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给你的礼物

01

沙千鸟被妈妈握住小手,她吸了吸快要流出来的鼻涕,望着眼前这座破旧的四合院发呆。

“妈妈,爸爸真的住在这里吗?”沙千鸟指着挂着蜘蛛网的大门框,怀疑似的问。

妈妈微微蹙眉,说:“以前是住在这里。”

说着,她牵着沙千鸟的手,朝门里迈开了步子。

这是一间不大的四合院,院里歪歪扭扭地倒着一些石磨、扫帚,还有耕地的锄头。残破的窗棂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妈妈用手指擦过去,沙千鸟哆嗦着“咦”了一声,童言无忌道:“好脏啊。”

妈妈带着沙千鸟进屋,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遗憾地说:“千鸟,爸爸应该搬走了。”

“那爸爸为什么要搬走?”沙千鸟抬起小脑袋,眼睛里满是疑问。

那个时候,还在念幼儿园的五岁的沙千鸟对于“爸爸”这个概念一直是模糊的。她只知道平时放学后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抱,抱起来的时候还用下巴上的胡子扎一扎他们的脸蛋。

沙千鸟特别羡慕,所以经常跟妈妈提起这些事情。

然后,妈妈就带她来找爸爸了。

沙千鸟永远不知道,妈妈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敢来到这个令她满身伤痕的地方,来见这个令她满身伤痕的人。

她也不会知道,自己冥冥中给了妈妈很大的勇气。因为在妈妈的心里,一直没有将曾经的那个男人忘掉。

虽然最后她并没有找到爸爸。

在回青县的大巴上,沙千鸟窝在妈妈的怀里,看着窗外绵延的山林,问道:“妈妈,爸爸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妈妈摸着沙千鸟的小脑袋,说:“妈妈生你的时候,需要很多很多的钱,爸爸就出去挣钱去了,等他挣到钱的时候,就会回来了。”

“那爸爸什么时候把钱挣到啊?”沙千鸟的语气里有些小埋怨。

班上调皮的男生都笑话她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沙千鸟一生气就会跟他们打架,把他们的脸上挠出好多道血印,然后自己会被老师体罚。

妈妈将头抵在沙千鸟的脑袋上,说:“快了。”

沙千鸟年纪小,听不出来妈妈话语里沉甸甸的悲伤,以为爸爸很快就会回来了。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沙千鸟那颗盼着爸爸回来的心渐渐地冷了下去,她也再不会问妈妈,爸爸是怎么离开我们的?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左邻右舍住着一群长舌妇,老是会在背后偷偷地说妈妈和爸爸的坏话,沙千鸟听着心里特别不爽。

于是,放学后,她很晚才会回家。

小小的月光照着小小的沙千鸟,走在只有昏黄灯光的小巷子里,沙千鸟内心揣着那个年纪不该有的落寞。

巷子深处拴着一条狗,看见沙千鸟过去了,就“汪”地叫一声。

沙千鸟站在原地,比那只狗更凶狠地“汪”了一声,那条狗哀怨地哼着,后退着躲到了一边儿去。

莫名其妙地,沙千鸟的心里出现一种快感。于是,越到后来,沙千鸟就越想战无不胜,无论对方是一条狗,还是一个人。

转个弯到巷口的时候,里面传来了一阵叫骂声,沙千鸟赶紧拽着书包带子往家跑去。她看见在路灯下,抹着紫红色口红的房东大婶正把妈妈的行李往外面扔,一边扔还一边骂:“你这小狐狸精,给我滚!我的房子不租给你了!给我滚!”

妈妈站在院子里,被房东大婶扔出来的物件砸在身上,一动也不动。

沙千鸟气极了,竟然有这样的泼妇欺负她的妈妈,简直不可饶恕!

沙千鸟像是一只红了眼的小狮子,哇呀呀地叫着扑上去,抓着房东大婶的手就咬,痛得房东大婶“哎哟哎哟”地叫,甩都甩不开。

妈妈见状,连忙上去把沙千鸟抱了下来。房东大婶撩开袖子一看,立即叫嚷了起来:“哎哟,小狐狸精养了条咬人狗啊,咬死人啦!”

“嘴巴放干净点!”涉及沙千鸟,妈妈明显就生气了,“你们家老王来给我换个灯泡你就受不了啦?那他跟隔壁巷子的李大姐暗中往来,你是不是都要气升天了?”

