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流云

一片流云

几年前,在诺思华尔,他曾为朋友加拉赫送行,并祝他一路顺风。事实上,加拉赫也确实是一帆风顺。他脸上的那种走过许多地方、见过世面的神态,他穿着的那件剪裁得体的花呢西服,还有他那无所畏惧的口气,都充分说明他获得了成功。像他那样有才干的人实在太少了,像他那样在成功后仍能保持本色的人就更少了。心地淳朴的加拉赫获得成功,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确实应该成功。所以他觉得有加拉赫这样一个朋友,真值得庆幸。

吃过午饭后,小钱德勒的脑子里想的都是他将要与加拉赫见面的事情,加拉赫那么诚挚地邀请了他,当然,还有加拉赫居住的大城市伦敦。他之所以被人们称作“小钱德勒”,是因为他看起来很小巧,其实他的身材只比一般人稍微小一些,不过那种小巧并不过分。因此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精致的小人儿,他的骨架瘦小,他的手白皙小巧,说话轻声细语,举止也十分文雅。他对自己那漂亮的柔软光滑的头发和胡子十分在意,他还喜欢用洒过香水的手帕。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就像半月形那样完美;当他微笑的时候,还会露出他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它们细小整齐,就像幼儿的牙齿那样可爱。综上种种,他便得;了“小钱德勒”的名字。

就职于王室法学会的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旁边,不禁心里感叹:这八年来发生的变化太大了。他认识的这位朋友当年穷得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如今却成了伦敦报界响当当的人物。想到这些,他就对手头那些文书工作感到厌烦,因此他不时地抬起头,注视着办公室窗外的情形。

时值晚秋,落日的余晖照耀着草坪和小路,在衣着随意的护士和长凳上昏昏欲睡的老人的身上,洒下了一层柔和的金粉。光影在所有移动的人们身上跳跃——在那些沿着石子路奔跑尖叫的孩子身上跳跃,在那些穿过花园的行人身上跳跃。他望着这景象,想到了人生(正如每当他想到人生时都会出现的那种模样),他情不自禁地感伤起来。一种淡淡的哀伤开始笼罩着他,他感到与命运抗争实在是毫无用处,这是岁月留给他的智慧的烦恼。

他想起家里书架上的那些诗集。那些诗集是他没结婚时买的。在许多夜晚,他坐在家里那小小的门厅里,都有一种想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诗集,为他的妻子念上几首诗的冲动。可最后,内心的羞怯还是阻止了他,因此那些书就只能一直待在书架上。有时候他会独自默默在心里念上几句诗,这样,可以给他带来一点安慰。

等到下班时间一到,他便站起身来,离开他的办公桌,和他的同事们打招呼告别。很快,在王室法学会那座带有封建色彩的拱门下,出现了他的身影。衣着整洁、态度谦和的他,正迈开步子,快速地沿着亨利埃塔大街走去。

落日渐渐淡去,天气也转凉了。一群脏兮兮的孩子霸占了街道,他们有的站在马路上,有的在马路上快速奔跑,有的在敞着门的门前台阶上爬来爬去,还有的像耗子似的蹲在门槛上。小钱德勒没有去注意这些孩子,他灵巧地找着路,穿过那群如虫蚁般聚集的生命,在荒凉诡异的大宅邸的阴影中前行,在这些大宅邸里,旧时的都柏林贵族们曾在里面寻欢作乐。这些过去的回忆并没有触动他,因为他的脑子被眼前的欢乐填得满满的。

他从来没去过考莱斯酒店,但他知道这家酒店有多高档。他知道人们在看完戏后,喜欢去那里品尝牡蛎,喝点儿烈性甜酒,他还听说那里的服务员都会讲法文和德文。在很多夜晚,他匆匆路过那里时,曾看见一些浓妆艳抹的女人从停在门口的出租车上下来,在男士的殷勤陪伴下走进酒店。她们穿着鲜艳闪亮的衣服,戴着各式各样的首饰。她们化着精致的妆容,脚刚一着地便提起曳地的长裙,那姿势就像受了惊吓的阿塔兰达公主。每次路过那里时,他经常连看都不敢看一眼。他总是急匆匆地走路,即便在白天也是如此;每当他发现自己深夜还在城里,更是又怕又兴奋,脚步也变得更加匆匆。不过,有时他的恐惧纯属自作自受。因为,他总是选那些最黑暗、最狭窄的街道,大着胆子往前走,脚步声衬托着周围的静寂,吓得他畏畏缩缩。游动的、不声不响的人影更是惹得他心惊肉跳,甚至一阵低沉远去的笑声都会吓得他浑身哆嗦,就像一片随风摇曳的树叶似的。

