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硫黄味

第一章 刺痛拇指

我们突然抵达并宣布婚讯所造成的骚动,几乎立刻被另一件更重要的事给冲淡了。

隔天我们坐在大厅里用餐,接受众人的敬酒和祝贺。

“兄弟,谢谢。”詹米优雅地向最后一位祝酒人鞠躬,在掌声逐渐稀疏后坐下。他坐下时木椅晃了一下,他也稍微闭了一下眼睛。

“有点喝多了?”我低声问。敬酒几乎都由他负责,代表我们俩一杯杯喝干,我则顺利逃开,只啜饮几口意思一下,带着明亮的微笑,面对那些无法理解的盖尔语贺词。

他睁开眼,低头笑着看我:“你是说我醉了吗?没有,我可以喝一整夜。”

“你确实喝了一整夜,现在已经很晚了。”我看着面前成排的空酒瓶和空酒罐说。科拉姆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得只剩很短了,流下来的蜡油闪着金光。当麦肯锡兄弟靠近低声说话时,烛光照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怪异的条纹阴影,他们的皮肤也因此闪烁着光芒。他们应该也可以加入刻在大壁炉边上的令人费解的头像之列。我怀疑那些漫画般的头像之中,有多少是确实根据以前麦肯锡堡主的高傲模样绘制的——它们或许是出自某个颇具幽默感的雕刻师傅之手,或者是某个跟家族很熟的人。

詹米在座位上微微伸了个懒腰,因为轻微不适而苦着脸。“不过,我的膀胱马上就要爆炸了。我很快回来。”他手按在长椅上,灵巧地跃起身跳过椅子,消失在较低的拱道中。

我把视线转向另一边,吉莉丝·邓肯坐在那里,端庄地啜饮着银杯里的麦酒。她的丈夫亚瑟,因为是该区的财政长官,和科拉姆一起坐在隔壁桌。但是吉莉丝坚持要坐我旁边,她说她不想整晚听男人谈那些烦人的事。

亚瑟深陷的眼睛半闭着,因喝酒和疲倦而眼袋发青,重重撑着手臂,面部松垮,没有在听旁边麦肯锡兄弟的对话。光线照出堡主兄弟俩轮廓鲜明的五官,形似一件高浮雕作品,相形之下,亚瑟·邓肯显得更为肥胖和虚弱。

“你丈夫看起来不舒服,是胃病加重了吗?”我说。他的症状挺令人困惑,既不像溃疡,也不像癌症——身上还有那么多肉,所以不是癌症。可能真如吉莉丝所说,只是慢性胃炎。

她用最快的速度瞥了配偶一眼,回头对我耸耸肩。“噢,他没事。不管怎样,病情没有加重。那你的丈夫怎么样?”她说。

“呃,他什么怎么样?”我谨慎地回答。

她用尖尖的手肘亲昵地轻推我肋骨,我才发现她的桌上也有好几个空酒瓶。“嗯,你觉得呢?他脱下衣服后,跟穿着衣服时看起来一样好吗?”

“嗯……”我思索着该如何回答。

她伸长脖子望向门口。“你还说你一点也不在乎他!真有你的。堡里有一半的女孩想拔光你的头发,我要是你,就会当心自己吃了什么东西。”

“我吃了什么东西?”我困惑地低头望着面前的木盘,里头空空如也,只有一点油渍和吃剩的洋葱。

“毒药。”她夸张地用气音在我耳边说,伴着一阵强烈的白兰地气味。

“乱说。”我语气有点冰冷,并往后退了一点,“没人会给我下毒,就只因为我……嗯,因为……”我有点语无伦次,或许我比自己以为的多喝了几口。“好,说真的,吉莉丝。这桩婚姻……我没计划要这样,你知道。我本来根本不想要!”这话不假。“这只是……出于生意上的……必要的安排。”我希望烛光能掩盖我的脸红。

“哈。”她嘲讽地说,“姑娘在床上得到享受的模样,我可认得。”她望向詹米消失的拱道。

“我要是以为那家伙的脖子是蚊子叮的,就太可笑了。”她对我挑起一边银色眉毛,“要真的是生意上的安排,我会说你的钱真值了。”

她再度挨近。“真的吗?拇指的事?”她低声说。

“拇指?吉莉丝,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用小巧直挺的鼻子往下看着我,专注地皱起眉头,美丽的灰眼有点失焦,希望她不要跌倒。

“你当然知道吧?大家都知道!男人的拇指表示着老二的大小。当然,脚的拇指也是。”她明智地补充说:“不过通常很难从脚趾判断,因为都穿着鞋。”“你这只小狐狸,”她的下巴朝拱道指了指,詹米从那里现身,“他那双手,再大的奶子甚至屁股,都可以一把罩住吧?”她又轻推了我一下。

“吉莉丝·邓肯,请——你——闭——嘴!”我用气音说,脸颊灼烫,“会让人听见的!”

“噢,没人……”她说了几个字就停住了,眼睛盯着前方。詹米走过我们的桌子,没见到我们似的,脸色发白,嘴唇紧闭,似乎正专心执行一项不愉快的任务。

“他在苦恼什么吗?”吉莉丝问,“他看来就像刚吃完生大头菜的亚瑟。”

“我不知道。”我往后推开长椅,迟疑着该不该过去。他正走向科拉姆的桌子。我该跟上去吗?显然有事发生了。

吉莉丝往后看向房间的另一端,突然拉拉我袖子,指着詹米刚刚走来的方向。

一个人正站在拱道里,样子比我还迟疑。他衣服上沾满泥泞和尘土,是个旅人之类的。他是信差。不管信息内容为何,他已传给詹米,而詹米现在正弯身在科拉姆耳边低语。

不,不是科拉姆,是杜格尔。红色头颅低垂在两颗深色头颅之间,在将灭的烛光中,三张脸上粗犷英俊的五官奇异地相似。我也发现,他们之所以相似,不是因为遗传了同样的骨骼和肌肉,而是因为他们的脸上露出同样震惊遗憾的表情。

吉莉丝的手陷入我前臂的肉里。“坏消息。”她说。这句话真是多此一举。

“二十四年,看来是很长的一段婚姻。”我轻声说。

“没错。”詹米同意道。一阵温暖的风,吹乱我们头上的树枝,也吹起我肩上的头发,搔着我的脸。“比我活过的时间还长。”

他靠在围场的篱笆上,身形瘦长优雅,体格健壮。我常忘了他有多年轻,他看来这么自信,这么有能力。

他把一根稻草弹入围场里的烂泥中,说:“不过,我怀疑杜格尔陪她的时间有没有超过三年。他大部分时候都待在这里,你知道,在城堡里,不然就是在领地上四处跑,帮科拉姆办事。”

杜格尔的妻子茉拉,在他们碧恩纳特的土地上死了。突然高烧而死。杜格尔破晓就起程,去办理丧事和处置财产,同行的还有奈德·高恩和前夜通报消息的信差。

“所以,婚姻关系不亲密?”我好奇地问。

詹米耸耸肩:“算亲密了,我想。她有孩子和庄园的事要忙,我不觉得她很想他,不过当她见到他回家,确实是很高兴的样子。”

“对噢,你跟他们一起住过。”我静下来思索着。我想,这会不会就是詹米对婚姻的看法:分开生活,只有偶尔为了繁衍后代才碰头。不过,虽然他透露得不多,但从中仍可得知他父母的婚姻关系是亲密而深情的。

他那可怕的读心术又看出了我的想法,他说:“他们跟我的家人不一样,你知道。杜格尔的婚姻是长辈安排的,跟科拉姆一样,比较像是为了土地和生意而结合,并非出于情投意合。而我父母……嗯,他们是恋爱结婚,而且违背了两家人的意愿,所以我们……不能说是被扫地出门,可以说是比较独自地生活在拉里堡。我父母不常拜访亲友,也不常到外头办事,所以我觉得他们比一般夫妻更关注彼此。”

他一手扶着我后背,让我靠向他。他低下头,嘴唇轻拂过我的耳朵上方。“我们结婚是别人安排的,”他轻声说,“不过,我还是希望……或许有一天……”他突然停顿,撇嘴一笑,挥了挥手。

我不想鼓励他往那个方向想,努力挤出一个中立的微笑回应他,转头望向围场。我可以感到他在我身旁,彼此没什么碰触,他的大手握着围篱顶端。我自己握着围篱,刻意不碰他的手。我多么想转过身去,给他安慰,用拥抱和言语对他保证,我们结婚不只是生意上的安排。可是事实让我却步。

“我们之间算什么,”他曾这样说,“我触碰你,而你和我躺在一起。”不,这一点也不平常,也不像我最初想的那样,以为只是单纯的迷恋。迷恋是最单纯的了。

事实是,在誓言、忠诚和法律的约束下,我和另一个人绑在一起。还有爱情。

我不能,绝对不能告诉詹米我对他的感觉。如果我告诉了他,然后离开——而我一定得离开——那将是残酷的极致。此外,我也不能对他说谎。

“克莱尔。”他转过身来,我感到他正低头看我。我没开口,但他低头吻我时,我抬起脸来。我也不能用这种方式骗他,我不会。毕竟,我模糊地想到,我答应过对他诚实。

我们被大大的一声“嗯哼”打断,声音从围场篱笆后方传来。詹米吓了一跳,转身望去,本能地把我塞到背后,然后他笑了。老亚历克·麦克马洪穿着格子呢紧身裤站在那儿,那只明亮的蓝眼嘲弄地看着我们。

这个老男人握着一把大剪刀,那是给动物去势用的,看起来很可怕。他举起来,嘲讽地向我们挥挥手。“我正准备对穆罕默德动用这个,或许更应该用在这里吧,嗯?”说着他生动地动了动厚刀片,发出“咔嚓”声。“小兄弟,这剪刀可以让你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而不是老二上。”

“少开玩笑,你在找我吗?”詹米笑着说。

亚历克扭动着像毛毛虫一样的眉毛。“不,你怎会这么想呢?我倒想试试自个儿阉掉一匹两岁的纯种马,好好享受一下这个过程。”他为自己的玩笑话轻笑几声,接着朝城堡挥动大剪刀。“走吧,小姑娘。你可以晚餐时再把他带走,那时他会好好对你的。”

詹米显然知道这是玩笑话,伸手利落地抢下剪刀。

“给我吧,我拿着会觉得安心一点。”他说,对着老亚历克挑起一边眉毛。“去吧,外乡人。我帮亚历克做完事,再去找你。”

他弯身亲我脸颊,在我耳边低声说:“太阳半沉的时候,来马房。”

理士城堡的马房造得很好,好过一路上和杜格尔经过的许多农舍。马房的墙壁和地板都是石造的,其中仅有的开口,是位于底端的窗户和位于另一端的门,以及厚茅草屋顶下的几道狭缝——那是为了让猫头鹰出入方便而故意留的,它们能控制干草堆里的老鼠数量。这些开口流入的空气很充足,光线也很足,所以马房里呈现出令人舒适的昏黄,而不是阴暗。

干草棚上,屋顶正下方,光线更好。光线在成堆的干草上留下黄色条纹,照亮了飘浮的尘粒,仿佛一片金粉雨。空气从窄缝暖暖流入,闻起来有外头花园里的树干、西洋石竹和大蒜的味道,马匹的动物气味则从下面飘上来。

詹米在我手下动了动,并坐起身来,这个动作让他的头从阴影进入阳光,像蜡烛被点亮一样。

“怎么了?”我困倦地问,转头望向他看的方向。

“是小哈米什。”他轻声说,从阁楼边缘向下望,“我猜他是要找他的小马。”

我笨拙地翻身趴在他旁边,拉过衣服稍微遮掩一下。这念头很傻,因为下面的人最多只能看到我的头顶。

科拉姆的儿子哈米什,正缓缓走过畜栏中间的走道。他在靠近某些畜栏时放慢脚步,几个栗色头颅因好奇而探出,不过他完全不予理会。显然他在找什么东西,而且要找的不是他的那匹肥胖的褐色小马,后者正在马房门边的畜栏中平静地啃着稻草。

“我的天,他要找多纳斯!”詹米抓起苏格兰裙匆匆围上,跃下阁楼。他不必动用梯子,双手一吊,接着就落到地面了。他轻盈地落在稻草散落的石地板上,不过还是发出砰的一声。哈米什转过身来,吓得瞪大眼睛。

哈米什看清是谁之后,长着雀斑的小脸稍微放松一点,但仍警觉地瞪着蓝眼。

“需要帮忙吗,小老弟?”詹米亲切地询问,走向某个畜栏,靠着一根支柱,成功挡在哈米什和他看准的畜栏中间。

哈米什迟疑一会儿,接着挺起胸膛,抬起小小的下巴。“我要骑多纳斯。”他试图以坚决的语调说,但有点虎头蛇尾。

多纳斯,它的名字代表“恶魔”,而且绝无赞美之意。它在马房底端自己的畜栏中,和其他马匹之间还留出一个空栏,以保安全。它是一匹身形巨大、脾气暴躁、红褐色的成年公马,谁都无法驾驭它,只有老亚历克和詹米敢走近它。从它的畜栏里传出一声烦躁的尖叫,一颗红铜色的大头突然出现,大黄牙上下一开,想咬它面前的那副诱人裸肩,不过并未成功。

詹米镇定自如,他知道那匹马碰不到他。倒是哈米什尖叫一声向后跳去,突然出现的闪亮大头、充血滚动的眼睛以及大开的鼻孔,显然吓得他说不出话。

“我想我不能答应你。”詹米温和地说。他往下伸出手,抓住小表弟的肩膀,带他走开,那马在畜栏里蹬腿抗议。当多纳斯以它足以致命的马蹄撞上畜栏木板时,哈米什的身体随之抖了一下。

詹米转过男孩的身体,双手叉腰,俯看着他。“好了,现在告诉我,为什么你要骑多纳斯?”他态度坚定地问道。

哈米什顽固地绷着脸,可是詹米的表情既坚定又带着鼓励。他轻推一下男孩的肩膀,得到浅浅的微笑。“说吧,孩子。你知道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做了什么蠢事吗?”詹米语气温柔地说。

男孩白皙的肌肤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绯红。“没有,至少……没有。嗯,可能是有一点点蠢。”

经过一番询问,他终于说了出来。刚开始他还吞吞吐吐,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前一天,他带着自己的小马出去,跟几个男孩一起骑马。几个年纪较大的男孩互相比较,看谁的马可以跨过更高的障碍。哈米什对他们又羡又妒,理智最后被逞强战胜,他试着逼迫胯下的肥胖小马越过一道低矮的石墙。小马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在石墙前方突然停下,把小哈米什从马背上甩出石墙,他难堪地跌入荨麻丛中。哈米什被荨麻和同伴的嘘声刺伤,决定今天要带一匹“真正的马”出来,他是这么说的。

“我带多纳斯出来,他们就不会笑了。”想到那幅画面,他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

“对,他们不会笑,”詹米同意道,“他们会忙着收拾残局。”

他盯着表弟,慢慢摇晃他的头。“告诉你,小老弟。马要骑得好,要有勇气,还要有智慧。你有勇气,但欠缺智慧。”他安慰地搭着哈米什的肩膀,带他走向马房底端。

“过来,兄弟。帮我耙草,我们来认识一下科巴。你说得对,等你准备好了,你应该有更好的马,但你不必为了证明自己而害死自己啊。”

他经过我下方的时候,向阁楼看了一眼,然后扬起眉毛无奈地耸耸肩。我微笑着,对他挥挥手,让他尽管去做。詹米从门边放置落果的篮子中拿出一颗苹果,又从角落里拿了长柄草耙,然后带着哈米什走回中间的一个畜栏。

