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冬天的故事》在莎士比亚的传奇剧中,受人注意的程度仅次于《暴风雨》。《冬天的故事》具有和其他传奇剧同样的悲欢离合、天神干预、巧合偶然等因素,更因其中极富田园色彩的浪漫爱情故事而使它在莎士比亚的时代就很受欢迎。在《冬天的故事》上演一两年前,当时已颇有些名气的波蒙和弗莱彻曾合作写了一部题材类似的戏,叫《忠贞的牧羊姑娘》,结果大失所望,该戏的上演彻底失败。事后他们总结,失败的原因就在于戏中没有加入当时观众们最为喜爱的内容:扮演林神的化装舞会,喧闹的酒宴场面,欢快的摩里斯舞蹈等,而这些最吸引观众的乡间活动,恰恰在莎士比亚的《冬天的故事》中像展览会似的一应俱全。直到今天,该剧中弗洛里泽和潘狄塔的田园爱情,依然是莎剧中脍炙人口的爱情情节,而剧中的很多台词片段,如对于人工技巧与自然天成的论述,对金子、权力的腐蚀作用的批评,对各种花卉及其联想意义的描述等,今天读来依然使人感叹剧作家的深刻、远见、渊博。

从基本情节与主题来看,《冬天的故事》继承并进一步发展了剧作家在《泰尔亲王佩里克利斯》和《辛白林》中已经开始了的“坚忍不拔”与“宽恕和解”的精神。

作为一部传奇剧,《冬天的故事》自然不免会有一些人物性格不尽合情理的发展和突变、戏剧情节的跌宕起伏、命运的偶然巧合、天神的警示干预等因素;然而,这部戏最吸引人的,是它极具音乐色彩的结构。它的五幕十五场篇幅,几乎可以完美地分为交响曲的四个乐章,剧中人物命运的起落,情节中的戏剧张力,构成了每一乐章中的小主题和小高潮,而且还大致对应着自然界的秋冬春夏四季:


第一乐章:秋 毁灭与分离(第一幕第一景至第三幕第一景)

第二乐章:冬 肃杀;春的信息(第三幕第二景至第三幕第三景)

第三乐章:春 新生命的开始;成熟前的锻炼(第四幕第一景至第四幕第四景)

第四乐章:夏 生命茂盛的颂歌(第五幕第一景至第五幕第三景)


这四个乐章又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前两个乐章中,“死亡”是主题,这一主题带有沉重的悲剧色彩,而后两个乐章中,欢乐的“生命”信息主导着乐曲(剧情)的发展,虽然其中也有一些“不和谐”音符,如波利西尼为拆散一对情人而横加干涉等,但这已无法阻止全曲在洋溢着生命信息的音乐中达到欢乐的高潮。

在《冬天的故事》戏剧“交响乐”的第一乐章中,莎士比亚以两个极具张力的戏剧冲突将音乐情绪一下子推向了悲剧的边缘:第一次出现在第一幕第二景中莱昂提斯对波利西尼和王后的心情突变,第二次出现在第二幕第一景。此时,莱昂提斯对王后的猜忌达到了顶点,决定不顾臣下的反对,将妻子推上审判台。莎士比亚这位戏剧大师,深知反差——突然的情绪或气氛变化——在制造戏剧性场面时的特殊功能,第一幕第二景中莱昂提斯的情绪突变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戏一开场,我们就看见莱昂提斯和波利西尼之间的深厚友谊,而这样的友谊从他们的孩提时代就开始了,不可谓不长久,不可谓不牢固,而大臣卡米洛的话,为两人间的友谊作了最好的表达:“西西里亚国王对波希米亚国王的招待,怎么殷勤都不嫌过分。他们从小就在一起接受教育,两人之间本来就有很深的感情,现在很自然就发展成一片深情。”然而,他们间的友谊毕竟只是童年时代天真无邪的产物,正如波利西尼自己所说,“我们像孪生的羔羊在阳光下嬉耍,/互相咩咩地呼唤。相互间的交往/以天真换天真。我们对恶行劣迹/一无所知,从来想不到还有人会/干尽坏事”。纯洁的“羔羊”形象和“以天真换天真”的关系,清楚地说明他们间的友谊尚未经世面,还没有经受人生种种艰难困苦的考验,因而是不成熟的,并不稳固。这样,用来证明友谊牢固的表白,恰恰把这友谊并不稳固的因素摆在了人们的面前;剧中人物对友谊的自信和自满,正好同观众或读者这样的“局外人”的担心形成了强烈的对照,更同随后发生的事情形成强烈反差:自信为牢不可破的友谊竟一下子被忌妒和猜疑摧毁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强烈的反讽。