向右一转,他进入了凯普尔大街。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在伦敦报界引起了轰动!八年前谁能预料到会这样呢?不过,现在回想起以前的事来,小钱德勒仍能记起许多预示了他朋友未来的辉煌的迹象。人们总是说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是匹野马,确实,他那时喜欢和一群浪荡子鬼混,饮酒无度,还欠了一屁股债。最后,他卷入了一些不光彩的事件,好像是金钱上的什么交易——至少这是关于他逃跑的一种说法。但是,他的才干从来没有人否认过。在加拉赫身上,总是有一种……令你难以忘记的东西。即便在他穷困潦倒、一筹莫展之时,他也表现得无所畏惧。小钱德勒记得(这记忆使他脸上微微泛起一抹自豪的红晕)加拉赫身陷困境时常说的一句话:“还有一半时间呢,朋友们,”他总是一脸轻松地说道,“我总会想出办法来的!”

这就是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可说句混账的话你绝不能不佩服他。

这时,小钱德勒走得更快了。他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比那些经过他身边的人优越。他也第一次觉得凯普尔大街沉闷庸俗得让人反感。他清楚地意识到:要想成功,你就得离开这儿,否则在都柏林你只能一事无成。

经过格兰顿桥时,他低下头,目光顺着河水流向低处的码头,满含怜悯地看着那些简陋矮小的棚屋。在他眼里,它们就像一群流浪汉,拥挤在河的两岸,破旧的外衣上沾满灰尘和煤屑,在落日的映照下显得死气沉沉。此时,那些小棚屋正等待着夜晚的第一股寒气叫它们站起来,迫使它们浑身颤抖地离去。他不知道他能否把这些想法写成一首诗,或许加拉赫还能帮他在伦敦的某家报纸上发表这首诗。他能写出新颖的东西吗?他说不清他心里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但诗兴一上来,写诗的念头就像初生的希望那样活跃起来。他感到自己浑身充满勇气,并大步大步地向前迈去。

每一步都让他更靠近伦敦,更远离他自己那毫无艺术情调的生活。在他心灵的地平线上,一缕跳跃着的光芒开始颤动。他还不算老——才三十二岁。他的性格可以说刚刚成熟起来。他的心中有那么多不同的情绪和感受,他希望在诗中表达它们。他感到它们就藏在自己的心灵深处,他努力衡量着自己的灵魂,想看看它是不是一个诗人的灵魂。

他认为,他性格的主调是忧郁,但这是信念、屈从和单纯快乐的循环出现所形成的一种忧郁。如果他能出一部诗集来表达出这种忧郁,或许也会受到人们的喜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不了伟大的诗人,也不可能影响大批的人,但却可能引起一部分与他思想相近的人的共鸣。也许英国批评家会将他看作一个凯尔特派诗人,因为他的诗中满是忧郁的笔调,他还会运用不少的引喻。他甚至开始幻想他的诗集会得到什么样的评论:“钱德勒先生的诗总是轻快优雅。”“诗里总流露出一种幽思的哀伤。”“凯尔特派的情调。”……只可惜,他的名字不能更像爱尔兰人的名字。当然,也许可以在姓的前面加上他母亲的名字:托马斯·梅隆·钱德勒;或者写成T.梅隆·钱德勒。关于这一点,他觉得需要和加拉赫商量商量。