“来,小老弟。”他停顿一下,轻吹一声口哨,一匹枣红马的宽大脑袋便停住不动,鼻孔喷着气。深色眼睛大而温和,耳朵微微前翘,给人一种亲切而机灵的感觉。“喂,科巴,你好吗?”詹米坚定地拍拍它光滑的脖子,搔搔它翘起的耳朵。“过来,”他朝小表弟挥挥手,“对,来我身边,靠过来让它闻你。马喜欢闻你。”

“我知道。”哈米什带着傲气,语调高亢地回答。他好不容易碰到马鼻,往上面拍了拍。马头低下来,好奇地嗅闻他的耳朵,吹起他的头发。哈米什静静站在原地。“给我一颗苹果。”他对詹米说,詹米照做。它柔软光滑的嘴唇,优雅地从哈米什手上拨过苹果,往后弹入大大的臼齿间,汁液横流地咬了几下,苹果就不见了。

詹米鼓励地看着他们:“很好,你们会相处得很好。那你继续跟它交朋友,我喂完其他马之后,你就可以带它出去骑了。”

“我自己去吗?”哈米什急切地问。科巴这名字的意思是“泡沫”,它脾气温和,是勇健的阉马,而且比褐色小马强多了。

“我看着你绕围场骑两圈,如果没跌下来,或扯痛它嘴巴,就可以自己骑了。不过,我没说可以的时候,不准带它跳。”詹米弯着腰,长长的背在马房温暖昏黄的光线中隐约闪烁着,他从一角铲起一耙干草,放入其中一间畜栏。

他直起身子,对表弟微笑道:“给我一颗,好吗?”他把耙子靠在畜栏上,接过递过来的苹果啃了一口。两人站着一起吃着,肩并肩靠着马房的墙。詹米吃完后,把果核递给一匹蹭着鼻子的栗色马,接着又拿起耙子。哈米什跟着他走过走道,慢慢嚼着苹果。

“我听说我父亲是很好的骑手,”一阵沉默后,哈米什怯生生地说,“在……在他不能骑马以前。”

詹米迅速瞥了表弟一眼,但等干草都丢进栗色马的畜栏后,才开口说话。他并没有直接回应哈米什的问题,而是回应问题背后的想法。“我没见过他骑马,但我告诉你,小老弟,我希望你永远不必像科拉姆那么勇敢。”

我看见哈米什的目光好奇地停留在詹米疤痕累累的背上,但他没说话。吃完第二颗苹果后,他的念头似乎转移到了另一个主题。

“鲁珀特说你得结婚。”他满嘴苹果地说。

“我想结婚。”詹米坚定地说,把长柄草耙靠回墙上。

“哦,嗯……好。”哈米什不太肯定地说,好像这个新的想法让他有点不知所措,“我只是在想……你会介意吗?”

“介意什么?”詹米看出这对话可能会花一点时间,于是在一大捆干草上坐下来。

哈米什的脚没有真的触到地,否则会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踢不到地,便用脚跟轻轻踢着捆紧的干草。

“你会介意结婚这件事吗?”他盯着表哥,“我是说,每天晚上都跟同一位女士上床睡觉。”

“不介意,”詹米说,“我不会介意,其实这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哈米什露出怀疑的样子。

“我不认为我会那么喜欢这件事。所有我认识的女孩都瘦得跟竹竿一样,而且闻起来有大麦茶的味道。那位女士克莱尔——我是说,你的夫人,”他赶紧补充,好像要避免混淆一样,“她,呃,她看起来好像比较好睡,我是说,很软。”

詹米点点头:“对,没错,而且还很香。”即便光线微弱,我仍看得见他嘴角的肌肉在抽动,我还知道他不敢抬头往阁楼这边看。

很长时间的停顿。

“你怎么知道?”哈米什说。

“知道什么?”

“要跟哪位女士结婚才对。”男孩不耐烦地说。

“哦。”詹米向后仰,靠在石墙上,手放在脑后,“有一次,我问我父亲同样的问题,他说,你就是会知道,而要是你不知道,那就不是对的姑娘。”

“嗯……”从哈米什雀斑满布的小脸看来,这解释差强人意。哈米什向后坐,有意模仿詹米的姿势,穿着袜子的脚凸出草堆边缘。他个头虽小,但骨架结实,看得出来有朝一日会和他表哥差不多。方正的肩膀,优雅坚硬的头骨所呈现的倾斜弧度,几乎一模一样。

“你的鞋在哪儿?”詹米责备道,“你不会又把鞋丢在牧场上了吧?要是弄丢了,你妈会打你耳光的。”

哈米什耸耸肩,不把这威胁当一回事,显然他脑中有更重要的事。

“约翰……”他皱着淡茶色的眉毛思考道,“约翰说……”

“马夫约翰,厨子约翰,还是约翰·卡梅隆?”詹米问。

“马夫,”哈米什挥挥手,扫开詹米的插话,“他说,呃,关于结婚……”

“嗯?”詹米鼓励他说下去,但脸很巧妙地转向旁边。他眼睛向上看,对上我的眼睛,我正从边缘窥看着。我对他笑,而他得咬着嘴唇才能忍住不对我笑。

哈米什深吸一口气,然后匆匆吐气,像推鸟弹一样把字一个个挤出来:“他说你得像种马对母马那样服侍姑娘,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吗?”

我用力咬住指头,才没笑出声来。詹米位置没那么好,手指深深陷入腿上的肌肉,脸变得跟哈米什一样红。他俩就像蔬果展览会上的两颗番茄一样,在草堆上等着别人评分。

“呃,是……嗯,就某方面来说……”詹米声音有点卡住,接着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是,是这样。”他坚定地说。

哈米什有点惊恐地朝旁边的畜栏望了一眼,枣红色阉马正在里面休息,一英尺长的生殖器从下方凸出。接着他怀疑地望着自己的大腿中间。我拿了一团布塞住自己的嘴巴。

“不过你知道,两者还是有差别的,”詹米继续说,红润的色泽开始从他脸上褪去,虽然嘴角仍颤抖着,“首先……我们比较温柔。”

“你没咬住她们的脖子吗?”哈米什有着那种认真做笔记的专注严肃的神情,“这样她们才不会乱动吧?”

“呃……没有。反正,不常见啦。”詹米运用他强大的意志力,勇敢担起启蒙的责任。“还有一点不同,”他小心不往上看,“你可以面对面做,而不是从背后。那位女士比较喜欢这样。”

“那位女士?”哈米什似乎有点怀疑,“我觉得我宁可从背后来,我觉得我做那种事情的时候,不想让人看着我。”接着又问:“会很难吗?很难不笑吗?”

晚上准备上床时,我还想着詹米和哈米什的对话。我把厚被子往下拉开,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一阵凉风灌入窗户,我期待着爬进被窝,偎着詹米。他不怕冷,仿佛随身带着小火炉。他的皮肤总是很暖,有时甚至发烫,好像一触及我冰凉的肌肤,他的体温反而烧得更烈。

我仍是个陌生人,一个外乡人,但已不是堡里的客人。已婚的女人看来多少亲切一些,而现在我也跻身其中。对于我抢走市面上的一位年轻有为的单身汉,年轻点的女孩好像都深恶痛绝。其实,注意到这么多冷眼和窃窃私语后,我甚至开始好奇,在詹米·麦克塔维什短暂停留堡内期间,究竟有多少女孩成功地和他进到那隐蔽的凹室。

当然,他不再是麦克塔维什了。堡内居民大多知道他本来是谁,而不管我是不是英国间谍,现在也没必要知道了。所以他对外变成了弗雷泽,而我也是。我现在是以弗雷泽夫人的身份进入厨房上方的房间。已婚女人都在那里做女工和哄孩子,交换妈妈经,以及用鉴定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直盯着我的腰线。

因为先前受孕困难,当我同意嫁给詹米时,并未考虑过怀孕的可能,在略带忧惧地等待之后,月事准时来了。这一次,我大大松了一口气,而不是像先前那样伤心。我目前的生活已经够复杂了,没办法再容纳一个婴儿。但我想,詹米大概有点失落,虽然他也声称松了一口气。以他的情况而言,做父亲是件奢侈的事,他还不太能承受。

门开了,他走进来,用亚麻巾擦着头,水珠从湿润的发梢滴落,在上衣上留下深色水印。

“你去哪儿了?”我惊讶地问。跟村庄和农地的住宿条件比起来,理士城堡可算奢华了,即便如此,此处也没有什么傲人的沐浴设施,顶级的不外乎科拉姆用来泡脚的铜制浴缸,以及某些女士为了隐私而大费周章地把水装满的稍大浴缸。一般洗浴,都是用水盆和水罐,局部清洗身体;要不然就是到户外,在湖边或花园外的一个石板地的小室里,年轻女子习惯在那里裸身站着洗澡,让朋友把水一桶一桶地往身上倒。

“湖边。”他回答,并把湿毛巾整齐地挂在窗台上。他严肃地说:“有人没关畜栏,马房的门也没关,然后科巴在星光下游了个泳。”

“噢,难怪你晚餐时没出现。但马不喜欢游泳,不是吗?”

他摇摇头,手指梳过头发,让它风干。“对,不喜欢。但马有各式各样的,就像人一样,你懂吧。科巴喜欢鲜嫩的水中植物,它在水边吃草,一群村里的狗来了,把它赶进湖里。我得赶跑它们,再到湖里抓它。等我抓到小哈米什,我会让他知道,不关门会有什么后果。”他表情严肃专注。

“你要跟科拉姆说吗?”我问,并为祸首感到一阵同情。

詹米摇摇头,在皮袋子里摸索,拿出一条面包和一块乳酪,显然是从厨房摸来的。“不会。科拉姆对那家伙十分严格,要是听见他这么不小心,会一个月不让他骑马——他被抽了一顿后,就算想骑马也办不到。天哪,我饿昏了。”他狼吞虎咽地啃着面包,掉了一地面包屑。

“别把床弄脏。”我边说边滑进被窝,“那你打算怎么做?”

他吞下剩下的面包,对着我笑:“别担心。明天晚餐前,我会带他去湖上划船,然后把他丢进湖里。等他上岸弄干身体的时候,晚餐已经结束了。”他三口吃完乳酪,不顾形象地舔着手指。“就让他又湿又饿地上床睡觉,看他喜不喜欢。”他狠狠地说。

他满怀希望地查看书桌抽屉——我有时会在里面放苹果或其他零食。不过今天这里面没东西,他叹口气关上抽屉。

“我想我应该能活到吃早餐。”他冷静地说,然后迅速脱掉衣服,爬进被子,躺在我身边发抖。虽然他的手脚因为在冰冷的湖里游泳而冰凉,但身体依然有着天生的温暖。

“嗯,捧着你好舒服。”他喃喃地说,身体好像做着捧的动作,“你闻起来不一样,今天挖了什么植物吗?”

“没有。”我惊讶地说,“我还以为是你——那个味道,我是说。”那是一种强烈的药草味,不难闻,但不太熟悉。

“我闻起来像鱼,还像落水马。”他嗅着自己的手背,又靠过来吸一口气,“不是,也不是你,但就在附近。”

他滑下床,翻过被子搜寻着。我们在我的枕头下找到了那东西。

“这到底是……”我把那东西拿起来,但又立刻丢开,“哎呀!有刺!”

那是一小束植物,被随意连根拔起,以黑线绑在一起。植物已经干枯,但刺鼻的气味仍从低垂的叶片上散发出来。整束植物里只有一朵花,是压扁的樱草花,刺到我拇指的是茎上的刺。我吸吮着被刺伤的指头,用另一只手谨慎地翻过那束植物。詹米站着没动,低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间他拿起植物,丢向打开的窗户,扔进夜色中。他回到床边,把植物根上的泥土碎屑用力扫到掌心,扔出窗外。他砰的一声甩上窗户走回来,拍拍手掌。

“没了。”他说,然后爬回床上,“回床上来,外乡人。”

“那是什么?”我爬进被窝躺在他身旁问道。

“一个玩笑吧,我想。很糟的玩笑,但只是玩笑。”他撑起一只手肘,吹熄蜡烛,对我说,“过来,褐发美人。我好冷。”

尽管那诅咒令人不安,但门已上闩,又有詹米的臂弯,在双重保护之下,我睡得很好。接近破晓时,我梦见青草如茵,蝴蝶飞舞。黄的、褐的、白的、橘的,像秋叶一样绕着我飞,在我头上和肩上发光,像雨水滑落我的身体,纤细的脚在我肌肤上搔着,光滑的翅膀拍动着,像是在微微呼应我的心跳。

我轻轻飘向现实表层,发现在我肚皮上骚动的蝴蝶脚是詹米柔软红色的鬈发,而困在我大腿间的那只蝴蝶,是他的舌头。

过了一会儿之后,我说:“嗯,这让我非常舒服,你呢?”

“我吗?我大概已经四十五秒了,假如你继续保持这个姿势的话,”他笑着把我的手拿开,“但我比较想慢慢来。我天生缓慢谨慎,你应该看得出来。今晚是否有荣幸请您作陪,夫人?”

“可以。”我把手臂放在脑后,半闭着眼盯着他,带着挑战的意味,“假如你这话的意思是,你太弱了没办法一天两次的话。”

他眯着眼,坐在床沿看我。突然一阵白光,他扑了上来,我发现自己被紧紧压在羽毛床上。“好,嗯,别说我没警告你。”他埋头在我的发间。

两分半钟之后,他呻吟着睁开眼。双手大力搓揉着头和脸,短一点的毛像刺一样竖起。接着,他含混不清地用盖尔语咒骂一阵,不情不愿地滑出被窝,开始穿衣,在早晨凉凉的空气中微微颤抖。

“我想,你大概不能对亚历克说你病了,然后回床休息吧?”我怀抱着一丝希望问。

他笑了,弯身亲我,然后伸手到床下找袜子。“外乡人,就算我这样说,但没有天花、瘟疫,或惨重的外伤作为证据,我想这借口应该没用吧。只要我没流血,老亚历克就会立刻出现在这儿,把我从临终病床上拖下来,加快我龟速的动作。”

他拉起长袜,在折下袜口时,我看着他线条优美的小腿。“要有严重外伤,是吗?我可以沿着那几条线弄出点状况来。”我心怀不轨地说。

他咕哝一声,伸手去拿另一只袜子。“嗯,注意你攻击的方位,外乡人。”他努力挤出猥亵的眨眼表情,最后斜眼看着我,“你瞄准的部位太高了,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我挑起一边眉毛,缩回被窝:“别担心,不会超过膝盖的,我保证。”

他拍拍我一边的臀部,然后离开前往马房,嘴里大声哼着《石楠丛上》的曲调。副歌的声音从楼梯上传回来:

身边坐着小女孩,她抓着我膝,

虎头蜂呀飞呀飞,叮在我的膝,

飞呀飞在石楠丛,飞在班迪可!

