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太尉逸事状◎

◎段太尉逸事状◎

状,是记叙死者世系、籍贯、生卒年月及生平事迹的文章,供撰写墓志或史传者采择。逸事状,只记录死者的逸事,其他生平事迹则从略。

段太尉,即段秀实,字成公。一生经历唐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德宗建中四年(783年)因反对朱泚称帝被害。德宗兴元元年(784年)诏赠太尉,谥曰“忠烈”。

本文叙述了太尉的三件逸事:保全郭氏,写其勇;卖马偿谷,写其仁;却朱泚帛,写其廉。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文字亦洗练精审,值得细细品读。

【原文】

太尉始为泾州刺史时,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王子晞为尚书,领行营节度使,寓军邠州,纵士卒无赖。邠人偷嗜暴恶者,卒以货窜名军伍中,则肆志,吏不得问。日群行丐取于市,不慊,辄奋击折人手足,椎釜鬲瓮盎盈道上,袒臂徐去,至撞杀孕妇人。邠宁节度使白孝德以王故,戚不敢言。

太尉自州以状白府,愿计事。至则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乱,若何?”孝德曰:“愿奉教。”太尉曰:“某为泾州,甚适,少事,今不忍人无寇暴死,以乱天子边事。公诚以都虞侯命某者,能为公已乱,使公之人不得害。”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请。既署一月,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坏酿器,酒流沟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断头注槊上,植市门外。晞一营大噪,尽甲。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将奈何?”太尉曰:“无伤也。请辞于军。”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解佩刀,选老躄者一人持马,至晞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杀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甲者愕。因谕曰:“尚书固负若属耶?副元帅固负若属耶?奈何欲以乱败郭氏?为白尚书,出听我言。”晞出,见太尉。太尉曰:“副元帅勋塞天地,当务始终。今尚书恣卒为暴,暴且乱,乱天子边,欲谁归罪?罪且及副元帅。今邠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如是不止,几日不大乱?大乱由尚书出,人皆曰尚书倚副元帅不戢士,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言未毕,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愿奉军以从。”顾叱左右曰:“皆解甲,散还火伍中,敢哗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请假设草具。”既食,曰:“吾疾作,愿留宿门下。”命持马者去,旦日来。遂卧军中。晞不解衣,戒候卒击柝卫太尉。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请改过。邠州由是无祸。

先是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数十顷,给与农,曰:“且熟,归我半。”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谌曰:“我知入数而已,不知旱也。”督责益急。农且饥死,无以偿,即告太尉。太尉判状,辞甚巽,使人求谕谌。谌盛怒,召农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庭中。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手注善药,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取骑马卖,市谷代偿,使勿知。淮西寓军帅尹少荣,刚直士也。入见谌,大骂曰:“汝诚人耶?泾州野如赭,人且饥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汝又取,不耻。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尚不愧奴隶耶?”谌虽暴抗,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终不可以见段公。”一夕,自恨死。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戒其族:“过歧,朱泚幸致货币,慎勿纳。”及过,泚固致大绫三百匹,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谢曰:“处贱,无以拒也。”太尉曰:“然终不以在吾第。”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终,吏以告泚,泚取视,其故封识具存。

太尉逸事如右。

七子八婿郭子仪

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上史馆。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宗元尝出入歧、周、邠、邰间,过真定,北上马岭,历亭鄣堡戍。窃好问老校退卒,能言其事。太尉为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会州刺史崔公来,言信行直,备得太尉遗事,覆校无疑。或恐尚逸坠,未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谨状。

【译文】

段秀实太尉刚刚担任泾州刺史时,汾阳王郭子仪正以副元帅的身份驻军蒲州,他的第三个儿子郭晞任尚书,代理副元帅行营节度使的职务,率领军队借驻邠州,纵容士兵肆意妄为。邠州人中那些狡猾、贪婪、凶横、邪恶的人,大都利用行贿在军队里挂个虚名,然后就放肆地为所欲为,地方官吏不敢干涉。他们每天成群结伙在大街上强行勒索财物,如果不满意,就打断别人的胳膊、腿,砸碎人家的锅碗瓢盆,扔得满地都是,然后裸露着臂膀大摇大摆地走了,甚至撞死孕妇。邠宁节度使白孝德因为汾阳王的缘故,只是暗中忧虑不敢做声。