这种幻想让他陷入了沉迷,以致他走过了他要去的街道都不自知,等到发现时他不得不折回来。当他走近考莱斯酒店时,先前的那种不安又回来了,他停在酒店门前,犹豫不决。最终,他推开酒店的大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酒吧里的灯光和喧闹就刺激得他头晕目眩,因此他不得不在门厅里停了一会儿。他四处张望,可许多红红绿绿的酒杯闪来闪去,看得他眼花缭乱。他觉得酒吧里挤满了人,这些人都正在好奇地看着自己。他快速地往左看看,又往右看看(他的眉头略微皱起,脸上的表情很是庄重),当他稍微适应酒吧的环境,把里面的情况看得清楚一些时,却发现根本没人转过头来看他;而在吧台那边,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正背靠着吧台,叉开两条腿站着,不错,就是他。

“嗨,汤米,我的老朋友,你可算是来了!你想来点什么?我在喝威士忌。这可比我们在国外喝的那些好多了。加不加苏打水?锂盐矿泉水?不要矿泉水?我也不喜欢掺东西,掺了味道就变得不纯正了……嗨,伙计,拿两份半杯的麦芽威士忌来,要纯的……哦,自从我们上次见过之后,你过得怎么样?天哪,我们都变老啦!你看我是不是也老了不少——你看我这脑袋上的头发越来越少了,白头发也越来越多了,是吧?”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着摘掉帽子,露出一个油光发亮的大脑袋,那上面真的快要光秃秃的了。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浮肿,面色也很苍白,脸上的胡须被刮得干干净净。在他那种苍白的脸色的映衬下,他那双蓝灰色的眼睛和脖子上那条鲜艳的橙色领带,就变得十分醒目了。他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更加重了他五官上那种不协调的感觉。他低下头,用两根手指怜惜地摸着头顶上的那几根可怜兮兮的头发。小钱德勒摇摇头,表示不认同他的话。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便又把帽子扣回了他的大脑袋上。

“办报这行真是会把人累垮的。”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每天都要东奔西跑地找新闻素材,而且新闻素材里还一定得有点儿新的东西,倒霉的时候连一点儿新闻素材也找不到。等到新闻找到了,该死的是我们还得干几天校对和印刷的活儿。告诉你吧,这次回老家来我真是太高兴了。能给自己放几天假,真是大有益处,一回到这亲切而肮脏的都柏林,我的感觉就好多了。来,汤米,这杯是你的。要水吗?要什么你就说啊。”

小钱德勒让服务员给他的威士忌加了水,那样酒的味道会淡一些。

“朋友,你真不懂喝酒。”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你应该像我一样喝纯酒,不掺一滴水才好呢。”

“我很少喝酒,”小钱德勒一脸谦虚地说,“只有在遇到老朋友时我才喝一点儿,不过最多也就半杯。”

“哦,是这样啊,”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高兴地说,“那好,为了我们,为了我们过去的时光,为了我们的友谊,干杯。”

两人碰了碰杯,举杯共饮。

“今天我碰到了几个老伙计,”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奥哈拉好像过得不太顺心,他在做什么?”

“什么也没做,”小钱德勒说,“他堕落了。”

“霍根好像混得不错,是吗?”

“嗯,他进了土地委员会。”

“我在伦敦时,有一天晚上碰见他,他好像是发了一笔大财……可怜的奥哈拉!我想,他是喝酒太多了的缘故吧?”

“不只是因为这个。”小钱德勒简短地说。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笑了笑。

“汤米,”他说,“我发现你一点儿也没变,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严肃。还记得吗?以前每到星期六晚上我就会狂饮一番,搞得我星期天上午总是头痛得要命,舌头也腻乎乎的难受,那时,你就会板着脸,狠狠地训诫我一番。我记得那时你的梦想是漫游世界。可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可能连一次旅行也没有吧?”

“我去过曼岛。”小钱德勒说。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又呵呵笑了起来。

“曼岛!”他说,“要去就去伦敦或巴黎。最好能去一次巴黎,那会让你大大地长一番见识。”

“你去过巴黎?”