有一些批评家曾谈到莱昂提斯情绪如此突变没有根据,也不合逻辑,认为这是莎士比亚的败笔。另有一些人则想方设法从莱昂提斯的言行中发掘原因,试图证明他的情绪突变是有凭有据的。其实这两种观点多少都有些不着边际:莱昂提斯是传奇剧中的人物,根据传奇剧的特征,我们很难也不必把分析诸如哈姆莱特或麦克贝斯甚至福斯塔夫这样的人物的方法照搬过来。剧种不同,各自塑造人物的方法也不相同,而传奇剧中人物情绪的这种无法解释的突变,正是这一剧种人物“塑造”的一个特点,需要观众与读者在欣赏时暂时将怀疑搁置一下。何况莎士比亚写莱昂提斯,其重点并不在情绪的突变,而在这一特定情绪——忌妒——若不加控制,会给自己和他人造成如何的伤害这点上。再者,现实社会中的人也并不见得没有类似的情绪突变,因极度的忌妒情绪而做出使自己终身后悔的事也不乏其例。这样看,莎士比亚的人物“塑造”,“不合理”中仍自有其合理之处。

如果说莱昂提斯和波利西尼的友谊破裂只是悲剧的开始,那么,他“力排众议”,认定妻子与后者有越轨行为,准备将其公开审判后处死,同时还命令手下的人将王后生下的女婴抛到荒野上,让其听天由命,这两桩透着死亡气息的事件,使乐曲(剧情)的发展走向悲剧的顶点。然而,即使在这悲剧气氛最为浓厚、似乎一切都走上了绝路而无可挽回的时候,莎士比亚还是悄悄地埋下了日后剧情峰回路转的伏笔:死,这是莱昂提斯对王后和她的婴儿的命令,可是,在处死王后之前他还要听一听阿波罗神的谕示;他也并没有命令人将婴儿就地处死,而是抛置荒野,听天由命。人间的王权在天上的神权(天道?)面前毕竟略逊几分,莱昂提斯可以一时将阿波罗神谕斥为“完全在说谎”,但当他听说儿子抑郁而死,王后悲痛而死,而初生的女儿又被他亲口命令丢在荒野,死活不知时,他并不像《麦克贝斯》中的悲剧主人公那样,即使女巫的预言都应验了,仍然顽强地为自己的命运搏斗下去,而是听从了神谕,从而为改过自新,为大团圆的结局留下了余地。

这条“生命线索”,在乐曲(剧情)的第二章中表现得更为明显。一方面,对王后的审判和海上的风暴,继续着上一乐章开始的“死亡”主题,又传达着肃杀的冬的信息;另一方面,“假如冬天来临,春天还会远吗?”(雪莱《西风颂》诗句)在“死亡”气氛最浓重的冬天,仍留下了一线生机。海上风暴在莎士比亚传奇剧中是常见的,《泰尔亲王佩里克利斯》和《暴风雨》中的海上风暴,风兴浪作,樯倾楫摧,当属莎氏剧作中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场景。与之不同的是,《冬天的故事》中的海上风暴主要反映在岸上的人物的叙述性台词中:“你真该亲眼看看大海的那个翻腾劲儿,那发怒的样子……那些可怜人的哭喊声有多么可怜!一会儿能看见他们,一会儿又看不见了;那船一会儿几乎用桅杆顶着了月亮,一会儿又沉下去,翻起一堆泡沫,就好像一只塞子扔进了一大桶啤酒。……那海浪把它像葡萄干似的一口吞了下去。”这无疑是描绘风暴之狂烈的最生动的片段之一。与海上的死亡相对应,陆地上也发生了前去抛弃婴儿的安提戈努被熊吃掉的死亡事件(这里,莎士比亚的宽恕和解似乎并没有得到印证),而死亡,正是冬天的象征,冬天完成了秋天开始的死亡历程,从第一幕第一景开始的死亡主题,在第三幕第二景和第三景中,通过赫梅昂妮、潘狄塔、船上的乘客以及安提戈努的遭遇走向顶点。

