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袍先生
我的启蒙老师徐慎行先生,年过花甲,早已告退,回归故里,住在乡下。他前年秋末来找我,多年不见,想不到他的身体还这样硬朗。
他住在塬上的杨徐村,距我居住的小河川道的村子,少说也有二十里远,既不通汽车,也不能骑自行车。他步行二十余里坡路,远远地跑来,我的第一反应是要我帮他什么事情。他接过我递给他的茶水和卷烟,坐稳之后,首先说明他没有什么事,只是找我闲聊。他确实只是闲聊。整整一个下午过去,天色将暮时,他顶着一只细草帽又告辞了。他说他在三个多月前埋葬了老伴,过了百日,算是守完了节,心里实在孤寂得受不了,才突然想到来找我聊聊的。我信了他的话。老伴初逝,女儿出嫁,男娃顶班在县城小学教体育,屋里就剩下他一个人,怎能不感到孤独和寂寞!我心里也有一缕悲怜的气氛了。
腊月里,入冬以来的头一场好雪,覆盖了塬坡和河川,解了冬旱,大雪封锁了道路,跑小生意的农民挂起秤杆,蒙住被子睡觉了。大雪初霁的中午,奇冷奇冷,徐慎行先生又走进我的院子,令我惊叹不已。他的身上和胳膊肘上,膝头和屁股上,粘着融雪的水痕和泥巴,两只棉鞋灌满了雪粒,湿溜溜的了,可以肯定,他在坡路上跌翻过不知多少回。又是孤独和寂寞得受不了了吗?
“我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
徐慎行先生呷了一口茶,就直截了当地开了口。他的脸上泛出红光,许是跋涉艰难累得冒汗的原因,而眼里却泛出一缕羞怯的神色,与六十岁人的气色很不协调。他终于告诉我,说是别人给他介绍下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他已见过一面,颇以为合宜,可是两个女儿和儿子均是一口腔反对,没法说服他们。他自己当然不好直接与儿女商谈,只好托亲友给儿女做解释。他的大女儿嫁到小河川道的周村,与我的住处相距不远,人也认识,于是就想让我去给他做大女儿的解释工作。
我不假思索,一口应承下来。
第二年春天,草木发芽了,一直没有见他的面,不知他的婚事进展如何,我倒有点惦念不下。我和他的大女儿以及女婿都是熟人,话可以敞开说,我说了许多条该办的好处,譬如徐老先生的吃饭穿衣问题,生病服药问题,家务料理问题,统都解决了,对于儿女们,倒是少了许多负担。又解释了儿女们最为担心的一个问题:老汉退职薪金的使用,会不会被那个老婆子揽光卡死了?终于使他们夫妇点了头,表示不再出面干涉,我也算是给启蒙老师尽了一点心。我随之就担心他的二女儿和儿子的思想通了没有?据说主要阻力在二女子身上,她不出面,却纵容唆使弟弟出面闹事……
徐慎行先生来了,时在河川和坡塬上的桃花开得正艳的阳春三月。他一来,我从他的眼里流露出来的羞怯神色就猜出了结果。
“我想忙前把这事办了。”他说,“到时候,你能抽空来坐坐。”
我很乐意地接受了老师的邀请。
他坐下喝茶,抽烟,说那个老婆的脾气和身世。从他的语气里可以听出来,他是很满意的,说到她的人样,她的长相,他说能看出她年轻时很俊……
我实在想不到,夏收之后,他第四次来到我家的时候,又是一脸颓唐的神色,先哀叹了三声,说那件事最后告吹了!
我很惊诧,忙问他,到底哪儿出了差错?谁又从中坏事了?
“谁也没有坏事,也没有啥差错——”他淡淡地说,“是我不办了!”
“为——啥?”我不得其解。
“唉——”他摇摇头,叹息着,不抬头,“我事到临头,又……”
既然他觉得不好开口,我也就不再强人之难,于是就聊起闲话。他轻轻摇着扇子,眯着眼,扯起他三十多年教书生涯中的往事,一阵阵哀叹,一阵阵动情……
我送他走之后,心里很不好受,感到压抑,一种被铁箍死死地封锁着的压抑,使人几乎透不过气来,而他却在那道无形的铁箍下生活了几十年,至今不能解脱……
读耕传家
南塬上的村庄,不论是千二八百户的大村,抑或是三二十家的小庄,村巷整齐,街道规矩,家家户户的街门沿街巷开设,坐北一律坐北,朝南一律朝南,这一家的东山墙紧紧贴着那一家的西山墙,而自家的西山墙又紧挨着另一家的东山墙,拥拥挤挤,不留间隙。俗话说,亲戚要好结远乡,邻居要好高打墙。家家户户在自家的庄院里筑起黄土围墙,以防鸡刨狗窜引起纠纷和口角。院墙临街的中间开门,门上很讲究修一座漂亮的门楼。
那儿的农民十分注重修饰门楼。日子富裕的人家修建砖木门楼,多数人家则是土木门楼。无力修建门楼的人家,就只好在土围墙上凿开一个圆洞,安一个荆条编织的篱笆门,防贼亦挡狗。生人进入任何一个村庄,沿着街巷走过去,一眼溜过两边高高矮矮的各姿各式的门楼,大致就可以划出各家的家庭成分了。不过,这是解放初期的旧话。现在,门楼的规模和姿势,已经与土改时定的那个成分关系不大了;如果按着旧的习惯去猜度,准会闹出牛头不对马嘴的笑话来。
门楼正中,一般都要挂门匾,门匾上镌刻四个大字。这四个大字的选择,实际是这个门楼里的庄稼主人的立家宣言。解放后,庄稼人心劲高涨,对门楼上的门匾的选择,免不了受时风的影响,土地改革时,好多人喜欢用“发展生产”、“发家致富”;合作化时又时兴“共同富裕”、“康庄大道”;三年困难时期又流行起“自力更生”、“勤俭持家”;及至“四清”和“文革”运动接连不断的十余年中,诸如“红日高照”、“万寿无疆”、“斗争为纲”、“真学大寨”等政治口号,确实风靡一时。
解放前门楼题匾的内容,可就单调得多了。凡是能修建得起砖木门楼或稍微像样的土木门楼的殷实人家,题匾上的立家宣言,十之八九都选用“耕读传家”四字,其用意是显而易见的。我们杨徐村在南塬上的稠如星海的乡村里,只算个中小型村庄,二百多户农家中,门楼修葺得最阔气的是大财东杨龟年家的。水磨青砖,雕梁画栋,飞檐翘角,俨然一座富丽堂皇的四角亭子。门楼下蹲着两只青石雄狮,墙上刻着飞禽走兽。门楼正中,在象征着吉祥永久的鹤鹿图像中,刻下四个篆体“耕读传家”的题字,与团团祥云相谐调。杨龟年的大儿子在咸宁县政府做官员,家里有百余亩河川水浇地,整整两槽高骡大马,真是有耕有读,宣言与实际相一致。其余那些虽然也能修得起土木门楼的殷实户,也东施效颦地题下“耕读传家”的门匾,却大都是有耕无读,名实不符,甚至一家老少尽是些目不识丁的粗笨庄稼汉子。但作为立家宣言,自然主要是照亮后世,无读书人的缺憾,必当由后辈人来弥补。
杨徐村另一户能修得起砖木门楼而且名副其实的“耕读传家”的人家,当推我家了。
我爷爷徐敬儒,对“耕读”精神的尊崇,甚至比杨龟年家还要纯粹。杨龟年的大儿子在县府供职,主要是为官而不从读了;二儿子从军耍枪杆子而鲜动笔杆子了;家里的庄稼全靠长工和短工播种和收割而无需杨龟年动手抬脚。我爷爷徐敬儒,那才是“耕读”精神的忠诚信徒和真正的实践者。
我爷爷徐敬儒,人称徐老先生,是清帝的最末一茬秀才,因为科举制度的废止而不能中举高升,就在杨徐村坐馆执教,直到鬓发霜染,仍然健坐学馆。也不知出于什么的思想影响,我爷爷把门楼上那幅“耕读传家”的题匾挖掉了,换上一幅“读耕传家”的题匾,把“耕”和“读”的位置做了调换。字是我爷爷亲笔写的,方方正正,骨架楞蹭,一笔不苟,真柳字体,再由我父亲一笔一画凿刻下来。我父亲初看时,还以为我爷爷笔下失误,问时,爷爷一拂袖子,瞪了爸爸一眼,没有回答。我父亲不敢再问,却明白了是有意调换而不属笔误,该当慢慢地去体味,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凿刻起来。
更有一件蹊跷的事。我爷爷垂老之时,对我父亲兄弟三人做了严格分工,一人继承他坐学馆,体现“读”;二人做务庄稼,体现躬耕;世世代代,以法类推。这样的分工,兄弟三人还勉强接受得了,临到爷爷咽气时,又留下严格的家训,可以归纳为“三要三不要”的遗嘱。其训示曰:教书的只做学问,不要求官为宦;务农的要亲身躬耕,不要雇工代劳;只要保住现有家产不失,不要置地盖房买骡马。
