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离,孤飞鸿雁

羁离,孤飞鸿雁

童年的欢乐时光,犹如陈酿的美酒,时间愈长,便愈加香醇。在成长的岁月里,那段快乐的无忧岁月,在灯火阑珊时总能触动那根名为追忆的琴弦。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欢乐依旧。当时年少,不知烦恼为何物,也不识得愁滋味,仿佛只要在母亲身边,一切风雨便有人来挡,日子也变得斑斓多彩。

有人在唱“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发自肺腑的声音,弥漫在空气里,充斥在耳边,久久回荡。如果长大后,那个深爱自己的人,便会消失不见;如果长大后,那个自己深爱的人,会变成别个他;如果长大后,要孤身一人离开温暖的家,那么,你还会想要长大吗?你会怀念自己的童年岁月吗?

我多想知道他的回答。乐天,当全家一起挥别承载了你整个童年的淳朴小城,你是否有不舍?是否泪眼婆娑?当你独自一人远赴他乡,宛如孤飞的鸿雁,你是否有彷徨?是否心如刀绞?

战乱纷扰,带走鲜活生命,带走欢乐幸福,带走宁静安谧。生活原本的平静被轻易打破,骨肉分离,逃亡漂泊。太多太多的无奈藏在心中,分别是命运给生命的选择,人们只能闭着眼睛唱响那首用血泪谱写的歌。

乐天生长的年代,便是这样的时代:硝烟弥漫,处处滋扰,近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刚刚平息,鼎盛的唐王朝慢慢走向衰落。收安、史余党者,各自拥数万劲卒,各地藩镇势力气焰嚣张,不断扩张,地方节度使也拥兵割据,结为姻亲,相为依靠。

可朝廷不以为意,只是一味姑息,从不加以治理,割据势力气焰更胜,战乱的因子不断膨胀。终有一日,星星之火成为燎原的战火。

常言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历末年,唐朝局势更加混乱,藩镇势力气焰嚣张,他们随意敛兵收税,“甚至可以连兵抵制朝命”。各据一方的王侯将相,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囊括襄、邓、均、房等七州之地的襄阳节度使梁崇义,占据海、登、曹、濮等十五州之地的淄青平卢节度使,占有恒、定、易、赵、深、冀六州之地的安禄山旧将李宝臣,“虽曰藩臣,实无臣事”的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再加上肆虐狂妄的西北少数民族……他们不断挑起事端,朝廷已处在岌岌可危的境地。

唐德宗建中二年,一些藩镇势力公然打出反唐的旗帜。朝廷终于意识到藩镇的野心,那年正月便派兵分两路征讨李宝臣之子李惟岳及继任的魏博节度使田悦。六月,朝廷又出兵征讨襄阳节度使梁崇义,刹那间烽烟四起。那一年小乐天九岁,父亲白季庚正任彭城县令。

七月,淄青平卢节度使身亡,其子李纳拥十万精兵,支援魏博节度使田悦。那时李纳的族叔李洧在距离彭城县城几步之遥的徐州担任刺史。一心想要报效朝廷的白季庚得知此事后便马不停蹄地前去拜见,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陈述利害,劝其以国之利益为重,尽快悬崖勒马,举州归朝。

李洧感之,派摄巡官崔程上朝请奏。皇上龙颜大悦,当即便加封李洧为御史大夫,并派兵将救援徐州。

朝廷不费一兵一卒得徐州安定,当归功于乐天这位忧国忧民的父亲白季庚。德宗赞其孤勇智谋,升其为徐州别驾。

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积蓄已久的藩镇势力,如洪水猛兽般,在唐王朝的大海里翻转出千万层波浪。唐德宗建中三年十月,一道圣旨,各路大军一齐进发声讨李希烈。可是猖狂的李希烈丝毫不以为意,更是冠己“天下都元帅”之名。次年元月,他攻陷河南汝州,又于年底攻克汴州,唐军节节败退。

一切都没有结束,被硝烟笼罩的河南,凄然惨淡,人心惶惶。新郑县,这个淳朴的小县城,离已然沦陷的汴州很近,不知何时,那纷飞的战火便会蔓延至这座小县城,蔓延至这个洒满乐天欢声笑语的小小院落。

离开便这样埋下了伏笔,战乱太过无情,生命又太过娇贵,想要保护全家之周全康健,除了远远避开那祸乱的地点,白季庚还能做何选择呢?唐德宗建中四年,白季庚在自己辖区的符离埇口觅得暂居处所,便带河南一干亲眷,离开了被战火烧红了半边天的是非之地。

那一年,乐天十一岁,他随着父母兄弟,带着童年的美好记忆和依依不舍的心情,挥别了那座充满欢声笑语的新郑小县城,挥别了那段无忧的童年时光。

还是会不舍,当他坐在摇晃着的马车上,听着嗒嗒的马蹄声,内心酸涩不已。他掀开车帘,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土黄色城墙,在马蹄扬起的灰尘中,泪眼朦胧。

再见,他在心里默默地喊了一遍又一遍,那从指间流淌的时间,请停止残忍,不要把再见变成再也不见。

符离也是座清幽恬静的小城,这里风景秀美,山水如画。城南有缓缓流过的汴河水,西北有浩荡的濉河,城中有碧波粼粼的陴湖。小小的城,汊港纵横,鸟类飞舞。十一岁的乐天看到这样的美景欣喜不已,暂且丢下了离开新郑县的哀愁。

还好,那时他只有十一岁;还好,母亲兄弟一直在他身边,并离父亲又近了一步;还好,温情仍然在他身边,不增不减。

只是这份“还好”的幸运还能持续多久?残酷的战争,带走沸腾的热血,徒留冰冷的眼泪……

符离也只是暂时安定。周围的战事愈演愈烈,不知这易攻难守的符离还能和平几许。战乱的年代,一个无扰的安居之地,竟成了最大的奢求!

很快,符离也变得岌岌可危,已无法保证白家的安全,可是白季庚不能离开,他怀着一腔报国热血,决不能弃城而逃。他牵挂的,只有他的孩子们,他又如何忍心让他们在战争的炮火中噩梦连连,他又如何在这战乱的年代里护他们周全,他们还只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啊!

这是个艰难的决定,一个不得不做的决定——送子离开。哪怕千里之外,哪怕骨肉分离,哪怕散落天涯,他也要护他们周全,保子嗣无忧。

在一个昏暗迷离的夜晚,他强压住那不断袭来的悲伤,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要乐天离开,去江南一带躲避战祸,那里有自家的一些亲戚,他已为儿子安排好了所有的事。

这时乐天只有十一岁,那还有些稚嫩的脸,望着远方未知的道路,内心忐忑,那是对未知世界本能的恐惧。苍茫大地,冰冷刺骨的空气席卷了一切绿色与温柔,他望着母亲眼中含着的泪水,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滴落在坚硬寒冷的土地上。他不敢回头,向江南的方向迈开步子。

羁离,他是孤飞的鸿雁,向着未知的方向挥动着稚嫩的翅膀,一个少年,一座古城,一抹远去的背影,还有那漫山遍野的苍茫与悲怆……

“关河千里别,风雪一身行。”从此,他不再是长在母亲身边的幸福少年。漂泊,在他的昂扬青春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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