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诞生于今明之交
利卡
尼古拉·特斯拉于1856年7月9日与10日相交的午夜时分降生在一阵猛烈的雷电暴雨之中。这是虚妄,还是天意?[1]吓坏了的助产士担心他会成为一个“暴风雨之子”,而他的母亲却说:“不对,是光明之子。” [2]
他不可思议地诞生于午夜的狂风暴雨之中,这不仅成了特斯拉家族传说的一部分,毫无疑问,也让这个年幼的孩童深信自己具有特殊的禀赋。他父亲是一位塞尔维亚东正教牧师,而当他亲爱的妈妈秋卡在反复地讲他出生的故事的时候,总是会提及她所信宗教的圣火,以及明亮火烛战胜黑暗的强大象征性的力量。事实上,光明贯穿了特斯拉的整个人生,为他的脑海里注满了灵感和奇异的想象。出生的故事也使特斯拉立于当下与未来的交汇点,既非今日,也非明日。
含混性和易变性铸就了特斯拉的性格。他是出生在今天的克罗地亚境内的一名塞尔维亚族(后简称塞族)人,他们家的绝大多数邻居都是去罗马天主教教堂做礼拜,而他们家却信奉塞尔维亚东正教。这一切使得特斯拉成为当地少数宗教和少数民族中的一员。他家乡的小村庄处于哈布斯堡王室的统治之下,该地区当时面临不断的变化,很快就将成为奥匈帝国的一部分。
作为一名塞族成员长大成人,不仅激发了特斯拉的民族自豪感,也使他难忘民族悲惨的过去,这又是特斯拉身上众多悖论中的一个。特斯拉认为,塞尔维亚民族的诗歌,“充满了对英雄壮举的崇敬”。[3]虽然巴尔干半岛的历史错综复杂,存在颇多争议,但特斯拉认为,塞尔维亚人的过去才是该地区历史中最令人心碎的章节:“世界上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个民族有比塞尔维亚人更悲惨的命运。”他们曾经辉煌无比的帝国,“在1389年那场抗击势不可当的亚洲游牧民族的科索沃波列大决战之后,就陷入了悲惨的被奴役的境地”。[4]这个日子对塞尔维亚人的意义非同小可,完全堪比“出埃及”之于犹太人,当时,大约3万土耳其人洗劫了整个塞尔维亚民族,把塞尔维亚人的教堂变成了清真寺,强行征召塞尔维亚男性入土耳其军队为奴,禁止塞尔维亚人拥有私人财产,不准他们学习、读书、写字或演奏乐器。在过去的将近500年间,这一血腥的事件——对它的记忆统一了塞尔维亚人民的认同感——依然提示着塞尔维亚人(包括特斯拉)相信,“欧洲永远不可能通过清算野蛮人的入侵,来偿还亏欠塞尔维亚人的巨额债务,因为这个民族牺牲了他们自己的自由”。[5]这一事件还提示塞尔维亚人,要以“永恒的歌声”,颂扬“那些在争取民族自由的斗争中倒下的先辈的英雄壮举”。特斯拉自豪地看到,塞尔维亚成了“思想家和诗人的民族”。[6](1389年的科索沃战役爆发于当年6月15日,史称“圣维特斯日”。历史上的6月15日还发生过另外两件大事:一是塞尔维亚于1876年向奥斯曼帝国宣战;二是1914年,奥地利的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被刺,引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
特斯拉的原生家庭,肇始于塞尼(Senj)这个海滨小城,德高望重的牧师们认可28岁的米卢廷·特斯拉(Milutin Tesla)和25岁的秋卡·曼迪奇(Djuka Mandic)为特斯拉的父母,两个人于1847年举办了婚礼。特斯拉的父亲是一位新晋牧师,在耸立于陡峭悬崖上的俯瞰亚得里亚海的石头教堂里,为大约40户人家提供宗教服务,还得在“外国人和天主教人士”面前代表塞尔维亚人说话。米卢廷在居间调停时常会面对严峻的历史和文化差异。例如,大部分克罗地亚人都遵循罗马的天主教形式,并拥戴罗马教皇为精神领袖,而塞尔维亚人一般则都去希腊东正教堂做礼拜,所接受的精神领袖是一个拜占庭元老族长。另外,克罗地亚人使用拉丁字母,塞尔维亚人则主要使用西里尔字母。
米卢廷作为一位塞尔维亚的狂热拥护者而颇负盛名,他在许多杂志上撰文,提倡保持塞尔维亚人的传统并推动塞尔维亚人的政治和社会独立。米卢廷极力劝说塞尔维亚士兵在节假日参加东正教的弥撒活动,但奥地利的军事长官拒绝了,还命令塞族士兵参加罗马天主教弥撒活动。“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我的教会和祖先的法律和习俗更神圣。”米卢廷在一封信中这样写道,“也没有什么比我的人民和兄弟们的自由、幸福和进步更宝贵,为了我的教会和人民,无论我身处何方,我都时刻准备献出我的生命。”[7]他定期为《塞尔维亚日报》写文章,在其中一篇文章中自豪地写道:“这座塞尔维亚的山谷拥有世界上最丰饶的财富,那就是它的人民在各个方面都是强大而英勇的。”[8]
秋卡在塞尼生下了他们家5个孩子中的前3个[米尔卡(Milka)、戴恩(Dane)和安吉丽娜(Angelina)],然而米卢廷的薪水十分微薄,潮湿的空气又使他的健康受到了损害。经过8年的多次尝试之后,这位热心的传教士终于在1852年被转到了圣徒彼得和保罗的教堂,这是利卡省斯米里扬村(Smiljan)里的一栋饱经风霜的白色建筑,米卢廷在此要服务的教众更多,大约有80户家庭。1856年,就在这个人口更多但仍然很偏远的克罗地亚省,秋卡生下了他们夫妻俩的第四个孩子特斯拉。3年后,他们最小的女儿玛丽卡(Marica)也在利卡出生。哥哥戴恩是特斯拉的偶像,也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孩子。戴恩被公认为“有超凡的天赋”,[9]所以大家都指望他子承父业,做个神职人员。