兄弟三个瞪大眼睛,你瞅瞅我,我瞪瞪你,不知所措了。他们三个正当成年,早就想着齐心合力一展宏图,在杨徐村与杨龟年家争一争高低。近几年间,杨家兵强马壮,置田盖房,百业兴旺,已成为方圆十里八村新兴的富户。眼看着杨家小河涨水似的暴发起来,兄弟三人对父亲拘拘谨谨的治家方针早已多有不满,又不敢说,想不到老先生活着时限制他们的手脚,临走前还要把他们死死地捆绑在这点小家业上。老先生似乎早已揣摩算计到三个儿子的心数儿,怕自己走后儿孙们有恃无恐,干脆一句话说死:不遵从父训者,孽种也!不许给他上坟烧纸。兄弟三人只好委屈隐忍,不理解的也要执行,遵循老先生的遗训,耕田的亲身躬耕垄亩,坐馆的潜心静气研读圣贤诗书。村里人把我爷爷这种古怪的治家训诫编成顺口溜:“房要小,地要少,养个黄牛慢慢搞。”当作笑话流传。
嗬呀!到得杨徐村一解放,杨龟年家耍枪杆子的老二死在解放军的枪口之下;当县官的老大囚在人民的监牢当中;家里的深宅大院,高骡子大马以及水地旱田全部分给杨徐村的贫雇农了。我至今也忘不了那个晚上的情景,我爸兄弟三个,捧着我爷的神龛,磕头作揖,又哭又笑,简直跟疯癫了一样。夜静以后,兄弟三个又跑到村后的祖坟里,趴在我爷的坟堆上,啃啊!扒啊!恨不得掘开坟墓,把留下“三要三不要”遗训的先知先觉的老祖宗的尸骨抱在怀里亲一百次!该怎样感激老祖宗——比诸葛孔明还要神明的老祖宗啊!亏得他早已看破红尘,留下严格的治家遗训,使得儿孙后辈免遭杨家的横祸!我们家定为上中农成分,虽然不是工作组依靠的对象,却也不在被打击被孤立的剥削阶级的圈子里,这已经是万幸了!
我爷爷瞑目前五年,已经选定我父亲做他的接班人,去杨徐村的私塾坐馆执教。据说,老先生在长期的观察中,觉得我伯父工于心计,善于谋划,带一股商人的气数。二伯父脾气拗倔,合当是一介武夫。我父亲自幼聪灵智慧,既不像伯父那么诡,也不像二伯父那样倔,深得老先生钟爱器重,加之对我父亲的面相也满意(用我爷的话说,天庭饱满,眉高眼大,肤色滋润),于是就在他年过花甲之后,由我父亲坐上了私塾里那把黑色的令人敬慕的太师椅子。
我依稀记得,爷爷死后,父亲脱下了蓝色长袍,换上了一件藏青色布袍,一来表示给爷爷的亡灵守志守节服孝,二来标志着他已过而立之年,该当脱下青年时期的蓝色长袍了。我的印象十分深刻,爷爷死后,父亲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那眉骨愈加隆起,像横亘在眼睛上方的一道高崖,眼神也散净了灵光宝气,纯粹变成一副冷峻威严的神气。在学堂里,他不苟言笑,在那张四方抽屉桌前,正襟危坐,腰部挺直,从早到晚,也不见疲倦,咳嗽一声,足以使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吓一大跳。来去学堂的路上,走过半截村巷,抬头挺胸,目不斜视,从不主动与任何人打招呼。别人和他搭话问候时,他只点一下头,脚不停步,就走过去了。回到家中,除了和两位伯父说话以外,与俩伯母和七八个侄儿侄女,从不搭话。除了两位伯父,没有不怯他的。父亲从学堂放学回来,一进街门,咳嗽一声,屋里院里,顿然变得鸦雀无声,侄儿侄女们停止了嬉闹,伯母和母亲烧锅拉风箱的声音也变得低匀了。我和堂兄堂弟们要是打仗吵架,一不小心,父亲站在当面时,无需动手动脚,他只用眼一瞅,我们就都不敢出声了。他倒是从来不动手打孩子,可也从来不对任何人表示哪怕是少许的亲昵,我似乎比堂哥堂弟们更怯着父亲。
我现在唯一能解释父亲这种性格变化的原因,是爷爷死后父亲在这个十五六口人的大家庭里的地位的变化。爷爷死时,意外地打破了长子主事的传统法则,把全部家事委于父亲来统领。据说爷爷怕伯父太诡而远伤乡邻近挫兄弟,怕二伯父脾气暴烈而招惹家祸,于是就由排行最末的父亲统领这个家庭。他要领导两个哥哥和两个嫂嫂,要处理三兄弟三妯娌以及九个侄儿侄女和亲生儿子的种种矛盾,要处理这个家庭与远远近近几十家新老亲戚的关系,要处理与杨徐村二百多户同姓和异姓的乡邻的关系,真是太复杂了!我当时尚不能体味父亲的种种难场,只觉得他的脸上,笑颜永远消失了。
尽管父亲在这个家庭里严以律己——母亲、姐姐、弟弟以及我,宽以待人——伯父、伯母以及堂兄堂妹,家庭里的摩擦总不会间断,只是没有公开闹到分家的程度。大伯本来对父亲统领家事就觉得有失面子,再加上三条遗嘱死死捆住了他的手足,终日憋气。他的大儿子已经长大,意欲送到西安去学生意,因为父亲坚持遗训而不能成行,有气无处发泄,就哄唆直杠子二伯发难。父亲一切都看得明白,只是隐忍,不予理睬二伯的恶火,大伯也就无法了。
这样下去,终非久远之计,父亲不能眼看着这个以礼仪之风在全村享有最高乡誉的家庭,在自己手中闹出分崩离析的结局,令杨徐村人耻笑。他断然决定,从学堂里告退回家,统领家事。他自己在学堂执教,一心难为二用,顾了学堂顾不了家,顾了家庭又怕贻误人家子弟的学业。更重要的是,在他一天三晌坐在学堂里的时候,家里和地里,给大伯留下了毫无顾忌地唆弄是非的太大的时空环境。这样,在我刚刚交上十八岁的时候,父亲就把我推到他坐过的那把黑色的太师椅上了。
蓝袍先生
父亲选定我做他的替身去坐馆执教,其实不是临时的举措,在他统领家事以前,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就有意培养我作为这个“读耕”人家的“读”的继承人了。只是因为家庭内部变化的缘故,才过早地把我推到学馆里去。
我有一个姐姐,已经出嫁了。一个弟弟,脾气颇像二伯,小小年纪就显出倔拗的天性,做教书先生的人选,显然不大合适,“人情不够练达嘛”!父亲再无选择的余地,尽管我也是差强人意,也没有办法了。如果说父亲也暗藏着一份私心,此即一例:大伯父的二儿子灵聪过人,然而父亲还是选就了我。
读书练字,自不必说了,对我是双倍地严格。尤其是父亲有了告退的想法之后,对我就愈加严厉了。那柳木削成的木板,开始抽打我的手心,原因不过是我把一个字的某一画写得离失了柳体,或是背书时仅仅停磕了几秒钟。最重要的是,对我进行心理和行为的训练,目标是一个未来的先生的楷模。“为人师表!”这是他每一次训导我时的第一句话。
“为人师表——”父亲说,“坐要端正,威严自生。”
我就挺起胸,撑直腰杆,两膝并拢。这样做确实不难,难的是坚持不住。两个大字没有写完,我的腰部就酸酸的了,两膝也就分开了。猛不防,那柳木板子就拍到我的腰上和腿上,我立即坐直。几次打得我几乎从椅子上翻跌下去,回头一看,父亲毫不心疼地瞅着我。
“为人师表——”父亲说,“走有个走势。走路要稳,不急不慢。头扬得高了显得骄横,低垂则萎靡不振。两目平视,左顾右盼显得轻佻……”
我开始注意自己走路的姿势。
“为人师表——”父亲说,“说话要恰如其分,言之成理。说话要顾及上下左右,不能只图嘴头畅快。出得自己口,要入得旁人耳……”
所有这些训导,对于我这样一个刚刚十七八岁的人来说,虽然很艰难,毕竟可以经过日渐长久的磨炼,逐步长进,最使我不能接受的,是父亲对我婚姻选择的武断和粗暴。
对于异性的严格禁忌,从我穿上浑裆裤时就开始了。岂止是“男女授受不亲”,父亲压根儿不许我和村里任何女孩子在一块玩耍,不许我听那些大人们在一起闲谝时说的男女间的酸故事。可是,在我刚刚十八岁的时候,父亲突然决定给我完婚了。他认为必须在儿子走进学堂之前做完此事,然后才能放心地让我去坐馆。一个没有妻室的人进入神圣的学堂,在他看来就潜伏着某种危险。
父亲给我娶回来多丑的一个媳妇呀!
