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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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沿街卖的面茶老人

冲面茶的绝技——要稳、要准、要狠。当然,如果你自认技术很好的话,也可以学阿公或阿伯,把水壶提得很高很高往下冲,不过,要小心别烫着了……

在一次出外景的工作中,遇到一位卖面茶的阿伯。也许因为太久没看见这种生意吧,那种“遇见记忆”的意外惊喜,让我当下就直接跟那位阿伯说,我们想请他当我们节目的男主角。面茶阿伯原本有一点害羞,不过经不起我们的死缠烂打只好答应了。问阿伯住在哪里,阿伯说他不识字,也从来不记地址,他告诉我们他住在“台北市太原路双连市场那边,一个变电所旁边有一条巷子里面……!@#$……”反正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址。

外景当天,地方其实不难找,只是面茶阿伯昨天晚上到凌晨两点多才回来,此刻还睡梦方酣。

阿伯住的老房子让人家印象深刻。这栋老房子里一共住了二十几户人家,都是从外地上来台北讨生活的分租户。当中除了阿伯之外,还有一位八十二岁的阿公也在卖面茶。

“这里房子虽然旧,而且环境也不好,但是大家住久了也有感情,就不会在乎那么多了……”也住在这里的美玉阿姨告诉我们。

美玉阿姨原本在高雄做房屋翻修生意,但是一个女人家在都是男人的商场里做生意着实不容易,而且常常被人家骗,美玉阿姨一气之下干脆收手,把所有东西卖掉,买下一间房子,然后上来台北另谋生路。她看报纸找工作,看到理容院在找人洗毛巾,于是阿姨就去做了。从那时候一个月七千块开始做到现在两万八。

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或者在都市边缘地带生活的更多人,也许都和美玉阿姨一样,各自有着一段充满辛酸和些许传奇意味的故事吧!

说着说着,我们的两个男主角——卖面茶的阿伯和阿公终于起床了。?卖面茶的阿伯和阿公因为都是晚上十一二点才回来休息,所以大都睡到中午才起床,下午一两点再出门做生意。出门之前得先烧一大堆开水,将面茶粉、太白粉、泡饼、糖等所有材料准备好,然后再准备上路。

阿公和阿伯两个人都是宜兰人。阿公最早住在宜兰的山上,六七岁的时候就跟着父母一起在山上做伐木锯木的工作。当时是日据时代,要上学必须走下山,路途非常遥远,而且那个年代家里也无法负担学费,所以阿公和阿伯一样都不识字。二十五岁时阿公搬下山来住在宜兰二城,继续从事伐木的工作,一直到五十五岁那年,木材生意不好做,老板维持不下去为止。失业的阿公于是上来台北跟着阿伯学卖面茶。阿公只跟着阿伯卖了一天,第二天就单枪匹马上街做生意了。一直到现在,算算已经卖了二十多年。

阿公语带感慨地回想以前卖面茶的日子。以前有专门批发面茶的工厂,只要跟它买面茶,老板就会提供推车、水壶跟所有的生财工具,住也住在公司宿舍,只要负担吃饭钱就可以了。当年生意鼎盛的时候,面茶厂有二三十辆的面茶车,大本营就在以前的双连火车站旁边。后来,铁路拆了,吃面茶的人也少了,批发工厂结束营业,原来的一群人退休的退休,改行的改行,现在只剩下阿伯和阿公还在卖。

现在阿公的推车,是当时面茶工厂老板结束生意的时候,他用一千块大洋顶过来的,虽然旧,但是拉起来还是很顺手。不过问题比较大的是冲面茶的茶壶,因为在台北市,补白铁的店实在难找,所以他提回去宜兰补过好几次。

开水开了,阿伯跟阿公准备出去做生意了。他们一出门做生意,就要一直到半夜才回来。除了便当之外,他们还会带上一大包衣服。我们傻傻地问,带这么多衣服做什么?阿伯只是笑着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果然,入夜之后,气温骤降,阿伯一件一件穿,我们是一次一次抖,还不时听见阿伯有点开玩笑地说:“三月初,冷死你们这些少年家,留甘蔗头节多不蚀本……”