我得出结论:他说得对,他没有音乐天分。

我又沉入短暂而满足的昏睡状态,不过很快又醒来,起身到楼下用早餐。堡里大多数人都已吃完早餐去工作了,那些还在厅里的人都愉快地跟我打招呼。没有斜眼,也没有包藏祸心的表情,看来没有人暗自想着自己肮脏的小把戏会不会成功。尽管如此,我还是环顾了那些脸孔。

我拿着篮子和挖掘棒独自在花园和田间度过了整个上午,因为有些常用的药草快用完了。通常村民都是去吉莉丝·邓肯那里看病,但是近来她或许忙于她丈夫的病,而无暇顾及她的常客,所以有几个病患来到我的诊疗处,药材的用量因此大为增多。

下午接近傍晚时分,我待在诊疗处。看病的人不多:一个持久性湿疹患者,一个拇指脱臼患者,一个打翻锅被热汤烫到腿的帮厨男孩。我给湿疹患者和烫伤男孩分别开了草根臼药膏和蓝菖蒲药膏,又给拇指脱臼患者复位并固定了拇指,之后,我便专心用已故比顿的小钵捣碎石根草。这植物的名字取得很妙。

捣药的工作很琐碎,但适合在慵懒的下午做。天气很好,我站在桌边向外望时,看见蓝色阴影从榆树下向西延伸。

依序排列的玻璃瓶在屋里闪耀着微光,橱柜上则整齐铺放着绷带和敷布。药材柜已经过彻底清洁和消毒,现在储藏着用棉纱布袋好好包着的干燥的叶片、草根和蘑菇。我深深吸了一口室内辛香刺激的味道,再满足地呼出来。

接着我停下捣药动作,放下捣杵。我惊讶地发现,我很满足。尽管这里的生活充满不确定,尽管某些人的诅咒令人不快,尽管对弗兰克的思念不断隐隐刺痛着我,但我并没有不快乐——几乎算是相反。

我立刻被羞耻和背叛的感受淹没。我怎么可以独自快乐?弗兰克一定担心到发狂了。我想,即便没有我,时间还是在继续——我看不出它有什么理由不继续——我一定已经消失四个月以上了。我想象他搜遍整个苏格兰乡间,联络警方,等着跟我有关的迹象和消息。此时,他一定已经打算放弃希望,转而等待找到我尸体的消息了。

我涌起一阵罪恶感,感到悲伤和难过。我放下研钵,在窄小的房中来回踱步,双手擦着围裙。我早该逃走的,我应该更努力。可是我试过了,我提醒自己。我试过好几次了——结果发生了什么?

对啊,看!我嫁给了一个苏格兰逃犯,一起被一个有虐待狂倾向的龙骑兵队长追缉,跟一群野蛮人在一起。倘若这些人认为詹米会威胁到他们珍贵的宗族遗产,必定会格杀勿论。最糟的是,我竟然觉得很快乐。

我坐下来,无助地盯着成排的瓶瓶罐罐。自从回到理士城堡过着平常的生活,我刻意压下以前那段生命的记忆。在我内心深处,我知道得快点做决定,但我一直拖延,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天又一天,把我的不安埋藏在有詹米陪伴的喜悦之中——还有他的臂弯里。

突然,走廊传来一阵碰撞和咒骂声,我匆匆起身走到门边,詹米踉踉跄跄地走入,一边由驼着背的老亚历克扶着,另一边是马夫——人很热心但没什么力气。他在我的凳子上坐下,伸出左脚,不舒服地皱着脸。他的表情与其说疼痛,不如说是烦躁,所以我跳过问候的步骤,直接跪下来检查他受伤的脚。

“轻微拉伤。你做了什么?”我大略检查之后说。

“摔倒了。”他简短地回答。

“从围篱上掉下来?”我嘲弄地问。

“不是,从多纳斯背上。”他怒目而视。

“你骑了那家伙?”我难以置信地问,“如果是这样,你很幸运,只有脚踝拉伤。”我拉出一条绷带,开始包扎关节。

“嗯,没那么糟。老兄,其实你一度还驾驭得挺好。”老亚历克明断地说。

“我知道。一只蜜蜂叮了它。”此时我正拉紧绷带,他紧咬着牙怒声说着。

老亚历克扬起浓密的眉毛。“哦,只是一只蜜蜂吗?那畜生的反应好像是被箭射中一样。它四脚离地一跃而起,落地后就完全失控,在围栏里到处乱窜,像被困在罐子里的大黄蜂一样,”他下巴朝着詹米一指,“但这个家伙也没放手,一直等到那匹红褐色大魔头越过围篱才松开。”詹米做出不悦的表情回应他。

“越过围篱?那它现在在哪儿?”我问,站起来把手拍干净。

“在回地狱的路上吧,我猜。”詹米边说,边放下一只脚来,小心翼翼地把身体的重量放上去。“希望它留在那里。”他痛得缩了一下,身体又坐回去。

“魔鬼要半跛的公马有什么用?”亚历克说,“必要时,它自己就可以变成马。”

“或许多纳斯就是魔鬼变成的。”我觉得有趣,加上一句。

“这点我不怀疑。魔鬼一般是黑色公马,它不就是吗?”詹米的脚还是很痛,但他开始恢复平常的幽默功力了。

“噢,没错。它是黑色骏马,奔跑的速度就跟男人和少女交流的念头一样快。”亚历克说。他亲切地对詹米笑笑,然后起身要走。“说到这个,你明天不必来马房了。”他对我眨眨眼,“留在床上就好,兄弟。还有,呃……好好休息。”

“为什么每个人好像都觉得,我们脑袋里除了上床就没别的东西了?”我望着那个脾气暴躁的驯马师离去。

詹米再度试着站起来,手撑着桌面。“一方面,我们结婚还不到一个月;另一……”他抬起头,笑着摇摇头,“我之前告诉过你,外乡人,你想的事都写在脸上。”

“不会吧?”

隔天早上,我除了迅速跑了一趟诊疗室检查紧急状况外,一直在为我唯一的病患处理他那些麻烦的需求。

“你应该休息。”我一度如此斥责他。

“我是在休息啊。嗯,至少,我的脚踝在休息。明白?”

一只没穿袜子的长腿伸向空中,骨架优美而修长的脚来回摆动。脚摆到一半突然停止,脚的主人发出一阵闷闷的“呃”声。他放下脚,轻轻按揉还肿着的脚踝。

“该学乖了吧!走吧,你在床上闷够久了,需要新鲜空气。”我一边说,一边从被子下伸出脚来。

他坐起身,头发垂落到脸上。“我以为你说我需要休息。”

“你可以在新鲜空气中休息。起来,我要铺床了。”

他一边抱怨我对一个受重伤的人有多无情、多不体贴,一边起床穿衣,然后等我帮他包扎受伤的脚踝,以恢复原本的活力。“外面挺暖的。”他说,并朝窗户瞥了一眼。窗外的毛毛雨已经变成了倾盆大雨。“我们去屋顶。”

“屋顶?哦,当然好。让扭伤的脚踝爬六层楼梯,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处方了。”

“是五层楼梯,而且我有拐杖。”他从门后拿出所谓的“拐杖”,脸上带着胜利的炫耀表情,那是一根陈年的山楂木棍。

“你从哪里拿到这东西的?”我问,拿起棍子查看起来。我仔细看着,发现那棍子很破旧,三英尺的硬木上满是缺口,几经岁月琢磨,硬得像钻石一样。

“亚历克借给我的。他用这棍子驱赶骡子,在骡子的双眼之间轻敲,让它们专注。”

“听起来很有效,”我看着那根磨损的木头,“我有机会一定要试一试,好好敲一敲你。”

最后我们抵达屋顶,站在凸出的石瓦下的小小遮蔽处,小小的望台围着一圈低矮的栏杆。

“噢,好美!”尽管风雨很大,屋顶上望出去的风景依旧美极了。我们可以看到湖面上宽广的银色波纹,后方高耸的峭壁直直插入灰沉沉的天空,好像黑色拳头凸起的指节。

詹米靠着扶手,分散压在伤脚上的重量。“对啊,好美。之前住在堡里的时候,我常来这里。”

他指向湖面,雨点落下时涟漪泛开。“你看到那边的峡谷了吗,在那两个峭壁之间?”

“在那山间?看到了。”

“那是通往拉里堡的路。当我觉得孤单想家时,便会上来看那条路。我想象自己是一只乌鸦,飞过那个隘口,飞过山丘和田野,在山的另一头落下,而庄园就在山谷底端。”

我轻碰他手臂:“你想回去吗,詹米?”

他转过头,低头对我笑:“嗯,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回去,但我想我们一定得回去。我不知道到那里会发生什么事,外乡人。可是……对,我现在结婚了,你是图瓦拉赫堡夫人。不管我有没有被通缉,都得回去,就算把事情处理好就得离开,你也要回去。”

我觉得很激动,想到要离开理士城堡和这里的尔虞我诈,心里混杂着安慰和忧虑。“我们什么时候走?”

他皱起眉头,指尖敲着扶手。扶手的石头因为雨水变得暗沉光滑。“嗯,我想我们得等公爵来到之后。可能他接下我这件事,算是帮科拉姆一个忙。他若无法还我清白,至少也可以安排赦免。那么,回去拉里堡就会少掉很多危险,你懂吧。”

“嗯,对,可是……”看着他看我的急切眼神,我迟疑了。

“怎么了,外乡人?”

我深吸一口气:“詹米……要是我告诉你一些事,你能答应我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他抓住我的两只手臂,低头看我的脸。雨水蒙上他的发丝,小水滴从脸颊滑下。他对我微笑着:“我说过不会问你不想告诉我的事。好,我答应你。”

“坐下来吧,你不该用那只脚站那么久。”

我们努力走到墙边,凸出的屋顶石瓦使一小块地板得以保持干燥。我们舒服地靠墙坐下。

“好了,外乡人,是什么事?”

“桑德林汉姆公爵,”我咬着嘴唇说,“詹米,别相信他。我不知道他的一切,但我知道……他的一些事,一些不好的事。”

“你知道这件事?”他看起来很惊讶。

现在轮到我盯着他看了。“你是说你已经知道他的事了?你见过他吗?”我松了口气。或许桑德林汉姆和詹姆斯党人的神秘联系,其实比弗兰克和教区牧师所认为的更广为人知。

“噢,对。我十六岁的时候,他来这里拜访,就是我……离开的时候。”

“你为何离开?”我很好奇,突然想起在树林里,初遇吉莉丝·邓肯时她说过的话。那个奇怪的谣言说詹米才是科拉姆儿子哈米什的亲生父亲。我自己知道他不是,那时候他不可能,但我很可能是堡里唯一知道的人。这种猜疑,很可能促成杜格尔先前试图取走詹米的命——如果这其实是在凯里亚里克袭击詹米的原因的话。

“不是为了……利蒂希娅夫人吗?”我有点迟疑地问。

“利蒂希娅?”他显然非常讶异,而我心里某个没意识到的纠结疑团突然解开了。我对吉莉丝的猜测真的没多作他想,不过……

“你怎么会提起利蒂希娅?”詹米好奇地问,“我住在堡里一年,大概只跟她谈过一次话,她把我叫进她房里,给我看她舌头上粗糙的那面,好让她在玫瑰园里举办的棍球比赛中获胜。”

我告诉他吉莉丝说过的话,他笑了,气息在冰凉湿润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天哪,我哪敢啊!”他说。

“你不认为科拉姆会怀疑这种事吗?”

他肯定地摇摇头:“不,我想不会,外乡人。他要是对这种事有丁点怀疑,我不可能活过十七岁的,怎么可能长大成人,活到二十三岁。”

这或多或少符合我对科拉姆的印象,尽管如此,詹米的话还是让我放心不少。

他变得若有所思,蓝眼突然显得很遥远。“不过,回头想这件事,当时我并不知道,科拉姆其实知道我为何仓促离开城堡。要是吉莉丝·邓肯到处散播这种谣言——那女人就会惹事,外乡人,就算她不是人家谣传的女巫,她也总是爱八卦、爱批评——嗯,我想最有可能是,他当时已发现真相。”

他抬头看着沿着屋檐泄下的一帘雨水。“我们差不多该下去了,外乡人。外头越来越湿了。”

我们走另一条路下去,越过屋顶走外面的楼梯,下到厨房的花园,假如雨势不至于大到走不过去,我倒想在那里摘点琉璃苣。我们躲在城墙下,上面有个凸出的窗台挡开了雨水。

“琉璃苣能做什么,外乡人?”詹米好奇地问,望着被雨水打落在地的散乱藤蔓和植物。

“新鲜的琉璃苣不能做什么。要先晒干,接着……”

我被一阵可怕的吠叫声打断,那声音从花园墙外传来。我冲进雨中往墙边跑去,詹米在后头跛脚跟着,速度较慢。

是村里的贝恩神父,他跑到小径上,脚下的水坑溅出水来,一群狂吠的狗跟在后面。教士服的长摆阻碍了他的行动,神父绊倒在地,水花和泥泞四处飞溅。那群狗瞬间跳上来又吠又咬。

一团格子影在我旁边墙上张开,詹米一跃而入,伸出棍子,用盖尔语大吼,加入了这场混战。如果说吼叫和怒骂的效果不明显,那棍子的效果就大多了,毛茸茸的身体被棍子击中时,它们尖声吠叫。狗群渐渐撤退,最后转身往村庄的方向飞奔。

詹米拨开眼前的头发,气喘吁吁。“像狼一样凶狠,”他说,“我跟科拉姆讲过那群狗的事了,两天前就是它们把科巴赶进湖里的。他最好把它们射死,以免咬死其他人。”他低头看我,我跪在倒地的神父身边检查。雨水从我的发梢滴落,我感觉披肩渐渐湿透。

“它们还没咬死人。除了一些齿痕,基本上没事。”我说。

贝恩神父的教士服有一侧被撕了开来,露出大片无毛的白皙大腿,上面有道丑陋的裂缝和几个开始渗血的穿刺伤口。神父因受惊而脸色惨白,正在挣扎起身,显然并未伤得太重。

“神父,你要是愿意跟我到手术室去,我会帮你清洗伤口。”看着眼前这位矮胖神父的狼狈模样,我压下想笑的冲动提议道。他的教士服随风拍打,菱格纹袜露了出来。

贝恩神父状态好的时候,脸就像握紧的拳头,而此时更是像极了。红色血液从他的脸颊上流下晕开,勾勒出两颊和嘴巴间的垂直皱纹。他对我怒目而视,仿佛我要他犯下什么公然猥亵罪。

显然他是这样认为的,因为他接下来说:“什么,要天主的仆人露出私密部位给一个女人处置?嗯,我跟你说,夫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在你正努力融入的这个圈子里是不会有人接受的。只要有我挽救这个教区的灵魂,就不会!”说罢,他转身离开,脚跛得很严重。他试着提起袍子撕裂的那一侧,但没成功。

“随你便。不让我清洗伤口,会溃烂的!”我在他身后叫道。

神父没有回应,只是拱起圆呼呼的肩膀,走上花园里的阶梯,一次踏一阶,好像企鹅在大浮冰上跳着。

“那人不太喜欢女人,是吗?”我对詹米说出我的结论。

“以他的职业来说,我想这样也好。”他说,“走,去吃东西。”

用过午餐,我送我的病人回房休息——这次只留他自己一人,尽管他不断抗议——然后我前往手术室。大雨好像拖慢了许多事的速度,人们宁愿安全地待在屋里,也不愿脚被犁头辗过,或从屋顶跌落。

我更新了戴维·比顿的诊疗记录,愉快地度过了下午。不过我一做完,门口就突然一暗——有访客到访了。

他是真的让门口暗了下来,整个身体挤满门框。我在半暗的光线中眯眼看去,是亚历克·麦克马洪的身形。他身上裹着外套、披肩、遮马毯,装扮与众不同。他缓缓走进房里,让我想起科拉姆第一次到手术室看我的样子,我大概看出他的毛病。

“风湿病,是吗?”我同情地问。

他僵硬地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发出闷闷的呻吟。“对。湿气困在骨头里,该怎么处置?”他说。他把粗糙的大手放在桌上,放松手指。手掌慢慢张开,像夜间盛放的花朵,露出里面结茧的掌心。我抓起一根指节明显的手指,来回轻轻转动伸展,并按摩粗硬的手掌。我这样做的时候,那皱纹遍布的老脸扭曲了一下,但随着第一阵刺痛过去,他放松下来。

“好像木头,”我说,“好好喝杯威士忌,再做做深度按摩,就是我最好的建议。艾菊茶最多也只能做到这样。”

