的小英雄》。他的名字赫然地用铅字印在了题目下边,老胡后边。他对着那报纸,心跳得厉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镇定了一会儿,他开始看文章,心跳渐渐缓了下来,正常了。文章里没有一句是他写的。他慢慢地平静下来,又从头看了一遍。这一遍,他发现有几句话一定是出自于他最早的原稿。比如:“死亡面前,他把生留给他人,把死留给了自己。”这句话在原稿上,他记得就有的。当他看到第五六遍的时候,他从字里行间看到了自己的劳动。他确确实实地认可了,这是老胡的文章,也是他鲍仁文的文章。他的文章终于用铅字印出来了,他的名字,终于用铅字印出来了。这铅字,便是一种认可,一种肯定。他的名字不再是无足轻重的。他的存在像是更加确定,更加切实了。如果说他原本对自己是否存在还有一些怀疑,一些犹豫,一些不敢肯定,那么这会儿,是完完全全放心了。

文化子把这文章念给他大他娘听,不料他大他娘脸上却淡淡的,好像在听一个别人家的故事似的。那些激动人心的话,对他大他娘作用不大似的。文章里的捞渣,离他们像是远了,生分了。只是当文章提到鲍彦山的名字时,鲍彦山抬起头问了一声:

“提我了?”

“提你了,你是捞渣的大嘛!”

“提我干啥,怪没趣儿的。”

“你是捞渣的大嘛!”

他便不再吱声。

文章里还提了许多人,比如组织救人的村长,捞起捞渣的拾来,他们都让文化子或别的读过书的孩子念了好几遍。

这文章激动了许多人的心,有人给鲍庄小学写信,有人给捞渣他大他娘写信,也有人给小鲍庄全体乡亲写信。清明那天鲍庄小学全体师生,来给捞渣扫墓。照此地规矩,在坟头上压了块土坷垃。然后献上一只花圈,用野花野草扎的。五颜六色的,在阳光下,灿烂得很。

过了两个月,收毕麦子。小鲍庄又来了一辆吉普车,下了三个人。一个是县文化馆的老王,一个是个小妞,穿着连衣裙,另一个是个男的,有四十来岁。他们一起步入了鲍彦山的家。这是从省里来的省报记者。省里决定,要大力宣传捞渣。

鲍彦山比上回镇定多了,握过手,请客人坐下。然后把捞渣牺牲的前后经过讲了一遍。不免要伤心,掉眼泪。

“鲍仁平生前最尊敬的是哪一位英雄人物?”那女的问道。

鲍彦山有点不大明白,可究竟不好意思叫人再三地解释,便点点头,想了一会儿说:“捞渣对大人孩子都很尊敬的,见了老人总问好:‘吃过了吗?’和小孩儿呢,从不打架磨牙。”

那女的便在笔记本上刷刷地记了一阵,又问:“他这样做,是受了谁的影响呢?”

鲍彦山又想了一会儿:“我和他娘打小就对他说:‘见了人要说话,要招呼,比你年长的人,万不可不理会。比你小的呢,要让着,这才是好孩子。’咱这庄上哩,自古是讲究仁义,一家有事大家帮,方圆几十里都知道。这孩子,就是受了这个影响。”

那女的又在笔记本上唰唰地记了一阵,又抬头问道:“他照顾鲍五爷,是不是学校安排的任务?”

“不是。他就是对鲍五爷好,他俩有缘分呢!说实在的,鲍五爷也对他好,两好才能合一好呢!”鲍彦山说。

那男的开口了:“鲍仁平生前用过的书包,能让我们看看吗?”