回到正题,卖面茶首先要有耐力。阿伯还有阿公每天推着车子到处走到处卖,没有固定的地点。他们常去社子的葫芦墩,西门町、艋舺也都走过。有一次阿伯走到东门迷路了,又搞错方向,糊里糊涂地一路走到三张犁。最后还是问出租车司机才找到回家的路,那天回到家时都已经凌晨三点了。

阿公说,在台北卖面茶的人大部分都是宜兰人,因为宜兰人最能吃苦。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八十二岁的阿公拉起车来还真是健步如飞。

卖面茶靠的是耐力,还有功力。耐力是要走很远的路,功力则是冲泡面茶的技巧。当初看到阿伯的时候,就对他那一手冲面茶的功夫感到瞠目结舌。阿伯自己也很自豪地说,冲面茶就是要稳、要准、要狠。“稳”指的是水壶要提稳,一定要倒到茶碗里面,而且不能烫到手。?“狠”就是要将开水狠狠地冲下去,这样面茶才会起泡、才会香。阿伯说得头头是道,当我们拍摄的时候,阿伯十分臭屁地将水壶提得老高,不小心冲到手,还硬撑出一脸得意的笑,倒是把路边买面茶的小姐吓了一大跳。

除了面茶粉之外,行家都会配着面茶吃泡饼。?这种太白粉泡饼,有人叫它膨饼,也有人叫它酥饼,名称不一而足。泡饼加上牛奶冲开之后,饼被泡到半软半酥时口感最佳,而且太白粉还具备清心退火的绝佳功效。?不过太白粉的选料和冲泡技术又是一门学问。?“很多人吃过我的泡饼之后,回家自己如法炮制。可是我跟你讲,吃起来绝对不一样!”阿伯臭屁地说。

“重要的是太白粉,日本太白粉比较好。好一点的泡起来比较容易化开;差一点的泡起来就比较化不开,不太会凝固,泡起来比较烂。”经不起我们的苦苦纠缠,阿伯还是跟我们透露了他做泡饼的独门绝学。除了要用好一点的太白粉之外,冲的水一定要很滚才可以。当然,如果你自认技术很好的话,也可以学阿公或阿伯,把水壶提得很高很高往下冲,不过,要小心别烫着了……

阿伯卖面茶已经三十多年了,早已练就一身好手艺,冲面茶粉的手势以及拌太白粉的技巧都是他引以为傲的绝活。做生意的时候经常有人把他的摊子当做难得一见的表演,甚至拿着相机猛按快门。

傍晚,阿伯把自己带来的便当温热一下,就在路边解决晚饭。而阿公因为年纪大了比较容易累吧,会提早回家吃晚饭,有时候吃过饭晚上会再出门做生意。

阿公说,八十二岁了,真的是老了!有时候比较容易累,特别在寒冷的冬天,备感吃力。而且最近常常想家,想家里的老牵手和小孙子。有时候做个两三天,就回去宜兰住个四五天再回来做生意。阿公说,其实并不是不卖面茶日子就不能过,只是闲不下来而已。不过,既然时候到了,干脆退休回乡下享享清福吧!

我们跟阿公商量,退休之后,那只水壶可不可以卖给我们当古董?阿公开心地说:“已经太晚了,因为已经被别人订走了,而且连车子都一起订了。对方开价一万多块,是当初买来的好几倍!”

“而且,买去的人不是要当古董,而是要继续卖面茶呢!”这似乎是阿公最开心的部分。

听见阿公这么说,我们心里似乎感到安慰了一些。至少,在未来的几年,在这个城市最深的夜里,我们仍然能听见那熟悉而温暖的呼唤。

呼唤记忆的米香老人

爆米香对很多人来说不仅是一种食品,也是一种记忆。甜甜的,松松软软的,每一个细节都是膨胀过的。

今天是一九九六年的倒数第四天。今天社子没有淹水,天晴地干,连人看起来似乎都特别神清气爽。

大清早,住在北投的“胖胖婴食品有限公司”董事长方先生正在准备材料还有工具,准备赶赴葫芦墩市场的早场。

台湾的传统市场随着生活方式的改变,像电影院一样可以分成好多个场次。像特早场是专卖给早起运动者或者已经运动回来的阿公阿嬷。当然,除此之外还有早场、午场,以及黄昏市场。