平日里,斯米里扬村的生活充满了艰辛愁苦,虽然斯米里扬这个名字的意思是“甜罗勒之乡”。特斯拉的邻居们这样描述他们难以耕种的家园:“在上帝给地球分配石头时,他是把石头装在麻袋里行走的,当他走到我们这片地界,那石头袋子就全破了。”[10]他们清除了地里那些多得数不过来的石头,这样就可以用手持农具来耕种庄稼了。为了获得照明,把家里弄暖和,还要生火做饭,村民们不得不用斧头把树都砍倒,用吊索和手推车把木头运回家里。他们离任何城市都很远,在穷乡僻壤里苦熬,尤其是在漫长的冬季。
为了打发偏居一隅的苦日子,特斯拉的母亲发明了一些可以节省气力的玩意儿,包括一个机械打蛋器。这种为实用而发明的精神为儿子树立了榜样。秋卡以追求美的创造力来纺线和做各种复杂的设计,为这个家缝制和打造了大部分的服装和家居用品。特斯拉写道,即使到60多岁,“她的手指仍然非常灵巧,可以在睫毛上打3个结”。[11]后来他曾说,“我必须把我的创造力归功于母亲对我的影响”。
特斯拉把自己的勤奋也归功于他的母亲。他写道:“她不知疲倦地劳作,每天按部就班地从早上4点一直忙到晚上11点。从早上4点到6点吃早餐前,其他人都还在酣睡,可我从来没有闭过眼睛,而是一直看着母亲欢快地——有时还跑来跑去——做着许多她给自己规定的事情。她指点仆人们照料所有的家畜,她还挤牛奶,在不用别人搭手的情况下做好各种家务,把桌子摆好,为全家人准备早餐。而只有到了一切妥当,可以吃早餐时,家里的其他人才会起床。早饭后,每个人都学着我妈妈那令人鼓舞的榜样。他们个个努力地做好自己的事,并以此为乐,心满意足。但我是他们中最快乐的。”[12]
特斯拉强调,不识字的母亲和有学问的父亲彼此十分相爱,他认为父亲提供的培训“肯定起了很大作用”,但还是对母亲的成就赞叹不已。“她是一个真正伟大的女人,具有罕见的能力、胆识和毅力,勇于面对人生的暴风雨,有过太多的创新经历。”[13]秋卡既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但她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诵《圣经》和史诗般的塞尔维亚诗歌。特斯拉始终认为,“如果不是远离现代生活,以及其中的各种机遇,她一定还会取得更伟大的成就”。[14]
秋卡本人就是一个出了很多牧师和发明家的杰出家族的后裔。她的祖父是一名神职人员,从拿破仑的手中接受过荣誉勋章,因为他帮助法国人占领了克罗地亚。她的一个兄弟当上了萨拉热窝和波斯尼亚的塞尔维亚东正教会的大主教,而她的父亲和祖父都曾设计并打造了大量农具和家庭用具。
特斯拉的父亲来自一个军人家庭,他经常讲述悲壮的塞尔维亚战斗英雄的故事。但不像他自己的父兄,米卢廷并没有传承军人世家的传统。军队的纪律并不适合米卢廷,因此,在未能把军装上的铜纽扣擦得锃亮而被训斥后,他辞了军职,转而进入了东正教神学院,并于1845年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毕业。正如他的儿子后来所说,米卢廷“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并且经常用好几种语言大段大段地背诵各种经典作品”。事实上,他的家人还开玩笑说:“如果有什么典籍丢失了,他也能重新复原。”米卢廷希望从事进步的事业,于是投身几项政治性的工作,包括为儿童提供义务教育,建立塞族人可以学习自己语言的学校,推动各族裔群体之间的社会公平等。[15]
特斯拉发现,他的父亲是“一个博学的人,一位名副其实的自然哲学家、诗人和作家”。[16]据特斯拉后来所说,米卢廷写作诗歌和社论的风格“颇受人们赞赏,有些句子还充满了机智和讽刺”。米卢廷也会说多种语言,是一个涉猎极广的读者,还是个很有建树的数学家。然而,这位父亲更多的是个神职人员,而不是科学家,他不断地向儿子施压,要求他继承自己的衣钵。特斯拉长得完全不像他的父亲。米卢廷脸色苍白,发际线后移,额头闪亮,颧骨很高,一脸的络腮胡子。按照特斯拉的说法,米卢廷“也有一种奇怪的习惯,那就是和自己说话,经常进行生动的对话,或沉浸在激烈的争辩中,不断地改变自己的嗓音和语调”。
父亲对自己的孩子非常严厉,十分严格,但对别人却充满了幽默感。例如,有一次和朋友坐马车外出时,朋友昂贵的裘皮大衣在马车轮子上蹭来蹭去,米卢廷却打趣地说:“快把你的大衣拉进来吧,瞧把我的轮胎磨的。”[17]
特斯拉的本名尼古拉是以他爷爷和外公的名字命名的。在塞尔维亚语中,特斯拉这个名字有两个大致相关的含义。其一,形容牙齿外突的人,家里好几个人都长那样,但尼古拉没有;其二,是指扁斧,一种木工用的切削工具,看起来就像强壮的上颚。
幼年的特斯拉和他的两个姐姐一起度过了大部分的童年时光,他形容那个时候“十分幸福快乐”。他和宠物玩耍,骑在父亲的阿拉伯种马上,这是他们家的一位朋友送给父亲的礼物。但农场的公鹅却不是这样,特斯拉后来把它描述为“一个可怕的丑陋畜生,长着鸵鸟的脖子、鳄鱼的嘴,还有一双狡黠的眼睛,目光中闪着像人类一样的智慧和理解力”。这个“强大的敌人”曾经叼住了这个婴儿,“差一点儿(拔出了)我的脐带头”。[18]另一次,当特斯拉走进家禽场时,公鹅袭击了他,“啄住我裤子的后裆,恶狠狠地摇晃着我。当我终于挣脱逃开时,它便得意忘形地拍打着巨大的翅膀,发出一种邪恶的嘎嘎声,这时所有的鹅都来凑热闹了”。[19]