“你!你胡说什么呢?”房东大婶脸色气得青一阵白一阵,就跟唱大戏似的。

妈妈弯腰拾行李,一边捡一边跟沙千鸟说:“快把东西收起来,我们搬家。”

沙千鸟听话地收着东西,唇枪舌战中,房东大婶还是敌不过曾经是学校辩论组主力军的妈妈,灰溜溜地跑回家找她老公算账去了。

收拾完行礼,沙千鸟和妈妈拖着两个大箱子走在孤零零的街上。满天的星星像一只只小精灵一样,默默无言地陪着她们。

“妈妈,接下来我们去哪儿?”沙千鸟问。

“去济南。”妈妈说。

济南是妈妈的老家,她当年在石家庄念书,认识了老家在青县的爸爸。为了和爸爸在一起,妈妈跟家里人断了一切联系。

但是现在妈妈还不敢回去找她的爸爸妈妈。不过,能离开青县去济南,是沙千鸟最开心的事情。

因为,她太讨厌青县了。

济南比青县大,街头的橱窗里有好多好看的衣服和洋娃娃。而且,沙千鸟现在的学校也比青县的学校要大。

沙千鸟站在讲台上,听外面的风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我叫沙千鸟,来自河北青县,爸爸在石家庄工作,妈妈是山东人,家就在济南。”沙千鸟这样介绍自己。她不想听见课后有小朋友过来问:“哎,你跟谁生活在一起呢?你爸爸和妈妈是什么样子的人呢?”

但是沙千鸟想错了,这里的孩子,没有一个会主动找她聊天。

“青县那是什么地方?好像是一个小山村吧?”

“啊?小山村里来的啊?难怪普通话这么不标准。哈哈哈,原来是个土包子。”

沙千鸟掏出一张卫生纸,撕成条,揉成两个小团,堵在耳朵里。

她坐在靠窗的最后一个位置上,前面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女孩子,但是偶尔传卷子下来,女生会说:“喏,给你。”

她的右边是一个有点害羞的男生,沙千鸟偶尔无意间瞥过去,会看见他满脸通红,急忙躲闪着望向自己的目光。

02

放学回到家后,妈妈问沙千鸟在新的学校新的班级感觉怎么样。

沙千鸟会说很好。

然后,妈妈将沙千鸟搂进怀里,拿出一张红红的存折,说:“千鸟,妈妈要在这里开一家小酒吧,等爸爸回来。所以这一次,我们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一起勇敢地面对,知道吗?”

沙千鸟没有将妈妈的话放在心上,她满脑子都是今天同学们嘲笑她的话语。

她忽然转过身,看着妈妈的眼睛,说:“妈妈,我要学普通话,我要学钢琴,学跳舞,学很多很多的东西。”

妈妈听见沙千鸟奇怪的提议,心里有疑问,但是也没有表现出来,她对沙千鸟的任何一个要求都会尽量满足,从来不问为什么。

因为,她觉得让沙千鸟没了爸爸,就已经是很大的过错了。

妈妈给沙千鸟报了许多的兴趣班,沙千鸟拼命地学,毫不含糊。不仅是兴趣班,沙千鸟在学校的功课也丝毫没有怠慢,第一次模拟考考了全班第二的时候,沙千鸟在讲台上昂首挺胸的,特别神气。老师让同学们给沙千鸟鼓掌,多向她学习。但是只有坐在前面的沉默的女生和坐在她右边的男生下意识地鼓起了掌,然后,带动班上稀稀拉拉的掌声。

当然,这些东西,沙千鸟根本就不会在乎。

放学值日的时候,沙千鸟一组的两个女生、一个男生,根本没事似的离开了,只剩下沙千鸟一个人打扫着教室。

还在收拾着书包的右边的男生,看见了,便主动开口:“那个……沙千鸟同学?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沙千鸟声音冷冷的。

男生似乎是没有听见沙千鸟的拒绝,上了讲台,拿起黑板擦就擦黑板:“你很棒嘛,考试能考那么好。”

沙千鸟没作声,搬动桌椅的时候故意弄得声响很大。

男生像是有自我防御能力一样,面对沙千鸟的冷暴力视而不见:“我叫薛壤,认识一下吧?以后有困难互相帮助。”

沙千鸟还是不作声。

薛壤就笑道:“我就当你默认啦。”

“默认你个大头鬼。”沙千鸟在心里暗暗骂道。

她原以为逃离了青县那群小屁孩儿之后能会好过一点,没想到济南的学生比青县的学生更难缠。

是的,难缠的还在后面呢。

“沙千鸟!”逃了值日的三个同学站在窗户外面喊沙千鸟,然后将一塑料袋的垃圾全部扔进了刚刚打扫完的教室。

扔完了就算了,他们还在那里得意地数落沙千鸟:“考了好成绩就了不起啊?土包子就是土包子!”