方先生做的是爆米香的生意,如果没有方董事长大大爆它一声,葫芦墩市场今天的早场根本不算正式开始。方先生二十多年的生意做下来,几乎天天都要爆也要弹,早就有了固定的炮阵地。礼拜三在士林中正路,礼拜五在大东路,大礼拜在淡水,今天是农历十七,刚好轮到葫芦墩市场。不过民主时代先到先赢,七点半要是没赶到市场,车子就进不去了,占不到位置,当然就甭弹了。

于是,方先生方太太上路了,就像二十多年来的每一天,他们准备开炮去了。

原本爆米香的生意只有方先生一个人在做,方太太只是帮忙卖。十几年前有一天,方先生感冒人不舒服,那个时候爆米香还是得用人力搅拌,方先生一边搅拌一边发抖,方太太就说让她来做吧,方先生想说她一定不会,结果方太太一试,她也会。原来方太太“看都看到会”了!

爆米香对现在许多人来说不仅是一种食品,更重要的是一种记忆。看到米香我就会想起小学时代过儿童节,镇公所送的礼物就是米香一包,用红色的纸印着“儿童节快乐”。我往往舍不得吃,拿回家去和还没有上学的弟弟妹妹共享。也想起以前爆米香的摊子来到村子里时,排在火炉前面那一列装着米的各色奶粉罐、菠萝罐。如果有谁家的米罐旁边还摆上一小碗花生,一定有人又羡慕又嫉妒地说:“哎哟!有钱人喔!”有钱在那个时候,好像是一种罪恶。

而且,我一直觉得米香吃起来的感觉也像记忆,甜甜的,松松软软的,每一个细节都是膨胀过的。是米,可是却填不饱肚皮;像记忆,虽然的确曾经发生,但再也无法实实在在地重新接触一次。

“很多天前就想买了,可是都等不到他来……记得以前一听见爆米香的把奶粉罐拿出来锵锵锵……大家就会把米啦花生啦香菜啦拿出去。以前米和花生都是自己准备的,他帮我们爆,现在都是做好的,不必那么麻烦,方便多了……”一位来方先生摊子买米香的中年男人兴奋地回忆。看来,说米香代表一种记忆的,绝对不只是我而已。

记忆毕竟是记忆,火炉现在已经改成瓦斯炉,不过这门炮的造型倒依旧没变,连操炮的方式也一样。方先生回忆,生意最好的时候,一天要爆一百多爆。“以前啦,我曾经爆米香爆到凌晨四点,客人还一直拿米来,我就跟他们拜托说不要,人又不是铁打的,爆到十二点的时候,手上爆,嘴巴也爆。”

如果你还以为米香的材料用的只是米,那你就太落伍了。二十一世纪的米香,已经变成一个代名词而非专有名词,米香的材料除了米之外,现在连糙米、糯米、小麦,甚至连通心粉都可以拿来爆米香。方先生说这叫做“有样学样,没样自己想”。

摊子前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位日本太太,没想到是方先生的老顾客。她和我们一样,也在等待开炮,等待方先生一炮打出好滋味。她告诉我们,日本的米香是在超市里头卖,没有看过这样现做的,所以刚来台湾时,在路上还被这个“砰”的一声给吓了一大跳。

除了日本太太,还有人专程跑来买,准备寄给海外的朋友吃。我们笑方先生说,现在做的是国际贸易喔!没想到他可是当仁不让地当场臭屁起来。方先生曾经远征非洲加纳教当地黑人做爆米香。他说,当地黑人做爆米香的方式,是把米煮熟之后晒干,用油炸,再淋上一大堆咖喱,一看就不好吃。后来台湾米香让他们试过一次之后,就像吗啡一样,吃上瘾了!他说,台湾米香不是吹牛的,世界第一。曾经有人找他去日本福冈开店,没去的原因,是因为怕去了再回来的时候,这里的顾客和市场说不定就被人抢光了。而且日本总不是自己的地方,怕住不惯,所以,便心甘情愿留在自己的土地上向自己的同胞开炮。