家里人都能回忆起特斯拉小时候有趣而又给人启迪的往事。有一件事涉及两位皮肤起皱的老姑妈,“其中一位有两颗牙齿往外突出,就好像大象的长牙一样”。这些亲戚都习惯于紧紧地拥抱特斯拉,有个人总是喜欢把她的脸、外突的牙齿等都一股脑地埋进他的脖子里。按照特斯拉的说法,他们“既热情无比,又毫无魅力”。有一天,他被母亲抱在怀里时,他的两位姑妈让他说她们谁更好看。为了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如果还称不上是外交辞令的话),特斯拉仔细地瞅了瞅她们的脸,然后宣布说:“这边这位没有那边那位那么难看。”[20]
当听到其中一位姑妈话里有话地说特斯拉害怕家里养的那头母牛时,就在那天下午,特斯拉就采取行动展示了自己的勇敢。他翻过围栏篱笆,接着溜到“母牛的背上去骑,可那头母牛咆哮着把我甩了下来”。尽管如此,特斯拉还是回忆道:“比我的经历更糟的还大有人在。”[21]
特斯拉的家是一栋“旧式建筑,坐落在树木茂密的一座名为博格达尼奇(Bogdanic)的小山脚下”。据特斯拉说:“它的另一边是一座教堂,在那座教堂的后面,再往上走,就有一片墓地。我们最近的邻居离我们也有两英里远,在冬天,只要大雪深到6英尺(如果没有更深的话),我们就完全与世隔绝了。”[22](考虑到这位发明家在他的祖国依然受到人们的热捧,这些故居建筑已经被改造成热门的旅游景点,就坐落在距高速公路出口大约10分钟路程的斯米里扬安静的小村庄外。)
在特斯拉的一生中,孤独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居所地处偏远虽然激发出母亲的聪明才智,但同时也阻碍了她的名声传扬,并使特斯拉相信,为了追求自己当工程师的志向,他必须远走高飞。他长到十几岁都还没有见过蒸汽机车或其他工业机器。然而,利卡的与世隔绝让特斯拉从内心生发出一种自力更生、独立自主的精神。终其一生,他一直都寻求独处,以便构想自己的革命性设计。利卡的自然环境也促使特斯拉仔细观察,而如此近距离的关注往往导致深刻的洞察力。当雪球滚下一座小山时,其体积会越滚越大,这便是“积小成大”的概念,它促使特斯拉后来考虑使用地球共振来放大电推力的效应。闪电、炸雷和洪流依次出现,使这个敏感的小男孩相信大自然的秘密是有序的。他感觉到从层层下泄的水流中可以释放巨大的能量。他还观察到,如果从亚得里亚海吹来的暖风能迅速融化冬天的积雪,我们就会看到可怕的景象:莽莽大河裹挟着漂浮物咆哮奔腾,摧毁一切敢于阻挡的移动物体。[23]
特斯拉年轻时最大的快乐来自“我们了不起的麦考克——世界上最好的猫”。或许正是因为缺少小伙伴一起玩,所以才导致他们俩的关系如此之铁。“我们俩相依为命,”他回忆道,“无论我走到哪里,麦考克都会跟着我,主要是因为我们彼此都特别喜欢对方,而我总是被它想要保护我的愿望感动……这只猫彻底把我给迷住了,弄得我也咬、挠,发出喵呜声……(下雨天)我们就躲进屋子里,找一个舒适的好地方,在彼此深情的拥抱中忘却了自我。”[24]
特斯拉7岁时,一场悲剧打破了宁静。全家人钟爱的那匹阿拉伯种马亢奋狂奔,把只有12岁的戴恩摔了出去,他在当天晚上因伤重而亡。(一些传记作者推断是特斯拉弄惊了马,甚至说就是他把哥哥从好几级楼梯上撞了下来,但这类说法都缺乏证据,而特斯拉的回应也表明另有原因。)
年幼的特斯拉亲眼看见了事发时的可怕场景,但却几乎没有提供关于哥哥如何出事的任何细节。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天半夜母亲将他叫醒。“那是一个凄凉的夜晚,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他回忆说,“我母亲来到我的房间,把我抱在怀里,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悄悄地说:‘来吻吻戴恩吧。’我把嘴贴在哥哥冰冷的嘴唇上,心里明白一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母亲把我又放回床上,缓了一会儿才眼泪汪汪地说:‘上天半夜里给我送来一个孩子,可又在半夜里带走了另一个。’”[25]至少55年过去了,特斯拉依然哀伤不已,“当时情景留给我的印象至今没有丝毫消退”。
米卢廷和秋卡一直偏爱戴恩,对这个夭折的男孩的天赋和才华也越来越推崇,并一直不断地假设,如果他还活着该会取得何等的成就。特斯拉拼不过父母心中对兄长的理想化。“我所做的任何值得称赞的事,都只会让父母更强烈地感到他们的丧子之痛,”他后来写道,“我从小到大对自己都没有什么信心。”[26]特斯拉生活在一种尴尬的明白之中,他知道,无论他取得怎样的成功,结果也只是令父母感怀若戴恩没死会如何。
尽管特斯拉早熟,或者说至少和戴恩一样有天赋,但他却觉得自己还差得很远。他承认,“只要回想起(戴恩的)那些成就,就使我每一次的努力都显得相形见绌”。他的父母,尤其是父亲所发出的信息,全是要他“不要成功”。然而,特斯拉也透露说,失去哥哥,以及为了讨好父母而故意不断地失败,却促使他检束自己的思想和行为。
毫无疑问,特斯拉明白自己“远未被当成一个蠢孩子”。他回忆起有次在街上和朋友们玩耍,遇到一个有钱的老人,他给男孩们一人一块银币。然而,这位先生走到特斯拉跟前,却停下来说,“看着我的眼睛”。特斯拉照做了,并伸出手来要一块银币,但却失望地听到:“不,你不能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你太聪明了。”[27]