“全烧了。”鲍彦山说,“此地的规矩,少年鬼的东西不留家,统统烧的烧,埋的埋。”

“他有没有照片呢?”他又问道。

“没有,他没照过照片。”

“哦。”那男的好像吸了一口气。

“这孩子命苦,没吃过一餐好茶饭。”鲍彦山眼圈又红了,指指屋里的粮食囤,“能吃饱了,他又不在了。”他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我们再去找拾来同志谈谈。”他们站起身来,告辞了。

鲍彦山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走去,心里凄然地想:捞渣这孩子,活着虽不咋的,可死了,有这么些人来问他,也算是有了福分。心下不觉安慰了一些。

他倚着门站着,好像听见一阵货郎鼓的响:“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展目望望,前边村道上,走着一个挑货郎挑的老头。

三十八

拾来正烧锅。见有省里的干部来找,二婶便推起拾来,自己烧了。拾来就吸着烟,和省里的干部说话。

“那天,是你下水去捞上了鲍仁平,是吗?”那男的问。

“大家都下水了,有的捞上来烂鞋壳子,有的捞上来烂棉花套子。最后,我才把捞渣捞上来。”拾来诚实地说。

“你是怎么摸到他的呢?”那男的问。

“我闭着眼一个猛子扎下去。”他正说着,二婶端来了几碗茶,一人一碗,也给拾来端了一碗,拾来赶紧去接。

二婶让开了,放在案板上:“别烫着了。”

拾来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接着说:“我一个猛子扎下去,手碰到了大柳树,我扶着树干沿着树身摸下去,碰到了一只小手。我的气已经吐完了,浮上来吸了一口,再扎下去,就把他拖上来了。拖不动,他手抱着树,抱得死紧。”

“哦。”那男的吐了一口气,那女的不停地往本子上记。

“他是为鲍五爷死的。”拾来说。

那两人很感动地看看拾来,尤其是那小妞,眼睛里水汪汪,亮晶晶,像是要哭了。拾来被她看得脸上有点发热,低下了头。

“我们再到村长那儿去。是他组织救人的,是吗?”那男的问拾来。

“是他,一听说少了人,立马带我们下山了。”

“他家住在哪里?”

“他家就住在村东,高台子上,有一排……”

“孩他大,你陪二位同志跑一趟不完了。”二婶发话了。

拾来看看二婶,二婶也正看他。他便站起身陪他们去。

不久,省报上登了一大块文章,题目是《幼苗新风——记舍己为人小英雄鲍仁平》。文章写得很长,很详细,还配了一幅画。大家传着看下来,都说很像捞渣的。文章里提到了拾来,并且进行了一番描写,说他淳朴憨厚,身体强壮,几次下水,终于救上了鲍仁平,可是鲍仁平已经在他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还把拾来和二婶的事提了一下,说他不嫌二婶穷,把二婶的孩子当自己孩子待。这是作为英雄成长的背景来写的。甚至也提到老革命鲍彦荣,介绍了一番他的光荣历史。说,小英雄从小生长在这么一个地方,前辈们为人民不怕牺牲的精神,无疑对他起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作用。

这一段,鲍彦荣找人念了一遍,琢磨了好久,不由唤起了他早已沉睡的荣誉感。有那么一二天,他寻着鲍仁文,想和他拉拉。可是鲍仁文已经不得闲了,他正在抓紧写一个更长、更富有文学性的作品,他决定写一本小英雄的传记。

文章发表后不久,便有邻庄、邻乡,甚至邻县的小学生,排着队,抬着花圈,来到捞渣的墓上,过队日,凭吊小英雄,向小英雄宣誓。各色各样的花圈盖住了坟上的青青草,渐渐地,堆得高了,把小小的坟也盖住了。远远望过去,只看见一个花包子,像绿海上的一个花岛似的,被太阳照出了五光十色。

这时,省里出版社来了一个作家和一个编辑,为了编辑出版一本《小英雄的故事》。

鲍仁文终于这么贴近地看见了一位作家。

作家是个小矮个子,瘦瘦的,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抽烟抽得厉害。好像有着极严重的气管炎,坐在那里不说话,也听到他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他看了鲍仁文写的草稿,决定和鲍仁文一起来搞这本《小英雄的故事》。在这“传记”的基础上搞,这“传记”确实收集了小英雄的大量生平材料。他们一起对小英雄的亲人进行了反复采访,然后,又去找拾来。

拾来不在,二婶在。鲍仁文就向作家介绍:“这是拾来家里的。”

“拾来家里的,你上湖里去喊一下拾来吧!”鲍仁文对她说。

拾来家里的便去了。

鲍仁文对作家说:“此地叫妻子都叫‘家里的’。我这么叫给你听,是好让你知道此地的风俗习惯。”作家笑笑。

拾来回到家,先和作家们招呼,然后对家里的吆喝一声:“烧茶!”