段太尉从泾州发文向邠宁节度使禀告,想与节度使商议此事,他到后便说:“天子让你管理老百姓,您见到百姓被暴力伤害,仍心安理得,眼看要出大乱子了,您想怎么办?”孝德说:“我愿接受你的指教。”太尉说:“我任泾州刺史很清闲,事务不多,现在我不忍心见百姓在没有动乱的情况下惨遭残害而死,并因此影响国家边防的安全。你假如任命我为都虞侯的话,我能为你制止暴乱,使你的百姓不再受苦。”孝德说:“那太好了!”就答应了太尉的请求。段太尉代理都虞侯的一个月以后,郭晞的十七个士兵到街上抢酒,又用刀刺杀了卖酒的老翁,毁坏了酿酒的器具,酒流进了沟里。太尉安排士兵抓住了那十七个人,把他们的头都砍下并插在长矛上,竖立在城门外示众。郭晞兵营里的士兵骚动起来,都穿上了铠甲。孝德十分害怕,召见太尉说:“这该怎么办?”太尉说:“不要紧,我到军营中去解释一下。”孝德派几十个人随太尉一起去,太尉把他们都辞掉了,他摘去佩刀,选了一名瘸腿老人替他牵马,来到了郭晞军营门口。穿着铠甲的士兵冲了出来,太尉笑着往军营里走,说道:“杀一个老兵,怎么用得着全副武装呢?我顶着我的脑袋来了。”穿着铠甲的士兵惊呆了。于是太尉开导他们说:“难道尚书对你们不好吗?难道副元帅亏待你们吗?为什么要作乱来败坏郭家呢?替我禀告尚书,请他出来听我说话。”郭晞出来会见太尉,太尉说:“副元帅的功勋充塞于天地之间,应当力求有始有终。现在尚书放任士兵横行不遵守法令,这样下去会出乱子的,破坏国家边防的安全,罪名将是什么呢?追查责任就会连累副元帅。现在邠州人中的一些恶少通过行贿,在军队中挂了名,欺侮百姓,像这样下去不加以制止,还能有几天安稳日子呢?大乱子出在尚书手里,人们都会说,尚书是依仗副元帅的势力不管束士兵,那么还能将郭家的功名存留多久呢?”太尉的话还没有说完,郭晞一再拜谢说:“感谢您用道理教导我,您的恩德太大了,我愿率领军队听从您的吩咐。”说罢,转过头呵斥身边的士兵说:“都把铠甲脱掉,回到各自的队伍中去,闹事的人将被处死!”这时太尉说:“我还未吃晚饭,请为我安排一顿便饭。”吃过饭又说:“我的病发作了,希望能在你这里过一夜。”他吩咐牵马人先回去,明天再来。于是在郭晞军营过夜。郭晞不脱衣服,吩咐负责警卫的士兵打更,保卫太尉。第二天早上,他同太尉一起到了白孝德那里,向白孝德道歉,说自己缺乏治军的才能,请求给他改正过错的机会。从此邠州没有祸乱了。

唐长安城南门遗址

起先,太尉在泾州做营田副使。当时泾州刺史手下的大将焦令谌夺取老百姓的田地,自己强占了几十顷地,租给农民耕种。他对农民说:“庄稼收割后,交一半给我。”这一年大旱,田野里不长草,农民把情况告诉了焦令谌。焦令谌说:“我只知道应交纳的谷米数目,不管是否干旱。”他更加急迫地催促农民交粮。农民快要饿死了,没有办法偿还租子,就去段太尉那里告状。太尉写在状词上的判语语气委婉,并派人求见焦令谌,告诉他实际情况。焦令谌知道后大为恼火,把那个告状的农民叫来,对他讲:“难道我怕段秀实吗?怎么敢告我!”他把判词铺在农民背上,打了他二十大棒,几乎将农民打死,农民被人抬到段太尉衙门的院里。太尉流着眼泪对农民说:“是我害你吃苦头了。”他立即亲自打来水洗掉农民的血污,撕下自己的衣服为他包扎了伤口,并亲手给他敷上好药,早晚亲自喂他吃饭,然后自己再吃。他又把自己骑的马卖掉,买了粮食替农民缴了租,还瞒着他。调驻泾州的淮西部队主帅尹少荣,是个刚烈正直的人。他到军营中见焦令谌,大骂他说:“你还是个人吗?泾州田野旱得一片焦土,老百姓饥饿难当,你还一定要收租,还用大棒毒打没有罪的人。段公是个仁慈而又重信义的有道德之人,而你却不敬重他。现在段公仅有的一匹马,低价卖掉,买了谷子交给你顶租,你竟然收下还不觉得羞耻。总而言之,你的为人是无视天灾、冒犯大人、棒打无辜。又收了仁慈者的谷子,使营田副使出门没有马骑,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人世上,你难道一点不觉得在奴隶面前感到惭愧吗?”焦令谌虽然凶暴强横,可是听了这番话也感到非常羞愧,汗流满面,羞愧得吃不下饭,说:“我将永远羞于再见段公了。”他万分悔恨,在一天夜里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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