除了曾经远征加纳,方先生还当过影星许不了的替身,当然,演的是做爆米香。再来,更应农林部门的邀请上“强棒出击”节目,推广米食文化。这样多彩多姿的人生经历,方先生还是说,没什么,做爆米香图个温饱而已。

喝过咸海水的人,?或许头脑就真的比别人多灵活那么一点点。近年来方先生除了爆米香,也开始多角化经营起来,兼做一些面茶粉、面麸、杏仁茶等冲泡式的食品。

方先生的最新产品是爆通心面,销路奇佳,通常还没有摆上摊子就被抢购一空了。每一种新材料试爆的过程,大概跟试爆原子弹没有两样,都是牺牲了无数材料和时间才成功的。

方先生有两个小孩,老大刚退伍,老二念夜间部,就像方先生夫妇说的:“很乖!小时候有空就帮着我们做生意,跟久了,不用学也会了!”或许是“看会的”,所以,两个人不仅技术,就连动作都保证是方先生的真传。儿子操炮的时候当爸爸的就在一旁看着。也许方先生心里在想,眼前的这个孩子不正是年轻时的自己吗?

一天生意下来,虽然有机器可以代劳,但还是会累的。趁午场刚过,黄昏场还没有开锣,方先生一家人各自休息去了。此刻的葫芦墩市场,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叫做“西线无战事”。不过等一会儿,会再度炮声四起,继续一炮打出台湾传统好滋味。而对方先生来说,这可是一炮打出白花花的新台币。

天下第一家

闻不到人间烟火,也听不见人间真正的声音。甚至都不知道外面现在吃的都是黑珍珠的莲雾了,官邸里留着的还是几棵原种的小莲雾,兀自服从且顽强地开花、结果、掉落。

葛乐礼台风刚过,除了偶尔还有小小的阵风阵雨之外,台北有着难得的风雨后的清透与宁静。在这样宁静的氛围里,台北士林这个特别的地段,显得特别凄清。

士林官邸,蒋先生的第一个家。即便他老人家都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了,一旦要跨进这四五十年来,因为神秘而演绎出无数想象与传说的地方,心里还真觉得有点不敢置信,或者,有点不安。而今天,人走进来了,走过这个当年有着碉堡、射口护卫,外加重重警卫的大门,走进老先生的院子里。

今年八月四日开始,宪兵和令人不舒服的拒马将不见了。老先生的花园和院子将成为人民的公园。院子里的花圃据说是老先生和夫人最爱来散步的地方。当年由于老先生爱梅花,夫人爱玫瑰花,所以底下的人只好两者皆种,也不管是否协调、好看。园艺所的陈主任说:“目前玫瑰花是新种的,才刚成株。”因此在雨丝里,显得有些脆弱凄美。梅花虽然是陈年老干,但只见老态,不见傲骨。

紧临官邸正房的地方,有一块菜圃。据说当年老先生还亲自种过菜。目前只见杂草丛生,旁边还燃烧着枯枝败叶,还有垃圾,很难想象这是“御花园”的一角。垃圾堆中,惊讶地发现一本一九六四年印制的训辞,更意外的是有一本湿透的英文书,好奇地打开一看,是软调子的黄色小说。官邸菜圃里焚烧垃圾,训辞旁有黄色小说。时代真的变了!