“可以这么说吧,我去过!我在那儿待过几天。”

“巴黎真像人们说的那么漂亮吗?”小钱德勒问。

小钱德勒说完,抿了一口酒,而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却豪放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漂亮?”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他一边琢磨着这个词,一边回味着酒的醇香。“算不上特别漂亮,你懂的。当然,它还是很漂亮的……不过,最美妙的是巴黎的生活,那真是妙不可言。说到娱乐、运动和刺激,巴黎可以说是做得最出色的了。”

小钱德勒一点点抿完了他那杯威士忌,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叫过来服务员,让他照着之前的那样再给他来一杯加水的威士忌。

“我去过红磨坊(巴黎的红灯区),”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在服务员拿开空酒杯时说,“我去过那里所有的波希米亚咖啡馆。说实在的,那里真是火辣极了!不过像汤米你这样的正人君子,可能不太适合去那儿。”

小钱德勒没有说话,直到服务员端来他们新点的两杯酒,他才举起杯子,轻轻碰了碰加拉赫的杯子,算是作为朋友回敬先前的祝酒。

此刻,他对这次会面的美好幻想已经开始破灭了,因为他发现加拉赫变得十分俗气了,他的声调和自我表现的方式也让他感到不快。不过他又想,或许加拉赫之所以变得俗气,是因为他生活在伦敦,是报界的繁忙和竞争迫使他变了。不过,在这种新的华而不实的风度之下,依稀还能看到他那种旧日的个人魅力。毕竟,加拉赫见过世面,有丰富的生活阅历了。想到这些,小钱德勒对他的朋友还是心存羡慕。

“在巴黎做什么都让人愉快。”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继续说,“巴黎人喜欢享受生活——你能认为是他们错了吗?如果你要想真正享受人生,那么你最好的选择就是去巴黎。你记住,老伙计,他们对爱尔兰人非常热情。他们一听说我是从爱尔兰来的,热情得几乎要把我吞了。”

小钱德勒接连抿了四五口酒。

“照你看,”小钱德勒说,“巴黎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放荡荒唐?”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用右臂做了个泛泛的表示。“每个地方都有放荡荒唐,”他说,“当然,在巴黎确实有一些特别刺激的东西。例如,你去参加一个学生舞会。当交际花们开始放荡时,那个模样可真够刺激的。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我听说过一些。”小钱德勒说。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再次把他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摇了摇他的大脑袋。

“啊,”他说,“不管怎么说。巴黎的女人都是最时髦最有风度的。”

“看来它真是一个放荡荒唐的城市了?”小钱德勒说,他略显胆怯地坚持自己的看法,“我的意思是说,和伦敦或都柏林相比,它更放荡荒唐一些吗?”

“伦敦!其实都一样,不信你问问霍根,”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他到伦敦时我曾带他逛过一些地方。我想他会让你开开眼的……我说,汤米,别再喝这种冲兑的甜酒了,来点地道的威士忌吧。”

“不,真的不用……”

“哦,来吧,再来一杯对你不会有什么伤害。要什么?我想还是刚才喝的那种吧?”

“那……好吧。”

“弗朗索瓦,同样的再来一杯……抽烟吗,汤米?”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了一盒雪茄,从中取了一支递给了他的朋友。两个人就默默地抽着雪茄,直到服务员端来他们的威士忌。

“我可以同你说一下我的看法,”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着,喷出一大口烟雾,烟雾缭绕着散开,过了一会儿才显出他那张胖脸来,“这个世道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就说说道德败坏!我听到过一些真实的例子——我说什么来着?——我应该说知道一些,一些……道德败坏的真实事件……”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在短暂的沉思后,用一个平静的历史学家的语调,绘声绘色地描绘起国外流行的一些放荡荒唐的情形来。他讲述了许多首都的罪恶,听上去他似乎认为都柏林是最罪恶的城市。当然,有些事他是听朋友说的,所以不能保证它们完全属实,但其他许多事情都是他的亲身经历。无论对方地位高,还是地位低,他都毫不留情地批判他们。他还揭露了欧洲大陆修道院里的许多秘密,描绘了上层社会流行的一些习惯,最后还详细讲述了一个英国女公爵的故事——一个他认为很真实的故事。这些消息让小钱德勒感到十分震惊。

“啊,不过,”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都柏林一向因循守旧,那样的事压根不会发生。”

“你去过很多地方,”小钱德勒说,“肯定会觉得都柏林太过沉闷乏味吧!”