但是,我们应当看到,这一片段所表现的死亡在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船上的乘客与船只一起遇难,是因为这条船上走下了有罪的安提戈努,而安提戈努的死实在是罪有应得,他竟然干下了将初生婴儿抛弃荒野的违逆天道人性的恶事,这些人的死,是确定的,并且多少是应得的;而王后其实并没有死,虽然在她当众昏倒时,莎士比亚出于保留结局的惊喜气氛的考虑,没有用惯常的“戏剧反讽”手段,让观众读者预先知道她其实并没有死;婴儿的获救却是实实在在地当众表演出来的,而且这时风暴已经平息,救人者的善良天性预示了剧情的重大转折,这就是冬天里春的信息,是死亡中生命的种子。这一景,将悲剧性的过去推向顶点,开始了未来的喜剧的进程。

全剧的第四幕,也就是这部“田园交响曲”的第三乐章,是最具有浪漫色彩的优美篇章。在这里,茵绿的牧场,年轻的恋人,缤纷的花朵,热闹的舞会,无不充满着生命的信息,洋溢着春天的气味,与前一部分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弗洛里泽与潘狄塔的爱情主导了这一幕的总体气氛,而这对年轻恋人的爱情和婚姻,不仅本身具有新生活开始、新生命开始的意义,更为他们的父辈似乎已经枯萎的友谊之树重发新枝奠定了基础。由第四幕开始的喜剧进程似乎是对前三幕主题的一种对比和否定:淳朴的乡间生活,以其开朗和率真,批评并否定了充满阴谋奸计的宫廷生活;坚定纯洁的爱情远胜过突如其来的忌妒心理和被它摧毁的并不稳固的(男人间的)友情,即使是那个专说谎话、偷人钱财的奥托里库,他那福斯塔夫式的世事观与幽默感,带给人们的也是欢笑多于憎恨。

当然,戏剧冲突并未到此而止,只不过其性质起了变化。第四幕中,也有愤怒,也有威胁,有时似乎会导致又一出悲剧,就像阳春三月,偶尔也会有风雪飘摇。但是,这样的冲突和突变,有如扑面不寒的杨柳风,充其量不过是一段小小的不和谐的插曲,它无法转变剧情的整个进程;同时,这样的不和谐插曲,给观众和读者带来的,更多的是喜剧性的欢乐,而不是悲剧性的忧虑。

这“不和谐的插曲”,就是波利西尼国王对王子和潘狄塔爱情婚姻的干涉。理解这时的波利西尼,需要再一次暂时将怀疑心理搁置。否则,人们会奇怪,在第一幕中高尚正直的波希米亚王,怎么变得如此狭隘偏执,虽说以门户不当为由反对年轻人之间的恋爱和婚姻的家长在莎士比亚时代的戏剧中并不少见,可像他这样绝情,拒绝承认自己的儿子,并以死来威胁姑娘和其父亲的,倒还不多。从弗洛里泽和潘狄塔的爱情来看,这样的挫折其实正是爱情由天真走向成熟所必需的经历。当波利西尼以真实身份出现在正准备举行订婚礼的恋人面前,愤怒地宣布不承认这桩婚事时,弗洛里泽并没有为这突然的变故所吓倒,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却步,反而明确告诉潘狄塔:


无论是波希米亚,还是那里的

奢华,不论是天上太阳之所见,

大地深处的孕育,还是那大海

深藏在未知的海底的,什么都

不能使我背弃我的爱情。


最后两人在卡米洛的安排下,决计逃离波希米亚。从一定意义上说,这对年轻的恋人在挫折面前表现出的勇气和决心,同戏剧前半部中莱昂提斯和波利西尼当友谊出现波折时的表现形成了鲜明对照:前者的真诚爱情使他们具有了勇气和决心,从而得以战胜一时的挫折,使爱情得以升华;后者一方猜忌和忌妒,另一方消极逃避,使两人间自童年建立起的友谊几乎彻底破裂,以悲剧结束。这样鲜明的对照,传达出的正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年轻一代终究要胜过老一代的乐观、进化的思想。