痛失长子极大地影响了米卢廷。虽然这位父亲还继续布道,但他写的文章和诗却越来越少了。为了逃避对利卡生活的伤心回忆,米卢廷把家搬到了同一地区的行政中心戈斯皮奇。特斯拉非常热爱农场空旷田野上的自由自在,而讨厌城镇里的节奏和压力。他特别想念他的鸽子、鸡,还有羊。“在我们的新家里,我不过就是一个囚徒,”他写道,“只能透过百叶窗看着外面那些陌生的人。我这人很怕生,所以宁愿面对一头咆哮的狮子,也不愿见一个在城里到处乱转的浪荡公子哥儿。”[28]
在特斯拉逐渐适应新家的过程中,发生了两起不大不小的意外。其一,有一次在父亲布道结束后,特斯拉在钟楼上敲完了钟,就一路往楼下冲,结果突然被绊倒,撞到了城里最有钱的那位女士的硕大裙裾上,那女人的长裙背面“呲啦一声被撕开了,听上去就像是新兵蛋子开枪齐射一样”。这位“人好但爱炫耀的女士”对自己优雅的衣服被毁表达了极大的不满,特斯拉的父亲也“勃然大怒”,打了他一个“轻轻的耳光,这是他唯一一次对我体罚”。特斯拉完全被打蒙了,更加感到被父亲和社区排斥。[29]
然而,这第二件意外却让人感到些许快慰。该镇的消防部门购进一辆新的带水泵的消防车,操作这辆车一共需要16个人。举行新车入队仪式那天,现场聚集了很多来听报告的人,可偏巧水泵不工作了。正当消防员和学校老师热烈地争论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时,特斯拉已经走进了河里,“凭直觉摸到了水中的吸水软管,发现软管头严重缠叠在一起”。当他松开缠绕处时,水流登时喷涌而出,人们一阵欢腾,消防队员把特斯拉扛在肩上,宣布他为“今日英雄”。[30]
米卢廷利用这一新的地点发起了一场积极的思维培训运动,通过“各种练习来训练他这个幸存的儿子,比如互相猜测对方的想法,找出某些形式或表达方式的不足,重复长句或进行心算等”。年轻好动的特斯拉可能并不喜欢这种纪律,但他在后来的生活中反思道,“这些日常的训练旨在加强记忆力和理性,尤其是发展批判意识”。[31]
米卢廷刻意要把儿子培养成神职人员,部分原因是为了保护他唯一的男性继承人免受从军的危险和严苛密集的工程学研究之苦。尽管从事宗教职业的前景“始终压迫着”特斯拉,因为他始终“渴望成为一名工程师”,但他的父亲却表现得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米卢廷似乎铁了心,绝不能让尼古拉得偿所愿。
10岁时,特斯拉进入了戈斯皮奇的师范学校,这里比他父亲管得还要严格。他本来就擅长数学和科学,而且显然具有心算的能力,这引得老师们纷纷指责他作弊。学校让特斯拉有机会接触各种机械模型,他对其中一台水轮机特别感兴趣。在教室里看到一幅尼亚加拉大瀑布的版画之后,特斯拉就立刻跟一位叔叔说,将来有一天他要到美国去旅行,“在尼亚加拉大瀑布边上建造一个巨型水轮”。这个小小年纪的学生琢磨出了“各种各样新颖的装置和小发明”,但他最得意的还是他制作的十字弩和吊索,连老师“都评价说,这是班上最好的”。[32]
特斯拉成天开心地捣鼓来捣鼓去,还经常会惹上麻烦。他喜欢把爷爷的钟拆开,再重新装回去,但总是会装错,于是气得爷爷“以一种不那么讲究的方式让我的活儿突然停下”。他开发了一款相当有创意的玩具枪,由一根空心管、一个活塞和两个麻做的栓子构成,展现出高超的射击性能,但正如他后来所承认的,“我的活动打碎了家里的玻璃窗,很快就遇到了最令人痛心的挫折”。年少的特斯拉还扮演过塞尔维亚英雄的角色。他手握利剑,把地里的玉米秆当成敌人一一砍倒,直到母亲发现这些战斗竟把她的庄稼都毁了。她的反应就是揍了特斯拉好多下,“不是那么一本正经地揍,但每一下都是动真格的”。[33]
早在10岁的时候,特斯拉就宣称他可以给世界带来廉价而持久的动力。他发明了一种“六月虫引擎”。他把自己能找到的4只最强壮的甲虫粘在一根细小的木头横竿上,用它们来带动一个轮子旋转,就像把小鼠放在踏车上那样。灌木丛里到处都爬满了这类昆虫,而且有证据表明,它们“十分高效,一旦开始就完全不知道要停下来”。然而,对于特斯拉和人类来说非常不幸的是,镇里的小霸王,亦即那位退役军官的儿子,把虫子都弄死了,把那架甲虫引擎也破坏了。他被我们的发明家称作“皮大王”。
然而,电引起了特斯拉最强烈的兴趣,他声称,并不是学校的课程,而是他心爱的猫,让他见识了电的奇迹和奥秘。在寒冷干燥的一段日子里,他抚摸着麦考克的背,突然它呈现出“一片光亮,我的手发出一串火花”。
对特斯拉而言,静电效应“是一个奇迹,让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观察到,猫的身体“为一圈亮光所环绕,犹如圣徒的光环一般”。他那平时好奇心强的母亲顿时警觉起来,对他说:“别再跟猫玩了,它可能会着火呢。”这样的闪光激发了特斯拉孩子气的想象力。他不禁问道:“大自然是一只巨大的猫吗?如果是的话,又是谁在抚摸它的背呢?”“那只能是上帝,我这样得出结论。”几十年之后,他补充道:“我日复一日地问自己什么是电,却没有找到答案。80年过去了,我依然问着同样的问题,并且依然回答不了。”[34]