“不一定,”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这里是休息的好地方,你懂的。毕竟,就像人们常说的,这里是我们的根,对吧?你很自然地会对它有一种依恋。这是人之常情。……好了,还是谈谈你吧。我听霍根说,你已经……尝到幸福婚姻的滋味了。你是两年前结的婚吧?”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最后的提问,让小钱德勒白皙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他羞怯地笑了笑。

“是的,”他说,“不过我是去年五月结的婚,还不到两年。”

“那我可要恭喜你了,希望这恭喜还不算太晚。我的朋友,请你接受我晚到的祝福。”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我不知道你的地址,要不然我当时就会祝贺你的。”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完伸出手,小钱德勒一把握住。

“好啦,汤米,”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老朋友,我祝福你和你的家人,生活愉快,祝你财源滚滚,只要我不杀你你永远都不会死。这是一个老朋友真诚的祝福。你知道吧?”

“我知道。”小钱德勒说。

“有孩子吗?”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问。

小钱德勒的脸再次泛起了红晕。

“有一个孩子。”他说。

“男孩还是女孩?”

“小男孩。”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伸出手,使劲在他朋友的背上拍了一下。“你行啊,汤米。”他说,“我一点儿也不怀疑你的本事。”

小钱德勒笑笑,目光迷茫地望着酒杯,两颗雪白的孩子似的门牙咬住下唇。

“在你回伦敦之前,”小钱德勒说,“我想请你在某个晚上去我家里聚一聚。我妻子会很高兴见到你的。我们可以听听音乐,并且——”

“首先,我非常感谢你的邀请,老朋友,”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只可惜我们没有早一点儿见面,因为我明天晚上就得走了。”

“也许今天晚上……”

“真抱歉,老朋友。你看,我今天晚上约了另一个朋友,他是个年轻聪明的小伙子。我们要一起去参加一个牌局。只是为了……”

“哦,如果是这样……”

“可是,谁知道呢?”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无奈地说,“既然今年我回来了,明年说不定我还会回来。我们的聚会不过是推迟了一些时间而已。”

“好吧,”小钱德勒说,“下次你回来,我们一定要找个晚上好好聚聚。现在就算说定了,怎么样?”

“好,一言为定。”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如果我明年来,一定去你家里好好聚聚。”

“为了这最后的决定,”小钱德勒说,“我们现在再来一杯。”

这时,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掏出一块挺大的金表,看了看时间。

“老伙计,这可能是咱俩今晚的最后一杯了。”他说,“你知道,我待会儿还有个约会。”

“那当然,肯定是最后一杯。”小钱德勒说。

“很好,”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让我们再喝一杯,作为‘告别酒’——我记得有句本地话就是这么说的吧。”

小钱德勒叫来服务员点了酒。他的脸已经变得通红。他总是这样,只要喝一点儿酒脸就会发红。现在他开始觉得浑身发热,精神也极度兴奋。三小杯威士忌已经让他昏昏然了,加拉赫的烈性雪茄更加重了他的这个症状,因为他一向是个纤弱而不动烟酒的人。但八年后与加拉赫的这次会面,他在考莱斯酒店这个灯光耀眼和喧闹无比的酒吧里与加拉赫举杯对饮,听加拉赫讲那些放荡荒唐的故事,暂时分享加拉赫那些流浪而多彩的生活,这些大胆的举止无疑已经击碎了他敏感天性的平衡。他强烈感觉到了他和朋友生活间的巨大反差,心里开始愤愤不平。要知道,加拉赫的出身和教育都不如他,而他也确信只要有机会,他能比朋友做得更好,决不至于只是做一个俗气的记者。

是什么阻碍了他成功呢?是他不幸生来就有的怯懦啊!他渴望能用什么方式为自己辩白,证明自己也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他当然看出了加拉赫拒绝他邀请背后的含义。只是出于过去的老交情,加拉赫才和他一起喝酒,就像他是因为某些访问才来爱尔兰的一样。