他笑出声,披肩滑落到肩膀上。“威士忌,嗯?我很怀疑,姑娘,但我看得出来你是好医生的料。”

我探进医药柜后方,拿出一罐无名的褐色瓶子,里面装着我从理士城堡蒸馏室带来的东西。我砰的一声把瓶子放在他面前,还加上一个牛角杯。“喝掉,接着脱掉衣服,看你觉得脱到什么程度算得体,然后在桌上躺下。我会生火,所以会足够温暖的。”我说。

他的蓝眼赞赏地俯视瓶子,弯曲的手缓缓伸向瓶颈。“你自己最好也喝点,姑娘。这会是个大工程。”他建议道。

我用力压上他的左肩,放松关节,接着从下方抬起肩膀,转动这四分之一的身体。他呻吟着,既疼痛又满足。“我妻子以前会帮我压背,舒缓腰痛,但这个更舒服。你那双手很有力,姑娘。你可以做个好马夫的。”他说。

“我就当这是赞美啰。”我淡然地说,然后往手上倒出更多的温热油脂,涂抹在他宽大白皙的背上。在他袖子卷起来的部分,有一条明显的界线,分出手臂饱经风霜、杂斑满布的褐色皮肤和肩背如牛奶般白皙的肌肤。

“嗯,你曾是个白嫩的小伙子呢。你背上的皮肤,跟我的一样白。”我说。

一阵深沉的咯咯笑声传来,我手下的肌肉也震动起来。“若不是背痛,你就不会知道了,是吧?艾伦·麦肯锡有次见我脱下衬衣接生小马,她就说,老天似乎在我身上放错了头,我肩上应该放一袋牛奶布丁,而不是一张祭坛屏风上的脸。”

我知道他指的是礼拜堂中圣坛屏上的雕刻,上面有许多正在虐待罪人的丑陋至极的魔鬼。

“艾伦·麦肯锡似乎挺会表达的。”我说。我对詹米的母亲十分好奇。从詹米偶尔说的小事,我对他父亲布莱恩已经有点概念,但他从没提到他母亲。我对她一无所知,而且,她死得很早,死于难产。

“噢,她讲话很直,一向如此,而且脑筋转得很快。”我松开他格子呢紧身裤的吊袜带,塞在一旁,开始按压结实的小腿。“不过她嘴巴也很甜,所以没人会介意,除了她弟弟,但她也不是会顾忌科拉姆和杜格尔的人。”

“嗯。我听说过。和情人私奔,是吗?”我拇指压入膝盖后方的肌腱,他发出一个声音,换了自尊心没那么强的人,早就尖叫了。

“噢,是啊。艾伦是麦肯锡家六个孩子中年纪最长的,比科拉姆大一两岁,是老雅各布的掌上明珠。她之所以大龄未婚,是因为不肯跟约翰·卡梅隆或马尔科姆·格兰特或其他可能的对象结婚,而她父亲也不逼她。”

不过,老雅各布死后,科拉姆对姐姐没那么耐心。他急切想巩固他在宗族中的权力,便寻求与北方门罗和南方格兰特结盟。两个宗族的族长都很年轻,可以成为得力的姐夫或妹夫。年轻的卓卡斯塔才十五岁,便顺从地接受约翰·卡梅隆的追求,去了北方。艾伦二十二岁仍然独身,配合度就低多了。

“从马尔科姆·格兰特两周前的行为来看,他当年的追求应该是被狠狠拒绝了。”我说。

老亚历克笑了,笑声在我压得更用力时转为满意的呻吟。

“对。我从没听说她究竟对他说了什么,但我猜应该很伤人。他们是在大集会的场合中见面的。那天晚上,他们到外头的玫瑰园中,大家都等着看她会不会接受。天色暗了,大家还在等。天色越来越暗,都点起灯笼来,开始唱歌了,但还是没有艾伦和马尔科姆·格兰特的影子。”

“天哪。那一定是很深入的对话。”我在他肩胛骨间又倒下一团温热的油,他感到温暖舒服,发出呻吟。

“看来如此。可是时间过去很久,他们一直没回来,科拉姆开始担心格兰特是不是带她私奔了,就是强行掳走,你懂吧。看来一定是这样,因为他们发现玫瑰园里没人。他派人到马房找我,而我告诉他格兰特的人已经把马取走了,而且整群人闹哄哄地离去,连再见都没说一声。”

十八岁的杜格尔气极了,没带任何人,也没跟科拉姆商量,就立刻上马去追马尔科姆·格兰特。

“科拉姆听见杜格尔去追格兰特,便派我和其他几人匆匆跟上,科拉姆很清楚杜格尔的脾气,他不希望结婚信息还没公布新姐夫就在路上被砍了。因为他认为,一定是马尔科姆·格兰特没能成功说服艾伦,便索性掳走她,逼她就范。”

亚历克停下来想了一下,又说:“当然,杜格尔看到的只有羞辱。但说实话,不管那是不是羞辱,我都不认为科拉姆有那么生气。因为这样一来,科拉姆的问题都解决了,而格兰特可能不仅拿不到艾伦的嫁妆,还要赔偿科拉姆。”亚历克冷冷哼了一声。“科拉姆怎能白白错过这样的机会。他很机灵、很无情,这就是科拉姆。”他冰蓝色的独眼越过驼着的肩膀,朝我看过来,“你够聪明的话,记住这点,姑娘。”

“我不太可能忘记。”我严正地向他保证。我想起詹米是如何在科拉姆命令下被惩罚,我想其中或多或少是为了报复他母亲的背叛。

然而,科拉姆这次还是没能把姐姐嫁给格兰特宗族的堡主。将近破晓时分,杜格尔找到了马尔科姆·格兰特,他和手下在大路旁边扎营,围着彩格披肩睡在金雀花丛下。

待亚历克等人匆匆赶上,在路上远远见到杜格尔和马尔科姆,两人都光着上身,把彼此打得伤痕累累,站都站不稳,而只要一有机会靠近对方,就互打几拳。格兰特的随从则伫立在道路两旁,像一排猫头鹰一样把头转来转去,在湿漉漉的晨光中看着他们你一拳我一脚地慢慢打斗。

“他们就像累过头的马,喘着气,在寒风中,身上冒着蒸气。格兰特的鼻子胀大了一倍,杜格尔则几乎都看不到东西,而且两人胸膛上都滴着血,上面还有干掉的血迹。”

科拉姆的人一出现,格兰特的人便都按着剑跳出来。若不是麦肯锡这边有些人眼尖,指出一件重要的事,这场会面很可能会成为一场大杀戮。这件事就是,在格兰特的那群人中根本没有艾伦·麦肯锡的身影。

“嗯,他们把水浇到马尔科姆·格兰特头上,等他恢复意识后,他说出的是杜格尔听不进去的事实:艾伦在玫瑰园,只跟他相处了十五分钟。他不肯透露发生了什么事,但不论实情为何,他都是满怀屈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所以也没有回到厅里。他把她留在原处,之后就没有再见到她,而且完全不愿再提艾伦·麦肯锡这个名字。他一说完就骑上马,然后便走了,尽管身体还有点摇晃。而且从此以后,他跟麦肯锡宗族的人也不再是朋友。”

我听得入神:“那艾伦去哪儿了?”

老亚历克笑了,听来像是马房门轴咯吱响的声音。“她早翻山越岭走远了,他们过了一段时间才发现。我们转头回家,发现大伙还是没找到艾伦,科拉姆白着脸站在庭院里,身体得由安格斯·莫尔撑着。”

接下来的情况更为混乱,因为宾客很多,堡里到处是人,阁楼、小房间、厨房和密室都挤满了,所以很难发现谁不见了。科拉姆叫来所有仆人,努力核对邀请单,并一一询问谁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见过这些人。终于,他问到一个厨房女仆,她说曾在后门通道看见一个男人,就在晚餐前。她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那人太英俊。她说他又高又壮,秀发如黑色silkie,眼睛如猫。她看着他走过通道,欣赏他的英姿,然后发现他在外门和某个人会面——是个女人,全身黑衣,还罩着一件斗篷。

“silkie是什么?”我问。

亚历克斜眼看我,眼角微微皱起:“就是你们英文的‘海豹’。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在大家知道真相之后,村里还流传着艾伦·麦肯锡被海豹带到海里的故事。你知不知道,海豹上岸时会把外皮脱下来,像人一样走路?而你要是找到海豹的皮,然后藏起来,那他或她,就无法再回到海里,只能跟你留在岸上。人们认为这是娶海豹为妻的好办法,因为她们很会煮饭,也是贤惠的母亲。”

“不过,科拉姆不太相信他姐姐跟海豹走了,他也是这么说的。他把所有宾客聚集起来,一个个询问是否有谁认识外形符合那些描述的男人。最后,他们得知他的名字叫布莱恩,但没人知道他属于哪个宗族,或姓什么。他参与了竞赛,但那时大家只叫他布莱恩·乌。”

事已至此,似乎只能暂时搁置,因为没人知道要往哪个方向搜索。不过,就算一个猎人再怎么厉害,偶尔也得在农舍停留,讨一把盐或一小杯牛奶。最后,那对男女的下落还是传回了理士城堡,因为艾伦·麦肯锡不是一个外表平凡的女子。

“她的头发红得像火,而眼睛跟科拉姆一样,是灰色的,浓密的黑色睫毛非常漂亮,是那种看一眼就忘不了的样貌。她很高,甚至比你高。可以说看见她,眼睛都会受伤。”亚历克出神地说,在背上油脂带来的温暖感受中陶醉着,“据说他们是在大集会上相识的,互看了一眼就当场认定彼此。所以他们拟定了计划,在科拉姆和三百位宾客的眼皮底下成功溜走。”

他突然大笑,想起了什么。“杜格尔最后终于找到了他们,在弗雷泽家族领地边缘的一间佃农农舍里。他们认为,唯一的办法就是躲起来,等孩子出生并长大到没人能质疑那孩子是谁的。到那时,科拉姆就只得祝福这段婚姻,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当然不愿意。”

亚历克露出笑容。“在路上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杜格尔身上的疤,胸膛上的那道?”

我见过。那一道细白的线条划过心脏上方,从肩膀延伸到肋骨。“是布莱恩弄的?”

“不,是艾伦。”他说,然后见到我的表情后笑了出来,“她是为了阻止他宰掉布莱恩——当时他正打算这么做。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跟杜格尔提这事。”

“当然,我不会的。”

很幸运,他们的计划成功了,杜格尔找到他们的时候,艾伦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这引起了轩然大波,并在理士城堡和比尤利之间制造出许多恼人的信件,最后尘埃落定,艾伦和布莱恩在孩子出生前一周住进了拉里堡。”他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他们在门前的庭院里完婚,布莱恩首度将她以妻子的身份抱进门。后来他说,抱她的时候,他的手差点断掉。”

“听起来你好像跟他们很熟。”我说。按摩结束,我拿毛巾擦掉手上的油滑药膏。

“噢,算是吧。”老亚历克说。他在温暖中出现了睡意,那只独眼的眼皮垂了下来,苍老脸上的微微不适表情也松懈下来——那表情让他平常看起来很凶。

“我跟艾伦很熟,这是当然的。而布莱恩,我是好几年后才见到的,那时他带詹米来这里小住,我们处得不错。他是带着一匹马的好人。”他声音渐弱,合上眼皮。

我拉起一张毯子,盖住他俯卧的身体,轻轻走开,让他在炉火边沉入梦乡。

离开睡着的亚历克后,我上楼走到房间,竟然看见詹米也是同样情况。灰暗阴雨的天气里,适合在屋内消遣的活动不多,如果不打算吵醒詹米,也不打算加入他的行列,我的选择似乎就只剩阅读或缝纫了。考虑到我的缝纫能力低于常人,于是我决定去科拉姆的图书室借书来看。

依着理士城堡特殊的整体建筑风格——四处都是令人厌恶的直线,通向科拉姆套房的楼梯有两个直角,直角上各有一个小平台。通常会有一位侍者站在第二个平台上,随时为堡主跑腿或提供协助,但今天他没在岗位上。我听见楼上有低沉的说话声,或许那位侍者正在科拉姆房内。我停在门外,犹疑着是否要打断他们。

“杜格尔,我一直知道你很笨,但我不知道你会笨成这副德行。”科拉姆自幼就有家庭教师陪伴,从未和弟弟一样外出与士兵、平民一起生活,因此他讲话通常不像杜格尔那样带着浓浓的苏格兰口音。不过,他那受过良好教育的口音现在有点走调,两人的声音都因怒气而满嘴苏格兰腔,几乎难以分辨。“这种行为,我会认为是二十几岁的人做的,可是老天,你已经四十五岁了!”

“嗯,这事你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杜格尔的声音里带有深刻的讽刺。

“没错,”科拉姆的语调很尖锐,“我很少有机会感谢天主,或许它比我想的更有能力。我常听人家说,男人老二站起来的时候,脑袋就停止运转,现在我想我是信了。”椅脚后移,刮过石头地板,发出很大的摩擦声。“如果麦肯锡兄弟中,只能有一个老二和一颗头脑的话,我很高兴我是有头脑的那一个!”

我想这场特殊的谈话一定不欢迎第三者的加入,便轻轻离开门边,转身走下楼梯。

第一道平台传来裙摆摩擦的声音,于是我走到一半便停下脚步。我不希望被人发现在堡主书房门外偷听,便转身往回走。这个平台很宽,一幅挂毯挂在一面墙上,几乎从地板延伸至天花板。我的脚会露出来,但也没办法了。我像老鼠一样藏在挂毯后方,听见脚步声慢慢从楼下接近门口,接着在平台的另一端停下。那位访客跟我一样,发现这对兄弟的谈话非常私密。

“不,”科拉姆的声音冷静下来了,“不是,当然不是。这女人是女巫,不然也是这类东西。”

“对,可是……”杜格尔的回应被哥哥不耐的语气打断。

“我说了,兄弟,我会处理,你别操心这件事,我会看着她被好好处置的,老弟。”科拉姆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怨恨,“告诉你,兄弟,我已经写信给公爵了,他可能想去埃里克以北的那块地打猎,他一直很想去那里猎鹿。我打算派詹米陪他,可能他对那小子还有一点感觉……”

杜格尔以盖尔语打断了他,显然是几句粗话,因为科拉姆笑着说:“不,我想詹米已经够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不过要是公爵有意替他向国王求情,这是那孩子得到赦免的最好机会。你愿意的话,我会告诉公爵你也会去。你可以尽力帮詹米,然后我处理这边事情的时候,你也可以避开。”

平台另一端传来物体落地的低沉声响,我冒险偷看一眼。是莱里,她脸色白得像身后的墙,手上端着放着酒瓶的托盘,一个小锡杯落在地毯上。

“什么声音?”科拉姆的声音突然拉高,在书房里说道。莱里把托盘丢在门边桌上,匆忙间差点打翻酒瓶,转身迅速逃走。

我听见杜格尔走近门口,也知道我绝不可能走下楼梯而不被发现。我刚从藏身处钻出捡起掉落的锡杯,门就开了。

“哦,是你,”杜格尔有点惊讶,“是菲茨太太送来滋润科拉姆喉咙的东西吗?”