“你们别乱说话啊。”薛壤站在讲台上警告着他们。

那三个同学见状,立刻咿咿呀呀地扭了起来:“哎呀,土包子居然还有人维护。土包子,地没扫干净,还不快扫?”

他们不知道,沙千鸟可不是好惹的。

沙千鸟一把将扫帚扔向窗外,砸在了那个男生的脑袋上。然后,她身手敏捷地站上桌子,从窗户上翻出去,一手拎着一个女生,将她们全部推倒在地。之后叉着腰,指着他们的鼻子骂道:“欺负人很好玩是吧?我沙千鸟从小就是打架打大的,我会怕你们?我告诉你们,今天不把你们制造的垃圾全部打扫干净,就别活着走出这个学校!”

沙千鸟气势汹汹的模样吓坏了两个女生,那个男生抬起头,垂死挣扎道:“我要告诉老师你打人!”

“我还要告诉老师你不但不值日还乱扔垃圾呢!我打你是教训你,知不知道?”沙千鸟俨然一派包公脸的架势,怎么,你们三个不打扫卫生还欺负新同学,要恶人先告状是吧?

男生一脸委屈的样子,揉着额头,道:“我没值日乱扔垃圾,你没有证据,但是你打了我,这就是证据!”说着,他指着额头上红红的那一片给沙千鸟看。

沙千鸟指着教室门口的薛壤,头也不偏,说:“要给我扯证据是吧?我这里有人证!还有,要不要我现在叫老师过来,闻一闻你们身上是不是有股垃圾味儿?”

男生无言以对。

“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把教室弄干净!”沙千鸟双手叉腰,活脱脱一个母夜叉。

地上的三个人赶紧爬起来,钻进教室里,乖乖地捡着刚刚扔进来的垃圾。气氛有点诡异,薛壤看着沙千鸟那张涨得通红的脸,抿着嘴忍不住笑。

“好笑吗?”沙千鸟黑着脸问。

“没有。”薛壤摇头否认。

那个时候,在薛壤的眼睛里,沙千鸟就像一头为正义而战的小狮子一样,明明很凶悍,却又异常可爱。

值日风波之后,班上没有人敢再嘲笑沙千鸟,反之,个个都像套近乎一样,恨不得往沙千鸟身上贴。沙千鸟苦于课间被同学们的“热情”纠缠不休,将他们悉数扔给薛壤解决。薛壤也绝对不会让她失望,给她处理得干干净净的。

久而久之,沙千鸟也就习惯了有什么麻烦就找薛壤。

在她童年的记忆里,薛壤就是一个大好人,只是一个大好人而已。

03

时间兜兜转转,看似不缓不慢,实则在掌心里逃离得飞快。

沙千鸟在妈妈的面前绝口不提爸爸的名字,她渐渐长大后也就明白了,小时候所谓的爸爸出去挣钱,不过是妈妈打发自己的一个幌子。

爸爸到底是为了什么抛弃妈妈、抛弃她,沙千鸟不是不知道。

十五岁的沙千鸟,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了济南第一中学。新学期报道的那一天,她穿着白色的衬衫,搭了条天蓝色的短裙。

一脚踏上自行车的时候,裙袂在风中悠悠飞扬,旁边几个调皮的男生吹起了口哨。

“去死!”沙千鸟回头朝他们嚷了一句,然后飞快地骑车走了。

她一点也不像个淑女。

在第一中学,沙千鸟可是人人敬仰的偶像,因为她个性凶悍,所有人都怕她。但是这样一个凶悍的女孩子,却有着一张愈长大愈有气质的脸蛋,精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学习成绩又好,暑假的时候代表济南市参加全国青少年钢琴比赛,妥妥地拿了第一名。

当然,这只是外人眼中的沙千鸟。

沙千鸟在班上并不受欢迎,因为她每次取得好成绩,总会对分数很低的同学嗤之以鼻,骄傲两个字写在她的脸上,放大到了无极限。

没有人跟她主动打招呼,没有人小实验愿意跟她分在一个组。

她是老师最得力的帮手,却是同学眼中最扎眼的敌手。

放学的时候,薛壤和一个女孩子站在车库里等沙千鸟。女孩子沙千鸟认识,小学时候坐前面的那个不爱说话的女生,叫慕九华来着。

因为她不欺负沙千鸟、不嘲笑沙千鸟,所以,沙千鸟并不讨厌她。

“小慕的自行车掉了链子,所以今天和我们一起回去。”薛壤翻身上车,脚下一哧溜,溜出去好远。

沙千鸟追上去,边蹬车边说:“你没和我一个班,一点都不好玩儿。”