于是,家里的便去灶前蹲下,引火烧锅。

拾来便向作家们叙述他捞小英雄的过程:“我一个猛子扎下去,没有。再一个猛子扎下去,也没有。后来,我想,鲍五爷趴在大柳树上,捞渣准保不能离大柳树远。就挨着树又扎下去,手摸着了树。这是庄东头的树,咱们小鲍庄最高的树。那回,水淹得只剩树梢了。你想,还能有别的了吗?”

作家点头,往本子上记。

“我扶着树干,沿着这树干摸下去,碰到了一只小手,冰凉……”他讲述着,渐渐被自己的叙述感动,声音也昂扬起来。这时,二婶端上茶来了。

如今,二婶要敬着拾来三分了,庄上人都要敬着拾来三分了。拾来自己都觉得不同于往日了,走路腰也直溜了一些,步子迈得很大,开始和大伙儿打拢了。

“拾来,今晌午,作家在你家吃晌饭了?”有人找拾来拉呱儿。

“没有。他们上乡里去吃了。”

“你咋不留作家吃呢?”

“留啦。他们才客气。城里人才客气。”拾来说。

“拾来,你咋不回老家瞅瞅?”

“太远了,不回了。”

“老家还有人吗?”

“就我一人哩。”拾来声音放低了,有些伤感。

过几天,有人给拾来捎了个话:庄口走过一个老货郎,见鲍庄的人就打听拾来,问他成亲过后好不好?有没有娃娃?鲍庄人对他还说得过去吗?那人一一回答了他。临了,那老货郎让他捎信给拾来,他大姑在北边过得不错,有吃有穿的。问他:“不去看看拾来吗?”老头犹犹豫豫地说:“不了。”

这天夜里,拾来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只货郎鼓,老在耳边响:“叮咚,叮咚,叮咚!”

三十九

这天,县上来了一部吉普车,车子停在鲍彦山家门口。车上走下县委书记,一把握住鲍彦山的手,告诉他:“鲍仁平被省团委评为少年英雄了,光荣啊!”

鲍彦山愣愣着,枯树根似的手被县委书记温暖柔软的手包裹着。他不明白,少年英雄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明白被县委书记这般器重是不可多得的。心中激动,一时上什么也说不出来。

县委书记搀着英雄父亲,走进英雄的家,沉默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苦了你们。”

“现在不苦了,粮食有了。”鲍彦山指指粮食囤子,“就是捞渣他,不在了。”

“粮食够吃吗?”县委书记摸摸粮食囤。

鲍彦山家里的忽然插了进来:“咱们商议着把粮食卖了,盖房子哩。”

县委书记抬起头,环顾着黑洞洞的房屋,说:“这房子不能住了。”

“没有房子,大孩子二十七了,还说不上媳妇儿。”她抹了一把眼泪。

县委书记望着黑洞洞的房子,说了一句:“粮食万万不能卖。”然后紧紧地握了一下鲍彦山的手,走了。

第二天,村长来告诉鲍彦山,县里批给了他家木材、水泥、砖瓦,给他家盖房子呢。

又过了几天,村长告诉鲍彦山,乡里农机厂派给建设子一个名额,让他转吃商品粮了。

正是捞渣死了一周年,县里决定:迁坟。

县里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乡里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鲍庄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

捞渣的棺材从大沟边起出来,迁到了小鲍庄的正中——场上。填了十几步台阶,砌了一个又高又大的墓,垒上砖,水泥抹上缝,竖起一块高高的石碑,碑上写着:

永垂不朽

现在,鲍庄最高的不再是庄东的大柳树,而是这块碑了。碑,矗立着,后面是青幽幽的鲍山。

队鼓敲起来了,队号吹得嘹亮,县委书记讲了话,献上了第一只花圈……

鲍彦山和他家里的痴愣愣地坐着,想哭又不敢哭。事先,不少人交代过他们:“这场合,再哭就不大好了。”