“是的,她说希望他会立刻好起来。”我从容答道。

“我会的,”科拉姆动作较慢,走到打开的门后面,“替我谢谢菲茨太太。也谢谢你,亲爱的,替我把这个端来。你愿意坐一下等我喝完吗?”他对我微笑。

刚刚偷听到他们谈话,已经让我完全忘了原本的目的,现在我想起来自己是来借书的。杜格尔告辞后,我跟着科拉姆慢慢走进图书室,他带我参观他的书架。

科拉姆的脸色仍然很红,脑中还想着刚刚和弟弟争吵的内容,不过他回答我对书的一些疑问时几乎跟平常一样镇定。只有明亮的眼睛和略为紧绷的姿势,泄露了他的想法。

我找到一两本看似有趣的植物标本集,接着翻阅一本小说。科拉姆越过房间走向鸟笼,显然试图用自己的习惯来抚平情绪,看着那些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小生物在枝头跳跃,每只鸟都有各自的世界。

外头的喊叫声引起我的注意。从这里向外望,城堡后方的田野尽收眼底,可以一眼看到湖边。一小群骑士冲向湖边,激动地喊叫着,大雨在他们后方追赶。

这群人骑近时,我发现他们并非成人,而是一群男孩,大多是青少年,几个较年幼的骑着小马,努力追上较年长的。我正想着不知哈米什是否在里面,便立刻看到那头明亮发色。那是最易辨认的一个点,在科巴背上狂乱闪烁。

他们冲向城堡,奔向一座分隔田野的石墙。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年纪较长的男孩因为经验丰富,轻而易举就越过了石墙。那个枣色影子似乎迟疑了一下,不过这一定只是我的想象,因为科巴显然也很热切地跟在其他马的身后。它冲向围篱,准备,跃起。

它看起来和其他马的动作完全一样,然而出了岔子。或许是因为骑在它背上的人犹豫了,缰绳拉得太紧,或者是因为鞍座不够坚固。马的前蹄踢到墙面,仅低了几英寸,结果连人带马,甩过石墙,画出一道最悲惨的抛物线。

“啊!”

科拉姆听到我的惊呼,转头看向窗外,正好看见科巴侧面重重落地,哈米什小小的身影被压在下面。科拉姆尽管跛脚,移动却很快,他移到我旁边,靠窗探头,马这时正开始挣扎踢脚。

风雨飘落,打湿了科拉姆的丝绒外套。我紧张地在他身后张望,男孩们又推又挤,急着要帮忙。似乎过了许久,男孩们才分开,我们看见那健壮的小小身影,捂着腹部跌跌撞撞地挣脱马身。他摇摇头,拒绝许多伸出的援手,蹒跚地走到墙边,靠着墙大肆呕吐。接着他靠墙滑坐在湿润的草地上,双腿张开,脸朝上迎接雨水。当我看见他伸出舌头去接落下的雨滴时,我把手按在科拉姆的肩上。“他没事,只是头晕。”我缓缓说。

科拉姆闭上眼睛吐了一口气,身体因突然放松而垮了下来。

我同情地看着他。“你很关心他,就像亲生儿子一样,是吗?”我问。

他的灰眼突然怒目瞪着我,带着最特别的警觉。那一瞬间,书房里除了架上玻璃钟的滴答声外,没有半点声响。一滴水珠滑下科拉姆的鼻梁,挂在鼻尖上闪烁着。我不自觉地拿手帕去擦,他脸上的紧绷瞬间瓦解。

“是的。”他简洁地说。

最后我只告诉詹米,科拉姆打算派他陪公爵打猎。我已经相信他对莱里的感情只是出于礼貌的友情,但我不知道,要是他知道舅舅引诱那女孩,使她怀了孕,他又会有什么反应。显然科拉姆不打算寻求吉莉丝·邓肯的服务,我在想,不知这女孩会不会嫁给杜格尔,或者科拉姆会在她肚子大起来之前替她找个丈夫。无论如何,如果詹米和杜格尔要连续数日一起关在狩猎小屋中,我想最好不要掺杂莱里的阴影。

“嗯,值得一试,”他沉吟道,“整天狩猎,然后回到炉边喝威士忌,大家会变得很热络。”他拉上我长裙背后的拉链,弯身在我肩上印下一吻。

“很抱歉要离开你,外乡人,但这样也许是最好的。”

“别担心我。”我说。之前我没意识到,他离开后我就得独自留在城堡里,光想到这点就让我十分紧张。不过,如果这样能帮到他,我还是决意克服这个困难。

“你不准备用晚餐了吗?”我问。他的手在我腰际游移,我转身面对他。

“嗯,我愿意饿着肚子。”过了一会儿他说。

“嗯,我不愿意。你得等等。”

我望向餐桌,扫视房内。大部分人的脸我都已认得,其中有几个比较熟悉。这里面什么人都有,弗兰克会对这种聚会感到惊奇的——这么多不同的脸型。

想到弗兰克,就好像碰到一颗发疼的牙齿,我的本能反应是躲开。但是随着时间的迫近,我不能再拖延,所以我逼自己去想,把他对我的影响小心地拉回脑海,思绪抚过他又长又顺的眉毛,就像我曾用手指抚过的那样。可是我的指尖突然一阵刺痛,想到另一对更粗更浓密的眉毛,以及眉毛下的深蓝眼睛。

我匆匆转头去看身边最近的脸,以驱逐令人不安的影像。刚好是默塔的脸。嗯,至少他跟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那两个人影毫不相像。

他虽然矮瘦,可是肌肉发达,像长臂猿,长手臂加深了他和猴子的相似度。低眉毛和窄下巴,不知为何让我想到穴居人,还有弗兰克的档案里那些原始人的图片,不过不像尼安德特人,对,像皮克特人。这个矮小的族人身上有某种耐性,让我想到那些饱经风霜、刻有图案的石头,而即便对这个时代而言,那些石头也算非常古老,就那样固守着交叉路口和墓地。

想到这里,我觉得很有趣,扫视一遍其他用餐的人,寻找其他的种族特色。例如,炉边的那个男人,约翰·卡梅隆,我看他是诺曼人,虽然我从未亲眼见过诺曼人,但他有着高卢人的高颧骨、细高的眉毛、长长的上唇和深色的皮肤。

偶尔还有古怪的撒克逊人……啊,莱里,最好的例子。苍白的肤色、蓝色眼睛,还有一点点肥胖……我压下这严苛的评论。她小心避开我和詹米,坐在一张较低的桌子边,和朋友热切地聊天。

我往相反方向看去,杜格尔·麦肯锡坐在隔壁桌,这是他首度和科拉姆分开坐。他是凶残的维京人,身高和宽平的颧骨令人印象深刻。很容易想象他指挥一艘龙船,深陷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刺穿浓雾,看向岩岸上的村庄。

一只大手,手腕上微微长着铜色毛发,伸过我面前,取走托盘上的一小块燕麦面包。又一个北欧人,詹米。他让我想起贝尔德太太讲过的传说:巨人族曾踏上苏格兰,并把他们的长骨架留在北方土地上。

桌上的谈话天南地北,跟平常一样,一小群一小群的人,满嘴食物,闹哄哄地说话。但我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从隔壁桌传来——桑德林汉姆。我想说话的人是默塔,于是转头去看,他坐在奈德·高恩旁边,努力咀嚼着食物。

“桑德林汉姆?啊,爱好屁股的老威利。”奈德沉思道。

“什么?!”一个年轻点的士兵差点被麦酒噎到。

“我们尊敬的公爵,对男孩有某种爱好,就我所知。”奈德解释说。

“嗯。”鲁珀特同意道。吞下满嘴的食物后补充说:“如果我没记错,上回他来访时对年轻的詹米有点意思。那是什么时候,杜格尔?三八年还是三九年?”

“三七年。”隔壁桌的杜格尔答道。他眯起眼睛看着外甥:“你十六岁时是蛮漂亮的,詹米。”

詹米点点头,嚼着食物:“对,而且动作很快。”

等笑声渐渐平息,杜格尔开始取笑詹米:“我不知道你是他的最爱,小子。公爵有好几个爱人,土地和公职都是用屁股来换的。”

“你应该注意到,这两样东西我都没有。”詹米笑答,引起又一阵哄堂大笑。

“不会吧!连接近的机会都没有吗?”鲁珀特大声咀嚼着说。

“其实,比我愿意的还要近多了。”

“噢,那多近你才愿意呢,兄弟?”声音从更后面的桌子传来,说话的是一个留着褐色胡子的高壮男。我不认得他。他说完众人笑得更大声,并引发了更多粗俗的评论。詹米静静笑着,伸手又拿一块面包,对他们的取笑不以为意。

“因为这个你才突然离开城堡,回你老爸那里去的吗?”鲁珀特问。

“对。”

“为什么,你该告诉我你有这些困扰呀,小子。”杜格尔说,装出关切的样子。

詹米喉咙里发出一种苏格兰人特有的低沉声音:“要是我告诉你,老流氓,你就会在某天晚上偷偷往我的麦酒里加一点罂粟汁,把我留在那位大人的床上,当作小礼物送给他。”

整个桌子喧腾起来,詹米躲开杜格尔丢来的一颗洋葱。

鲁珀特斜眼看着詹米说:“依我看,小老弟,就在离开之前不久,我看到你在傍晚时分走进公爵的房间。你确定没事瞒着我们?”

詹米抓起另一颗洋葱丢他,没打中,洋葱滚到一边。“没有,我还是处男——至少,就那方面来说。不过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整个过程才睡得着,鲁珀特,我很乐意告诉你。”詹米笑着说。

在众人大叫“说!说!”的声音中,他刻意倒了一杯麦酒,向后靠坐,摆出标准的说书人架势。我看见科拉姆坐在主桌,向前偏着头听,跟我们这桌的马夫和士兵一样专注。

“嗯,奈德说得很对,公爵殿下对我颇为青睐,虽然我才十六岁,还很清纯……”说到这里,他被一阵嘲讽的评论打断,于是提高音量继续说,“就像我说的,我很清纯,一点也不懂他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公爵殿下总喜欢把我当成小狗一样拍,而且对我皮袋子里的东西很感兴趣。”(“还是皮袋子下面的东西?”一个略带醉意的声音大叫。)

他继续说:“我还是觉得很奇怪,有一次他发现我在河边洗澡,想帮我洗背。他洗完背后,接着洗其他部位。我开始有点紧张,而当他把手伸进我的苏格兰裙时,我就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我很清纯,但不完全是个蠢蛋。我逃离那个地方,穿着苏格兰裙潜入水中,游到河的另一边。公爵殿下不想让烂泥和河水脏了他昂贵的衣服。反正,那次之后,我尽量避免和他独处。有一两次他在花园或庭院里遇见我,不过那里总可以逃脱,我顶多被他亲到耳朵。另一次难堪的遭遇,就是他独自来马房找我。”

“在我的马房?”老亚历克吃惊地说。他半站起身,朝房间另一头的主桌大叫:“科拉姆,那人不准再靠近我的棚屋!我不会让他吓死我的马,管他是公爵还是什么!我也不会让他骚扰孩子!”最后那句显然是后来才想到而加上去的。

詹米不顾旁人打断,继续说他的故事。杜格尔的两个十几岁的女儿,也全神贯注地听着,嘴巴微张。

“那时我在一辆运马拖车上,那里显然没有太多空间。我弯着腰……”爆发了更多的下流评论。“……弯着腰翻搅底部的米糠,然后我听到身后有声响。我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子,苏格兰裙就被掀到腰上,一个硬物抵上我的臀部。”

他挥手制止大家的骚动,接着说:“嗯,我不太想在运马拖车上被鸡奸,但那个地方看起来没有闪躲的空间,我只好咬着牙,希望不会太痛。此时那匹马,就是那匹黑色大阉马——奈德,你从布洛克伯里带回来的那匹,你知道的,就是后来科拉姆卖到布雷德尔宾的那匹——总之,那匹马对公爵殿下的声音发出了抗议。大部分的马都喜欢你跟它说话,这匹也是,但很特别的是,它厌恶高亢的声音。我没办法在院子里骑它,因为那里都是小孩,它一听到他们的尖叫就会紧张,蹬脚刨地的。”

“公爵殿下的声音,你们可能记得,蛮高亢的,而在这种情况下,他有点兴奋,声音又更高了些。嗯,像我刚说的,那马不喜欢——我得说,我也不喜欢——它开始蹬脚喷气,转过身子,把公爵殿下压在拖车一边。公爵一放开我,我立刻跳进马槽,从马的另一侧逃走,公爵殿下只得自己挣脱出来。”

詹米停顿喘气,啜了一口麦酒。此时他已成了所有人注意的中心,一张张脸朝向他,他的脸在火炬的明光中闪耀着。在座的人当中,偶尔有人对那位英国最有权势的贵族犯下的恶行大皱眉头,不过大伙对这件丑闻的主要反应是自在又开心。我猜公爵在理士城堡不是特别受爱戴的人物。

“你们可能会认为,差这么一点就得手了,公爵殿下一定会更积极的。的确,隔天他就跟麦肯锡家族的人说,他的近侍病了,要借调我,帮他梳洗。”科拉姆掩面假装惊愕,引来众人大笑。詹米朝鲁珀特点点头:“所以那晚你才会看见我走进殿下的房间。可以这么说,我是奉命前往。”

“你该告诉我的,詹米,那样我就不会让你去了。”科拉姆露出责备的眼神,大叫着。

詹米耸耸肩,露出笑容:“我天性害羞,所以开不了口,舅舅。而且,我知道你想和那人交易。倘若你因此不得不告诉公爵殿下,不要碰我的屁股,我想那可能会危害到你的交易。”

“你思虑得很周到,詹米,”科拉姆平稳地说,“所以,你为了我的利益,牺牲了自己,是吗?”

詹米举起杯子,假意敬酒。“你的利益,在我心中一直排在首位,舅舅。”我觉得他虽然语带戏谑,但也隐含着尖锐的真相,科拉姆一样也察觉到了。

詹米喝干麦酒,放下杯子,擦擦嘴说:“不过,这一次,我并不觉得自己要背负太多家庭责任。我走进公爵的房间,是因为你叫我去,仅此而已。”

“而你出来时,屁眼依然完好?”鲁珀特颇为怀疑。

詹米露出笑容。“对。你知道吗,我一听见要过去,就立刻去找菲茨太太,跟她说我急需一点无花果汁。她给了我之后,我看见她放瓶子的地方,稍后便偷偷回来,把整瓶都喝掉了。”

房间快被笑声震翻,菲茨太太的脸红得不像话,我都担心她会不会是癫痫发作。她郑重其事地离开位子,摇摇摆摆绕过桌子,亲昵地赏了詹米一个耳光。“所以我的良药就这样被用掉啦,你这个小坏蛋。”她手叉在腰上直摇着头,绿色耳饰像蜻蜓一样闪动,“那可是我做过的最好的一瓶呢!”

“噢,的确很有用。”他抬头对身材魁梧的菲茨太太笑着。

“我想也是!那么多药水,会对内脏造成什么影响,小子,希望你这么做值得。之后那几天,都不可能太好吧。”菲茨太太说。

他摇摇头,继续笑着。“不好。不过那时,我在公爵殿下心中的形象也不好了。我请求离开去解决的时候,他似乎丝毫不在意,但我知道同一招无法用两次。所以等腹部绞痛一解除,我就从马房牵出一匹马,匆匆逃跑。我骑了很久才到家,因为每隔十分钟就得下马来一次,还好我在隔天晚餐前抵达了。”

杜格尔示意换一壶新酒,亲手递到詹米手上。“对,你父亲派人送信来说,觉得你对城堡生活的学习已经足够了,”他感伤地微微笑着,“他信中的语气,我当时读不太明白。”

“嗯,希望你已经做好新一批的无花果汁了,菲茨太太,”鲁珀特说着,亲切地推她肋骨,“公爵殿下可能这一两天就到了。或者,这次你打算靠新婚妻子保护,詹米?”他斜睨着我,“根据众人的说法,应该是你要保护她。听说公爵的侍从和他本人偏好不同,不过都一样‘性致高昂’。”

詹米推开长椅,从桌边起身,牵我出来。他一手环绕我肩膀,笑着回望鲁珀特:“嗯,那么,我想我们两个只好背靠背共同作战了。”

鲁珀特双眼大睁,脸上尽是惊骇。“背靠背?”他惊呼,“我们在你们婚前忘了告诉你一件事,老兄!难怪你现在还没让她怀孕!”