“怎么了?跟新同学不合?”薛壤和沙千鸟保持在同一条水平线上,问道。

沙千鸟嘴一横,道:“是我不要跟他们合,那简直就是一群白痴。”

薛壤叹气道:“你呀,有时候别那么尖锐,亲切一点嘛,大家自然就跟你合得来了。”

“我才不要。”沙千鸟固执己见,脚下加快速度,自行车载着她已经离开了好远。

薛壤远远喊道:“千鸟,等等我。”加快速度之前,他还不忘提醒后座上的慕九华小心点。

宽敞的马路边,一边是湖泽,一边是小山丘,山丘边上垂下了许许多多的栾树花,黄莹莹的、粉嫩粉嫩的,还有橙红色的,交织在一起,美不胜收。

沙千鸟刹住车,轻轻仰头,鼻尖触碰到一朵栾花,不禁轻嗅:“好香啊。”

她抬眼间,暖暖的阳光落在眼眸里,她一时间不太适应,举起手来遮在眼前,透过指间望过去,辽阔的碧空一尘不染。

薛壤追了上来,停在沙千鸟旁边,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高高的青空上,掠过一只洁白的飞鸟。

“看到那只鸟儿了没有?”沙千鸟指着刚才飞过的白鸟,问道。

“看到了。”薛壤说。

沙千鸟说:“我要做那青空上的飞鸟,永远高高在上,让所有人都仰望我、欣赏我,我不想跌进泥沼里,永远也不要。”

沙千鸟说那句话的时候,坚定又野蛮,像是帝王看见了心仪的城池一样。

不等薛壤回答,沙千鸟又骑着车,吆喝一声,转弯消失不见。

一朵栾花掉落在慕九华的腿上,她拾起来,放在掌心,喃喃道:“青空上的飞鸟吗?连花儿都会绽放又凋谢,更何况是那么美的飞鸟,越美的东西,越遭人嫉妒啊。”

“小慕,你在说什么?”发愣的薛壤回过神来,问道。

“没什么,走吧。”慕九华将黄色的栾花握在手心,抬头,微微浅笑。

十五岁,多美的年纪。

但是时光不等你美,也不等你感叹岁月流逝、人心变迁。

不知道是从哪儿传来的谣言,学校处处散播着沙千鸟被爸爸抛弃一事,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无尽的嘲弄。

沙千鸟就像一个被脱了衣服的小丑一样,挂在墙上,任由他们耻笑。

传言各有不一,说沙千鸟妈妈未婚先孕被抛弃、说沙千鸟妈妈是被强暴才生下孩子、说沙千鸟妈妈因为和一个穷学生恋爱被父母赶出家门,总之,各有说法,每一个说法都被添油加醋,成为了一个生动的、供人闲谈的故事。

时时嚼舌根、处处嚼舌根。

女洗手间里,隔间中的沙千鸟听着外面两个长舌妇在唠叨空穴来风的事。

“七班的那个优等生嘛,风骚极了,穿个短裙就是为了给男生看的。听说她妈妈当年在念大学的时候跟男生发生关系,被迫打胎啊。”

“是啊是啊,而且她妈妈现在还在济南开了家酒吧,赚了不少钱,听说呀,每天晚上都在接客!”

“啊?接客啊?做那种事情吗?我的天啊。”

沙千鸟双手握拳,在门壁上几乎要抓出一道印子出来。

“可不是,你想啊,你晚上接一个客人就能赚几千块钱,那不发财发死去?”

“呸呸呸,真恶心啊。”

“嘭——”厕所门被猛地踹开,沙千鸟怒气冲冲的,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

听见声响的两个女生齐齐回头,看见沙千鸟暴怒的模样,不禁吓得贴在了一起。

沙千鸟环顾四周,抄起洗手池边的一个小塑料桶,在蓄水池里舀了一桶洗拖把的水,朝两个女生的天灵盖上浇下去。

“好臭好臭,洗洗吧你们!”一桶水倾尽,沙千鸟将塑料桶往旁边一扔,顾不得两个女生站在厕所里哇哇大叫,一溜烟就跑了。

沙千鸟认为,你们是君子,动口;我是女子,我只动手。

下午放学的时候,沙千鸟站在车库里,双手摩挲着短裙,颇不自在地左瞧瞧、右瞧瞧。直到看见薛壤的时候,她像只欢快的鸟儿蹦上去,然后用不可拒绝的口吻喊道:“薛壤!载我回家。”

沙千鸟在厕所泼女生水的事情他知道,后来被打报告让老师打了手心的事情,他也知道。沙千鸟的手心火辣辣地疼,掌握不好自行车的方向,她要面子,薛壤没有拆穿她,听话地把自行车推出来。

