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初至荟萃城
长在流离岁月里的少年,漂泊在世间,任云卷云舒,看沧桑变化。
十六岁,热血的年纪,翩翩的少年,心里装着的总是满满的梦想和抱负。那一年,乐天怀揣着憧憬和希望,来到了唐朝国都——长安。
他不是名门之后,也没有深厚的背景荫庇,更没有财力铺平前路。他只是长于小户人家的儿子,父亲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官,没有多大的权势,也没有什么影响力,虽可保衣食无忧,却再不能给予他太多别的东西。功成名就,凭借的只能是他自己的才华和奋斗。
孤身一人在江南的日子,使他睿智和成长。他和那些空有抱负、高谈阔论的年少公子不同,他知道机会的重要和现实的残酷,他懂得如何为满腹的才华寻一个用武之地,他要到繁华的都市去,到一个人才荟萃之地,施展经纶之才,期待遇到一位识得千里马的伯乐,给予自己实现“兼济天下”抱负的机会。
那时自封为“天下都元帅”的叛军首领李希烈已被部下毒死,于是他趁着淮西战事渐渐平复,趁着那根紧绷的战争之弦稍稍松弛,前往那繁华的国都,进行一段追梦之旅。
当时的长安城,流光溢彩,是名副其实的繁华世界。那里的巷弄街道,纵横交错;那里的楼阁宫殿,星罗棋布;那里的房舍屋宇,鳞次栉比;那里的红男绿女,意气风发……
那里不只是唐王朝的国都,更是一个国际大都市。按行业分类的有秩的商店,琳琅满目间写满豪华:绫罗、锦缎、刺绣,华丽间透着大气;铜器、铁器、陶瓷,精致间透着特色;还有古董店陈列的各朝各代的稀奇宝贝;不远万里从西域运来的葡萄等少见水果……一切应有尽有,想到的,想不到的,都可以寻到踪迹。
从淳朴的新郑小城,到秀美的符离小镇,再到山清水秀的江南水乡,他看惯了小家碧玉的静谧闲适,第一次来到这熙来攘往的长安城,迎面的气息给他陌生、新奇、兴奋之感,原来这便是天子脚下的皇城名都,这便是名不虚传的荟萃城。
只是他不能沉醉在这令人炫目的繁华间,这里的热闹,这里的车水马龙,这里的喜笑颜开,熙攘欢乐,都与他无关。他看着轿子里在人流中穿过的夫人,看着骑着骏马飞驰而过的壮士,看着敲锣打鼓热闹经过的送亲仪仗队,突然觉得空添了几分寂寞,只因这里的热闹没有属于他的一份。
他一个人走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偶尔停下来看看,那是一种闹市之中的孤独,因为一切的热闹都与自己无关,他仿佛只是这热闹中的局外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也没有人在意他的喜怒哀乐,他就只有自己,一个人走在长长短短的巷子里。
他想要成为这份繁荣的局内人,他想要在这个国都站稳脚跟,在出仕入仕间有所成就。初至荟萃地,他要寻的便是这样一个契机。
他要去拜谒当世享有盛名的大诗人顾况。顾况,一个才华横溢的名士,宰相李泌的挚友,朝廷的著作佐郎,掌管着国史编撰和重要文件起草的工作,在朝野间也极负盛名,求访之人常常踏破门槛。只是他是孤傲清冷的性子,对徒有虚名的攀附之徒瞧不上眼,虽然宅院常常门庭若市,他却很少赞誉他人。
乐天神色庄重,仔细地整理衣袍,小心翼翼地把要带去的诗文藏在袖筒里。他想要得到这位前辈的指点,也想要得到这位名士赏识的荣誉。只是他知晓顾况的秉性,内心不免带着几分忐忑。
他只是初出茅庐的少年,虽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孤勇,但终究容易让人瞧不起。当顾况听到一副谦逊之色的来者名曰“白居易”时,便戏谑道,“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顾况的不屑之意溢于言表。一个无名后生,居然敢叫“居易”二字,是不懂生活的艰辛还是不知存活的不易?京城长安,物价昂贵,在这里居住谈何容易!