詹米的手在我肩上收紧,转过我身体,走向拱道。我们逃离餐厅,身后追着满堂大笑和淫猥的建议。到了外面的黑暗大厅,詹米靠向石墙,弯下腰来。我站不直身子,跌坐在他脚边,忍不住咯咯笑着。

“你没告诉他吧,是吗?”他终于喘了一口气。

我摇摇头:“没有,当然没有。”我还喘着气,伸手去摸他的手,被他猛然往上一拉,跌入他怀里。

“好,现在让我看看做得对不对。”他捧起我的脸,额头靠上我的额头,脸贴得很近,他的眼睛模糊了,变成大大的蓝球,温暖的气息吹拂着我的下巴。

“面对面吗?”笑声的兴奋在我血液中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同样强烈的感觉。我伸出舌头轻触他的嘴唇,双手忙着向下探。

“脸不是最重要的部分。不过你有进步。”

隔天,我在手术室里,耐心听村里的一位老太太说话。她和煮汤的厨子有点关系,啰啰唆唆地详述媳妇因病变引起喉咙痛,而照理说,这和她目前抱怨的扁桃体炎有关,不过我还看不出关联是什么。一道阴影出现在门口,打断了老太太细数症状的谈话。

我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詹米冲了进来,后面跟着老亚历克,两人看起来都既担忧又兴奋。詹米唐突地抢走我手上的临时压舌板,拉我起身,紧握着我的两只手。

“怎么……”我正要说话,却被亚历克打断,他从詹米身后看着我的手,詹米正把我的手展示给他看。“对,手非常好,不过手臂呢,兄弟?她手臂适合吗?”

“看。”詹米抓住我的一只手,拉直手臂伸展开来,放在他手臂旁估量着。

“好,”亚历克说,怀疑地审视着,“可以。好,可以。”

“你们能告诉我这是干什么吗?”我问。但我话音未落,就被夹在两人中间,匆匆下楼,丢下那位瞠目结舌的年长病患在身后。

过了一会儿,我怀疑地盯着一匹马的又大又亮的褐色臀部,在我眼前大约六英寸处颤抖着。去马房的路上,我从詹米的解释和亚历克不时插入的评论、咒骂和感叹中,搞清楚了整个状况。

洛斯冈平常是匹好母马,而且肚皮连连获奖,但它现在遇到一些麻烦。一到马房,我自己就看了出来:母马侧躺着,闪亮的侧身每隔一段时间便鼓起,巨大的身躯似乎在颤抖着。我四肢伏地趴在母马身后,它每次收缩,阴唇就跟着张开,但仅此而已,没有见到小小的马蹄,也没有纤弱的湿鼻子。那只难产的小马,显然是横位或后枕位的胎位不正。亚历克认为是横位,詹米认为是后枕位。他们争论一番,一直吵到我不耐烦,直接打断他们,询问在这两种情况下,分别希望我怎么做。

詹米看着我,那表情仿佛是说我想得太单纯了。“当然,就是帮小马转身。把它两只前腿转过来,这样它就能出来了。”他耐心地说。

“噢,就这样吗?”我看着那匹马。洛斯冈,这个优雅的名字,意思其实是“青蛙”。就一匹马而言,它的骨架很精致,但它现在因为怀孕而身体肿胀。

“呃,你是说,把手伸进去?”我偷偷瞧了我的手一眼。应该进得去——开口够大。但然后呢?

这两个男人的手显然都太大,不能做这件事。通常被迫处理这种细致情况的是那个马夫罗德里克,但他两天前摔断了手臂,而在我的医治之下,他的右手被薄木板和吊带固定,所以当然无法动弹了。另一个马夫威利,还是去请罗德里克了,以便给大伙一些意见和精神鼓励。在这紧要关头,他到了,身上除了一条破烂马裤,什么也没穿,瘦削的胸膛在昏暗的马房中发出苍白的光泽。

“这事很困难。”他怀疑地说。他已得知难产的情况,以及我将代替他接生的提议。“很复杂的,你们也知道,要有诀窍,也要施点力。”

“不用担心,克莱尔显然比你壮多了,小不点。你只要跟她说怎么摸、怎么做,她立刻可以把小马转正。”詹米自信地说。

我感谢他的肯定,但我绝对没那么乐观。我坚定地告诉自己,这不会比协助腹部手术困难。于是我退到一间畜栏,脱下长裙,换上马裤和粗麻布工作服,并在手掌、手臂,一直到肩膀,都涂上油腻的牛油皂泡沫。

“好,太夸张了。”我低声喃喃自语,一手滑进马肚。

肚子内部能活动的空间非常小,刚开始我无法分辨摸到什么。于是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然后小心摸索。里面有一大片滑顺的触感,还有一些凹凸之处。滑顺的地方应该是身体,凹凸的地方是腿或头。我要找的是腿,具体来说是前腿。我渐渐习惯里面的触感,也能在收缩来袭时保持必要的静止动作。子宫内极为有力的肌肉压缩我的手掌和手臂,就像老虎钳子一样,非常疼痛地辗磨着我的骨头,要等到收缩稍微和缓时才能继续摸索。

最后,我在暗中摸索的手指碰到一个我能确定的东西。

“我的手指戳进它的鼻子里了!”我得意地大叫,“我找到头了!”

“好姑娘,很好!别放手!”亚历克紧张地缩在一边,安抚地拍着正度过另一波收缩的母马。我紧咬着牙,前额靠着它发亮的臀部,手腕快被收缩的力道压碎。收缩终于缓和了,我没有放手。我小心往上探摸,找到眼窝和眉毛的弧线,以及小小凸起的对折的耳朵。又一波收缩过后,我沿着颈部的弧线向下摸到肩膀。

“它的头是向后弯向肩膀的,至少方向没错。”我报告。

“好。”詹米站在马头旁边,抚摸着汗湿的栗色颈子,“腿可能凹在胸膛下方,你看看能不能抓住膝盖。”

这个过程持续着,触碰、摸索,我肩膀之下的整个手臂都陷入马身的温暖黑暗之中,一次次感觉着分娩阵痛的强大力量和令人感激的缓和,盲目地奋力找寻我的目标。我感觉有点像是自己在分娩,而且同样艰难。

终于,我摸到一只马蹄,感到那圆润的表面,还有我不习惯的弧线上方的尖锐边缘。我尽力遵照他们紧张且往往彼此矛盾的指示,交替推拉着,翻过小马的笨重身体,往前拉出一只脚,又推回另一只脚,和母马一起流汗呻吟。

突然间,我成功了。一阵收缩舒缓之后,一切都平顺地滑向合理的位置。我没有移动,等着下一波收缩。来了,而一个小小的湿润鼻头突然钻了出来,把我的手一起推出肚子。小小的鼻孔短暂地张开,好像对新的感觉很有兴趣,接着鼻子又消失了。

“下一次收缩就成了!”亚历克兴奋地手舞足蹈,受关节炎所苦的身形在干草堆上跳上跳下。“快,洛斯冈。快,亲爱的小蛙蛙!”

母马好像在回答似的,发出一声痉挛的呻吟。它的臀部用力收缩一下,小马便顺利滑到干净的草堆上,腿上骨节突出,耳朵很大。

我靠坐在草堆上傻笑着,全身都是泡沫、黏液和鲜血,感觉又累又痛,还有马身上那个不讨人喜欢的部位的臭味。但我很欣慰。

威利和只剩一只手的罗德里克用稻草擦净了新生小马的身体,洛斯冈转过头来舔它,用头轻轻撞它,用鼻子推它站起身来。最后它不稳的大脚终于站好,我跟着其他人一起欢呼。

“做得太好了,姑娘!太好了!”亚历克兴高采烈,捏着我那只没沾满黏液的手道贺。他突然意识到我站不太稳,样子更是无法见人,便转身对一个助手吼叫,要他拿水来。接着他绕到我身后,年老粗糙的手放在我肩膀上又压又揉,动作极轻巧,舒缓我肩上的紧绷,放松我脖子上纠结的肌肉。

最后他说:“好了,姑娘,很辛苦吧?”低头对我笑笑,接着满脸笑容地用充满爱慕的眼神望着新生小马。“漂亮的小家伙,真讨人喜欢,是吧?”他低声说。

詹米帮我梳洗干净,换好装。我的手指太僵硬,无法扣上紧身上衣的纽扣,而且我知道隔天整只手臂都会瘀青,但我深深感到平静和满足。

雨好像下个没完,所以当天气终于放晴,我就像一只刚探出头的鼹鼠,斜睨着阳光。

“你的皮肤真细致,都能看见下面流动的血液。”詹米说。一束日光照在我裸露的腹部上,他沿着那道光线抚摸。“我可以沿着静脉,从你的手一路摸到心脏。”他伸出手指,轻轻从我的手腕摸到肘弯,再往上摸到上臂内侧,然后越过锁骨下方的起伏。

“那是锁骨下静脉。”我说,低头看向他手指摸过的地方。

“是吗?噢,对,因为就在锁骨下方。再多说一点。”手指又慢慢下移。“我喜欢听各种东西的拉丁名字,从没想过跟一个医生做爱会这么愉快。”

“那个,叫乳晕。你知道,因为我上星期告诉过你。”我一本正经地说。

“你是说过,而且还有两个,真想不到。”他喃喃自语。低下发色明亮的头,让舌头取代手指,接着往下移。

“肚脐。”我迅速倒抽一口气说。

“嗯。”闷住声音的嘴唇抵在我透明的肌肤上,拉出一道笑容,“那么,这是什么?”

“你告诉我。”我说,紧紧抱着他的头。可是他无法说话。

稍后我躺卧在手术椅上,迷蒙地沉浸在回忆中,在满床的阳光中醒来,被单凌乱,刺目的一片白色,像海滩上的沙。我一手放在乳房上,随意玩弄乳头,感觉隔着薄薄上衣棉布的手掌下面,乳头渐渐凸起。

“自己来吗?”门边传来嘲讽的声音。

我倏地跳起,头还撞到架子。“噢,原来是吉莉丝。不然还会是谁?你来做什么?”我语气略带暴躁。

她滑进手术室,好像是用轮子移动一样。我知道她有脚,我见过。我不明白的是,她走路的时候把脚放到哪儿去了。

“我来帮菲茨太太拿些西班牙的番红花,她需要那东西,以备公爵到来。”

“还要更多香料?”我开始恢复幽默本性了,“那人要是能吃下一半她准备的食物,他们就需要送他回家了。”

“他们现在就该这么做。我听说,他整个人就是个小圆球。”撇开公爵及其体形的话题,她问我是否愿意和她一起远征附近的山麓丘陵。

“我需要摘些苔藓,”她解释说,优雅地挥动那双柔若无骨、纤长的手,“再加点羊毛在牛奶里煮沸后,可以做很好的护手霜。”

我抬头朝窗缝看了一眼,尘埃在金色光线中狂舞。微风中飘来熟果和新割稻草的淡香。“我怎么能不去?”

我准备篮子和瓶罐时,吉莉丝在手术室里东看西看,随意拿起东西又放下。她在一张小桌前停下,拿起桌上的东西,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走到她身边。她手里握着一小捆干燥植物,用黑白红三条交缠的线绑着。“詹米说那是诅咒。”我说。

“他说得对。你从哪里拿到这东西的?”

我告诉她在床上找到这一小捆东西的经过。“隔天我出去,在窗户下面找到的,就是詹米往外一扔的地方。我原本打算带到你那里,看能否问出个究竟,但后来我忘了。”

她站着沉思,一只指甲敲着门牙,摇摇头。“不,我不敢说我知道。不过可能有个办法,可以找出是谁把这东西留在你床上的。”

“真的?”

“对。明天早上来我屋子,那时再告诉你。”

她不肯多说,一个转身,绿色斗篷一旋,要我跟上她。

她稳稳带我进入山麓丘陵,可以奔驰的时候便策马急奔,没路的时候就步行。从村里出发一个小时后,她在一条岸边有垂柳的小溪旁停下。

我们涉水过溪,慢慢走入山麓,采集夏末时节还生长着的植物、早秋将熟的莓果,还有阴暗小峡谷里的树干上冒出来的厚厚的黄色层孔菌。

我停下来刮点白杨树皮到篮子里,此时吉莉丝的身影没入上面的欧洲蕨丛中。薄薄树皮上干掉的树液水珠就像结冻的血滴,阳光在里面闪耀着深红色。

一个声音把我从沉思中惊醒,我抬头望向山坡上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再度听到那个声音,是高亢呜咽的叫声,好像是从上面传出来的,来自山顶的岩谷。我放下篮子开始往上爬。

“吉莉丝!”我大喊,“快上来这儿!有人丢下一个婴儿!”

她奋力穿过斜坡上缠绕的树丛,扒抓和喃喃咒骂的声音早她一步传上来。她美丽的脸庞微红而暴躁,头发里有树枝。

“到底……”她刚开口说话,接着冲向前面。“我的老天!快放下!”她迅速从我手中抢过婴儿,放回我发现他的地方,一个石头里面的小坑。平滑碗状的坑洞长不过一码,边上有个浅浅的木碗,装着半碗新鲜牛奶,而婴儿脚边有一小束野花,用麻线绑着。

“可是他病了!”我抗议,弯腰再去抱那孩子,“谁会把一个生病的孩子独自丢在山坡上呢?”

婴儿显然病得很重,紧皱的小脸发青,眼睛下方有深色凹陷,小小的拳头在毯子下方虚弱地摇晃着。我刚刚抱起他的时候,孩子软软地垂在我手里,我怀疑他甚至没有力气哭。

“他的父母。”吉莉丝简洁地说,一手抓着我的手臂阻止我,“别管了。我们走吧。”

“他的父母?”我愤慨地说,“可是……”

“他是调换儿。别管了,走吧。走!”她不耐烦地说。她拖着我,躲回灌木丛中。我一边抗议,一边跟着她下坡,我们抵达山脚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满脸涨红,我逼她停下脚步。

“为什么?我们不能就这样把一个生病的孩子丢在荒郊野外。你那是什么意思,调换儿?”我质问。

“他是调换儿,你当然知道调换儿是什么吧?妖精偷走一个人类的孩子,留下自己的孩子替代。调换儿会一直大吵大闹,却不会长大。”她不耐烦地说。

“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你不会相信那些无稽之谈吧?”

她突然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满是警惕的猜疑。接着她脸上的线条放松下来,恢复平常那饶富兴味又愤世嫉俗的表情。“不,我不相信,但这里的人相信。”她不安地望向山坡上方,可是岩谷没传来其他声音,“他的家人一定就在附近。我们走吧。”

我不情愿地被她往村里的方向拖。

“他们为何把孩子放在上面?”我问。我坐在石头上脱掉长袜,准备涉过一条小溪。“他们希望那些小家伙出现来治疗他吗?”我还是很烦恼那孩子的事,他看起来病得很重。我不知道他哪里有问题,可是或许我能帮上忙。

或许我可以把吉莉丝留在村里,然后回来找那孩子。不过,动作要快。我抬头望向东方的天空,灰色的雨云正迅速笼罩紫色的薄暮。一道粉红色光芒仍射向西方,但光线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小时。

吉莉丝把篮子柳条交缠的手把套在颈上,拉起裙摆走进溪里,身体碰到冷水时打了个寒战。

“不。或者应该说,对。那是一个妖精山丘,睡在那里很危险。如果把一个调换儿留在那种地方过夜,妖精会把他带走,然后把偷走的人类孩子放到原位。”她说。

“他们不会,因为那不是调换儿。”我碰到融雪的水时,吸了一大口气,“那只是个生病的孩子,他很可能无法在野外活过一夜!”