沙千鸟坐在后座上,晃动着两条洁白的双腿,手指轻轻地捏住薛壤干净的校服。

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的慕九华,跟往常一样,默默地推出自己的脚踏车,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远处的夕阳把山脚下的房顶镀成了金色,沙千鸟张开双臂,在薛壤的后座上高声欢呼。她那个样子,像极了快要展翅翱翔的飞鸟。

那是2008年的第一个秋天,他们已经相遇九年。

04

九年的时间,在意则长,不在意则短。

薛壤是前者,沙千鸟是后者。

沙千鸟的妈妈不准沙千鸟进入自己家的酒吧,至少,在未满十八岁之前不可以。但是沙千鸟已经进去许多次了,偷偷地,整个酒吧只有调酒师陈哥知道。

“都挺好的,没人砸场子。羽姐大学的时候在酒吧驻场,跟那里的老板是好朋友,所以学了不少经验,而且另外几个股东都是羽姐的好朋友,有他们罩着,这里没人敢欺负羽姐。”陈哥一边调着“粉红佳人”鸡尾酒,一边跟沙千鸟说。

沙千鸟眼睛不眨地看着陈哥调酒的细节,一边应和着陈哥的话:“那就好,要是有什么人敢欺负我妈,你一定要告诉我。”

陈哥看了看面前这个不过十六岁的小丫头,笑道:“你这小丫头这么保护妈妈,羽姐当年生下你果然是个很明智的决定。”

一句话刚说完,陈哥就意识到了些什么,有点僵硬地转移话题:“怎么样?看清楚这杯酒怎么调了吗?”

“陈哥。”沙千鸟微笑着,眉眼间有些凛冽的锐光,“你知道我妈妈跟那位的事情是吗?”

沙千鸟用“那位”来称呼自己的爸爸,不是不再期盼着些什么,是不敢再期盼着些什么。

陈哥倒也是见识的人多,没有因为沙千鸟的敏锐乱了方寸:“你爸爸当时跟你妈妈擦肩而过,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处也找不到人了。”

“怎么擦肩而过?”沙千鸟微微皱眉,想要知道细节。

陈哥叹了口气,道:“因为怀上了你,你爸爸需要到处去演出赚钱养你,后来有一次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我们都去青县他老家看过,老家也没了人。反正说法各有不一,谁知道呢?”

沙千鸟注视着陈哥的表情,戏入骨髓,演得逼真彻底。

她没有拆穿陈哥的话,她知道,妈妈一直瞒着自己,还不惜费尽心思地让别人瞒着自己,总有她的理由。沙千鸟是足够骄傲自大,但她也异常聪明。

“我劝你还是躲一下。”陈哥的目光投向沙千鸟身后不远处,那儿走来一个干练的女人,身影在五彩却昏暗的光线里越来越清晰。

沙千鸟从凳子上跳下去,弓着腰躲到吧台后面,然后回头朝陈哥挥了挥手,从后门爬了出去。

这个潜逃技术她练了很久,屡试不爽。

从酒吧出来之后,沙千鸟一个人游荡在街上。旁边有汽车疾驰而过,偶尔从对面走来一群说说笑笑的人,路口处还有推着烤车的小贩卖着柴火玉米。

济南的夜晚,很热闹。

但是,那样的热闹,却是不属于自己的。沙千鸟仰着头,满天的星辰落在眸子里,从闪亮变得模糊。

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人潮,而沙千鸟在这人潮里,只是一只渺小的、无处可逃的蜉蝣。

沙千鸟站在马路边上,等着人行道上的绿灯亮起来。

忽然,脸颊上传来热乎乎的感觉,沙千鸟脖子一缩,下意识地转过头去,薛壤手里拿着一根柴火玉米,在她面前挥了挥:“饿吗?”

沙千鸟的眼睛还是红红的,方才模模糊糊没肯掉下来的眼泪还未散尽。

她没好气地拍打了一下薛壤举起来的柴火玉米,道:“不吃!”

人行道上的红灯变绿,沙千鸟迈开了步子走过去,薛壤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没说一句话。

被别人看见了自己噙泪的眼睛,一定很丢脸。沙千鸟从小就是这样一个人,要强地活着,宁愿不要朋友,伤害很多很多的人,也不希望被别人看穿自己心里那唯一的软弱。

“千鸟,你别走太快了。”薛壤小跑着,追上步子迈得很大的沙千鸟。

沙千鸟怒而转身,喊道:“能不能别跟着我?”