婚后半个月,我不仅没有动过她一指头,连一句话也懒得跟她说,除了晚上必须进厢房睡觉以外,白天我连进屋的兴趣都没有。我却不敢有任何不满的表示,父母之命啊!
父亲还是看出了我的心意,有一天,把我单独叫进他住的上屋,神色庄严。
“你近日好像心里不爽?”
“没有。爸。”
“我能看出来。有啥心事,你说。”
“爸,没有。”
“那我就说了——你对内人不满意,嫌其丑相,是不是?”
“……不。”
我一直未敢抬头,眼泪已经忍不住了。
“这是我专意给你择下的内人。”父亲说。我没有想到。他说,“男儿立志,必先过得美人关。女色比洪水猛兽凶恶。且不说商纣王因妲己亡国,也不说唐王因贵妃乱朝,一个要成学业的人,耽于女色,溺于淫乐,终究难成大器……”
我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那严峻的眉棱下面,却是满眼的赤诚,坦率的诚意,使我竟然觉得自己太不懂事了。大丈夫立国安家成学业,怎能贪恋女色!我长到十八岁,从来没有听过怎样对待婚娶的道理,父亲今天第一次坦诚地对我训导,我悟出人生的道理了。
父亲当即转过头,示意母亲,母亲从柜子里取出一件蓝袍,交给我,叫我换上了。我穿上那件由母亲亲手缝的蓝洋布长袍,顿然觉得心里咯噔一声,沉重起来,似乎一下子长大成人了!服装对于人,不仅是御寒的外在之物。穿起蓝袍以后,抬足举步都有一种异样的庄重的感觉了。
父亲领着我走出上房的里间,站在外间里。靠墙的方桌上,敬着徐家祖宗的牌位,爷爷徐敬儒生前留下一张半身照,嵌镶在一只楠木镜框里,摆在桌子的正中间。父亲亲手点燃大红漆蜡,插上紫香,鞠躬作揖之后,跪伏三拜,然后站在神桌一侧,朗声道:“进香——”
我走前两步,站在神桌前头,从香筒里抽出五根紫香,轻轻地捋一捋整齐,在燃烧着的蜡烛上点燃,小心翼翼地插进香炉,抖索的手还是把两支弄断了。重插之后,我垂首恭候。
“拜——”父亲拖长声喊。
我抱起双拳,作揖。
“叩首——”
我跪在祖宗神牌前,磕了三个响头,就抬起头,等待父亲发令。
父亲从腰里掏出一片折叠着的白纸,展开,就领着我向祖宗起誓:
“不孝孙慎行,跪伏先祖灵前。矢志修业,不遗余力。不慕虚名,不求浮财,不耽淫乐。只敬圣贤,唯求通达,修身养性,光耀祖宗,乞先祖护佑……”
父亲念一句,我复诵一句,及至完毕。我呆呆地站在灵桌前,诚惶诚恐,不知现在该站还是该走开?父亲紧紧盯着我,说:
“明天,你去坐馆执教!”
由我代替父亲坐馆的仪式是在文庙里举行的。时值冬至节气。一间独屋的庙台上,端坐着中国文化的先祖孔老先生的泥塑彩像。屋梁上的蛛网和地上的老鼠屎被打扫干净了。文庙内外,被私塾的学生和热心的庄稼人围塞得水泄不通。杨徐村最重要的最体面的人物杨龟年,穿着棉袍,拄着拐杖,由学堂的执事杨步明搀扶着走进文庙来了,众人抖抖地让开一条路。
我站在父亲旁边,身上很不自在,心里却潜入一股暗暗的优越来。这儿——文庙,孔老先生的圣像前,排站着杨徐村所有的头面人物,我也站在这里了,门外的雪地上,挤着那些粗笨的却又是热心的庄稼人,他们在打扫了房屋以后,临到正式开场祭祀的时候,全都自觉地退到门外去了。
杨步明主持祭祀,首先发蜡,然后焚香,接着在杨步明拿腔拿调的诵唱中,屋里屋外的所有参与祭祀的村民,无论长幼尊卑,一律跪倒了。油炸的面点,干果,在杨步明的诵唱中摆到孔老先生面前。整个文庙里,烛光闪闪,紫香弥漫,乐鼓奏鸣,腾起一种神圣、庄严、肃穆的气氛。
执事杨步明把一条红绸递给杨龟年,由杨徐村最高统治者给我的父亲披红,奖掖他光荣引退。杨龟年双手捏着红绸,搭上父亲的右肩,斜穿过胸部和背部在左边腋下系住。我一看,父亲连忙跪伏下去,深深地磕拜再三,站起身来的时光,竟然激动得热泪盈眶。这个冷峻的人,竟然流泪了。他硬是咬着腮帮骨,不让眼泪溢出眼眶。我是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往昔里,我既看不到父亲一丝笑颜,也看不到一滴泪花。那泪眼里呈现出从未见过的动人之处,令人敬服,又令人同情。这个严厉的父亲,从来也不会使人产生对他的同情和怜悯;他的脸色和眼神中永远呈现着强硬和威严,只能使人敬畏,而不容任何人产生怜悯。现在,他的脸上像彤云密布的天空扯开一道缝儿,露出了一缕蓝天,泄下来一道柔弱动人的阳光。
父亲简短地说了几句真诚的答谢之辞,执事杨步明代表所有就读的孩子的家长向父亲致谢,并对我的上任多所鼓励。杨龟年没有讲话,只是点点头,算是最高的赏赐了。
祭祀活动一结束,我随着父亲走出文庙,刚一出门,那些老庄稼人就把父亲围住了,拉他的袖子,拍他的后背,摸抚那条耀眼的红绸,说着听不清的感恩戴德的话。我站在旁边,同样接受着老庄稼汉们诚心实意的鼓励的话,心里很激动,由爷爷和父亲在杨徐村坐馆所树立起来的精神和道义上的高峰,比杨家的权势和财产要雄伟得多!我从今日开始,将接替父亲走进那个学馆,成为一个为老少所瞩目的先生了!
那把黑色的座椅,那张黑色的四方抽屉桌子,能否坐得稳?一直到将来再交给我的尚未成形的某一个后代,大约至少要二十多年吧?二十多年里不出差错,不给徐家抹黑,不给杨家留下话柄,不落到被众人撵出学堂,谈何容易!要得到一个善终的结局,就必得像父亲那样……
乡村的私塾学堂也放寒假,每年农历的冬至节气就是下学日,祭过老祖宗孔老先生之后,就放假了。
过罢正月十五,私塾又开学了。我穿上蓝布长袍,第一次去坐馆,心里怎么也稳实不下来。走出我家那幢雕刻着“读耕传家”字样的门楼,似乎这村巷一夜之间变得十分陌生了,街巷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树木,一搂抱粗的古槐,端直的白杨,夏天结出像蒜薹一样的长荚的楸树,现在好像都在瞅着我,看我这个十八岁的先生会不会像先生那样走路!那些拥拥挤挤的一家一户的门楼里,有人在窥视我的可笑的走路的姿势吧?唔呀!从我家的街门口到学堂去,要走到街心十字,再拐进南巷,距离不近哩!不管怎样,我已经走出街门了,没有再退回去的余地了,只有朝前走。这时候,像面对一个十分面熟而又确实读不出字音的生字时顺手掀开字典,我想到了父亲走路的姿势。我多少次看见父亲来去学堂时走在村巷里的身姿,而他训导我的如何走路的条文倒模糊了。
我抬起头,像父亲那样,既不仰高,也不低垂,两目平视,梗直脖根,决不左顾右盼,努力做到不紧不慢,朝前走过去。
“行娃……唔……徐先生……”杨五叔笑容可掬地和我打招呼,发觉自己不该在今天还叫我的小名,立即改口,脸上现出失误的歉疚的神色,“你坐馆去呀?”