“他活不过,早晨之前他就会死掉。而我希望老天保佑,没人看到我们接近过他。”她简洁地说。

我鞋子穿到一半,突然停下动作。

“死掉!吉莉丝,我要回去找他。我不能把他留在那里。”我转身再次渡溪。

她从后面抓住我,把我推倒,我的脸埋进浅浅的水中。我挣扎、喘气,成功站了起来,水溅得到处都是。吉莉丝站在溪中,水淹到小腿,裙子湿透,怒视着我。“你真是个顽固的英国蠢蛋!”她对我吼道,“你什么都不能做!听见了吗?不能!那孩子已经跟死了没有两样。我不可能站在这里,让你去冒生命危险,还顺便赔上我的生命,就为了你那疯狂的念头!”她低声哼气咕哝,两手伸向我手臂下方,使劲拉我站起来。

“克莱尔,听我说。你要是靠近那孩子,而他死了——相信我,他一定已经死了,我见过他们那样——那他的家人会说是你害死他的。你不明白这件事很危险吗?你知不知道他们在村里是怎么说你的?”她急切地说,摇晃着我的手臂。

我站在黄昏的冷风中颤抖,内心交战不已,一方面是她显然为了我的安危惊慌,一方面是想到那无助的孩子独自在黑暗中慢慢死去,脚边只有一束野花。

“不行。”我说,把脸上的湿发甩开,“吉莉丝,不行,我做不到。我会小心,我保证。但我非去不可。”我挣脱她的掌控,转身走向溪岸另一头,溪底不明的阴影使我颠簸难行,水花四溅。

我身后传来她恼怒的压抑吼声,随即是一阵狂乱泼溅的水花。好,至少她不会再阻碍我了。

天色迅速变暗,我尽力快速穿过树丛和野草。要是我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不确定能不能找到那个山丘。附近有好多山丘,每个都差不多高。不管有没有妖精,想到要在黑暗中独自在这里游荡,我就不喜欢。我要怎么带着一个生病的孩子回城堡,也是个问题。

终于,我认出山脚下的一排年轻落叶松,找到了那个山丘。此时天色已近全黑,是个无月之夜,我不断被绊到、跌倒。落叶松聚在一起,在晚风中静静说话,发出嘎吱嘎吱和窸窣叹息的声音。

这该死的地方有鬼,我想。听着头上树叶的交谈,走过细长的树干之间。如果在下一棵树的后面遇见鬼,我也不会被吓到。

但我被吓到了。事实上,当那模糊的人影溜出来抓住我时,我魂都没了。我发出尖叫,撞上了他。

“我的天啊,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倒在詹米的胸膛上好一会儿,尽管他吓到了我,但见到是他,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抓住我的手臂,转身带我走出树林。“来找你的。”他声音压得很低,“我出来找你,因为天黑了;我在圣约翰溪边遇到吉莉丝·邓肯,她说你在这里。”

“可是那个婴儿……”我一边开口,一边又转身往回走。

“那孩子死了,我已经上去看过了。”他简洁地说,并把我拉回来。

于是我无异议地跟他走,为那孩子的死而心疼,但其实也稍微松了口气,总算不必面对攀上妖精岭这件事了,也不必一个人走很远的路回去。在黑暗及树林窃语的压力之下,我一直等到再次渡溪时才开口。长袜因为此前浸过水,还是湿的,我索性不脱,直接涉水过去。詹米身体是干的,他从岸边跳到溪中一块高出水面的石头,接着像跳远一样跃到我这边的岸上,身体还是干的。

“你有没有想过,夜里那样一个人在外面有多危险,外乡人?”他看起来并不生气,只是满脸疑惑。

“没……我是说,有。很抱歉让你担心了。但我无法丢下那孩子不管,我就是没办法。”

“对,我知道。”他轻轻抱我一下,“你心地善良,外乡人。但你不知道这次要应付的是什么。”

“妖精吗?”我累了,而且心里被这个事弄得很乱,可是我却用轻率的语气来掩饰。“我不怕迷信的东西。难道你相信妖精,还有调换儿那些事?”一个念头闪过。

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不是。不,我不相信这些事,尽管如此,我还是完全不想在妖精岭过夜。但我是受过教育的,外乡人。我在杜格尔家有过一位德国老师,他很好,教我拉丁文和希腊文等。待我十八岁,去了法国,我学了历史和哲学,因此了解到除了峡谷、沼地和湖里的水怪,世界上还有太多东西。可是,这里的人……”他手臂一挥,朝身后的黑暗一指,“他们从未踏上出生地一天路程以外的土地,除非有宗族聚会这类大事,而且这种大事一生中可能只会发生两次。他们住在峡谷和湖泊之间,而他们所知的世界,就是贝恩神父星期日在教堂告诉他们的事,关于世界,还有一些古老的传说。”

他拨开一根赤杨木树枝,我弯腰从下面穿过。我们走到一道鹿的足迹之上,刚刚我和吉莉丝也跟过这道足迹。我振作起来。新的证据显示,即使在黑暗之中,他也可以找到路。离开妖精岭之后,他便以平常的语调说话,偶尔停下来拨开挡在前方的植物。

“那些故事,由格伦讲出来,而你坐在大厅里喝着德国白酒的时候,就单纯是娱乐。”他在我前面走下小径,声音往后飘向我,在清冷的夜里听起来温柔多情。“不过,在外头,甚至在村里——不对,那又不一样——妖精就住在他们旁边。我想这背后有些事是真的。”

我想起水怪那对琥珀色的眼睛,想着不知道还有哪些事是真的。

“而其他的……嗯。”他声音更柔了,我得拉长耳朵才听到,“对那孩子的父母来说,可能相信死去的是调换儿,会觉得好过一点,而自己的孩子,则健康快乐地和妖精永远生活在一起。”

这时我们抵达拴马的地方。半小时之后,理士城堡的灯光便在前方迎接我们。我从没想过那栋黯淡的建筑物是文明的前哨,然而此时此刻,那里看来就像启蒙的灯塔。

直到我们靠近,我才发现灯火通明的原因。桥上的栏杆上挂了一串灯笼,沿路照耀着。

“有事发生了。”我转向詹米说。这时我才首度在灯光下看到他,他穿的不是平常那件破损的上衣和脏污的苏格兰裙。雪白的亚麻布料在灯光下闪耀,而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天鹅绒外套,就盖在马鞍上。

“对,所以我才出去找你。”他点头,“公爵终于来了。”

公爵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确定我期待见到的是什么,但肯定不是我在理士城堡大厅里见到的这位夸张、热情、红着脸的运动员。他有一张饱经风霜的和善圆脸,淡蓝色眼睛总是微微斜挑,好像在看空中飞翔的雉鸡。

我想了一会儿,先前关于公爵夸张言行的片段,或许被夸大了。不过,环顾整个大厅,我注意到所有十八岁以下的男孩脸上都带着警觉的神情,眼睛紧盯公爵,看着他跟科拉姆和杜格尔谈笑风生。看来,他们不只听到了夸张言行,还得到了警告。

被介绍给公爵时,要我保持面无表情有点难。他身材高大、健壮结实,是那种可以常常在酒吧里见到的人。他们会用低沉的嗓音发表意见,借助提高音量和不断重复来压过不同意见。听了詹米的故事之后,我当然也有点警觉,可是他外表给人的印象实在太强烈。他弯腰吻我的手,说:“在如此偏远之地,能见到一位女性,实在令人喜出望外,夫人。”他的声音就像过分讲究的老鼠,我得咬着自己的舌头,才能忍住不当众出丑。

公爵和他的手下因为旅途劳累,很早离开去休息了。隔天晚上,晚饭过后有音乐和聊天活动,而我和詹米也一起参与。几杯白酒下肚,桑德林汉姆变得豪爽而多话,将高地旅途的惊险和乡村风光之美,巨细靡遗地一一描述。我们礼貌地听着,我也努力不去对上詹米的眼睛,听着公爵尖声说着那些艰苦劳累的故事。

“在斯特灵外,一根车轴断了,我们有三天无法移动。注意,是被困在大雨之中。我的侍从后来找到一个铁匠,才把那该死的东西修好。然后过了不到半天,我们就跌进我见过的最大的坑洞,那烂车轴又断了!然后又有一匹马掉了蹄铁,所以我们得把东西搬下马车,在旁边走——在泥泞中,牵着那匹跛脚的老马,然后……”故事继续着,不幸的事件一个接一个,我越听越想笑,只好试着用酒盖过笑意,而这很可能是个错误的决定。

“猎物,麦肯锡,是猎物啊!”公爵说到某处时惊呼出声,陶醉得直翻白眼,“我几乎无法相信。难怪你能备出这么丰盛的一桌菜。”他轻拍自己结实的大肚子,“我发誓,我愿意拿我的上犬齿,交换两天前我们见到的那只牡鹿,那动物美极了,真是美极了。它从树丛中冲出,就挡在我们马车前面,亲爱的。”他特别转头对我说,“马受到惊吓,所以我们又差点掉到路上!”

科拉姆举起钟形酒瓶,挑起深色的眉毛,询问是否再来一杯。他把酒倒入递来的酒杯时,说:“嗯,或许我们可以为您安排一场狩猎,殿下。我外甥的猎术很好。”他眉毛下方犀利的目光看向詹米,得到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点头回应。

科拉姆回座,放回酒瓶,轻松地说:“对,那么,这样很好。或许就下周初吧。现在猎雉鸡太早,但猎牡鹿可以。”他转向杜格尔,杜格尔懒洋洋地坐在一旁铺着软垫的椅子上。“我弟弟也可以一起去。如果你打算往北走,他可以带你去我们先前提到的那些土地。”

“资产,是资产哪!”公爵很愉快。他拍拍詹米的腿。我看见詹米的肌肉收紧,但身体没动。他静静微笑,公爵的手停留的时间稍嫌长了一点。接着殿下发现我在看他,愉快地对我笑着,表情像是在说:“总得试一下,是吧?”我不由自主地对他报以微笑。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还蛮喜欢这个人的。

公爵引起的骚动,使我忘了吉莉丝说要帮我找出下咒的人这件事,而且在妖精岭上发生的调换儿那令人不快的一幕之后,我不确定还要不要听她的建议。

不过,好奇心战胜了疑惑。当科拉姆要詹米骑马出去,护送邓肯夫妇来城堡参加两天后欢迎公爵的宴会时,我便跟他一起去了。

于是,那个周四,我就和詹米在邓肯家的小客厅里,受到治安官略显生疏的友善款待,等待他妻子在楼上梳妆完毕。上次胃病发作,亚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他看起来仍不是很健康。他就像很多胖子一下子减重太多的模样,脸上的肉不见了,肚子上的肉却还在。他的腹部大大撑起绿色丝质背心,脸上皮肤则松弛地垂着。

“或许我可以去楼上帮吉莉丝弄个头发什么的,我给她带了条新的发带。”我如此提议。我预见到可能需要找借口跟吉莉丝单独谈话,便带了一个小包裹来。一说完我便出房门上楼去了,没给亚瑟反对的机会。

她已经在等我了。

“走,我们得到我的私人房间谈。我们得快点,不过这不会太久。”她说。

我跟着吉莉丝走上狭窄曲折的阶梯。阶梯高度不均,有几层的竖板很高,我得拉起裙子才不会绊倒。我的结论是,十七世纪的木匠,要不是测量的方法有问题,就是很有幽默感。

吉莉丝的私人密室在房子顶部,用人房上面一间偏僻的阁楼。门上有锁,吉莉丝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把奇大无比的钥匙,至少有六英寸长,宽大的镂空头部饰有藤蔓和花朵。那钥匙一定有将近一磅重,用一个管子套着,就是很好的武器。锁和门轴都是上好油的,厚重的门朝里面静静开了。

房间很小,从房子正面截断的老虎窗使室内十分拥挤。墙上每一英寸空间都排了架子,上面摆着各种广口瓶、玻璃瓶、细颈瓶、小药瓶和烧杯。一束束干药草,小心地用各色丝线绑着,整齐排挂在头顶的椽木上。我们从下方走过时,一阵香尘刷过我头发。不过,这里完全不像楼下药草房那样干干净净、井井有条。这里很挤,几乎是凌乱不堪的,虽然开了老虎窗,室内却还是很暗。

一个架子放书,书大多很旧,而且表皮逐渐剥落,书背上没有任何记号。我好奇地摸过那排皮革书封。大部分是小牛皮,但有两三本材质不同,很软,但触感油腻,不太舒服,其中一本一看就知道是用鱼皮装帧的。我拿出一册,小心翼翼翻开。里面的手写字混合着古体法文,以及无人使用的拉丁文,不过我看得懂那标题,《圣日耳曼伯爵魔法书》。

我合上书,放回架上,觉得有点惊骇。魔法书,施展魔法用的指南。我感到吉莉丝的目光直盯着我的背,我转过身,对上她混合着玩笑和警觉猜疑的神情。现在我知道了,然后呢?

“所以,那不是谣言,对吗?”我笑着说,“你真的是女巫。”我想着这事到底会到什么程度。她自己信不信?会不会这些不过是精心伪装的道具,用来纾解她和亚瑟沉闷乏味的婚姻?我也想着,她施展的,或她以为她施展的,是哪种魔法。

“噢,白的,绝对是白魔法。”她露出笑容说道。

我懊恼地想,詹米说得没错,我的表情。大家似乎都能看穿我的想法。“嗯,那很好,我实在不太喜欢半夜绕着篝火跳舞和骑着扫帚的那种,更不可能去拍恶魔的马屁。”

吉莉丝把头发向后拨,愉快地笑着。“你不太拍别人马屁,我看得出来,我也不太做这种事。不过我要是像你一样,床上有个俊俏热情的魔鬼,我不敢说自己最后不会屈服。”

“这让我想到……”我正要开口,但她已经把头转开,着手准备工作,自顾自喃喃说着什么。

吉莉丝首先确认门在我们背后牢牢上锁,之后穿过房间走向老虎窗,在嵌入窗座中的一个箱子里翻找。她拿出一个大浅盘,还有插在陶制烛台上的白色长蜡烛。她又找了一阵,翻出一条破被子,摊在地上,隔开灰尘和木屑。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吉莉丝?”我怀疑地审视着这些准备动作。当下,我看不出这些东西有什么险恶意图,一个盘子、一支蜡烛、一条被子,不过当时我也只是个魔法新手,至少可以这么说。

“招魂。”她说,折起被子边角,让四边与地上的木板对齐。

“招谁的魂?”我问。或者我该问,招什么的魂。

她站着把头发向后梳。她的头发和婴儿一样细柔滑顺,系绳解开,放了下来。她咕哝着,从头上抽出发夹,让头发闪亮直顺地流泻而下。她的头发是鲜奶油色的。

“噢,鬼魂、幽灵、幻影,任何你可能需要的都可以招。每次开始的方式都一样,不过使用的药草和下的咒语各有不同。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幻影,看看那个给你下咒的人是谁,然后我们可以诅咒回去。”她说。

“呃,这个……”我没想要报复,但我的确很好奇,对招魂仪式和对是谁下的咒都很好奇。

她把盘子放在被子中央,把一个罐子里的水倒了进去,解释说:“你可以用任何容器,只要够大,可以清楚倒映影像即可,不过魔法书说要用银制水盆。即使是户外的池塘或水坑都可以用来招魂,但地点一定要隐蔽。招魂需要宁静的环境。”

她迅速拉上每扇窗户的厚重黑色窗帘,最后房里的全部光线真的都消失了。我几乎看不见她在阴暗中穿梭的纤瘦身影,直到她点亮烛火后才又看得清楚。她拿着蜡烛走回被子上时,摇曳的火光照在脸上,在直挺的鼻梁和鲜明的下巴下方投出楔形阴影。