“我看你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就给你买了你平时喜欢吃的玉米。”薛壤举着手中用白色塑料袋包起来的玉米,给沙千鸟看。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心情不好了就戳瞎哪只眼睛,别来烦我!”沙千鸟双手叉在腰上,瞪着薛壤。

薛壤倒是很诚实:“两只眼睛啊。”

然后,他笑眯眯地看着发火的沙千鸟,微微偏着脑袋。

沙千鸟不想跟薛壤再理论下去,薛壤总是笑眯眯的,就算生气起来都很温柔,她没有薛壤那么好的耐力。

“别跟着我!”沙千鸟末了又抛下一句话给薛壤,然后转身离开。

薛壤看着手里的柴火玉米,已经快要凉掉了。他撕开包装袋,自己吃了起来,脚下似是没听见沙千鸟方才说的话一样,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耸立的高楼下,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走着。少女偶尔回头看看少年,少年便站在原地不动,待少女又转身行走的时候,少年又漫不经心地跟上去。

一前一后,说着再也不许跟着,却在冥冥之中,跟了将近十年。

沙千鸟对薛壤的不满,来得快,去得快,忘得也快。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沙千鸟和慕九华被薛壤拽到了海边,被逼在沙滩上写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起念大学一起结婚”的幼稚誓言。

当时的沙千鸟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地往那个幼稚誓言的方向努力了。

她一点都不想承认,自己居然会相信这种低幼的东西。

高三的第一次月考,沙千鸟轻而易举地拿了个年级第一。

中午,大家都去吃饭了,沙千鸟扬着成绩单想去隔壁班找薛壤。她要告诉薛壤:赶紧追着姐的成绩来吧,不然到时候我上了一所好的大学,你却可怜巴巴地复读,岂不是自己违反了当年的誓言?

想到这里的时候,沙千鸟突然摇了摇头,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在意这件事情了?什么誓言不誓言的,那分明是小孩子玩过家家,一会儿要是告诉薛壤了,薛壤一定会笑盈盈地说:“千鸟居然还记得?真的是太好了。”

那还不得美死他?

想到这里,好面子的沙千鸟又想折回去,却在抬头往教室里瞅的空当,看到了薛壤在教室里鬼鬼祟祟的动作。

沙千鸟赶紧蹲下身去,小心翼翼趴在窗台上想看薛壤要搞什么鬼。

薛壤左顾右盼,见没有人,垫着脚尖跑到了慕九华的位置上,从校服里面掏出一个粉色的信封,塞进了慕九华的课桌里。

那是情书吗?沙千鸟惊讶地捂住了嘴。

终于,薛壤满意地松了一口气,这才慢悠悠地从教室前门往食堂走去。

沙千鸟在薛壤走后潜进教室里,将薛壤刚刚塞进课桌里的信封翻了出来。粉色的,信封口被贴纸封上了。

沙千鸟将信封拆开,摊平信纸,细声念了起来:“慕九华同学,很冒昧地给你寄这封信,你每次手撑着脸颊望着窗外的温柔的模样,都深深地打动着我的心……”

沙千鸟心里奇怪,薛壤写情书的能力不会这么低吧?他喜欢慕九华?可是他们俩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了,为什么现在才写?

莫名地,沙千鸟的心里除了猜测之外,还隐隐有点不爽。

沙千鸟将这封情书揣进自己的兜里,然后回到教室,想撕了吧,却又犹豫了。最后,她将情书塞进自己书包最底下的那一层,压得严严实实的。

下午放学的时候,薛壤一如既往在车棚里等着沙千鸟和慕九华。沙千鸟到达车棚的时候,神秘地对慕九华说:“小慕,我有点私事想跟薛壤说说,你能不能先走?”

慕九华看了一眼薛壤,然后点点头,推上自行车独自离开了。

薛壤望着沙千鸟,问道:“怎么了?”

沙千鸟将目光从慕九华身上移回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薛壤:“你觉得小慕这个人怎么样?”

“很好啊。”薛壤有些不明白沙千鸟的用意。

“哪些地方很好?”沙千鸟急不可耐地问。

薛壤想了想,掰出手指头细数:“虽然小慕不爱说话,但是她性格很平易近人,而且会做饭、做衣服,喜欢看书。她妈妈身体不好,从小就是她一个人在打理家里的事情。总之呢,外表虽然只有十七岁,但是心里应该有二十七岁那么成熟了吧?”