“噢!对。”我立即站住,对他热诚的问话表示诚意的回答,站下以后,却又不知再该说什么了。我立即意识到,不该停下脚步,应该像父亲那样,对任何人的纯粹出于礼节性的见面问候之辞,只需点一下头,照直走过去,才是最得体的办法……我立即转身走了。
走进学堂的黑漆大门了,三间敞通的瓦房里,学生们已经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摆满了学生自己从家里搬来的方桌和条凳,排列整齐,桌子四周围坐着年龄差别很大的学生,在哇啦哇啦背书。今日以前的七八年里,我一直坐在这个学堂的左前排的第一张桌子上,离安在窗户跟前的父亲的那张教桌只隔一个甬道。这个位置是父亲给我选定的,从第一天进入这学堂接受父亲的启蒙,直到我今天将坐在窗前教桌的位置上,一直没有变动过,我打第一天就明白,父亲要把我置于他的视力首先所能扫瞄到的无遮蔽地带……现在,那个位置坐上新进入学堂的启蒙生了。
除了新添的几个启蒙生,教室里坐着的全是那些春节以前和我同窗的本村的熟人、同伴、同学,有的个子比我长得还高还壮实,我今天看见他们,心里却怯了。我完全知道他们和我父亲捣蛋的故伎,尤其是杨马娃和徐拴拴两人,念书笨得跟猪差不多,却尽有鬼点子捣蛋。我一进门就瞅见他俩的诡秘的脸相,倒有点怯场了,那些不怀好意的脸相!
我立即走向那张四方教桌,偏不注意那几个扮着怪相的脸。我在父亲坐过的那把直背黑漆木椅上坐下来,腰似乎自然地挺直了,父亲就是这样挺着身坐。我回忆父亲的工作程序,坐下,先把桌上的四宝摆整齐,抹干净桌子,再掀开书本,或者在砚台里磨墨。一当听到教室里有异常的响动,就转过头来,逡巡一遍,待整个学堂里恢复正常的气氛,再低头看书或者练习写字。
父亲一般是先读书的,后晌上学时才写字。我也应该这样做,只是今天例外,读书是难得专注的,写字肯定对稳定情绪更好些。我在父亲用过的石砚台上滴上水,三只指头捏着墨锭,缓缓地研磨。磨墨也该像个先生磨墨的姿势,不能像下边那些学生乱磨,最好的姿势当然只有父亲磨墨的姿势了。
墨磨好了。桌子角上压着一叠打好了格子的空影格纸,那是学生们递上来的,等待我在那些空格里写上正楷字,他们再领回去,铺在仿纸下照描。我取下一张空格纸,从铜笔帽里拔出毛笔,蘸了墨,刚写下一个字,忽然听到耳边一声叫:
“行娃哥——”
我的心一扑腾,立即侧转过头去,看见本族里七伯的小儿子正站在当面,耍猴似的朝我笑着:“给我题个影格儿。”
教室里腾起一片笑声。唔!应该说学堂。
笑声里,我的脸有点发热,有点窘迫,也有点紧张。学童入学堂以后,应该一律称先生,怎能按照乡村里的辈分儿叫哥呢!可他是才入学的启蒙生,也许不懂,也许是忘记了入学前父母应有的教导吧!我就只好说:“你放下,去吧!”他回到位置上去了,笑声消失了。
我又转过头写字,刚写下两字,又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蓝袍先生——”
我的脑子里轰然一声爆响,耳朵里传来学堂里恣意放肆的哄笑的声浪。我转过头,看见一张傻乎乎愣笑着的脸,这是村子里一个半傻的大孩子。他的嘴角吊着涎水,一只手在背后抓挠着屁股,得意地傻笑着,和我几乎一般高的个子,溜肩吊臂,像是一个不合卯窍的屋架,松松垮垮。这个老学生,念了七八年了字认不下二百,算盘打不到“三归”,只是家底厚,又是他爸唯一的顶门立户的根,就这么在学堂里泡着。这个傻瓜蛋儿,打破他的脑袋,也不会给我起下这样一个雅号的,我立即追问:“谁叫你这么称呼我?”
教室里的笑声戛然而止,静默中潜伏着许多期待。
“他……他不叫我说他的名字。”傻子说。
“你说——他是谁?”我冷眼追问。
“我不敢说——他打我!”傻瓜怕了。
“我先打你!看你说不说!”我说。
我从桌上摸过板子,那块被父亲的手攥得把柄溜光的柳木板子,攥到我的手里了,心里微微忐忑了一下,我就毫不退让地说:“伸出手来!”
傻子脸色立时大变,眼里掠过惊恐的阴影,把双手藏到背后去了。
我从他的背后拉过一只左手,抽了一板子,傻子当下就弯下腰去,用右手护住左手号啕起来:“马娃子,×你妈!你教我把人家叫‘蓝袍先生’,让我挨打……呜呜呜呜呜……”
我立即站起,一下子瞅住杨马娃,这个暗中专门出鬼点子捣乱的“坏头头”。不压住这个杨马娃,我日后就难得在这张椅子上坐安稳。我命令:“杨马娃,到前头来!”
杨马娃虎不失威,晃一下脑袋,走到前头来了。他个子虽不高,年岁不小了,也是个老学生。他应付差事似的朝我草草鞠了一躬,就站住了。
“是你给他教唆的吗?”我斥问。
“没有。”他平静地回答,早有准备。
“就是你!”傻子瞪着眼,“你说……”
“谁能作证呢?”杨马娃不慌不急。
“……”傻子急迫地瞪着眼。
“不要作证的人!”我早已不能忍耐这种恶作剧还在继续往下演,“伸出手——”
杨马娃伸出手来。他的眼里滑过一缕冤枉的无可奈何的神色,既不看我,也不看任何人,漫不经心地瞅着对面的墙壁。
我抽一下板子,那只手往下闪了一下,又自动闪上来,没有躲避,也听不到挨打者的呻唤。我又抽下一板子,那只手依然照直伸着,我有点气,本想经过教训他解气,想不到越打越气了。那只伸到我跟前的手,似乎是一只橡皮手,听不到挨打者的呻吟,更听不到求饶声了,我突然觉得那只手在向我示威,甚至蔑视我。教室里很静,听不到一丝声响。我感到了两方的对峙在继续,我不能有丝毫的动摇,不然就会被压倒,难得起来。我也不吭气,谁也不看,只看着那只要击中的手。我记得父亲打板子的时候就是这样,从来不看被打者的脸,更不听他们的呻唤和求饶,只是打够要打的数字。我抽下五板子了……
傻子突然跪倒在地,抱住我的板子,哭喊说:“先……先先先生!马娃叫我叫你‘蓝袍先生’,我说你要打手的,他说不会,你和俺俩都是在一块念下书的,不会打手的。他就叫我跟你耍玩,叫‘蓝袍先生’……我往后再不……”
我似乎觉得胳膊有点沉,抬不起来了,再一想,如果马娃一直不开口,我能一直打下去吗?倒是借傻瓜求情的机会,正好下台,不失威风也不失体面。
傻瓜先爬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跑下去了。杨马娃则不慌不忙,文质彬彬地鞠了躬,慢慢走回到座位上去了。
我重新坐好,提起毛笔,题写那张未写完的影格儿,手却在抖。我第一次执板打人,心里却没有享受打人的畅快,反倒添加了一缕说不清的滋味……
萌动的邪念
无论如何,对杨马娃的一顿板子,彻底划开了我和同伴、同学之间的界限,那些心存侥幸企图开我的玩笑的人,那些想试试新上任的先生的脾气软硬的人,全都得出了自己应该得到的结论,学堂里的秩序按照父亲过去的模式继续下来了。
杨马娃退学了。挨打的当天后晌,他就没有再来上学,扛着镢头跟他爸上坡挖地去了。迅速地从村子各个角落反馈到我耳朵里的反应,却是绝对的一边倒。没有任何人同情杨马娃,听说连他爸也骂他不知深浅。执事杨步明当天下午跑到学校,给我撑腰:“打得好!念了几年书,连个礼性儿也不懂,没有一点规矩!不打的话,明日该翻天了!”他故意用大声说话,让那些坐在学堂里的娃娃都听见。不光执事杨步明,几乎所有送子入学的庄稼人,在我来去的街巷里,一律支持我动板子的举动。不过,我心里明白,不尊师长的越轨行动是不会有人同情的,所以并不觉得意外。
