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只自由飞翔的大鸟》前言(1872)[1]
沃尔特·惠特曼
过去若干年推动我为新世界歌唱、写一部关于民主的史诗的冲动和理想,早就在已经出版的《草叶集》里如愿以偿了,现在和将来我的任何作品其实不过是《草叶集》之后的剩饭或余波。我在那部诗集中实现了一个固执的信念和我天性的指令,它是绝对而不可抗拒的,就像让海水奔流、地球旋转的指令。然而,对于这本补充性的诗集,我承认我不是那么确定。我成年后不久就放弃了在我这个时代和国家里人们通常的事业追求和努力,心甘情愿地沉湎在上述冲动里,在表达那些理想的作品里。当已经没有确实需要进一步说的东西时还在写作,这很可能表明,我不过是被习惯支配了。可是从长远的结果看,生活不就是一种实验吗?道德不就是一种实践吗?我的诗就是这样。如果这里不完整,那里多余,也没什么要紧——这诚心的实验和持久的探索至少是我的,别的成功的失败也将是足够的成功。反正我更加关心的是创作出歌唱奋发的生命和进取的男子气概的诗,为那帮热衷户外活动的身强力壮的人提供些什么,而不是造出完美的韵律,或在客厅里称王。我从一开始就冒险走自己的路,碰运气——我会一直走下去。
所以,对对此事感兴趣的任何人,无论我认识与否,我都不隐瞒,我还有雄心再写几年诗。当今的时代实在了不起!应该把它的一切都收入、表达在诗里——它的世界——美国——城市和各州——我们十九世纪的年代和事件——迅速的发展——光明与黑暗、希望与恐惧的强烈对照和波澜起伏——由科学引起的诗歌写作方法的全盘革命——这些伟大、新颖的基本事实和到处冲撞、传播的新鲜思想;——实在是了不起的时代!就像在露天阳光下重新上演的某部古老的宏伟戏剧,我们时代的国家、文明的一切特征,似乎匆匆忙忙、高视阔步地走过舞台,从一侧走向一侧,向某个长久准备好的大结局聚拢、抵达。并非要结束人类的生活、劳苦、幸福和悲痛的无限场景,但可能要从舞台上清除那些最古老、最糟糕的障碍和积淀,人类要在更愉快、更自由的保护下再继续那永恒的演出。在我看来,合众国很重要,因为在这部宏伟的戏剧中,它毫无疑问地将在未来的许多世纪里受指派担当领导角色。历史与人类似乎试图在它身上达到登峰造极。即使今天,我们广阔的国土也是忙碌的剧场,上演着阴谋、爱情、争权夺利、悬案未决,与其相比,欧洲过去的诡计、历代的战争、国王和王国的活动范围,甚至人民至今的发展所呈现的规模,都相对的狭隘和平凡。在我们的国土上,如在舞台上,可能迟早会形成某种东西,类似于欧洲和亚洲过去的一切文明所演化出的启蒙。
领导角色,并非要由我们再去扮演、竭力效仿历史中至今最重要的角色——不是成为去征服的民族,或者仅仅得到军事、外交、贸易上至高的荣耀——而是成为产生更加高尚的男人和女人的广袤国度——产生愉快、健康、宽容、自由的人口旺盛的多种民族——成为最友好的国家,(合众国确实如此)——由全体人民组成、为人民提供发展空间、欢迎一切移民的现代的混合式国家——接受我们自己内部发展的成果,以适应、满足未来的年代;——是首要的和平的国家,但也非不懂或不能成为首要的战争的国家;——不仅是男人的国家,也是女人的国家——出色的母亲、女儿、姐妹、妻子们的国度。
我们今日的美国在我看来,很多方面确实就像一大堆材料,蕴含盎然的生机,比以往所知的更丰富、更好(也更坏,)——适合用于推向它的最高阶段,为了良好的目的造就未来的伟大、理想的民族,肉体与灵魂的民族[2],——这里有无限的土地、便利条件、机会、矿藏、产品、需求、供应等等;——(我认为)有已建立的我们的国家的、各州的、城市的政治组织,其永久性远超出我们所能做的估计——但是至今还没有与我们的政治相一致,属于我们的社会、文学、宗教及美学的组织——这些组织的按时出现只能通过伟大的民主思想、宗教——通过科学,现今科学正如旭日升起,开始照亮一切——通过我们自己产生的诗人和文学家。(最近有一本写得很好的关于文明的书,意思大抵是,真实而全面的文明的墙角和地基——在以后也是必要的条件——只能是为每个人提供适宜、可靠、无限充足的衣食住行所需的产品——持续提供身体与居家的舒适,人际的交流,公民与宗教的自由——只有这样,美学和精神方面的事业才会自行发展。是的,合众国已经建立了这一基础,其规模、多样性、活跃性和持久性可与大自然相媲美;现在必须在其上建筑一座大厦。我以为这座大厦只有以新的文学,尤其是诗歌才能恰当地建成。我以为,必须有一种现代的制作形象的创造,以融合与表达现代政治与科学的创造——那时其三位一体就完成了。)