老师们鼓励特斯拉沉迷于这一新的发现。“我读了这方面所有能找到的相关资料,”他写道,“并用电池和感应线圈进行实验。”[35]特斯拉的奇妙和富有创造性的头脑被强迫症困扰。据他说,为了从父亲那里赢得尊重,他养成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喜好、避讳和习惯”。特斯拉甚至宣称,“我绝不会碰别人的头发,除非被人用左轮手枪指着。我一看见桃子就会发烧”。他实在受不了女人戴的耳环,用他自己的话说,“只要看到珍珠,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奇怪的是,手镯“却多少能让我感到愉悦,不过得看设计得如何”。特斯拉散步时会一边走一边数自己的步子,以确定自己的步数可以被3整除,否则他就觉得不得不重新走一遍。诸如此类的怪癖在特斯拉的一生中始终存在。成年之后,他每餐都要用9张或18张餐巾纸,因为它们可以被3整除,然后他把每一个盘子、每一只碗和每一件银器都擦干净。仰赖于他的数学天赋,他甚至在吃饭的时候,“计算出汤盘、咖啡杯和食物的立体容积,不然这顿饭就太没意思了”。[36]
更加诡异的是,这个在电闪雷鸣的暴风雨之夜出生的孩子,竟然会有多次看到高强度闪光物体的经历。此种历练足以使人变得迷信。特斯拉将其形容为“一种特殊的痛苦,其因影像的出现而产生,常常伴随着强烈的闪光,不仅破坏了我对物体真实形状的观察,也干扰了我的思维和行动”。他说,物体的影像变得如此混乱,“我无法分辨出我看到的是真的还是假的”。特斯拉甚至伸手穿过一个物体,但那物体的影像却依然不变地留在空间。[37]这些“折磨人的”闪光往往在压抑和兴奋的时候加速,一幅特别令人不安的画面就是,“我周围的空气中到处都充满着活的火焰”。[38](在后来的生活中,这个理性主义者认为,这些“折磨人的表象”仅仅是“大脑在巨大的兴奋下对视网膜反射作用的结果”。[39]他还称赞这些幻景让他能够生动地看到和操纵他脑海中的发明。)
特斯拉标榜他的视力和听力“非同寻常”。他能够“将离得很远的物体看得一清二楚,而这时别人往往连物体的丁点儿影子也看不到”。他还吹嘘说,由于听到了“尚未将他们吵醒的非常轻微的噼啪声”,并及时呼救,他把几个邻居从一场火灾中拯救了出来。在后来的生活里,他夸口说“听到了远在550英里外的非常清晰的雷鸣声”,这几乎五倍于他的所有助手所能听到的最远距离。[40]
然而,特斯拉承认自己是一个脆弱又优柔寡断的孩子,“既没有勇气也没有力量去形成坚定的决心”。他的情感在两个极端之间摇摆不定,他“被迷信左右。生活在对邪恶的精灵、鬼魂、食人巨魔和其他黑暗怪物的恐惧之中”。 [41]
毫无疑问,人们对于病痛必定会用药物来医治,但特斯拉的良药就是意志力,他下定决心要掌控自己的思维,凝心聚神。他认为,这种令人不安的高相似度幻景,无法用心理学或生理学来解释,于是他把注意力集中在现实世界里所看到的东西上。他还专注于书本上的图像。父亲虽然拥有一座很大的图书馆,但却并不鼓励特斯拉读书,认为那会损害他的视力,所以“一旦看书被父亲当场抓住,父亲便会气得暴跳如雷”。然而,这个孩子每天晚上都会点亮藏好的蜡烛,遮住卧室门上的锁孔和墙壁上的裂缝,以便尽情享受不受干扰的学习。
也许特斯拉一生中受到的最大激励,就是在10岁时找到了匈牙利著名作家米克洛什·约西卡(Miklos Josika)的作品《阿巴菲》(Abafi)的塞尔维亚语译本。这部小说写于1854年,主要讲述了一位年轻的贵族奥利弗·阿巴菲(Oliver Abafi)的人生故事,他以心无旁骛的意志完成了从破坏性性格,以及行为轻佻到为人高尚自律的蜕变,直至为他的王子和国家献出生命。小说主人公激励特斯拉用大脑的力量来控制自己的感情和行为。“起初,我的雄心壮志就像4月的积雪一样逐渐消减,”他写道,“但没过多久,我便克服了自身的弱点,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欢欣鼓舞,因为我终于如愿以偿。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充满活力的心灵训练已然成为我的第二天性。一开始,我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欲望,但渐渐地,欲望和意志终于合二为一了。”[42]
年轻的特斯拉的心灵训练将他引领到许多意想不到的地方。他承认自己积累的经验十分有限,于是“就在自己的幻境中走得更远”,从而发现了更多心灵上的满足和安宁。“我便开始旅行,当然,是在我的心里,”特斯拉承认,“每天,当我一人独处时,我就会开始我的旅程,去看新的地方、新的城市和新的国家。我会在那儿住下来,与人们会面、结识新交、建立友谊。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和现实中的人们一样对我和蔼可亲,并且在表现的热烈程度上也绝不差分毫。”在这些旅程当中,他“交了很多想象中的朋友,他们对我非常友善,感觉就像真有其人似的”。[43]当然,这些幻象并不比那些杂乱的稍纵即逝的闪光更真实,而那些闪光曾经困扰他的青春,但现在他已经完全能够掌控了。他后来宣称,如此“坚持不懈的心灵训练,开发了我强大的观察能力”。[44]
这些“旅行”还发展了他的想象力。他“看到了新的场景”,起初“什么都模糊不清”,但通过凝神聚焦,景象“变得有力和有个性,并呈现出真实事物的具体性”。[45]特斯拉总结道,这种能力使他作为一个人,能够“以最大的能力(使一切)形象化”。[46]
特斯拉总是独自探索他的各种想象。据他的一位姨母回忆,和亲戚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喜欢一个人待着”。一大清早,特斯拉就出门了,“来到森林里静思。他丈量一棵又一棵树,记下数据,进行试验”。这种独来独往的行为方式着实吓到了当地的农民。据一位堂兄弟说:“农民们会走到他跟前说:‘对不起!你那个(堂兄弟)好像要发疯了。’”[47]