“你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吗?你不觉得她太闷了吗?”沙千鸟疑惑地问道。

薛壤微微皱眉,说:“不会啊,她只是没有你开朗吧?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挺好的。”

沙千鸟托着下巴,不死心地问:“那你觉得小慕这个样子好看吗?手托着下巴,这样。”说着,沙千鸟按照情书里写的动作示范给薛壤看。

因为没有窗户也没有课桌,沙千鸟的动作显得很滑稽。薛壤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千鸟,小慕才没有你这么搞笑,人家那样明明很美的。”

沙千鸟脸一黑,立马不高兴起来。

见沙千鸟变了脸色,薛壤也立马收敛了笑容。

沙千鸟转身将自己的自行车推出来,路过薛壤身边的时候,还故意撞了一下薛壤。薛壤的小腹受袭,疼得低哼了一声。

“找你的小慕去吧!”沙千鸟远远地对薛壤怨怼了一句,然后,骑上车一溜烟儿地跑了。

薛壤捂着小腹蹲下身去。他不知道沙千鸟为何这么反常,为何突然问慕九华的这么多事情,为何又突然生气?难不成……

“唰——”薛壤的脸上染上了一抹红晕,他直直地望着沙千鸟远去的方向,一时回不过神。

难道她对自己有好感?

薛壤低下头,脸红得像个柿子一样。

半晌后,薛壤才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将自行车从车棚里推出来,向着沙千鸟远去的方向骑去。

沙千鸟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时候,在薛壤的心里,世间万千,一切皆不如她。

夕阳镀身,有展翅的白鸟划过天际。

05

那天的小插曲被沙千鸟当成是丢脸事件,不准薛壤再次提起,而沙千鸟大概也不知道,那封一直藏在自己书包底下的情书,其实是薛壤代别人寄给慕九华的。

四月的时候,沙千鸟因成绩优异、才艺和身形各方面都比较出色,被保送进山东艺术学院。

薛壤为了给她选礼物庆祝,和慕九华逛了三个小时的礼品店。

“千鸟她不喜欢这些东西。”慕九华看着为了挑选礼物而绞尽脑汁的薛壤,终于开口说话。

薛壤的手游走在礼品架上,问道:“你们女孩子不都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吗?”

“那是一般的女孩子,沙千鸟又不是一般人。这些看起来只能当成摆设的小玩意儿,她不会喜欢。”慕九华双手揣在校服的衣兜里,走出礼品店,抬头望着城市一角的天空。

薛壤跟着她走出去,慕九华开始往家走去,薛壤不紧不慢地跟着,脑海里还在思索该送什么东西给沙千鸟。

路过一间商店橱窗的时候,慕九华忽然停住了步子。她微微侧头,橱窗里的人像模特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别致的项链。

这条项链的名字,叫“青空之鸟”。

青空之鸟,青空上的飞鸟,羽翼丰腴洁白,不与泥泞世俗为伍,高贵如王的飞鸟,赠予高贵如王的你。

慕九华指着那条项链,看向薛壤。薛壤望着项链下的价格,陷入沉思。

那条项链是很适合沙千鸟没错,银色细链条下面是一颗小小的坦桑石,雕刻成飞鸟形状,与“青空”之名相呼应。

但是四位数的价格对一个学生来说,实在有些费力。

慕九华知道薛壤的心思,默不作声地离开。当天晚上,她给薛壤打电话,说她一个亲戚的小孩子需要找家教,问薛壤愿不愿意去。

薛壤自然是愿意的。

于是,连续两个月,薛壤每个周末都会去给小孩子做家教。沙千鸟偶尔约他一起出去玩,他都婉拒了。

五月底的一个黄昏,沙千鸟把薛壤拦在车棚里面,逼问他最近的行踪。

薛壤看向慕九华,想求救。

“别看别人!”沙千鸟怒视着薛壤,道,“你居然敢连续那么多次拒绝我,说吧,最近干什么去了?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能升入山艺吗?”

“就算不能,我也会留在济南念大学的呀。”薛壤笑着看着沙千鸟气鼓鼓的样子。

沙千鸟的拳头在空中一挥,道:“呸!明明说好的,要念同一所大学!”

薛壤先是不解,随后恍悟:“千鸟,你……”

“还有小慕!”沙千鸟赶紧掉转话头,转身指着慕九华,故意打断薛壤的话,“我们三个说好要一起念大学的,现在都快高考了,你们两个每到周末就消失。”

“薛壤的表弟刚念高一,成绩不太稳定,他每个周末要去帮他表弟补课。”慕九华站在一旁,无比自然地出声帮忙。

薛壤会意,连忙点头道:“是的,我帮他的话,对自己的学习也有点用,不是要高考了吗?一起进步嘛。”

“当真?”沙千鸟狐疑地看着薛壤,又看看慕九华。

“当真当真。”慕九华走过来,浅笑道,“千鸟,你放心等结果就好了,我们一定会在一起念大学的。”

薛壤看着沙千鸟嘟囔着嘴的模样,忍不住动容,眉心一暖,问:“千鸟,你这么关心我们能不能念同一所大学,还是第一次呢。你放心,以后我们都会一直在一起的。”

