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灵绮丽 韵味悠深析张居正《泊汉江望黄鹤楼》

空灵绮丽 韵味悠深析张居正《泊汉江望黄鹤楼》

◎ 苏者聪

作者介绍

苏者聪,1932年生,1951年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学习,毕业后留校,后任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教学与研究工作40年。兼任全国苏轼学会理事、湖北省诗词学会顾问。出版著作有《闺帏的探视——唐代女诗人》等。

推荐词

张居正晚年曾做宰相,厉行改革,行一条鞭法,所以他在历史上主要以政治家著称,文学史上极少论及。但这首诗却写得很好。

枫霜芦桔净江烟,锦石游鳞清可怜。贾客帆樯云外见,仙人楼阁镜中悬。九秋槎影横清汉,一笛梅花落远天。无限沧洲渔父意,夜深高咏独鸣舷。

张居正(1525—1582),湖北江陵人,嘉靖丁未(1547年)进士,供翰林。他政治上有理想,自负不凡,希望革新社会,在与人通信中慷慨抒怀,盼有“磊落奇伟之士”整顿朝纲。可是,这时正是严嵩专政、万马齐喑的时代,他深感自己的理想无法实现,“中怀郁郁,无所发舒”;又因体弱多病,便产生了暂时归田的思想,以待时机,再谋大业。于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三十岁时上疏告假还乡,得予照准。这首诗就是他从北京归家途中舟泊汉江时写的。

张居正晚年曾做宰相,厉行改革,行一条鞭法,所以他在历史上主要以政治家著称,文学史上极少论及。但这首诗却写得很好,在表现手法上有特色,把他在汉江从傍晚到深夜的所见、所闻、所感,描绘得有声、有色、有情。

诗人放眼江山,映入眼帘的是经霜的枫叶,彤红夺目,真有“红于二月花”之美。长江、汉江、蛇山、龟山,在深秋的早晚,多是水气燕腾、雾霭迷茫,一片朦胧的景象。可是此时天气格外晴朗,烟霭净收,枫叶、芦桔特别明晰好看。这个“净”字用得极好,把空气的洁净、景物的明丽点染了出来。诗人从汉江望黄鹤楼,这第一印象是极美的,深深诱惑着他的心灵。

俯视汉江,江水澄碧,清澈见底,斑斓的采石历历可见,成群的鱼儿自由自在地在水中石边嬉游。秋冬时节,江水干浅,珍异纷呈,悦人心目。而游鱼悠闲自得的情趣,正吻合他此时归田的情思。陶渊明曾借“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来表现自己对山林生活的向往。他如今目睹神思,更激发归隐之情。作者的审美理想与客体风物完全融为一体,所以他用“可怜”二字来表达他喜爱的深情。

纵目远望,贾客帆船行驶在滔滔的长江尽头,好像飞奔在云天之外。江水浩瀚,奔腾无尽,水天相连,一片茫茫,心随物远,顿生超脱尘世之乐。

抬头仰望,只见蛇山上的黄鹤楼高耸入云,在万里晴空的映照下,宛如仙人楼阁高悬于明镜之中。以“明镜”形容天空晶莹皎洁,实在是高妙。而“仙人楼阁镜中悬”的景象,使人感到奇绝,它在历代无数描写黄鹤楼的诗句中可说是一个独创。唐代崔颢的《黄鹤楼》是夺魁之作,他因此而擅名千古,曾使伟大诗人李白为之倾倒,登临黄鹤楼,居然不敢提笔赞颂:“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崔诗的名句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写出晴朗日子作者站在黄鹤楼上,从高空俯视武汉三镇的明媚春色。而张居正则是从另一个角度写黄鹤楼,他在秋高气爽的月夜,从汉江口仰望黄鹤楼,它显得格外奇丽空灵,相对崔诗的描写有所突破,有所创新。但有同志将“镜”理解为长江水,说:“江面上,风静浪息,水平如镜,黄鹤楼秀美的倒影,就像悬挂在这幻境般的镜面上。”我认为这解释不妥,因为:其一,黄鹤楼离江边较远,不能投影江中,其二,长江水是流动的,水动则不成影,其三,作者是站在汉江口,距长江南岸较远,即使有影,亦难看见。从审美创造心理的过程来看,审美联想、审美类比都必须建立在审美感知的基础上,即所谓随物兴感。而今诗人既不能看到、也根本看不到楼阁倒影江中,以江水喻镜的联想又何能产生?!我们如果把“镜”理解为天空,不仅符合景物的真切,且“悬”字更见其形象、生动、准确。

以上四句写出江际辽阔,环境静谧,意境优美,景物瑰丽,任你俯仰观赏,驻目放眼,都可见到宜人的景色:近视,可见枫林芦桔;远观,可见贾客帆樯;俯览,可见锦石游鳞;仰望,可见仙人楼阁。这些画图各有姿色,它们独立可自成条幅,而互相联结,又构成和谐一体的长卷。作者真好像是一个高明的画家,从不同角度和距离,把所见的最美秋景尽抹在咫尺画幅之中。