特斯拉并不认为在自己身上集中注意力有什么奇怪的。“它教会我如何去衡量针对保护生命进行反思所具有的难以估量的价值,”他这样想。他甚至批评大多数人“只会如此沉湎于对外部大千世界的思考”,以至于“完全不注意自己内心的波澜起伏”。[48]除了和自己的思想缠斗,特斯拉还努力保持自己的身体健康。一个又一个亲戚也都拿出自家的治疗偏方,想方设法增强特斯拉虚弱的体质。(然而,在后来的生活中,特斯拉却展现出惊人的敏捷和旺盛的精力。)
1870年,特斯拉14岁,就在他完成在戈斯皮奇高中的学习后不久,他“因患上一种,或者说好几种,非常危险的疾病而神情憔悴”。他写道:“我的病情极其严重,连医生都放弃我了。”为了疗养,他更加专注于读书,当地的一个图书馆管理员也为他提供了几十本书,其中就包括马克·吐温(25年后成为特斯拉的好友)的早期著作。
在这一时期,世界上发生的诸多事件都激励着塞尔维亚的年轻人去寻找新的机遇。如前所述,自土耳其人赢了科索沃平原上的那场大型战役之后,他们就一直统治塞族人长达数百年。1869年,奥地利皇帝更是令他们的苦难雪上加霜,因为他收回了许多塞尔维亚农民本身就感到不够的权益。结果导致许多塞族人,包括特斯拉,不得不开始另外寻求生路。
特斯拉体力恢复之后,米卢廷就把他送到了卡尔洛瓦茨(Karlovac),也称卡尔施塔特(Carlstadt),为他进入神学院做准备,并就读于高等实训馆,那里相当于欧洲19世纪时的高中,为大学培养优秀新生。特斯拉在那里生活了3年,就住在父亲的姐妹斯坦卡(Stanka)姑妈的家里,姑父布兰科维奇(Brankovic)是个粗犷的现役军官,特斯拉认为他就像“一匹老战马”。[49]他们为这个年轻学生营造了“那个时代及当时条件下难以见到的精致氛围和艺术气息”,[50]但他们也要求凡事有所节制。“我就像只金丝雀似的被养着,”特斯拉抱怨说,“上校有时会往我的盘子里夹些实打实的干货,但会被姑妈一把抢过去,她还会兴奋地对他说:‘长点儿心吧,尼可(尼古拉的昵称)娇贵着呢。’其实我胃口很大,所以总是像希腊神话里的老坦塔罗斯[51]一样受苦。”[52]
事实上,特斯拉很容易生病,在低洼且多沼泽的卡尔洛瓦茨,这个处于4条江河汇合处的地方,他患上了疟疾。尽管他服用了大量的奎宁药剂,但他还是病了好几个月。
在学术上,特斯拉很像他的父亲和叔叔约瑟夫,不仅数学出类拔萃,而且4年的学业只用了3年就完成了,遂于1873年正式毕业。让特斯拉尤其深受启迪的是该校物理教师马丁·塞库利奇(Martin Sekulic),他自己设计各种模型,包括一台辐射仪,其特点是,当被强光照射时,4片锡箔叶片就在真空中旋转。这位对此着了迷的学生宣称:“我无法恰当地表达出我在观看老师展示神秘现象时的切身体会和想法。每一种印象都会在我的脑海中产生千千万万个回响。我想更多地了解这一神奇的力量。”[53]
然而,特斯拉掌握不了徒手画,尽管这是所有学工程的学生必备的一项技能。他在脑海里想象他的设计,但固执地拒绝用笔将其画在纸上。由于所有的绘画工具都是为使用右手的人设计的,所以对他这个左撇子毫无用处。他觉得画草图就是“一件让人无法忍受的烦心事”,即使他也承认,他的缺点和拒绝是“一个严重的障碍……有可能会毁了我的整个职业生涯”。[54](几年之后,他以坚强的意志力使自己成为可以左右手通用的人,但他仍然讨厌绘制复杂的设计草图,这对他的专利申请也是一大挑战。)
在特斯拉看来,高等实训馆是一所“设施相当完备的学校”,在校期间,他将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导向制作创新型的器件,尽管有时并不实用。特斯拉沉迷于建造一架飞行机器,以“取得从未有凡人尝试过的成就”,这位不谦虚的学生推导出一个理论,即气缸中的真空可以产生足够的动力来转动轴和螺旋桨。他实际制作了一个木质箱体,通过其内部安排使空气压力“与气缸表面相切——这是他认为产生旋转所必需的一种状态”。[55]
当轴开始旋转,特斯拉“欣喜若狂”,但轴始终无法加速。经过了无数次调整之后,特斯拉意识到,“空气压力以直角作用于气缸表面”,轴的轻微旋转只是气缸上的一条小裂隙造成的结果。“虽然这一认识是逐步获得的,”他承认,“但仍然让我感到痛苦和震惊。”[56](然而,这一次失败并未让他消沉。空气泄漏进真空并由此产生一定的运动,这一经验启发特斯拉后来制造了前所未有的高效无叶片涡轮机。)
1873年,17岁的特斯拉“认真地转向发明”,也获得了越来越多的成功。长期以来他一直在脑海中进行构想和设计,这得益于父亲遗传的精准严谨,包括不用纸和笔进行复杂的计算,以及大段大段地背诵文字,一切皆拜其父亲所赐。这些大脑训练使他能够“以极大的便利进行空间想象”,与其他理工科学生不同,他声称不需要做任何制图工作、模型和实验。“一旦有了想法,”他写道,“我就会立刻在想象中把它建立起来。接着,我在脑海中对该装置进行结构改变、性能改进,并最终整体运行……只要我认为能行,我制作的装置就总是能行,而且试验的结果也与我的设计完全一致。”[57]
讲究逻辑,或者说倾心于推理,就是特斯拉一切发明的基石。“几乎没有任何事物是不可以用数学方法来处理的,”他坚持这样认为,“也没有任何效果或结果是不可以事先依据已有的理论和实践数据而计算得出的。”[58]
他对于工程学的兴奋和激动与日俱增,这和其父母始终要他当牧师的愿望背道而驰。这也就形成了特斯拉早年生活中的又一个悖论:父亲献身于宗教,儿子却热爱科学。
尽管特斯拉也承认,“一想到(从事神职)就让我满心忧虑”,但他还是“无比心痛地听天由命了”。[59]这件事带来的压力使特斯拉的身体状况更加糟糕,虚弱的他被戈斯皮奇流行的霍乱瘟疫击倒了。他是1873年从卡尔洛瓦茨结束学业后回到这里的。