捞渣的墓迁到小鲍庄正中来了,又大又高,像一座房子。砖砌的,水泥抹了缝,再不会长出杂草来了,也不会有羊羔子来啃草吃了。

四十

鲍彦山家的新屋上梁了,封顶了。开了大大的窗,粉白墙,洋灰地,敞敞亮亮的四大间屋。

建设子在农机厂上班了。上门提亲的不断,现在轮到他挑人家了。

建设子结婚的那天,小翠子回来了。她进门就在她大她娘脚边跪下,磕了一个响头。不等她大她娘返过神来,爬起来拿了扁担水桶就去挑水,一趟一趟,把两口大缸都挑满了,满得溢到缸沿上了,还挑。文化子叫她别挑了,她还往井沿上跑,文化子去撵她,撵到井沿上。她正把桶放了下去,文化子夺桶,桶落到了井里,两人便趴在井沿上钩桶。

“笨死了!”小翠说他。

“怎么怪我?”文化子很委屈。

“就怪你,就怪你!”小翠对他撒野。

“怪我什么呢?”文化子越发的委屈。

“怪你不是老大是老二。”

“是老大咋了?是老二又咋了?”

“要是老大,我生成是……用得着费这么大周折?”小翠眼圈红了。

文化子眼圈也红了。

两人眼泪都落了下来,啪啪地落在井里,井里横漂着一只桶。

村里开路,把原先的村路拓宽,压平,铺石子。来的人和车一日比一日多,没条路不方便。开路,要开掉拾来家一垅菜地,拾来和他家里的,爽爽快快地答应了,连赔偿也不愿收。拾来说:“我要收了这钱,我的人,就没了。”

县里要在捞渣墓后盖纪念馆,收集遗物时犯了难。小英雄生前用过的穿过的,所有的东西都烧了。后来二小子发现,他家茅房泥墙上,有着捞渣写的字,写的是自己的名字——鲍仁平。

问他,确实是小英雄写的吧?他说:

“没错。那天,我和捞渣一起拉屎,各人写各人的名字玩哩!”

当然,边上还有二小子写的字:鲍兆和。

可那泥墙一碰就烂,起不了。只能放那儿了。

尾声

捞渣的墓,高高地坐落在小鲍庄的中央,台阶儿干干净净的。不用村长安排,自然有人去扫。他大、他娘、他哥、他嫂自然不必说了。还有鲍仁文、鲍秉德、拾来,也隔三隔五地去扫。只是要求村长买一把公用的扫帚,用自家扫地的扫帚扫坟头,总不大吉利。

太阳照在那碑上,白生生的,耀眼得很。

碑后面是一片新起的瓦房,青砖到顶,瓦房后面是鲍山,青幽幽的,蒙在雾里似的,像是很远,又像是很近。

还是尾声

鲍秉义拉着坠子,曲儿唱到了终了:

有二字添一竖念千字,

秦甘罗十二岁做了宰相。

有一字添一竖带一钩念丁字,

丁郎又刻苦孝敬他的娘。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珍珠倒卷帘那么一小段。

鲍彦荣听着,像是走了神,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想着自个儿的那些好样儿的年月:班长死了,他吼了一声:“跟我来!”打得只剩两个半人了。那个只剩半拉胳膊半拉腿的战友,现如今也不知在了哪里。

床板上还抱着腿坐了一个人,一个老头,罗锅腰,一脸皱皮,是打很远的北边来的一个老货郎,在这里借宿。他坐在墙角里,听着古,两只眼却盯着坐在门槛上的拾来。

拾来觉出有人看他,朝墙角里瞅瞅,看见了一双老眼。他瞅了一眼,又瞅了一眼,心下奇怪,觉着有点熟。再瞅了一眼,就挪不开了。两双眼睛远远地对视着。

一把坠子吱吱嘎嘎地拉着。

1984年11月17日徐州

1984年12月30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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