诗人不仅善于作现实主义的描绘,勾勒点染,把黄昏、月下所见融于一图;且善于驰骋浪漫主义遐想,飞越神思,纵恣笔墨,构想仙阙银河的景象:“九秋槎影横清汉”。槎,指浮槎。据张华《博物志》载:“旧说天河与海通连。有海边居民,见年年八月,海上有浮槎去来,不失期。”又据民间传说,汉张骞奉使西域,寻找河源,曾乘槎到了天河。而句中用一个“横”字,形容浮槎停泊之状,极写天庭的静谧,仙境的美好,正是他极力摆脱官场纷争、求得心境平静的表现。当诗人神游天国之时,忽听到宛转的笛声传出《梅花落》的曲调,回荡在夜空,而又飘飞到远方。此句(“一笛梅花落远天”)是从李白“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句化用而来。夜静闻笛,本使人飘然意远,而“落远天”三字更把人带进一个无阻无隔、悠悠无极的国度。笛声传来,增加了江月的美色,浓化了神远的意境,强化了人对自然的美感,坚定了诗人归田的信念。

面对这美好的江月,作者感慨万端,幽情倍增:“无限沧洲渔父意,夜深高咏独鸣舷。”沧洲,滨水的地方,为隐者所居。渔父,指隐遁之士。屈原作《渔父》篇,写的是渔父与作者的问答,屈原表明自己“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宁可葬身鱼腹,也不愿同流合污的高尚志节。而渔父则劝其隐退自全。最后他“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言。”沧浪,是汉水的支流,在今湖北省境内。作者身在汉水上,面对无限沧洲,自然会想起渔父的沧浪歌,因为它正道出了自己的理想情趣和顺应客观现实的人生哲理。所以他情不自禁地高吟起《沧浪歌》,同时用手叩船边打拍子,使吟咏更富节奏美。“夜深高咏”,写出他深夜沉醉在美好江月之中的自得而又极不宁静的心情。作者借《渔父》的典故来表现他归田情趣,曲折幽微,颇有韵味。诗歌至此才点明主旨,揭示出诗人为什么那样喜爱自然山水的心底秘密。

全诗有以下一些艺术特色:

借景抒情。前六句句句是写景,又句句含情。有的明显地表现了他的喜色,又如“可怜”字眼;而大多表现得含蓄,遇过辽阔飘逸的意境、清晰明丽的景物,暗喻他恬静、淡泊、超脱尘世的情趣;还有间接描写,在赞颂大自然美中,侧面表现他对黑暗现实的憎恶。他的感情或在景中,或在景外;或明朗,或隐曲,我们只能意会,却难明言。恩格斯曾说:“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景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不应当特别把它指点出来。”(《致敏·考茨基的信》1885年11月26日于伦敦)由于这首诗寄意深微,故读来如饮醇醪,韵味甚浓。

以动托静。诗人所写景物有静有动,始写枫霜、芦桔、锦石、楼阁等静物,间绘游鳞、帆樯的动姿;继写银河的静谧,随后又飘动悦耳的笛声和舷鸣。这种动静相间的手法,使诗情起伏,画意波澜,既具有诗歌艺术的多层次美,又具有诗情画意音乐三位一体的综合美。但细细品味,作者写动与声全是为了烘托环境的静寂,因为只有在辽阔平静的江面上才能看出远处的船动,在清澈的水里才能见到鱼游,也只有在万籁俱寂之时才会听到悠扬的笛声和清晰的叩船声。这种以动托静、以声显寂的手法前人已用过,如陶渊明的“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归园田居五首》其一),通过狗吠、鸡鸣把田园意境渲染得十分静谧。又如王籍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入若耶溪》),蝉噪鸟鸣,更烘托出山林的幽静。由于诗人借鉴这一表现手法,使诗歌意境变得更为恬静超逸。

虚实并举。这首诗可说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作品,既有眼前实景的描绘,又有虚幻的神奇般遐想,作者从地上写到天上,从长江写到银河,从商船写到浮槎。长江与银河似乎相通,人间与天上好像呼应,从而构成一个广阔无垠、缥缈悠远的世界,使人感到一种空灵剔透之美,从而更增诗歌的艺术魅力。

层次分明。诗歌叙写极有层次,从写景来说,从近景至远景,从人间至天国;从时间说,从傍晚至黑夜,再至深夜,随着时间的推移,作者的感受从视觉转到听觉;从抒情说,诗人的感情从浓到烈,到完全沉醉于江山怀抱之中。全诗情景层层展现,步步深入,既撒得开,又收得拢。诗人汇眼界、耳闻、神思、心感于一炉,把江间景色和个人心境写得空灵飘逸,恬静清新,真有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选自《名作欣赏》1986年第6期:空灵绮丽 韵味悠深——析张居正《泊汉江望黄鹤楼》)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