值得一提的是第四幕第四景这一莎剧中少见的长景(约八百四十行)中,波利西尼突然以真实身份(开始他化装成一年老长者)出现在弗洛里泽和潘狄塔面前的那场戏。剧情在那一点上的突转,不仅具有极强的戏剧性,也具有极强的喜剧性。当弗洛里泽和潘狄塔在大谈爱情和准备订婚时,并未意识到一直在旁听着的人竟是弗洛里泽的父亲——波希米亚的国王。最具有喜剧味道的就是,波利西尼无法忍受儿子背着他自择妻子,想上前责问又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只好拐弯抹角地对他说:“别急,小伙子,等等,你有父亲吗?”可没想到儿子干脆地回答道:“有。可这关他什么事?”波利西尼一再坚持,认为父亲应是儿子婚礼上“坐在上首的佳宾”,并告诉他虽然“我儿子尽可以/自己挑选妻子,为父的欢乐就是/家族的兴旺他完全有理由发表/自己对此事的意见”。可弗洛里泽坚持不能让自己的父亲知道此事,戏剧冲突的张力就这样一步步向高潮、向突然的松弛发展:


弗洛里泽         不,不能让他知道。

老牧羊人 孩子,告诉他。知道了你的选择

     他不会不乐意的。

弗洛里泽         好啦,他不能知道。

     为我们证婚吧。


随着波利西尼按捺不住气愤,露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一句“为你离婚吧,年轻人!”不仅使年轻恋人目瞪口呆,使喜剧达到了高潮,也使一直紧绷着的悬念突然松弛,使观众和读者得到了一次绝妙的心理、情绪享受。

《冬天的故事》的第五幕,也就是这部“田园交响曲”的第四乐章,集中表现了全剧的主题:宽恕与和解。莱昂提斯再次对自己当年的忌妒与罪过表示忏悔,王后宽恕了丈夫。就这样,十六年前破裂的夫妻关系、父女关系、朋友关系,经过当事人在肉体与精神上都经受了时间和生活的考验之后,终于完满地修复了,并将剧情引向团圆欢乐的结局。

这里,众多的团圆和解的欢乐场面,正好象征着大自然中夏天的万物繁茂,欣欣向荣。令人略感遗憾的是,弗洛里泽和潘狄塔这对坚贞恋人的爱情婚姻,在这一幕里已不是剧作家关注的焦点,甚至莱昂提斯与波利西尼这对反目的朋友重修旧好也顾不上了。两人在西西里亚的重逢,一笑尽泯恩仇,儿女的婚姻最终得到了父辈的首肯与祝福,这一切通常很出戏的情节在第五幕第二景中,均通过剧中人物之口一番报告了事。原因之一,是因为还有莱昂提斯与王后的重聚要交代,欢乐一多,便有喧宾夺主之嫌,于是,莎士比亚便将全力用在夫妻重聚这场重头戏上了。这一段情节,一直被认为是莎剧中最富有传奇和浪漫色彩的情节之一:被当做雕像的赫梅昂妮,脸上露出真人般的红润,嘴唇显现着生命的光泽,脉搏“似乎”在跳,“似乎”有轻微的呼吸将面纱轻轻吹动。这一切细节都被描绘得如此生动逼真,真正的赫梅昂妮呼之欲出也就是再自然不过的结局了。观众和读者虽可能已经知道或猜到了真情,却依然忍不住要同剧中人物一起惊诧,一起感叹,一起欢乐。在这朋友重新恢复了友情,恋人进一步发展着爱情,在这父女、夫妻、情侣、朋友的大团圆中,剧情走到了欢乐的顶点,这部交响曲也演到了欢乐的尾声。

至此,剧中的主要人物,连同他们之间的友谊、亲情或爱情,从天真的童年开始,经历了人生的苦难和考验,最终走向和谐、完满和成熟。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莎士比亚的《冬天的故事》,又是一部生命和生活的交响曲,谱写了生命从初生,经历磨难,最终走向成熟的全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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