多年前,我着手制订我的诗歌写作计划,不断反复推敲,在心里修改了许多年,(从我28岁到35岁,)进行了大量实验,写了很多,扔了很多,那时一个根本的目的,也是从那以后一直坚持的目的——就是宗教的目的。我的诗歌经历了许多改变,采取了一种远不同于我最初设想的形式,但这一基本目的在我的写作中从来没有背离。这一目的当然不能以陈旧的方法来呈现,不能像写圣歌、赞美诗,或表达虔诚信徒的病态渴望,而要用崭新的方法,针对人类最广大的底层和深处,像海洋陆地的空气一般新鲜。(我对自己说,)我要看看,作为诗人的我的目的,一种宗教、一棵强健的宗教幼芽,是否存在于普通民众中,至少在合众国的现代的民众发展中,在普遍的坚强性格与天生的渴望和气质中,这一宗教比所有寻常的教派或教会更具有深度和广度,给予更有益的回报——它像自然一样无限、欢乐、生气勃勃——这棵幼芽已太久无人滋养、无人歌唱,几乎无人知道。有了科学以后,东方的古老神学在受过长期宠爱后,明显地开始衰亡、消失。但(就我看来,)科学——也许它的主要作用将被证明——显然是为一种难以描述的更加庄严的东西铺平道路——时代的年青而完美的结果——新的神学——西方的后代——精力充沛又多情可爱,并且惊人的美丽。对于美国,对于今天,就如同任何一天,最高最终的科学是关于上帝的科学——我们称之为科学的只是它的大臣——正如民主也是,或将是它的大臣。(我说过)一个美国诗人必须用这样的思想充实自己,由此唱出他最好的歌。这些思想无论好坏,曾经是《草叶集》的信念和目的,它们也同样是这本诗集的用意。在我看来,没有宗教这一根本因素浸染,所有其他因素的就不可能有健全完整的人格、庄严光辉的民族性,(就像化学中的热,本身无形,却是一切有形生命的生命,)所以缺少那隐藏于一切之后的因素,就不可能有名副其实的诗。现在时候已经的确来临,该开始在合众国让宗教观念摆脱寻常的教会主义,摆脱礼拜日、教堂和在教堂举行的活动,让它进入最主要、最必需、最振奋人心的普遍的位置,对于它,全部人类的特性、教育、各种事务都需要调整。美国人民,尤其是青年男女,必须开始懂得,宗教(就像诗歌,)与他们设想的东西远远不同。它对于新世界的力量和永久性实在太重要了,再不能把它交付给教会,无论新老、无论天主教或耶稣教——这个或那个圣徒。今后必须把它交付给民主、给文学。它必须进入民族的诗歌中。它必须造就民族。
四年战争已经结束[3]——在今天以及将来的和平、强大、令人兴奋的新形势下,那场奇怪、悲惨的战争正迅速、甚至现在就被人遗忘。军营、操练、警戒线、俘虏营、战地医院,——(啊,战地医院!)——统统消失了——全然像一场梦。一个新的民族,年青而强壮的一代人,已如海潮般涌来,把战争和它的伤痕、坟墓、仇恨、冲突、死亡的记忆,统统冲刷干净。我说,现在和将来的生活向我们在南方、北方、东部、西部的每一个人,提出了不可拒绝的要求。去帮助合众国的各州(即使只在想象里)手牵手,在一个牢不可破的圆环里同唱一首歌——去唤起他们去承担他们将要扮演、甚至目前正在扮演的前无古人的光荣角色——去思考他们的伟大未来,以及面向未来的态度——尤其是他们伟大的美学、道德、科学方面的未来,(相对未来,他们在物质和政治方面的粗陋现状不过像一支由管弦乐队演奏的序曲,)直到今天,这些依然在我的希望与雄心之中。
已经出版的《草叶集》,就其意图来说,它是一首涵盖男女的民主的个人的伟大的混合式歌曲。在继续与弘扬这同一目标的过程中,我设想在我心里有一个弦音贯穿于这本诗集的诗里,(如能得以完成,)这个弦音或多或少可以听见,它发自一种集合的、不可分割的、史无前例的、博大的、混合式的、光辉的、民主的民族性。
那么,为了在将来的岁月里依旧不时地充实下面的诗集,(除非受到阻止,)我在此结束这篇为它的头一部分写的前言,我是在53岁生日这天在户外用铅笔写的,(从新鲜的青草香气中、从午后微风愉快的凉爽中,从我周围静静摇曳、嬉戏着的树枝撒下的光影中,从猫头鹰低音伴奏的音符中,)亲爱的读者,无论你是谁,我向你送去我真诚良好的祝愿和友爱之情。
[1] 《像一只自由飞翔的大鸟》为惠特曼于1872年写的一首诗,收入在当年新版的以其为名的诗集(实为《草叶集》新版)中;在1892年《草叶集》临终版里,这首诗改标题为《母亲,你同你那一群平等的儿女》。
[2] 惠特曼原注。达到这一最高阶段要通过未来第一流的民族歌唱家、演说家、艺术家和其他人——在文学中要创造出一个富有想象力的新世界,它与目前科学的和政治的新世界相一致、相对应,——这个前景也许遥远,但仍令人愉快,(为了我们的孩子,即使不能在我们这一代实现,)即将美国和世界各地的基督教国家解脱出那些乏味没落却又令人厌恶地四处泛滥的传统诗歌,代之以真实、活泼、确有价值的东西——我在先前发表的《民主展望》一文中已经就此论述过了。
[3] 四年战争,指1861—1865年间的美国内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