时代变了,官邸开放似乎有着特别的意义。但对在这里工作超过二三十年的某些人来说,却有另一面的看法。他们说:“花园能让大家进来玩是很好啦!不过,房子,慢一点吧!老夫人人还在嘛!我们还是帮她留一下嘛!留着房子,就算她不回来,情意至少也在我们这边嘛!”这样说着的工作人员,语气里,我们听见一种人间百姓的平凡情分。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百姓情分,还是政治拉锯,官邸建筑到现在还是依旧管制。旧围墙拆掉了,却建了新的栏杆,又把自己重新关了起来,闻不到人间烟火,也听不见人间真正的声音。甚至都不知道外面现在吃的都是黑珍珠的莲雾了,官邸里留着的还是几棵原种的小莲雾,兀自服从且顽强地开花、结果、掉落。

花园内的各种庭院建筑,有点出乎想象的简陋与俗气。凉亭内的石桌上当年设计者有点奉承地刻上五颗星,而且还加上“寿”字。

走过没水的水塘,水塘中只剩下水黾、福寿螺和一条水蛇。我坐在据说先生当年习惯在那儿沉思的石椅上,沉思的主题非常严肃,是“福寿螺怎么那么厉害,连官邸都敢偷渡进来”。但想了一下午,也想不出结果。

官邸的后方有一个先生常来登高眺远的亭子,叫“慈云亭”。十几年来,先生不在了,所以杂草丛生,人迹罕至。最近因为要开放,所以才刚刚完成除草的工作。凉亭年久失修,先生所题的匾额,摇摇欲坠。屋顶上,视野非常辽阔。正面远山本来有一处中正岭,从上面看去,可以看到用树种成“中正”两个字,不过,现在也看不清楚了。工作人员说,还好老先生叫中正,笔画简单,不然像现在想拍马屁的人可要累死一堆老百姓了,因为我们现在“领导人”的名字笔画可多了。

这一栋看起来并不像教堂的教堂,叫“凯歌堂”,是老先生与夫人和他的部属、好友或特定贵宾做礼拜的地方。直到现在每个星期天,周联华牧师依然在这里主持礼拜,只是人没有以前多了。先生与夫人当然有跟别人完全不一样的座椅。据说八字不够重的人坐上去会肚子痛。我坐了,只是纯为测量一下自己八字的重量,结果是……还好,一切无恙。

周六的黄昏,围墙外应该是处处欢乐声吧!而这里依旧寂静,人去楼空的寂静,可是仍有一大堆人看守着。看守着记忆吗?怕被淡忘了?怕被遗忘了?还是只是单纯地守护着这五十多年来习惯性的寂静,远离人的寂静?

专替台北市擦屁股的人

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小时的作态,或是满足一下小时候挑肥浇菜的记忆,但是对他们来说,可是每一天无法逃避的工作。

一九九六年七月十二日清晨一点,大部分的台北市民早就睡着了吧!不然也该准备上最后一次厕所,然后休息了。但对位于台北县板桥的台北市环保局水肥处理队来说,这一天的工作才要正式开始。

水肥,有些人可能闻之色变,虽然知道这只是感觉的联想,与道德无关,不过对从事这种工作都已超过十年、二十年的队员来说,也早已习惯一般人对水肥队观感上的直接反应吧!

水肥队分抽班与挑班两种。顾名思义,抽班是由水肥车将水肥抽出来;挑班则比较辛苦,是用人工一勺一勺地舀出来,一担一担地挑走。或许你会怀疑,一九九○年代的台北,还会有茅坑,还要靠人力来挑吗?

午夜一点三十分,水肥车到达康定路,这是今晚第一个工作地点。这里是一个尚未改建的旧小区,小巷狭窄、黑暗、曲折。原本是标准配备的手电筒,对他们来说完全用不着。十几二十年来,同一个茅坑,都已经光顾几百次了,闭着眼睛也知道,不然闻味道也可以知道。味道,当然不好,不过比起小时候那种人猪合污、上厕所还要带砖头垫脚,以免被白白胖胖的蛆爬上脚面的惨状,是好太多了。

虽然在我们采访的镜头前,他们都尽量自在,可是当我说要试着挑挑看的时候,他们却急成一团,叫我不要试,说:“不要啦!在电视上不好看!”从那焦急的语气里,仿佛听见他们隐藏的在意。能不在意吗?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小时的作态,或是满足一下小时候挑肥浇菜的记忆,但是对他们来说,可是每一天无法逃避的工作。

清晨两点二十分,在康定路的另一个旧小区。学校预定地的房子迟早都要拆迁了,所以没有人愿意改建。旧房照住,饭照吃,屎照拉。可是水肥车又开不进来,所以善后就得靠这些老人家来处理。