有好几个月,特斯拉患上了“浮肿、肺病,以及各种各样的病,最后连我的棺材都订好了”。[60]他一连几个小时地呕吐,持续的腹泻使得他都快脱水了,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眼眶深陷。由于严重的肌肉痉挛,特斯拉几乎无法行动,正如他后来所说:“我的精力被完全耗尽,我发现自己再一次来到死神的门前。”那年他才17岁。
然而,卧病不起的特斯拉鼓起了所有的勇气,向他那位偏执的父亲建议说:“如果你能让我去学工程学,兴许我还能好起来。”米卢廷向自己这个仅有的儿子保证:“你会去读世界上最好的理工大学。”而特斯拉后来说:“我知道他说到做到。我心里终于如释重负。”[61]由于内心得到解脱,再加上被特斯拉形容为“奇豆熬苦汤”的草药的作用,特斯拉终于恢复了健康,“犹如《圣经》中的拉撒路再世,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62]
特斯拉的人生充满戏剧性,他宣称自己年轻时还有过许多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比如,“十多次差点儿被淹死、几乎被活煮,还有一次只差一点儿就被火化了。我曾被放进坟墓,被遗弃、被冻僵。我还多次从疯狗、野猪和其他野兽的口中死里逃生”。他相信自己一次次大难不死都是“魅力”的结果[63],遂有一种刀枪不入的感觉。然而,罹患霍乱给他留下了心病,他从此非常害怕细菌,极力避免和其他人直接接触。他从不与人握手,更别说享受亲密关系了。
好像光有疾病和灾难还不够似的,特斯拉还会遭受别人闯入其私人空间的霸凌。“我们镇上就有一个恶棍,”他解释道,“有一次,他狠狠地打了我的一个朋友,就因为他留了中分头,我决定从此往后也留一样的发型。我同样也被揍了一顿,这下便彻底了,再无牵绊。”每年特斯拉从学校回家,那个恶棍至少要重复打一次特斯拉和他的朋友。不过,特斯拉后来自学了拳击(这导致他总和拳击手们交朋友),“并开心地报了一箭之仇”。他们显然又干过几次仗,可惜当特斯拉“正要好好享受这种经历时”,他口气凶悍地补充道,“那家伙就在一次打斗中被人开枪打死了”。[64]
军队是另一大障碍,国家指望年轻人能在部队里服役3年。有的传记称,是米卢廷决定要他现已恢复健康的儿子躲到大山里去。但是很难想象,在一个出了好几位军官的家族里,特斯拉是如何避开征兵通知的,而且没见有任何可以推迟服役的官方记录。或许是米卢廷说服了他的兄弟们,动用关系帮特斯拉避开了征兵。关于这一个人履历上的缺陷,特斯拉仅仅表示,那是父亲坚持要他“进行一年的康复性户外锻炼”,而他也只是“勉强同意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从1874年初秋开始,特斯拉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他躲了起来,在9个月的时间里走遍了克罗地亚的山岭,“带着猎人的全部装备和一大摞书”。[65]他后来承认,“这次与大自然的零距离接触,不仅强健了我的体魄,也锤炼了我的心灵”。[66]如此高强度的体格训练与特斯拉早年的虚弱体质,以及仅有的脑力训练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也让他萌发了某些不切实际的科学理论。例如,特斯拉终于相信,他可以利用高压水流在海底铺设的管道中喷射装有邮件和信件的球状容器。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随着容器运行速度的加快,容器所受到的来自管壁的阻力也必将随之增大。他提出的另一个方案是要改善旅行者的出行方式,途径就是围着地球安置许多离地的巨环,并部署足够的针对地球自转的反斥力以使巨环保持不动。他认为,旅行者可以前往任何巨环,直接跳上去并观察地球以每小时大概1 000英里的速度运转,等到他们想去的目的地出现,就可以再跳回地面。
当特斯拉还在大山里转悠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为他争取了约阿内理工学院(Joanneum Polytechnic School)的一份奖学金和入学资格。特斯拉一向认为这所学校是“历史最悠久的名校之一”。[67]
1875年秋,这位年轻的学生离家前往奥地利的格拉茨市(Graz),肩上挎着母亲亲手为他绣制的彩色挎包,这个包是他一辈子的珍爱之物。
读理工学院是特斯拉多年的梦想,现在他终于如愿成为其中一员。他勤奋刻苦,从凌晨3点一直学习到晚上11点,就连星期天和节假日也是如此。除了自然科学,他还涉猎多种语言,如饥似渴地阅读经典著作,包括莎士比亚、歌德和斯宾塞。这些努力使他一举成为全班第一,共通过了9门课的考试,几乎是应修课程的两倍,还获得了许多证书。特斯拉还养成了“一种凡事一旦开始就必须完成的狂热”,其中包括读完伏尔泰的所有著作,尽管“令人沮丧,那可是接近100本用小号字体印刷的大书,全都是那位鬼才每天喝72杯黑咖啡写下的”。[68]
特斯拉最喜欢的老师是物理学教授雅各布·波什勒(Jacob Poeschl)。虽然人们觉得他“古怪”,而且他确实也如传说中那样一件衣服能穿20年,还有就是他那“奇大无比的手和脚”,但教授在讲课方面却“展现得完美无瑕”。据他这位热心的学生说:“我从来没见过他说错一个字,或做错一个手势,他的实验也精准得像钟表一样分毫不差。”[69]