对杨马娃的退学,我也不觉得遗憾。按照我爷爷在这个学堂里开创的独特的教程(后来又经过了我父亲的补充),启蒙生从一二三四五开始识字,然后学《百家姓》,中年级学《七言杂志》,大约三年时间。附加的课程是珠算,先学加减,后学《九归》。三年时间里,那些穷庄稼汉的后代,学会了日常生活惯用的杂字,会打一手算盘,就走出学堂跟他们的父兄做庄稼去了,或者到西安某个铺店、作坊当相公(学徒)去了。留下为数不多的一些富裕户的子弟,接着就开《论语》,步步深造。这一套教程,从爷爷创立,颇受庄稼人欢迎,可以说贫富皆宜,有普及也有提高,照顾了“面”又保证了“点”。杨马娃早该退学去做庄稼或当相公去了,只是生得矮小,父母疼其体力不支,就叫他在学堂多混几年……迟早是要走的。
两月过去了,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秩序正常,执事杨步明对我父亲几次夸赞:“栽培有方!”父亲自然很欣慰。我的自我感觉也甚好。我从村中走过去时,可以踏出缓急有致的脚步了,再不紧张了。我在教桌前端直坐一晌,看书或授课,不再觉得腰酸腿困了。人说,我活脱就是二十年前我爸的原样儿!连脾气也跟我爸一模一样了。
我也意识到我的脾性儿变了。我小时爱笑,妈说我长了一副笑面菩萨的脸儿,而且一笑脸颊上就有两个酒窝。我爸为我的爱笑没少训过我,说我长了一副没棱角的脸,尤其讨厌我脸上的那两个倒霉的酒窝……现在,我改掉爱笑的毛病了,酒窝自然也就极少出现了。我面对一伙性格各异的学生,没有威慑的力量是不行的,父亲说绝不能跟学生嘻嘻哈哈,笑了就失掉威势了。另一个不便说出口的原因,我自打媳妇一娶进门,就笑不出来了。
她是坐着轿子来的,在伴娘的搀扶下走进厢房,我一把揭开她的盖脸的红布,狂跳着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再也跳不起来了。我实在无法预料,父亲会给我娶回来这样一个媳妇。当然,父亲那种奇特的理论,我不敢顶撞,想想我现在在杨徐村的地位,想到徐家三代人在杨徐村所树立的威望,我觉得心里十分沉重,我不能给祖先丢脸,更不能耽于女色而使徐家的门楼上的“读耕”精神毁断于我手,这个女人的位置和比重一下子给划开了。
我从学堂放学回家,她就怯怯地招呼我:“先生,用饭。”她从来也不敢正眉正眼地看我的眼睛。当我发觉她在注视我的时候,我一回头,她立即把眼光避开了。她不会撒娇,只会烧火、洗锅、刷碗、缝衣、做鞋。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大约是怕说得不合适。我见了她就没有话说了,所以小厢房里总是静悄悄的。
配偶的不甚称心和夫妻感情的不甚融洽,为新承担的教书工作的热情和兴味所冲淡,我觉得十分喜欢教学。这一方面的如愿与另一方面的不如愿掺和着,我就这么过,也没有感觉到活不下去,生活虽显得古板,却也平静。
我的平静的心境突然被打破了!
这天放学时,天下着雨,大雨点子在院子的积水上打出一片白花花的水泡。大学生们不顾雨大路滑,缩着脖子跑出学堂去了,院子里响起一阵杂乱的扑哧扑哧的脚步声,只有几个小娃娃躲在门口的房檐下,不敢出去。我站起来,舒展一下腰身,走到房檐下,劝那几个小娃娃再等一会儿,雨住了再走。这时候,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走进学堂院子来了,撑起的红纸雨伞遮住了她的头脸。我却早已认出,这是杨龟年的二儿媳妇。我返身走回学堂,在椅子上坐下。
这个女人走到学堂门口,她的儿子已经扑到她的膝前,抱住了她的腰。她一面摸着孩子的头,笑容可掬地说:“把这把伞给你先生送去,你跟娘打一把伞行了。”
我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推辞,要她和孩子一人打一把伞,我到雨住了再走。她的儿子把伞放到桌子上,跳出门,她牵着他的手,转身走了,在院子的泥水里,小心地挑选可以下脚的地方,走出院子去了。剩下的三五个小娃娃,大约估计到他们的父母不会送洋伞或草帽来,就冒雨跑了。
学堂里静下来,剩我一个人,看着桌子上那把红色油漆纸伞。我拿起伞掂掂,却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是脂粉一类东西的诱人的气息。我坐在椅子上,眼前浮现着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如果不是这样近距离地看见她的眼睛,我真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好看的眼睛。她穿一件紫红旗袍,披着卷发,细皮嫩肉,不过二十四五岁,旗袍紧紧包裹着丰腴的胸脯和臀部。我突然奇怪地想,如果我有这样好看的一个女人,难道真的就会荒废学业了?
雨小了,蒙蒙的雨雾从浓密的树梢笼罩下来,院子里昏暗了。我最后看了那把红伞一眼,终于没有用它,锁上门,走回家去。
大约过了十天,或者半月,她牵着孩子的手走进学堂来了。站在我的教桌前,斥说儿子想逃学,她把他亲手牵来了。我让她的儿子归座。她却不走,从腰间摸出一块纸,摊开在我眼前的桌子上,问:“徐先生,这个字怎样念?”
我一抬头,发觉她并没有瞅字,而是瞅着我的眼睛,那眼里有一种令人动心的神色。我忙回答了那个字的读音,就把脸避开了。她笑笑,说声“劳驾”就走出门去了。
从这以后,每当我从杨龟年家门楼前走过的时候,就忍不住扭头瞥一眼那深宅大院了。往昔里,我和父亲一样,是不屑于瞅一眼这角亭式的阔绰的门楼的。瞥一眼,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这一天,终于在门口撞见她了。我向她点一下头,就走过去了,她却又叫了一声:“徐先生——”我停住脚,转过身。
“孩子肚子疼,后晌不能上学了。”
“那好。让娃儿在家养息。”
“缺下课……”
“娃儿病好了,我给补。”
“真麻烦你了!”
“不客气。”
我回到家中,那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在我眼前忽闪飘浮;我在学堂,那两只眼睛又在字里行间闪眨……
这天晚上,我回到家,看见父亲脸色不悦,从地里犁地回来,把犁杖重重地磕摔在台阶上。他回到家中,已经和大伯二伯一样亲身躬耕了。是累得心生烦躁了吗?
直到夜深人静,大伯二伯和堂兄弟们都睡定了,父亲终于把我叫进上房里屋,关了门,压住声儿,严厉得怕人:“你和那个臭婊子有啥好说的?嗯?”
我像当头挨了一砖,眼前都黑了,说:“她给孩子请假……”
“我不要你回话!”父亲站起来,可怕的鹰一般的眼睛,“我只想给你说一句,那个婊子再找你搭话,你甭理识!那是妖精,鬼魅!你自己该自重些!”