“谁关心了?”沙千鸟微微蹙眉,转身推出自行车,说,“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只是觉得作为我沙千鸟的好朋友,你们要是考不上好的学校会丢我的脸。”

说着,沙千鸟将自行车推出车棚,头也不回道:“各科目的重点我帮你们画好了,下周送到你们手里。”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像只高高昂头的金丝雀,不容置疑。

望着沙千鸟远去的背影,薛壤的脸上浮出宠溺的微笑:“总是这么要强,明明就很关心大家的。”

慕九华抬起眼,目光落在薛壤的脸上。

那只有看向沙千鸟时才会出现的笑容,她这样看了整整十二年。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

慕九华一笑,令人捉摸不透。

“走吧。”她说。

高考后的那一天,薛壤飞快地跑到之前看到的那个橱窗里,用自己赚来的钱,把那条“青空之鸟”项链买了回来。

但是,他迟疑了整整三天,都不知道怎么把项链送给沙千鸟。

薛壤约出慕九华,告诉她,这样送给沙千鸟,总感觉像是表白一样。

慕九华问:“你喜欢她吗?”

直白的问话让薛壤有点猝不及防,他愣了好久,脸上渐渐烧起了一团红晕。

“我不知道。”薛壤轻声道。

有时候,不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一个人,是不知道对方是否喜欢自己。患得患失,会让人没有一点点勇气。

慕九华手撑在芙蓉桥的栏杆上,无情地拆穿薛壤:“平时机智体贴、做事有分寸的薛大少爷,在沙千鸟面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变成什么了?”薛壤忙问。

慕九华想了想,说:“扭扭捏捏,不够果断。”说着,她又轻轻叹了口气:“很像恋爱中的人。”

恋爱中的人?

薛壤回想起从遇见沙千鸟到现在,自己从未在心里掂量过是否喜欢她,只是想要陪在她身边,单纯地陪伴着而已。

“一件礼物而已,实在不行,我可以帮你送。”慕九华看薛壤十分为难的样子,提议道。

薛壤从口袋里掏出那条项链,握在手心里看着,良久后,轻声说:“还是我自己去吧。”

他记起沙千鸟曾说过,要做那青空上的飞鸟,永远高高在上,要别人欣赏她、仰望她,绝对不会跌进泥沼里面,绝对。

在这个世界上,别人可以不以她为王,但是薛壤不可以不以她为王。

因为,所有的意想不到,都已经变成了心甘情愿;所有的惊喜和付出,他都想要亲力亲为。

芙蓉桥不远处的道路上,沙千鸟静静地看着薛壤和慕九华良久,然后,踩着脚下的双翘滑板,一声不吭地离开。

人潮里,两条不同的平行线,拉开了一条距离。

夏季的七月,薛壤收到了山艺的录取通知书,慕九华也收到了。

薛壤拿着录取通知书,怀揣着“青空之鸟”项链,在沙千鸟家的门口徘徊了好半天,然后决定去敲门。

手刚举到半空,沙千鸟家的门就被打开了。

沙千鸟裹着浴帽,嘴里还塞着一根牙刷。薛壤呆立片刻,问:“你才起来啊?”

“有事儿说事儿!”沙千鸟的态度并不怎么好,含糊不清地抛出这样一句话。

薛壤习惯了她的阴晴不定,便道:“我考上山艺了。”

说着,他将录取通知书举到了沙千鸟面前。

“哦。”沙千鸟反应平淡。

薛壤又说:“小慕也考上了。”

“嗯。”沙千鸟单手撑着门框,一副高傲的姿态站着,不屑地看着薛壤。

薛壤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手心里握着的项链盒,已经渗出了汗水。

“手里拿的是什么?”沙千鸟的目光懒懒地瞥到薛壤的手里。

“给你的礼物。”薛壤递出盒子,又解释道,“虽然有点迟,是庆祝你被保送进山艺的礼物,我和小慕一起挑选的。”

沙千鸟幽幽道:“最近跟她走得有点近啊。”

薛壤脸上一懵,不明白沙千鸟话里的含义。

沙千鸟也没有再跟他多说,直接从他手里拿过盒子,淡淡道:“谢了。”然后,她“砰”的一声关上门,随手就将装着项链的盒子扔进了垃圾筒里。

薛壤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耸耸肩,不明就里地离去。

多年来,他们都习惯了彼此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语,所以,以为做什么都不用小心翼翼,因为根本不会伤及对方。

那种“自以为”的想法,就像沙千鸟自以为自己一直就不喜欢薛壤一样。

陪伴一生的那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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