根据统计,这样的粪池,全台北市还有一百多处,零散地遍布各地,其共同的特点,是都位于老旧阴暗的老市街里。老市街、老房子的老粪池里,靠的是一群老人家来处理,这样想着,仿佛就是一种苍凉。不过,他们反而安慰我们说,他们是末代挑粪人,因为明年可能水肥队就会解散了,他们将会被编进清洁队里。虽然对我们来说,他们未来的工作一样是废物处理,?但对他们的人生来说,却是一次难得的升级。从他们说话的脸上,好像看到安慰与期待的神情。

清晨三点三十分,来自台北市各地的水肥车都到了同一个归宿点——迪化街的污水处理厂?。水肥从车子里抽出来,进行处理,然后放流,让尘归尘、水归水、土归土。只是从这初步过滤出来的杂物中,我们看到了手帕、抹布、内衣裤、饮料罐,甚至还有水管、石头、电灯泡及一只球鞋,这让我不禁怀疑,台北市民怎么有办法把这些东西吃到肚子里?

四点钟,我们跟着抽班的水肥车到了吴兴街。民宅的主人看到了我们,蛮高兴的,因为这栋五层楼的房子,水肥已经漫到二楼了。但没想到他们家的粪口,竟然因为太久没用生锈了。好不容易才打开粪口,没想到把粪管伸进去之后,又发现化粪池口的弧度不对,管子无法伸入。民宅的主人有些着急,因为如果不能抽,厕所就不能用,但不急的时候,谁又会想到厕所,想到那些从己身所出又脏又臭的东西?

如果万一碰到同样让你着急的难题,在明年他们解散之前,提供一个电话:二四五○二三一,或许有一个夜里,这些朋友会不嫌脏臭地来帮你解决问题,?但请别忘了缴交公订价一千三百元。使用者付费,这是公平的。

永远的等待

同是天涯沦落人吧!这群都市边缘人有他们自己相濡以沫的情感,而平安站就像每天固定聚会共叙情谊的场所,像一个他们的家除了有彼此的安慰外,更有一些生活必需品的供应。

一九九七年二月二十七日,今天台北阳光灿烂,但大多数的人都无心欣赏,因为都为了明天开始突如其来的三天假期,忙得天翻地覆,改约会,调头寸……然而在台北的某些角落,这一天,一如所有过去还有未来的日子,水波不兴。阳光和煦,这里的人或坐或躺,有的甚至一动也不动。工作人员低声地问说他们会不会连脑筋也不动了?可是那为什么又要叫他们游民呢?

游民是以前的称呼,现在的名词叫“街友”。绰号黑人的林赞隆就是其中一个。他是“创世街友平安站”登记第两百二十五号的街友。以前如果有人没工作,问他们现在干什么,他们都会自我解嘲地说,在“台电”啊!在街上数电线杆!黑人虽然每天眼睛一睁就在街上,但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更甭说是电线杆了。

黑人没有工作,居所不定,昨天、今天、明天全部一样。漫漫的时间对他来说是最大的资产,也是负担,因为虽然可以挥霍,却也要度过。早上九点多,黑人离开他睡觉的地方。他要去的是一天之内唯一有目的的地方,叫“平安站”。或许彼此想法不一样,即便普通的社会规范,黑人也不把它摆在眼里。过马路,红绿灯对他来讲毫无意义,好几次都把跟拍的我们远远地抛到后面,想到的时候,才又闯回来找我们。

平安站到了。这一间不起眼的店面,却是许多街友每天必到的地方。它除了假日外,周一到周六中午十二点准时开门,没想到我们十点十五分跟黑人走到那里的时候,?平安站外面已经等了好多?人。或许看出我们的惊讶,他们倒安慰似的告诉我们说:“反正十二点它一定会开门,晚来的是在街上等,早到的是在门口等。这样干脆到这边等,至少这里都是自己人,要说要笑,要躺要坐,也不会惹人厌。”