我低下头,简直无地自容,好像我已经和那个女人真有过什么苟且之事,其实不过就是说了两三次话,都是说的关于她的孩子念书的事,每一次也都是那么简单的几句。我想分辩,解释,不光是父亲盛怒之下,难于容纳,而是我自己感到有口难张,羞于启齿了。
“走吧!”父亲负气地一摆手。
我不知是怎样从父亲住的上房里屋回到自己的厢房的。躺下之后,怎么也睡不着,心里烧躁憋闷,脑袋嗡嗡响。
这个女人,是杨龟年的二儿子在河南娶下的小老婆,因为战事吃紧,送回老家来了。杨龟年压根儿不知道儿子在外已经娶下小婆娘,气得吹胡子瞪眼,无奈那女人引着一个可爱的小孙孙,毕竟是杨家的后代,才收容下来,心里却见不得这个操着异乡口音的女人。那个经明媒正娶的大婆娘对于这个妹妹,更是恨入牙根了。这个女人在杨家,没有援助也没有同情,活得没滋没味儿,村里人说她夜夜都偷着哭哩!村里人不明底细,纷纷传说,杨龟年的二儿子从河南送回来的洋婆娘,是抢霸的一位良家女子;有的却说得截然相反,说她原本是开封府里一家妓院的窑姐儿……云云。
无论父亲的态度怎样生硬,叫人难以忍受,但冷静之后,我就不能不暗暗慑服父亲那洞察细微的眼睛,我虽然没有和那个洋婆娘有任何拉拉扯扯的事,可从心里反省,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确实弄得我有点神不守舍。如果不是父亲警告,长此下去,即使不会发展到做出什么有损门风的丑事,也极其危险,任何一点半句风言浪语都可能毁了我,毁了父亲,毁了徐家几代人守节持仪所建树起来的家风……父亲直接砸向我脑门的这一砖头是狠的,也是及时的。
我的心在收缩,被那个洋女人搅起的一缕纷乱的云霓,消散了。我再也不理睬那个被父亲骂作妖精鬼魅的女人,甚至连村中一切年龄尚轻的女人也都一概不予搭理。我不能让桃色亵渎徐家贞节的门楼……
杨徐村解放了。人民政府给杨徐村派来三位先生,真是令我大开眼界。他们穿四个兜的短褂,戴着八角制帽,废止了我的教程,给学生发下西北军政委员会编的课本,设语文和算术课,另开音乐、体育和图画,其中一位年轻的女先生,教孩子唱歌,张着嘴唱呀唱,令我目瞪口呆。
我自动辞职了。没有办法,我不会算术,连那些阿拉伯字也没见过;语文科的新课本,虽然是浅显通俗的白话文,我却教不了。我离开了那个祖孙三代执教的学堂,让位给那三位新派来的新先生了,跟父亲去种地。我的蓝袍脱下来了,做务庄稼穿它太不方便啰!
半年后,一天后晌,我和父亲在村西的官道边的田地里翻耕靠茬地,乡政府的通讯员送来一张通知,要我到城南的师范学校去进修。去不去?敢去不敢去?该去不该去?我拿不定主意,不知该怎么办。父亲也拿不定主意。自从那三位新先生进入杨徐村,父亲不止一次地讥诮说:“蹦蹦跳跳,行走唱唱喝喝,男女不分,见谁都想搭话,啥好先生的样子!”现在他明白,师范学校培养出来的先生肯定都是那个样子,我将来也可能就是那个样子,他拿不定主意了。为此事,他专门走访了一回县教育科,回来后就拍了板:去!
临行的前一晚,我坐在父母住的上房屋里,悉心听取父亲的临行教诲,怎样和先生说话,该当如何与同窗相处,远离家乡,一切都需自己检点。母亲又接着叮嘱生活上的琐屑事,忌食生冷食物,加减衣服要注意。我的那位媳妇呆呆地站在一旁,惶惶不安的样子,一直没有插嘴,这时问了一句:“我该给先生准备哪件衣服出门?”
我一愣。这是一个暂时被父母连同我自己都忽略了的事,该穿短褂呢?还是长袍?我想了想,没有主意。看看母亲,母亲又瞅瞅父亲,看来也是不知该穿哪样才合适。父亲正在桌上磨墨,沉思一下,抬起头来,对我说:“穿蓝袍。”
我有点疑惑:“爸,我看咱村来的那三个新先生,都没穿长袍。解放了,不兴穿长袍了。”
“解放了,没听说不准穿袍子!”父亲讥诮地说,“你看那三位洋先生,穿个短褂儿,又那么短!前裆后臀无遮无盖,有失大雅。为人师表,成何体统!”
结论定局了,穿蓝色长袍,我的媳妇就退出去,准备我明日的行装去了。
父亲已经磨好墨,拔开毛笔帽儿,在砚台盖儿上再三地顺着毛笔尖,然后猛然悬起手腕,在一张硬纸上写下两字:慎独。等得墨迹干涸,交到我手上,严厉而又含蓄不露地瞅着我。我双手接住那父亲题示的嘱咐,夹在那只折叠小皮夹里,装在贴身的内衣口袋里,表示一定要在远离父亲的陌生的环境里,一切都谨慎行事,尤其是独自一人,不在父亲的视觉之内的地方……
第二天晨曦中,我背着行装,上路了。走出村子好远的时候,我一回头,隐约看见村口的大路边,兀然站着父亲的高大身影,因为背向从东山泛出的晨光,他像一截黑黝黝的古塔岿然不动……
我转过身走了,心里忐忑不安,脚步也有点慌匆,等待我的那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无法具体想象……无论如何,这次出门,成了我一生中的第一次重大的转折……
我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了
当我站在教室的前头,班主任把我介绍给全班同学的时候,我简直都要窘死了。
班主任王先生领我走进插着“速成二班”的木牌的教室的时候,整个教室里腾起一阵笑声,笑的声浪几乎把我掀倒了。我立即低下头,这个见面礼太令人难堪了。班主任挥挥手,缓声和悦地劝止大家,不要笑,然后简要地向大家介绍我的名字,年龄,希望大家和我互相帮助,搞好学习。我低着头,对班主任也不满了,面对一个生人,这些人这样狂笑乱说,太没礼仪了呀!你作先生的不予严厉训导,只是淡淡地劝止,像什么话?在你介绍的时候,教室四处仍在嘀嘀咕咕议论,这像什么话?什么教学秩序?太松懈了!
班主任介绍完毕,一位男学生站起来,表示欢迎我加入这个集体,他大约是班长。他也是随随便便的样子:“欢迎徐慎行同学到我们班学习,为速成二班争光,为祖国的教育事业贡献力量!归结一句话:我代表全班同学,欢迎……蓝袍先生!”教室里立即腾起一阵喧闹的声浪,鼓掌声和笑声搅和在一起,乱极了!
我听到班主任王先生也在笑。我不能容忍他的笑,他毕竟是先生。他笑毕说:“同学们不要笑,也不要给新同学乱起绰号……”
我现在才明白大家嬉笑的原因了,笑我的蓝布长袍和头顶的礼帽。我一下子意识到我和所有同学的差异,男生女生一律穿制服或便衫,头顶八角制帽,女生留齐脖短发或双辫儿。在杨徐村,那三位新先生的装束成为众人稀奇和议论的话题,成为我父亲讥诮的怪物。在师范学校速成二班的教室里,我的装束却成为老古董怪物了!好在班主任此时指给我一个空位子,我立即从讲台上走下去,逃脱这个被众人嬉笑着的尴尬地方。我走到座位跟前,那个桌子上坐着一个女生,她朝我笑笑,表示欢迎与我同桌。我的心里猛地一跳,这女生长得太漂亮了,又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我不敢多看一眼,脑子里立即反射出杨龟年二儿子从河南遣返回杨徐村的那个洋婆娘来,立即反射出我的父亲的警告:妖精!鬼魅!关于这个同桌女生,这个妖精鬼魅,却成了对我一生影响深重的人,我后头再说和她的纠葛吧!
我不看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从书袋里取出学习用具,放在桌子抽斗里。这时,我的头皮一凉,礼帽被谁摘掉了。
我临行前刚刚剃过头,光光净净的秃头一定很难看,教室里又响起此起彼落的笑声。欺人不欺帽!我生气了,愤恨地扭过头,寻找恶作剧的人,我甚至不惜要撕破面皮,给他个对不起了,哪有这样开玩笑的?我没有找到帽子,却看见一张张开心的笑脸全都瞅着我的旁边。我一回头,看见礼帽正戴在她——我的同桌的头顶,装模作样地向大家扮着鬼脸。
我不知所从了。那顶黑呢礼帽扣在她的头顶,底下露出一排长长的黑发,似乎不觉滑稽,倒使她显得十分好看了。我聚集在心里的火气发不出来了,也不好意思从她头上动手取过来。正在我犹豫的短暂一刻里,不知后排谁从她的头顶揭去了,戴在自己的头上。之后,我的礼帽就被许多手抢来夺去,轮换戴在男生和女生的头顶。我无法忍受这样的侮辱,生气地端坐在凳子上,负气地不予理睬了。
她大约终于感觉到自己的行为有点过分,离开座位,从教室的一角里抢到帽子,从背后过来,扣到我的头上,说声“对不起”,就坐下了。
我一动不动,也没看她,以无言表示我的气怒。太没教养了!一个大姑娘,刚与人见第一面,就把别人的帽子抢过去,戴到头上,像什么话?疯张野教!