等服务员端来他们的酒。小钱德勒把一杯推向他的朋友,然后豪爽地端起另一杯。

“谁知道呢?”他端起酒杯大声地说,“也许明年你来的时候,我会有幸祝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先生和夫人健康幸福。”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正饮着酒,听了这话,意味深长地在酒杯上边闭起一只眼睛。喝完酒后,他咂了咂嘴,放下杯子,语气坚定地说道:“朋友,不必为这事担心。我要先尽情享受一番生活,游历游历世界,然后再套上婚姻的枷锁,当然,前提是如果我想套上那枷锁的话。”

“总有一天你会套上的。”小钱德勒不动声色地说。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转转他那橙色的领带,睁大蓝灰色的眼睛,盯着他的朋友。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问道。

“你会套上婚姻的枷锁的,”小钱德勒坚定地重复说,“和其他人一样,只要你找到那个合适的姑娘。”

小钱德勒稍微加强了一下语气,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显得过分激动;不过,尽管他的脸已经通红,他仍然没有在他朋友直视的目光中退避半分。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看了小钱德勒一会儿,然后说:“就算要结婚,你也应该了解,我绝对不会有什么花前月下的浪漫。我的意思是,我只会为了钱才结婚。她必须在银行有大笔的存款,否则我不会娶她。”

小钱德勒摇摇头。

“怎么,你不相信?”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变得有些激动,“你压根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要我说句话,明天我就可以又有女人又有钱。你不相信?对于这个问题,我可是清楚得很。数百个——我说什么来着——应该说有数千个有钱的德国人和犹太人,钱多得数不清,她们巴不得……你等着瞧吧,我的朋友,看看我能不能玩赢我的牌。告诉你吧,我要是想干什么事,就一定能干成。你就瞧好吧!”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着,一下子把杯子举到嘴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他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前面,语气突然变得很平静,他说道:

“可我一点儿也不着急。她们可以等着。我可不喜欢自己被一个女人拴住了,你懂的。”

之后,他咂巴了几下嘴,似乎在品尝什么味道,还做了个鬼脸。“真是那样,就太没意思了。”他说。

小钱德勒在大厅外的房间里坐着,怀里抱着孩子。为了省钱,他们没雇保姆,只是叫安妮的妹妹莫尼卡来帮忙,她每天早上和晚上都来帮一个小时左右的忙。现在差一刻就九点了,因此莫尼卡早就回家了。小钱德勒回家时已经很晚了,不只错过了喝茶的时间,还忘了给安妮从贝莱商店里带包咖啡回来。为此她很生气,都不怎么搭理他。她嘴里说着不喝茶也不会死,可当街角那家商店关门的时间快要到了时,她还是决定自己出门去买四分之一磅茶叶和两磅糖。她利索地把熟睡的孩子搁进小钱德勒的怀里,说:

“抱好。别弄醒了。”

桌上摆放着一盏白瓷罩的小台灯,台灯下摆着一个牛角像框,灯光映照着镜框里的照片,照片中的人是安妮。小钱德勒望着照片,紧紧地盯着安妮那紧闭的薄嘴唇。照片中的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夏装上衣,那是他在一个星期六给她买的一件礼物。那件礼物花了他十镑十一个便士;但真正使他难受的还不是价钱,而是买衣服时那种紧张不安的情绪。

那天他真是吃尽了苦头,他先是在商店门口一直站着,等到商店里都没顾客了才敢进去,他竭尽所能地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站在柜台前看售货员给他一件件地介绍女式外衫,但在最后付款时还是出了点岔子——他忘了拿找回的零头,于是又被收款员叫了回去。最后他离开商店时,脸因为羞怯而变得通红,迫使他不得不低下头,紧紧地盯着手里包装好的衣物,装作是在看包装是否捆扎结实一般,其实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当他把外衣拿回家送给安妮时,安妮很高兴地亲吻了他,说那真是一件漂亮时髦的外衣,随后待她知道价钱后,就把外衣往桌子上一扔,说这么一件衣服居然要十个镑十一个便士,简直太坑人了。她本来想把衣服退掉,可她试穿后又很喜欢,尤其喜欢那做法别致的袖子,于是她又吻了他,说他这样想着她真是太好了。

哼!