离十二点半发放便当的时间愈近,平安站门口聚集的街友也就愈来愈多,因为对某些街友来说,这一餐可能是二十四小时唯一的一次正餐。相反的,对某些肚子还不是很饿的人来说,也不放弃这样的机会,仿佛既然是登记在案有牌的街友,拿便当就是权利,就理直气壮。有人看到这里,或许会感叹地说,一样米养百样人,怎么会有人这样过日子?你问我,我也不知道。问他们,可能有千百种理由或故事。

流涎的是一个聋哑的街友,他的故事或许像通俗剧,但在他的人生过程中,却真实地上演过。早年父亲曾经给他一栋林森北路的房子,没想到父亲过世之后,被兄弟给霸占变卖了,他既听不见也讲不清,眼睁睁的心却死了,于是开始在街头自我放逐。一直到遇见同是街友的流涎嫂,他才奋发起来,打零工、出阵头、帮人家举旗子,最近终于租了一个小房间,准备在四月二十五日结婚,跟流涎嫂建立一个别人霸占不了也无法霸占的家。

在社工朋友的了解里,像流涎的这样的遭遇实在不少,然而除了期待完善的社会福利之外,平安站目前也只能算是有心而无力之下一个治标的方法。他们说街友里面有一对老夫妻,被子女恶意遗弃,但是除非两老到法院控告自己的亲骨肉,否则就没有合法合理的理由住进养老院。除非有一天,心死了,否则每一天依然得到旅馆里面,替人家换毛巾,赚一点微薄的酬劳过活;然而赚来的钱,竟然还会被自己的儿子拿去打保龄球。?似乎又是另外一出通俗剧,但却又是真实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吧!这群都市边缘人有他们自己相濡以沫的情感。而平安站就像每天固定聚会共叙情谊的场所,像一个他们的家,除了有彼此的安慰外,更有一些生活必需品的供应。看着看着,工作人员忽然说,想想平安站倒像我们每年才回去一次的家,我们好像是另一种街友。

其实创设平安站最终的目的,无非是让这些街友能重新面对现实社会,自力更生。至少像国父所说的,能服一人之务,造一人之福。黑人现在嫌一个代工品才五角,不愿意赚,不愿意做,但是他们期待的是以后,至少现在站内四百八十二人当中有许多人真的重新过起自食其力的生活,有的送瓦斯,有的替菜贩顾摊位,或者在平安站的二楼做代工,或者像流涎的一样,努力打工,准备迎娶流涎嫂。只是,目前需要的是时间。脱离社会,绝不是一时的决定,有的是千百种理由。回去,也是一样,更何况许多人或许是年纪或许是生理上及心理上的伤残,已经回不去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你不问,他不说。你问了,他说不知道,或者不想答。这是街友共同的特性。但话说回来,如果真的知道了就不会是街友了,是街友,根本就不会彼此这么问了。

黄昏对城市里的某些人来说,才是一天的开始,而对街友们来说,却已经是一天的结束。晃了一天,回到落脚的地方,准备度过的是另一个和白天一样空白的长夜。不过,或许时间还早,落脚处人家还没有收摊,黑人只好晃进公园,公园里面许多跟他一样的人或坐或躺地静静等待。白天他们七早八早等待平安站开门,现在他们七早八早等待一个位置,等待睡眠,或者等待一个梦,如果他们还有的话。

永不落幕的剧场人

他们并不期待台湾的剧场环境有朝一日能跟海外一样好,只要像现在慢慢地改变、进步就好。

一九九七年七月十七日早上,我们在叶子彦的家里。平凡的家、平凡的人,如果不是子彦有一早温习剧本台词的习惯,我们或许不知道他是一个剧场工作者。或许也因为子彦的家居生活出乎意料地平凡,平凡得不像我们一般人想象的剧场人吧!