还有使人难堪的事,吃饭要赶到饭堂去,端上饭碗,拿着筷子排队,依次到窗口去打饭。我站在队列里,心里很别扭。前头已经打了饭的学生,因为没有餐厅,一堆一伙蹲在院子里,一边吃饭一边说笑,女学生也夹在一堆,张着填满饭菜的嘴巴笑。我很不舒服,这些经过两年速成进修的男生女生,很快都要为人师表了,却是这样不拘礼仪。我在家时,父亲自幼就训诫我关于吃饭的规矩,等上辈人坐下后,自己才能坐;等别人都拿起筷子后,自己才能捉筷;等别人动手在菜盘里夹过头一次菜后,自己才能夹;吃饭时不能伸出舌头,嘴也不能张得太大,嚼时不能有响声;更不能在填着饭菜时张口说话。现在,瞧这些将来的先生们吃饭时的模样吧!张着嘴笑的,脸颊上撑起一个疙瘩的,满院子里是一片吃喝咀嚼的唧唧嚓嚓的声音,完全像乡间庄稼人在村巷里的“老碗会”,没有一点先生应有的斯文。
我打了饭,捧着碗,怎么也蹲不下去,就索性端回教室里来。走过一排排教室,我听见背后有压抑的嘻嘻的笑声,猛一回头,看见屁股后头尾随着一串同学,在模仿我走路的姿势,挺着腰,仰着头,迈着可笑的八字步……他们轰然大笑了。我真没办法,我觉得他们粗野无礼,他们却觉得我好笑,处处拿我开心哩!我回到教室,气得食欲也没有了。
我至今忘不了我在师范学校集体宿舍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这种集体宿舍,我第一次见到。一排房子,两边开窗,钉成两排木板通铺,中间留一条走道,楼上又有一层。每个人把自己的褥子折成窄窄的一绺,挤挤拥拥铺满了床铺。我在我们班的辖区里铺上了铺盖被褥。天气虽是深秋季节,却不见冷,一个个小伙子,脱得只穿一条裤衩,在走道上擦洗,光着身子把脏水倒到室外的渗水井里。
我心里更觉别扭,坐在床铺上,看着一个个男性特征暴露无遗的身体,很替他们难为情。我自懂事以后,就没有在外边过夜。即使夏天,父亲也不许穿短袖和短裤,连布袜布鞋也要穿戴整齐,不许不能暴露的肌肉露出来。现在,看着这么多赤裸裸的男性肌体,我更觉得难于当面脱下衣服,解开裤带了。
我悄然脱衣,迅速钻入被筒,却无法入睡,嬉笑吵闹声像戳乱了麻雀窝,好多人逞能说笑,引逗大伙发笑。
熄灯铃响过,马灯被宿舍舍长一口吹灭,宿舍里静下来。
一个细小沙哑的却是清晰的声音在宿舍里传播,像人们在夜静时听到的国外电台的播音——
“南山里有座古寺院,住着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老和尚领着小和尚,终日念经诵道,修身养性,一心要修行成仙。小和尚原是老和尚拾来的被人遗弃了的一个孤儿,无家无根,在老和尚膝前长大了。老和尚对他十分钟爱,管教也非常严格,每逢正月十五古寺的香火祭日,就把小和尚推到后殿,锁起来,不许他看见进香的女人,以免诱惑。小和尚长到二十岁,还没见过异性,十分纯真。老和尚非常得意自己培养出一个心灵纯净的真人,绝不会被世俗的情欲所浸染。
“为了试验这个小和尚的纯洁性儿,老和尚领他下山来,走进了繁华热闹的西安东大街。
“老和尚突然发现,小和尚不见了,一回头,小和尚站在十字路边,呆呆地盯着一个漂亮女子出神,口角的涎水掉到胸膛上。老和尚一见,气得脸都扭歪了,急步走上去,又不好当着大街上的人发作,就狠狠地说:‘那是魔鬼!’
“小和尚傻乎乎地笑着:‘魔鬼多可爱呀!我要一个魔鬼……’”
宿舍里,楼上楼下腾起一片压抑着的笑声。我的心里一悸,似乎那个说故事的人,是专门影射我的编撰。那个沙哑的声音还在继续——
“老和尚领着小和尚回到寺院,狠狠教训了三天三夜,说那个魔鬼如何可恶,可憎。小和尚不知心里如何,嘴头上表示憎恶那个魔鬼了。老和尚平气之后,就想到自己教育方法上的缺点,只采取隔离的方法不行,应该让小和尚在女人窝儿里锻炼出铁石心肠来。
“老和尚在进香之日,让小和尚和自己一样盘腿坐在祭坛两边,合手闭目。为了试探小和尚看见进香的女人是否春心浮动,他在小和尚的腿上平放了一面鼓。为了避免小和尚的疑心,他给自己的腿上也放了一面鼓。
“进香的女人络绎不绝,老和尚微微启动眼皮,看见小和尚两眼闭得紧紧的,自己就合上眼。不一会儿,老和尚听到对面‘咚’的一声鼓响,心里一震,暗自骂道:‘这小子春心动了!算我白费了训诫的功夫!’睁眼看时,那小和尚的眼还是闭得严严的,嘴角流出涎水来了。正气恨间,又连续听到两声鼓响……
“进香完毕,游人走尽。老和尚追问:‘什么东西敲鼓?’小和尚低头不语,羞惭难当,不好说话。
“小和尚十分佩服师父练成了真功,始终未听到鼓响,就跪下请罪。请罪之后,还不见老和尚起来,他就献殷勤,去搬老和尚腿上的鼓。不料——鼓的那一面,被戳了个大窟窿……”
突然爆发的笑声,终于招来了值勤师父的禁斥。
我的脸上热臊臊的,这些没有教养的人,将来要做为人师表的教员,却在宿舍里讲这样下流的故事,太粗野了!我总疑心故事的说者,是在影射我,不,简直是侮辱我的人格!
我很苦闷,孤单。我走路,有人在背后模仿,讥笑;我说话,有人模仿,取笑;我简直无所适从,连说话也不知该怎样说了,路也不会走了。我最头疼的是音乐课和体育课。我一张口唱歌,大家就笑,说我的声音是“撇”音,连音乐老师都笑。体育课更难受,我穿着长袍接受体育老师的篮球训练时,体育老师先笑得直不起腰来……每逢上这两门课,我就请病假。
漫长的一月过去了,我没有快乐,也没有温暖,一切习性全乱了套,为了躲避众人的讥笑,我整天待在教室里不出门,以避免外班的学生的讥诮的眼光。我失去学习下去的信心了,想想两年时间,真是难得磨到底。我终于下决心退学,回家当农夫务庄稼去。
早晨一进教室,我看到后墙壁的黑板前,围着好多同学在观看。这块黑板是“生活园地”,登载本班的好人好事的宣传阵地,大约有什么消息了。我走到跟前一看,在“新同学简介”栏内,写着一段取笑我的话。因为这个速成班的学生,参差不齐,不断地有从各方介绍来的学员插入,所以这儿开了一方“新同学介绍栏”。有人把介绍我的文字做了修改,变成这样:
“徐慎行,字孔五十六。男性,二十三岁。籍贯:山东孔府。人称蓝袍先生,实乃孔家店的遗少……”
整个教室里的同学都咧着大嘴朝我笑。
我不好发作,走出教室,向班主任请了病假,回来收拾了书籍用具,就向班长说一声请过病假的话,回到宿舍。
我捆了行李,在校园里静寂下来的时候,背起行装,从后门走出去。匆匆走过学校所在的山门镇的街巷,就沿着小河的低矮的河堤向东走去。我像抖落了满背的芒刺,终于从那些讨厌的讥诮的眼睛的包围中逃脱了。说真的,他们看不惯我,我还看不惯他们哪!他们容不下我,我心里也容不下他们那些粗野少教的行为!
走着走着,我听到背后有人呼叫我的名字,而且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一回头,就惊奇地站住了,我的同桌田芳正气喘吁吁地奔上来。
“你……为啥要走?”她奔过来,站住,双手叉腰,气喘不迭,水汪汪的眼睛里,气愤,惊讶以及素有的柔情,“嗯?偷跑了?”
