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1984年初,我开始为切尔西出版社编辑文学批评文集,但首部文集《埃德加·爱伦·坡:种种现代批评观念》(Edgar Allan Poe:Modern Critical Views)直至1985年1月才出版,因此眼下这套丛书实是这桩堂吉诃德式冒险的二十周年纪念。倘若有人问及,在这一过程中,究竟出版了多少种单行本,我记不得确切的数字,在这漫长过程中,很多书已绝版,甚至整个丛书已不再继续。我估算足有上千种单行文集,单独一个批评家汇集、推介如此庞大的一整套批评观念,确实可说是疯狂。

有些书出现在极不可能的地方:博洛尼亚、瓦伦西亚、科英布拉、奥斯陆的旅馆客房,法兰克福和尼斯的旧书摊,我旅行所到之处的作家书架。我应马其顿一所大学的要求给它的图书馆寄去一批,也应要求捐了数册给美国监狱服无期徒刑的囚犯。这些年来,这千种书籍触及很多地域、很多人。我今年七十四岁,回顾过去二十年间这一殊为奇怪的努力,尤其在跨越两个世纪之后,叫我颇有些惶惑。

我在编辑手记中已明述,我并不赞同每一篇重印的批评文章所阐发的观点。但这些文章须适度地反映现行的批评模式和教育风气,对于所有这些观念,我自然不是都有兴趣。不过,我是一只恐龙,欢乐地自称“布鲁姆·崇拜莎士比亚·雷龙”(Bloom Brontosaurus Bardolator)。关于想象性文学的伟大这一问题,我只认可三大标准:审美光芒、认知力量、智慧。随着我们的社会(迟缓地)改变偏见和不公,如今所谓的“相关性”,不出一个世代,便会被弃掷在垃圾桶。文学与批评界的时尚人士总会衰退过时。结实的老家具尚可作为古董流传,而糟糕的文学作品和意识形态的劝诫不会有这样的命运。

时间腐蚀我们、摧毁我们,而时间更残酷地抹灭庸劣的小说、诗歌、戏剧、故事,不论这些作品道德上如何高洁。走进一座图书馆,看看三十年前的杰作:在被遗忘的书籍当中,仅有寥寥数部仍有价值,而邪恶的湮灭使大多数畅销书成为时间报复的对象。日前,一位曾是我的学生的朋友告诉我,20世纪美国第一位桂冠诗人是约瑟夫·奥斯兰德。我的记忆力仍相当顽健,却记不得这位诗人的任何诗行。现今一些女性主义浪漫主义学者研究、传授费利西亚·希曼斯夫人的诗歌。这位勇敢的女性赋诗支持她的同性,对于她的诗歌,我只记得《卡萨维安卡》首句,但也是因为马克·吐温略作了添饰,化作一个对句:

男孩站在灼热的甲板上

一粒一粒啄食花生米

我虽称赏奥斯卡·王尔德的壮美宣言:“所有艺术皆无用处”,但并不想印证文学于社会无用这一主张。莎士比亚可以代表最高文学造诣的最良善效用:倘若真正地理解了,它是能够治愈每个社会所固有的一些暴力。在我看来,美洲迄今所蕴育的作家当中——不论是北美、中美、南美、加勒比海,也不论是用英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法语、意第绪语以及其他语言写作——沃尔特·惠特曼仍是最主要的诗人。惠特曼是医师、诗人—先知,内战时期在华盛顿特区的医院做志愿者,为伤兵包扎伤口、做护士之时,发现了他于社会有用的职业。阅读惠特曼,真正地理解惠特曼,能够使你学会自助,学会治愈你的意识创伤。

在迟暮之年,我将文学批评的功能多半看作鉴赏,在沃尔特·佩特意义上的鉴赏,融合分析与评估。佩特说“为艺术而艺术”之时,言下之意还包含D.H.劳伦斯所说的“为人生而艺术”。在惠特曼之后的生机论者当中,劳伦斯是最具挑衅性的,如今被彻底驱逐出英语国家的高等教育。女性主义者指控他憎恶女人,将他禁压,说他要求女性禁欲。学生从而不再阅读20世纪的一位大作家,一个独特的小说家、讲故事的人、诗人、批评家、先知。

切尔西出版社文学批评系列这项事业如此庞大,无疑也将编者的缺陷与好处历然彰显。在编辑过程中,我的目标始终是力求赅备,并且通常试图撇开个人意见。眼见市场上停售一部重要著作,叫我痛心,尽管我也从我的偶像塞缪尔·约翰逊博士的《诗人列传》里寻得解慰。书商(在当时兼出版与销售)遴择诗人,而约翰逊仍能径直讲出真心话。如今谁还记得这些诗人:耶登、斯普拉特、罗斯康芒、斯特普内?倘若我指出酷似这些诗人的当代人,便要招人怨尤,虽则这样的名字数不胜数。

在这项追求赅备的求索中,我受到更为充分的教益,学会如何为更广大的读者写作。文学批评是个人的行动,也是与公众接触的行动。文学批评产生了许多巨擘,诸如约翰逊、柯勒律治、莱辛、歌德、哈兹里特、圣伯夫、佩特、库尔齐乌斯、瓦雷里、弗莱、燕卜荪、肯尼斯·伯克。但我再版的批评家大多没有这般声望:我不过是将能找到的所有材料堆砌起来罢了。终生的阅读和教授,使我得以从无数人那里学习无数东西,这样的智识负债是不可计数的。我重印过数以百计的批评家的文章,却不可能结识这些人,而他们的思想给我启迪,使我学会如何从他人的思想中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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