他冷冷地盯着照片上的眼睛,那双眼睛也冷冷地盯着他。无疑,那双眼睛很漂亮,那张脸蛋也很漂亮。但他在那张脸上看到了一些让人不舒服的东西。为什么神情冷冰冰的就像个高傲的贵妇?眼睛的沉着冷静也让他恼火。它们好像在排斥他、蔑视他:那里面没有一丁点儿的激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欢愉。他想起加拉赫说起的那些富有的犹太女人。他想,那些东方面孔上的黑眼睛,应该是怎样地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性感迷人的渴望!……他怎么娶了照片上的这双眼睛呢?

这个不愉快的念头困扰着他,他心里一惊,不安地看了看房间四周。他发现那些漂亮的家具也变得不那么可爱了。这些家具是他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的,但这些都是安妮挑选的,因此这也被打上了她的印记。家具看起来也像安妮一样,庄严而漂亮。他突然对这一切感到厌恶。他难道不能从这里逃离吗?去像加拉赫那样豪放地生活,这样有点大胆地生活会不会太晚了?他可以去伦敦吗?家具的钱还没有还清。如果他能写一本书出版,或许生活就会打开新的局面。

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部拜伦的诗集。他小心地腾出左手,生怕把孩子吵醒,然后翻开它,开始读诗集的第一首诗:

风声逝去,夜幕下一片静寂,

树丛中也没有一丝微风穿过,

我归来凭吊我的玛格丽特之墓,

将鲜花撒向我所爱的泥土。

他停了下来。他感到诗的韵律围绕着他,在整个房间回荡。这诗多么哀伤啊!他是否也能写出这样哀伤的诗,来表达自己心灵的抑郁?他内心有好多东西想要表达,例如几个小时前,他站在格兰顿桥上的感受。如果他能重新回到那种情绪中……

这时孩子醒了,开始啼哭。他的眼睛离开书页,想要使他安静下来,但他还是哭个不停。于是他抱着孩子摇来摇去,可孩子却哭得越来越厉害。他不得不更快地摇晃,同时又读起第二个诗节:

在这狭小的墓穴里躺着她的躯体,

那躯体曾经……

一点用都没有。他读不下去了,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孩子的哭声刺疼了他的耳鼓。没办法,没办法!他已经被生活牢牢地禁锢住了。愤怒使得他双臂颤抖,他突然低下头,对着孩子大吼一声:

“闭嘴!”

孩子被吓住了,停止了哭泣,随后却哭得更大声了。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抱着孩子在屋子里急匆匆地走来走去。孩子开始可怜地抽噎,四五秒钟才喘过气来,然后又哇哇大哭。房间的薄墙回响着哭声。他想尽办法安抚他,可孩子哭得一阵比一阵厉害,哭得全身不停地抽搐。他看着孩子抽紧颤动的小脸,内心被恐惧填满了。他数着孩子抽噎了七声都没有喘气,吓得他把孩子搂进怀里。要是他死了……

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一个年轻女人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怎么啦?这是怎么啦?”她嚷道。

听见妈妈的声音,孩子突然爆发出更大的哭声。

“没什么,安妮……没什么……他刚才哭起来了……”

她丢下手里的东西扔到地上,一把从他怀里抢过孩子。

“你这是对他做什么啦?”她喊道,怒气汹汹地瞪着他。小钱德勒任她瞪着,当他看到她眼中闪现出仇恨的光芒时,他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收紧了。

他开始结结巴巴地说:

“我没怎么他啊……他……他哭起来……我怎么哄都不管用……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怎么啦?”

她不再搭理他,紧紧把孩子搂在怀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里喃喃地说:

“我的乖宝贝!我的小宝贝儿!吓着你了吧,是不是?……好了好了,不哭了啊,宝贝儿!不哭了啊,不哭了……小羊儿咩咩!妈妈最乖的小羊儿!……不哭了啊!”

羞愧占据了小钱德勒的脑子,使得他满脸通红,他默默地站到灯光照不到的暗处,听着孩子的抽泣声渐渐小了,他流下了万分悔恨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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