乐天将那戏谑之言真真切切地听在耳里,却恍若不知其中的调侃之意。他拱手鞠躬,表现得更加谦逊,但颇有几分不卑不亢地说:“大人说的是。不过,我这次来长安并无久居之意,只是为了向大人献上拙诗,敬请大人不吝赐教。”
说话间,他从袖筒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诗稿,毕恭毕敬地呈到顾况面前。他知道顾况虽然孤傲,但却是爱才之人,只有出彩的诗文才能让那不屑的戏谑之言不攻自破。
顾况随意地翻阅着诗稿,很是漫不经心,但当他看到那首《赋得古原草送别》时,眼睛璀璨生辉,不知不觉间已吟咏出声: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他仿佛看到了那郁郁葱葱的小草,虽然曾经被人践踏,被寒冷摧残,被烈火焚烧;虽然曾经荒凉一片,受尽折磨,最后被茫茫的白雪轻轻掩藏,但春风吹过,又是一番极富生命力的景象,宛如雄赳赳、气昂昂的百万雄师,既有柔弱的美丽,又有侵蚀万物的气魄。
这首送别诗,白居易用朴实的语言娓娓道来。用春草繁茂,指友人间的绵绵深情;用古原野草倔强求生,指自身的顽强不息。全诗言简意赅,用典贴切而巧妙,极好地显现了他卓越的才华和顽强的秉性。
对眼前的少年,顾况仿佛懂得了几分,原来他并不是虚有其表的公子哥儿,当即对他刮目相看。
顾况说:“白公子有如此高的诗才,写出这样的诗句,不要说久居长安,就是久居天下又有何难!老夫刚才的话不过是句玩笑话,请白公子不要介意。”
风儿轻轻地吹动着小树,嫩绿色的新芽开始慢慢冒出小脑袋,蠢蠢欲动,准备长出翠绿色的枝条和新叶。春雨贵如油,细细的雨,轻轻地落下,就像是水汽一般,有时候甚至感觉不到这是在下雨。
在顾况的赞誉下,白居易的诗名开始大著于世。他找到了那个契机,在荟萃城长安的首次亮相非常之成功。顾况身边的朋友也开始知道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他以后的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顾况的赞赏对乐天的年轻心灵来说是莫大的鼓励。他更加发奋学习,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一直坚持每日挑灯夜读,不敢有所懈怠。
十七岁那年,乐天作了《王昭君二首》,没多久便在长安城广为流传。人们争相传抄,更使他名噪一时。那年夏天,长安城天气热得很是高调,聒噪不已的蝉,倦怠的树木,盛夏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汹汹而来,就算空坐在房间里都会汗流浃背。
相传,难耐酷暑的乐天很需要冰块降温,奈何冰块在炎热的天气下极其抢手,价格也很是昂贵。他并没有太多钱财买冰块,但卖冰者认得他,也仰慕他的才情,便任其装取,分文不收。他如孤雁般飞临繁华地,如今,这天子国都下的热闹终于有了他的一份,他成了长安人很是喜爱的年轻诗人。
一切开始慢慢走向正轨,只是生活艰苦,再加上不分日夜的刻苦攻读,终于,劳累拖垮了他的身体。来到长安城的第一个除夕,热闹的都市更加热闹,只是这份热闹却触动了他心里最脆弱的地方。“每逢佳节倍思亲”,华灯初上的夜晚,他因病无心出游,只能靠家书慰藉一颗失落的心。
喧喧车骑帝王州,羁病无心逐胜游。
明月春风三五夜,万人行乐一人愁。
他叹了口气,挥笔在展开的宣纸上写下这样的诗句,这一刻,初来长安的那份寂寥感重新回到心间。
十八岁,转眼将是弱冠之年,只是这一年,乐天生了一场大病,这场大病几乎夺去了他的生命。他无奈地写道:“久为劳生事,不学摄生道。年少已多病,此身岂堪老。”
本是壮志华年,本应意气风发地奔走奋斗,可他却只能在床上辗转,这是何等之孤独,何等之沮丧!
长安城这样的繁华之地,乐天这一介清贫书生想要长久居住,是何等不易?这时他接到了父亲的家书,原来,战乱之下家里的生活日渐拮据,已无足够的财力维持他在长安的开支。
灾荒连年,物价飞涨,繁华的都城只剩浮夸的表象。此时此刻,在冷酷的现实面前,他终于真正体会到了那所谓的“居大不易”。那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的苦涩滋味,真可谓五味杂陈。
他终于明了,“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在这荟萃城里,仅仅凭借才情诗德,没有仕途功名,很难功成名就。五尺男儿,却仍要家人供养,他只觉惭愧难当。
初至长安,他内心激荡,带着满怀的憧憬。可如今,他要离开了,长安城记住了他的名字,只是过不了多久,这名字便会湮没在熙来攘往的潮流之中。
总有一天,他还是会回到这繁花似锦的荟萃城,带着真正的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