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裤文学及其他
不久以前,上海出一个使很多男人都不免于“飘飘然”的女作家,她愿意写男女“之间”,而且敢写,于真牛出台之外,还常常外送风骚。上海人喜欢这一套,于是而连续十几个再版销光了。
对于这,有些也许应名之为刻薄的批评家称之为脱裤文学。上海人喜欢这一套。其实喜欢的又岂只是上海人。
到仅足遮蔽的裤子之在身上都被观客认写值得惋惜的时候,则为了销光,脱而去之自然是不可免的了。这或者也是古已有之的,至少在文明的先进国家如美国是实在早已有之的。那里是名叫肉感,或泼剌。
还是说文学吧。在文学中,说来真是可惜,是没有什么裤子可以脱掉的。这于是就逼得人不得不来一个歪曲,而只在“态度”上求表现。其结果自然是颇为可怜的了,甚至也就不配再称为文学。若然,则上面标出的题目也许就不得不改一下,求名之正,我们也可以写作“脱裤文章及其他”。
幸或不幸的是,到现在,人们不只像古代一样,有时可以靠文章的意思吃饭,而且可以靠文章吃饭。销路广,版税多,其结果是不仅吃饭可以不成问题,而且还可以换来上海滩的玻璃袜。如不能广不能多,那显然便成为另一回事了。
这之后,主顾的心理就忽而重要起来。在这年头,主顾多半喜欢色情,于是而有些所谓文学家也者就争先恐后去“脱裤”了。
其次,常常脱裤也许不是妙事,而且,我们也可以想象,这所谓文学家的群中也不少关西大汉之流,他们缺乏脱裤的技术,或即使脱而不为主顾所喜欢,因而就不得不另来一套了。这一套就是在征稿简章上写得明而且白的“以趣味为主”。因为作主的是——严格说来,应该加“主顾的”三字——趣味,所以里面要写天桥大金牙的金牙有多少重,好莱坞某明星的情人有多少钱。这一类就是所谓趣味,是主顾喜欢看的物事,所以能换来钱。
为钱而写,于是脱裤文学和文章在本质上便成为商品文学或奴才文学,下笔以前,要先察看主子的颜色。上面说过的那两种作风所伺候的主人是“流动的主人”,那自然是小焉者也;其大焉者是伺候固定的主人。这主人常常是阔人们所称道或援引的主义及其附带的零碎,阔人们信主义了,于是立刻下手创造某某主义的文学,忽而阔人们又不信了,于是立刻下手写扫荡的文学。此种文学——也许是为了更精彩——有时可以现形为一首诗,以“伟大的什么呀”始,结句则是“岂不使人感激而涕零”。
不幸的是,阔人们并不常常就懂得诗,或甚至并不常常就看到诗,而号称能推动政策的大作品有时也嫌太不直接,这于是就使有些更聪明的所谓文学家也者不得不再向前迈一步,干脆连篇累牍写“阔人颂”。“伟大的,救民的,文雅的,……”把这样的只有上帝能创造的美妙形容词连写一大串,最后殿以某某某,某某某等等拜上,于是便换来赏金一小包,或一大包。
而这些曾经获得赏金的所谓文学家就常常颇为自豪,说,唯有我们能躬逢此大恩典。他们算是取得满清太监的地位而代之,在当年,是唯有那一些女声女气的男人离皇帝最近。总之,不管怎样吧,有意要恩典就必须作奴才,奴才写出的东西就永远是奴才文学或文章,至于所伺候的主子之为流动的抑固定的,那倒是小事。
脱裤及其同类的所谓文学是摇尾式的文学,其所引起的问题不是文学的态度怎么样,而是“生活”的态度怎么样。如竟愿意或不得不选取“摇尾”,那就也只好听之了。有人愿意脱裤,旁人又能如之何?反正总有人喜欢这一套。
可是,惭愧的是,人们又时常高兴说,文学是站在时代的前面。在前面,即是领导者兼预言家。若然,我们就——为了那个未来的前面,不得不把所谓作家和文学统统攒聚来再从新看一遍。为了那个未来的前面,我们需要自尊的战士,不是只会摇尾的脱裤文学家。
这需要如何做起呢?简单得很,就是能拿笔的人们先把自己看成“人”,然后写自己认为值得写的事物,即使那些主顾和阔人完全不睬甚至表示厌恨也好。
行健
《文艺时代》1946年第1卷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