这位“很有办法且脚踏实地的德国人”为特斯拉介绍了严肃的电学研究,以及最新的一些科研设备。1877年年初,该学院从巴黎购置了一台格拉姆发电机,那实质上是一块巨大的马蹄形磁铁,围绕着一个被细铁丝缠绕包裹的空心圆柱体。这种发电机在用蒸汽机施加动力之后,就可以使学生获得可靠的电力,而不必再依赖昂贵的电池或早期直流发电机产生的不稳定电流。
基于格拉姆公司的希波吕特·方丹(Hippolyte Fontaine)的研究成果,波什勒努力展示电力是如何根据需要被传输到任何地方,以点亮电灯或运转马达的。然而,要将发电机与马达连接起来,就需要对换向器进行艰苦的调校,它是一种将电从正常的交流状态(类似数学中的正弦曲线)转换为单一路径的电流(亦即直流电)的装置。笨重的换向器由一个金属圆柱体组成,其中各部分彼此相互绝缘,其线刷或称圆柱体相对端点上的稳定触点可以确保发电机的电流向同一方向移动。
这一换向器被证明是直流电与交流电之争的焦点。线圈绕着磁铁旋转时,通常会瞬间产生爆发电,然后通过正负两极。这些爆发电转换方向非常迅速,先沿顺时针方向,然后停下,再转成逆时针方向。早期的工程师们认为,电需要有直接且连续的电路(简写为DC),所以他们设计了一种换向器来平顺这些爆发电,从而避免电灯不停地闪烁,也使马达平稳运行。不幸的是,这种换向器的效率很低,而且容易产生火花,电力分配也仅仅局限于几百英尺的范围以内。(请参见本书后所附的关于电的历史和相关描述。)
特斯拉率真地认定,既然换向器有问题,那就必须淘汰,但是坚持传统的波什勒断然宣称这是不可能做到的。特斯拉最喜欢的教授公开指责他,说没有换向器的马达违反了自然法则。“特斯拉先生也许能成就一些伟大的事情,但他肯定永远也做不了这件事。这相当于把稳定的引力,如地心引力,转化为旋转力。那是一种永恒的运动模式,这想法简直不可思议。”[70]
特斯拉将波什勒的批评视为挑战,相信自己的直觉胜过相信教授的经验。“有一段时间,我动摇过,”他写道,“那是因为深受教授权威的影响,但很快我就确信自己是对的,于是便满怀火一般的青春激情和无限信心承担起了这个任务。”[71]特斯拉相信我们的大脑有一些“精细纤维”,使我们能够“感知那些无法通过逻辑推理来获得的真理”,他发誓要设计一种系统,让马达可以使用交流电,并将与发电机一起高效地运行,他完全痴迷于这个理想,“一刻不停地”为之工作不已。[72]
虽然还只是约阿内理工学院的一名大二学生,但特斯拉“已决心要给父母一个惊喜”,那就是他绝对优异的学业,而他的刻苦和天赋也产生了明星般的效应。然而,当特斯拉在学期结束回家,满心期待父母的夸奖时,米卢廷却批评了儿子的成就和学习工作上的习惯。
父亲又一次的否定深深地刺伤了特斯拉刚刚建立的自信心。(多年之后,特斯拉才发现在父亲的一箱子论文当中夹着的几位教授的来信,信中建议特斯拉应该放松一些,以免过度劳累。当然,米卢廷本来完全可以告诉儿子有这样一些信,并鼓励他张弛有度,可惜他那遇事必反的做派又来了。)
据特斯拉说,米卢廷的责难“几乎扼杀了我的雄心壮志”。[73]这位曾努力要成为数学和物理学教授的学生,开始质疑如此努力学习到底有何价值。在始于1877年秋的第三学年,特斯拉迷上了撞大运的赌博,而不再去提高他最擅长的数学水平。他不去上课,连申请奖学金的资格也被剥夺了。据特斯拉的室友说,“他开始在植物园以及学生们最喜欢的咖啡屋一直待到很晚。他打牌,玩台球,下国际象棋,吸引了一大群人观看他游刃有余的表演”。[74]当了解了特斯拉的放纵行为时,“那些一直给他寄钱的堂兄弟就都断了给他的资助”。有一天,特斯拉失踪了,“朋友们到处找他未果,便推想他一定是被淹死在(穆尔)河里了”。[75]
在没有告诉家人或朋友的情况下,特斯拉搬到了今天斯洛文尼亚的马里博尔(Maribor),距离他在格拉茨的父母家大约185英里。他白天在一家工具和模具商店工作,晚上就跑到农家乐酒吧喝酒、赌博。当一位同校的朋友终于找到特斯拉并劝他回家时,特斯拉却漠然地回应说:“我喜欢这里,我给一名工程师打工,一个月能挣60福林,每完成一个项目还能再多赚一些。”[76]
特斯拉后来承认,赌博变成了一种“狂热”。他写道:“坐下来玩纸牌赌博,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快乐的极致。”[77]他和朋友们打牌都下“非常高的注”,甚至高到“我的一个牌友输掉了全部家当”。尽管他的数学能力了得,但特斯拉却声称,“我的运气一般都很差”。[78]
这位同学给特斯拉的父母写了信,促使米卢廷于1879年3月前往马里博尔,与儿子对峙。特斯拉拒绝回家,傲慢地回应道:“让我放弃宁可用天堂般的快乐来换取的东西,这值得吗?”[79]
他父母的反应截然不同。根据特斯拉的说法,米卢廷“过着堪称为人楷模的生活,绝不能原谅我沉溺于无谓的浪费时间和金钱之中”。父亲“发泄了愤怒和轻蔑”,心碎地回家了。然而,特斯拉的母亲却采取了另一种对策。“她了解男人的性格,”他后来写道,“她知道,一个人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实现自我救赎。”
虽然特斯拉告诉父亲,“只要自己乐意,我随时都可以洗手不干”,但几周后,警方将正在赌博的特斯拉当作“无业游民”逮捕了,并将其逐回了戈斯皮奇的家。伤透了心的米卢廷,震惊于他仅存的儿子竟然成了罪犯,于是一病不起,于1879年4月17日去世,享年6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