子彦说:“像我最近扮演的角色是一个很精明能干、势利眼、一毛不拔、很有钱的富人。我就去找一些现有的形象,可是好像现实生活中不一定是这样的。有些时候我们就去找一些影像大师的纪录里的形象,从里面去寻找……”要在现实和虚幻的角色中自在地游走,想抓住角色的形象需要严谨得像做功课一样。现实生活的角色,可需要花更多的脑筋和力气。

三年前子彦离开学校助教工作的时候,也曾为了到底要不要投身剧场工作而犹豫过。?他说如果年轻个五六岁,或许就义无反顾,但一结婚,老实说就迷惘了。子彦的女儿小彤不怕生,这是他三年来带着她出入各个剧场的成果。从小看惯了子彦身旁来来去去的工作伙伴,小彤或许认得出我们身上和剧场人某些微微相似的味道,一下子就和工作人员混熟了。不过我们也好奇,三年前迷惘之后的勇气。子彦说勇气只有一点点,幸运才是真的,因为太太全力支持,家计问题不用担心,子彦才得以投身自己的最爱——剧场。

三年前,子彦父代母职,一边陪小孩成长,一边从事毫无保障的剧场工作。这样的日子,子彦坦承累了,因为自己知道国内的剧场环境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改变,坚持的结果只会让支持他的家人更累。

每天早上,送小彤上幼幼班,经过公园的时候溜两次滑梯。这样熟悉的生活,从今年暑假开始,有了一点点改变。子彦将成为台北市复兴高中戏剧科的老师。复兴高中戏剧科是今年台北市“教育局”首次规划在公立高中设立的艺术科系。文艺扎根的工作虽然晚了,但起码开始了。子彦说得平静,但有欣慰。学校经费不够。这些话对子彦或是台湾任何剧场人来说都稀松平常得像呼吸,不过他们也会反过来告诉你说:剧场本来就多变,对于突发状况、克难的环境早就习惯了。子彦本身就是最好的范本。

一天的时间之内,他要演出多重角色,从住家的男人、小彤的爸爸、复兴高中戏剧科的老师,摇身一变又成为果陀剧场的演员之一。外人看来或许多彩多姿,或许摇摇荡荡,但对子彦来说,这是自己的生活,有着和所有人一样的梦想及坚持。

十年青春给了剧场。一路走过来,有怨却始终无悔。这也是许多剧场人的心声。十年前后,台湾剧场的环境慢慢在改变,他们说他们并不期待台湾的剧场环境有朝一日能跟海外一样好,只要像现在慢慢地改变、进步就好。喜欢这样的自在,是对处境完全了解后那种谦虚又实在的期待。

我们的剧场环境跟海外最大的不同就是没有属于自己的表演场地。像果陀这场表演,如果在海外,老早就在剧场里排演了;舞台、灯光也早已组装完成,一边排练,一边解决问题或修正。而在台湾,通常在演出前三四天才进现场,装台、架灯、调光、走步一起来,在有限的时间里做无限的事,而且还要保证演出完美,因为付出代价的观众以及不必付出代价的批评者只看结果不问过程。不甘心这样的过程,对台湾剧场人来说这样的心情不是颓丧,有时候竟然成了动力,拼了!三四天的通宵熬夜,甘之如饴。和观众、批评者一样,只为演出完美。精神无穷,但体力毕竟现实,台湾的剧场人通常年轻,除了生活,体力或许也是原因吧!

子彦说自己幸运,又有太太支持。圣洁则庆幸自己是个女孩子,可以不用像男生一样操心自己的工作事业,而且家人也鼓励支持发展自己的兴趣。子彦也好,圣洁也好,谈到自己喜欢的剧场工作,几乎都能讲个没完没了,然而一问到生活,表情就都慢慢沉静下来,至多笑一笑。后来我们再残忍地追问说剧场生活那么多年,总有翘头落跑的人吧?答案是当然有,只是离开的人通常都会说,给我几年的时间,好吗?让我存够钱,我一定重回剧场,我一定重回剧场!别人我不知道,至少我能了解这么说的人的眼神和心情。这样说吧,落幕之后,总有幕起的时刻,我们跟观众也跟自己说“珍重再见”!

  1. 编注:原位于板桥的台北市水肥队,自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台北市抽水肥业务民营化后,其业务转型为负责台北市公厕清洁维护管理、稽查取缔、公厕清洁人员教育训练及流动厕所租用等。台北市民若有相关业务需求,请打一九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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