“我不想进修了。”我心死而气平。
“那不行,你得回去跟班主任说一声。”她放下一只手,另一只手还叉在腰里,“连纪律性儿都没有!”
“你是什么人?”我不在乎,“管我?”
“我是班干部!”她理直气壮。
我才记起,她是班里的宣传委员。我不屑地笑笑说:“我要回家务庄稼去了!”
“国家刚解放,到处缺乏人民教员。”她说,“政府到处搜集有点文化的青年,集中培训,也满足不了乡村学校的需要。你倒好……当逃兵!”
我想,既然国家这样需要我,你们为什么欺侮我?我依然瞅着远处,执意要走。
“共产党毛主席领导我们闹革命,翻身了,解放了,自由了!大伙在一块学习,多高兴!”她在给我宣传,“咱们班的同学,都是些穷人家的孩子,要不是解放,能这么自由吗?你怎么能回去呢?”
这些大道理,早听惯了,然而由她一泻而出,却不是说教,有真情在。她见我还不回头,就从我的背上扯被子,说:“我从山门镇看病回来,看见你从街东头走出去了,我就撵你。我不撵你,我就失掉班干部的责任心了。你要是一定要走,也该跟我回去,给班主任打个招呼……”
我只好跟她走回学校。
自由多么美好
从师范学校的操场上朝南望去,可以看见挺拔雄伟的秦岭的峰峦;从眼前逐渐慢坡增高到山根的广阔的平原上,星散着大大小小的被树木的绿叶笼罩着的村庄;小河川道里,挑着稻捆的农民从木板搭成的便桥上忽闪忽闪走过去;田间小路上,农民拉着装满苞谷棒子的小推车朝邻近的村庄走去。沉到平原西部的太阳,在落沉下去之前,向平原上的人们投射过来热情的最后的一瞥,把瑰丽的红光洒满村庄、田野、河水和挑担拉车的农民的脸上,秦岭陡峭的崖壁上红光闪耀。
我坐在操场边角的草地上,温习算术。我的语文课似乎不成多大困难,算术就吃劲了。因为是速成班,课程相当重。要命的是那些实际并不复杂的算题,我用心算就可以得出正确的结果,可是一用算术的严格的算式计算,就全乱了套。我自然把学习重点搁在算术上。
“呀!你找了个好清静的地方!”
是田芳,不用抬头也听得出她的声音,不过,我还是昂起头来,而且很快。我慌忙站起,看着她抿着嘴嗔笑着,倒不知该说什么了,该请她在草地上坐下呢?还是就这么站着?我对于女性有一种无法克服的惶恐感,一见着女人,尤其是单独和一个漂亮的女人在一起,我总是感到心里很紧张。
“跟你商量一件事。”她说。
“好的好的。”我诚惶诚恐。
“坐下谈吧。”她先坐下来,“这么站着多难受。”
我在离她三两步远的草地上坐下,拘束得手脚不知该怎么摆着才好。她似乎很自在,双手拘着膝头,坐得很舒服,看着我,像欣赏一只惊疑不安的小兔子。她说:“想请你给咱们的‘班级生活’板报写字,你愿意服务吗?”
她是班委会的负责宣传工作的委员,编排更换教室后墙上那块“生活园地”板报。我忙说:“我……当然愿意服务。只是我的字儿写得欠佳。”
“‘欠佳’!只是‘欠’一点。”她笑着,没有什么讥诮的意思,抠我的字眼,“我的字写得根本说不上‘佳’不‘佳’!”
“我写得不好。”我已经注意自己口头用语中那些文绉绉的词句,尽可能和大家一样用生活常用的词儿,一紧张时就又冒出一个半个生涩的词句来,“真的,我的字写得不怎么好。”
“你的字写得多漂亮!”她感叹着,流露出欣然羡慕的神色,“咱们班主任王老师都说你的字儿比他写得好,在整个师范里,也是首屈一指。你还谦虚什么呢?”
我没有再做谦让的姿态。她真诚地对我的书法的赞扬,尤其是由她传递的班主任王老师的溢美之词,使我很受鼓舞。我的字,从五六岁时起,父亲就有计划地对我进行训练了,先照父亲写下的影格描摹,然后临帖,先柳后欧,先楷后草,常常因为我一捺一竖不像真柳真欧而训斥我。在这个速成班里,我的字是无与伦比的。我说:“我尽力为之。”
这件事已经谈妥,我想她该走了。她却坐着不动,忽然盯住我的眼,问:“你为啥一天到晚不和我说话呢?”
我的心里又一悸,这样直截了当的问话,使我措辞不及,不知怎样回答。班主任王老师指定我和她同坐在一条长凳上,共用一张桌子,至今有两个月了,我没有主动和她说过一句话。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我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楚。
“我文化水平低。”她说,“你瞧不起我吧?”
我遭到误解了,连忙说:“我……没有没有!”
“那……我是老虎、是魔鬼吗?”她讽讥地说,“怕我吃了你!?”
我的脸轰然发热了,不由得低下头。我想起了在宿舍里听到的那个老和尚和小和尚的故事,老和尚威吓小和尚时把女人说成是魔鬼,我似乎就是那个可怜的小和尚了。我和她坐在一条长凳上,听讲或做作业,我从来也没有敢大胆地扭过头去注视她的脸。她长得太漂亮了,漂亮得使我不敢看她的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我只是在她不在意的时候,装作漫不经心地注视过她的眼睛和脸膛,其实我很想和她说话,和她对视,像她和班里的任何男生一样大大方方交谈或者开玩笑。我不行。越有这样的想法,我却越要摆出一副毫不在意毫不动心的神态。我的心里有一道森严的壁垒,坚硬的外壳,对一切异性实行习惯性的排斥与反弹,我只好掩饰说:“我这人……不善辞令!”
“好啊!‘不善辞令’!”她笑了,“你何必那么拘拘束束呢?你自个不觉得难受吗?我呀!一天不笑几场,不唱几场,心里就憋得难受。”
“我太……古板。”我说。她的话正说到我的痛处,其实我比她说的还要痛苦。我被她拉回学校,班主任王老师在班里严肃地批评了那位恶作剧的学生,大伙也不再当面把我当作笑料了,可也没有人和我亲近,我的孤寂的心并没有得到拯救。我说:“我不会交际……”
她笑着,恳切地说:“咱们速成班,在一块不过两年,大家难得遇在一搭,毕业后就各自东西南北地去工作了,再见面也难了。你甭摆出那么一副老学究的样儿好不好?甭老是做出一派正儿八经的样儿好不好?走路就随随便便地走,甭迈那个八字步!说话就爽爽快快地说,甭那么斯斯文文地咬文嚼字!你看……我心里有话都端给你了!”
我难为情地笑笑。我想象不出,我斯斯文文说起话来和迈着八字步,走起路来的样子究竟可笑到怎样的程度,却明白大伙对我摆出正儿八经的老学究的样子是不屑一顾的。我想告诉她,走惯了八字步倒不会随随便便走路了,咬文嚼字的说话习惯也难于一下子改过来,我的父亲苦心孤诣给我训诫下的这一套,像铁甲一样把我箍起来。我说:“改是要改,一下子还是改不掉!”
“先把你的蓝布长袍脱了吧!”她说。
“那我穿什么?”我问。
“‘列宁服’,而今时兴。”
“我能穿‘列宁服’吗?”
“当然能。”她肯定地说,“你正年轻,身段也好,穿一身‘列宁服’,保险好看。”
“有卖现成的吗?”我受到鼓舞,尤其她说我身段好,肯定在她看来,我的身材长得并不难看,“山门镇上能买到不?”
“你把长袍改一改。”她说,“山门镇上有个裁缝铺,花一点钱改成‘列宁服’还能省一点。”
“那我现在就去!”
“咱们一块去,我给你参谋。”
三天以后,吃罢晚饭,回到教室,她向我挤一挤眼,使我有一种暗中默契的喜悦。她在和我到裁缝铺去改做衣服回来时,给我说,暂时保密,一俟“列宁服”穿到身上,让速成二班的男女同学大吃一惊吧!我知道她挤眼的意思:今天是取衣服的时限日。我早已按捺不住一种稀奇的心情,就和她走出学校的大门。
那个秃顶的老裁缝,取出改好的衣服,又取出剩余的布头,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