她在那盘水边放下蜡烛,放在离我较远的那边,然后非常仔细地往盘中注水,水满到边缘微微隆起,靠着表面张力才没溢出。我靠过去,看见水面的倒影很清晰,效果远胜于堡里的任何一面镜子。她似乎又读出了我的想法,解释说这盘子除了可以用来招魂,也是整理头发的绝佳助手。

“别撞到,会弄湿身体的。”她建议,然后专注地点亮蜡烛,皱了皱眉。她这话有种务实的语调,在这些神奇的准备工作中显得如此平凡,让我想起了某人。我抬头望着她纤细苍白的身影,优雅地弯身摆弄火柴盒。起初我想不起她究竟让我想起了谁,然后我想起来了,格雷厄姆太太。虽然吉莉丝和在韦克菲尔德牧师书房里的那个忙着准备茶壶的邋遢身影一点也不像,但说话的语调完全一样。

或许她们两人有同样的态度,某种实用主义精神,她们视玄学有如天气,仅仅是一连串现象。这事需要以谨慎尊重的态度进行——这是当然的,就像一把锋利的厨刀得小心使用那样——不过绝对不需避讳或害怕。

又或许是因为薰衣草水的气味。吉莉丝宽松飘逸的长裙,总是散发出某种自制精油的香气:金盏花、洋甘菊、月桂叶、甘松香、薄荷和马郁兰。不过今天,她白色裙摆飘出的香味是薰衣草。同样的味道,也充满了格雷厄姆太太务实的蓝色棉质衣料,从她骨感的胸口飘散出来。

尽管吉莉丝的身形同样瘦削,但从她长袍的低领口中,显露出来的却完全不是一回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吉莉丝·邓肯穿着便服,通常她都穿着隆重宽大的长裙,扣子高高扣到颈上,很适合治安官夫人的装扮。现在,她显露出来的丰满曲线令人意外,那奶油色的饱满胸口几乎和她穿的裙子同一色调。这下我才稍微明白何以亚瑟·邓肯这样的男人,会娶一个身无分文、毫无背景的女孩。此时我的眼睛不由得看向墙上整齐标示的瓶罐,搜寻硝石的位置。

吉莉丝挑出架上的三个广口瓶,从每个瓶子中倒出少量物质,倒进一个小小的金属火盆。她用烛火点燃下方一块木炭,朝着渐渐旺盛的火焰吹气。火星蔓延开来之后,一股含着香气的烟雾蹿升而起。

阁楼里的空气几乎是静止的,灰色烟雾直直上升,没有散开,形成一道烟柱,和白色长蜡烛的形状互相呼应。吉莉丝像个女祭司,在自己的庙宇中,坐在两道烟柱之间,优雅地盘起双腿。

“现在,我想可以开始了。”吉莉丝用指尖迅速轻撒一些迷迭香碎叶,满意地审视眼前的场景。黑色窗帘上饰有神秘的符号,阻挡了全部日光,蜡烛成为唯一的直接光源。火焰透过静止的水面映照分散开来,那盘水发着光,仿佛自己也是光源,而不只是反射烛光。

“怎么开始?”我问。

灰色的大眼像那盘水一样发光,因为期待而燃烧着。她的双手在水面上摆动,接着合在两腿之间。

“就静静坐着,倾听你的心跳。你听见了吗?放松地、缓缓地、深深地呼吸。”她说。尽管她表情生动,声音却冷静而缓慢,和平常明快的说话节奏截然不同。

我顺从地遵照指示,等呼吸稳到一个平衡的节奏,感觉自己的心跳也跟着放慢。我辨认出烟雾中的迷迭香气味,但不太确定另外两种药草是什么。毛地黄还是委陵菜?我本来认为那种紫色的花应该是茄属植物,但显然不是。不管那些药草为何,我的呼吸慢到一个程度,不像是可以完全归因于吉莉丝暗示的力量。我感觉好像有重量压在胸骨之上,不受意志控制,迫使我慢下呼吸。

吉莉丝坐着完全没动,眼睛眨也没眨地看着我。她点了一下头,我便顺从地低头看向静止的水面。

她开始说话,语气平和,闲聊一般,再度让我想起格雷厄姆太太在巨石阵中对太阳的呼求。

那语言不是英语,但也不完全不是英语。那是陌生语言,但我觉得我应该知道,仿佛我只是听不清楚而非听不懂。

我感觉双手开始发麻,想改变原来交叠放在腿上的姿势,却动不了。她平和的声音持续着,温柔又有力。现在,我知道我听懂她说的话了,但仍然无法把语言唤入意识的表层。

我模糊地发觉,我要不是被催眠了,就是被下了某种药,而我的理智正抓着意识的边缘,抗拒那股香烟的拉力。我可以从水面看到自己的倒影,瞳孔缩得跟针尖一样小,眼睛睁得跟被阳光照盲的猫头鹰一样大。“鸦片”一词飘过我逐渐消逝的思绪。

“你是谁?”我无法分辨我们之中是谁先问了这个问题,但我感觉自己的喉咙动了,回答:“克莱尔。”

“谁派你来这里的?”

“我自己。”

“你为何要来?”

“我不能说。”

“为何不能说?”

“因为没人会相信我。”

我脑海中的声音又变得更加抚慰、亲切、迷人了。

“我会相信你。相信我。你是谁?”

“克莱尔。”

突然一个巨大的声响打破魔法。吉莉丝吓了一跳,膝盖撞到水盆,把水中的倒影吓得缩了回去。

“吉莉丝?亲爱的?”声音在门外喊叫,试探中隐含着命令。“我们得出发了,亲爱的。马准备好了,你却还没穿上礼服。”

吉莉丝低声咒骂几句粗话,起身推开窗户,新鲜空气冲往我脸上。我眨眨眼睛,驱散脑中的一团迷雾。

她站着,低头怀疑地看着我,接着弯身拉我起来。

“那么,走吧。感觉有点怪异,是吗?有时有的人会有这种反应。我穿衣服的时候,你最好在我床上躺一下。”她说。

我在楼下她房间的床单上平躺,闭着眼睛,听着吉莉丝在私人衣橱里细碎的窸窣声,想着刚刚究竟是怎么回事。显然,那不是为了找出诅咒或下咒的人,而是为了探查我的身份。我的脑筋逐渐恢复灵活,我想到吉莉丝会不会是科拉姆的间谍。像她这样的地位,可以听到整个区域内的全部事情和秘密。而除了科拉姆,还有谁会对我的背景这么感兴趣?

我想,要是亚瑟没来打断招魂仪式,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在那阵香雾之中,我会不会听到催眠师那句标准的命令“等你醒来的时候,一切都记不得了”?但我却记得,而且还在想着。

然而,我没机会问吉莉丝这件事。卧房门开了,亚瑟·邓肯走了进来。他穿过房间走向私人衣橱的门,敲了一下,接着便匆忙走了进去。里面传来小小一声惊吓的尖叫,接着一片死寂。

亚瑟·邓肯又在门口出现,他睁大着眼,茫然盯着前方。他脸色发白,我以为他胃痛又发作了,便跳下床赶到他身旁,他身体重重靠向门边的侧壁。

不过,我还没碰到他,他就把自己推离门口,走出房间,脚步微微踉跄地冲过我面前,好像没见到我似的。

我自己敲了敲门。

“吉莉丝。你还好吗?”

里面一阵沉默,接着一个非常冷静的声音说:“很好,当然。我马上出去。”

当我们最后下了楼,发现亚瑟显然已经稍微恢复了神智,正和詹米啜饮白兰地。他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但见到妻子的时候,还是稍微赞美了一下她的外表,然后派人去备马。

我们抵达城堡的时候,宴会刚开始,而治安官和夫人被带到主桌的上座。詹米和我地位稍低,和鲁珀特及奈德·高恩同桌。

菲茨太太又超越了自己,满意地笑着接受众人对餐点、饮料和其他布置的赞美。

确实很美味。我从未尝过烤雉鸡填蜜栗,自己动手拿了第三块,奈德·高恩兴味盎然地看着我的好胃口,问我有没有吃过乳猪。

我的回答被大厅另一端的骚动打断。科拉姆从桌边起身,朝我走过来,老亚历克·麦克马洪跟在一旁。

“我看你真的是才华无限,弗雷泽夫人。”科拉姆微微鞠躬说道。一个大大的笑容出现在他醒目的五官上。“从照料伤口、治疗病患到接生小马,无所不能。我想,不久之后我们就得请你让人起死回生了。”听到这里,众人一阵笑声,不过我注意到有一两个人不安地看向贝恩神父。他也出席了今晚的宴会,正在角落里把烤羊肉有条不紊地塞进肚里。

科拉姆伸手探进外套口袋,继续说:“无论如何,你一定得让我表示一点小小的谢意。”他递给我一个小木盒,盒盖上雕着麦肯锡家徽。此刻我才明白洛斯冈是多有价值的一匹马,不管掌管生育的善神是谁,我在心中默默感谢,还好没有出错。

“胡说,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运气好,我的手比较小。”我边说边试着把木盒还回去。

“尽管如此,还是得谢。”科拉姆很坚持,“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把这当作一件小小的结婚礼物。我希望你留着。”

看到詹米点了头,我才勉强接下盒子打开来。里面装着一条墨黑色的念珠,每颗珠子都精雕细琢,十字架还镶嵌着银丝。

“好美。”我由衷地说。确实很美,虽然我不知道要拿来做什么。我名义上是天主教徒,却由完全不信神的兰姆叔叔抚养长大,所以我对念珠的重要性只有模糊概念。尽管如此,我热情地谢过科拉姆,把念珠递给詹米,放进他的皮袋子。

我对科拉姆行了屈膝礼,心中为自己对行礼越来越熟练感到欣慰,已经不会做到一半就跌倒了。他正要开口告别,却被我身后一阵突然的撞击声打断。我转过头,除了人的背部和头颅,什么也没看见,众人都跃离长椅,围聚在骚动的源头四周。科拉姆步履艰难地绕过桌子,不耐烦地一挥手,让群众向旁退开。当众人退开时,我看见了亚瑟·邓肯圆胖的身形倒在地上,四肢痉挛抽动,挡开了所有可能伸出的援手。他的妻子挤入骚动的人群,跪倒在他身边,于事无补地抱着他的头颅。亚瑟脚跟踢着地面,背部拱起,发出梗塞的呛咳声。

吉莉丝抬起头,绿色眼睛焦急地扫视众人,仿佛正寻找着某个人。我猜自己就是她要寻找的人,便选择了最好走的一条通路:钻到桌下匍匐前进。

抵达吉莉丝身边后,我两手扶住她丈夫的脸,试着撬开他嘴巴。从他发出的声音判断,或许是被一块肉噎住了,那肉可能还卡在气管里。

可是他的下巴又硬又紧,嘴唇发青,还带点唾沫,看来并不符合噎着食物的症状。不过,他显然是噎到了,圆胖的胸膛奋力起伏,用力呼吸。

“快,把他翻过身来侧躺。”我说。几双手立刻伸出来帮忙,沉重的身体灵巧地翻了过去,他穿着黑色毛料的宽大背部朝向我。我手掌根部朝他两块肩胛骨之间用力拍击,一遍遍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庞然后背受到撞击后微微颤抖,但并没有障碍物突然排除之后会有的抽搐反应。

我抓住一边肥胖的肩膀,让他再度回到仰躺姿势。吉莉丝弯身俯视他瞪大眼睛的脸,呼喊他的名字,按摩他布满杂斑的喉咙。现在,他的眼珠子向后翻,脚跟敲击地面的节奏也慢了下来。因为痛苦紧抱的双手突然松开,击中蹲在旁边的一个旁观者不安的脸。

嘈杂声戛然而止,他粗壮的躯体松软下来,一动也不动,像是石地板上的一袋大麦。我朝他松软的手腕疯狂寻找脉搏,瞥眼注意到吉莉丝也在做同样的事。她抬起他刮过胡子的圆润下颚,指头用力压进肉里,在下巴旁边找寻颈动脉。

我们都没摸到。亚瑟·邓肯的心脏,在承担把血液送进庞大骨架的重任多年之后,已经放弃挣扎。

虽然知道已经无效,但我还是试了所有能试的抢救方式:拍打手臂、按摩胸部,甚至嘴对嘴呼吸,这真的很恶心,但都是徒然。亚瑟·邓肯确定是死了。

我虚弱地站起身向后退,狠狠瞪着我的贝恩神父在治安官身边跪下,开始匆匆执行临终仪式。我背部和手臂发疼,脸却感到怪异的麻木。周围的喧闹声似乎异常遥远,仿佛有道帘幕把我和厅里的众人隔开。我闭上眼,一手擦过刺麻的嘴唇,想要抹去死亡的味道。

尽管治安官死了,还举行了葬礼,但公爵的猎鹿活动只延后了一周。

想到詹米即将离开,我心情跌落至谷底。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一天劳动过后有多期待在晚餐时见到他;一天之中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看到他,心脏是如何狂跳;以及在堡里复杂的生活中,我有多么依赖他的陪伴、依赖他坚定及抚慰的态度。还有,我可以全然坦白地说,我有多么喜欢他每晚在床上那平滑温暖的力量,以及早晨在他笑闹的亲吻中醒来。知道他即将离开,令人感到黯然。

他紧紧抱着我,我的头埋在他的颈窝。

“我会想你的,詹米。”我轻声说。

他把我抱得更紧,发出苦恼的笑声。

“我也会想你的,外乡人。我没料到会这样,老实说,要离开你,我心里好痛。”他轻抚我的后背,指尖擦过脊椎上凹凸的骨节。

“詹米……你会小心吧?”

我感觉他胸腔鼓起深深的笑意,然后他回答了。

“小心公爵,还是小心马?”他决定骑多纳斯去猎鹿,这让我深感忧虑。我脑中浮现那匹栗色大马的种种景象:顽劣反抗地跃过一道悬崖,或用那足以致人于死的马蹄,踏过詹米身体。

“都要小心。”我涩涩地说,“如果那匹马把你甩下马背,害你跌断一条腿,你就只能任凭公爵处置了。”

“的确。不过,杜格尔也会在场。”

我哼了一声:“他会打断你另一条腿。”

他大笑,低头吻我。

“我会小心的,褐发美人。你可以也答应我会小心吗?”

“可以。”我出自真心地说,“你是指小心下咒的人吗?”

刚刚那一瞬间的愉悦现在已经消失。

“或许。我不觉得你会有危险,不然我就不会离开你了。不过还是……噢,还有,跟吉莉丝·邓肯保持距离。”

“什么!为什么?”我身体稍微向后退开,抬头看他。夜色很暗,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他语调十分严肃。

“那女人,大家都知道是女巫,而关于她的谣言。嗯,自从她丈夫死后,就变得更难听了。我不希望你靠近她,外乡人。”

“你真的认为她是女巫吗?”我质问。他有力的双手扣住我的臀部,把我拉近。我双手环抱他,享受他躯干光滑结实的触感。

“不。”他终于说,“但我怎么想,并不重要。你可以答应吗?”

“好吧。”其实,答应他,我没有很不情愿。自从调换儿和招魂事件后,我拜访吉莉丝的意愿就不高。我把嘴巴贴向詹米的乳头,舌头轻轻逗弄。他从喉咙深处发出轻微声响,把我拉得更近。

“腿打开,我要确定我不在的时候你会记得我。”他低声说。

好一会儿后,我醒过来,觉得很冷。我困倦地摸索被子,却找不到。突然间被子自动盖到我身上。我吓了一跳,撑着手肘起身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姑娘。”詹米说。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为何醒着?”我转头斜睨着他。夜还是黑的,但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所以可以看见他脸上微微尴尬的表情。他人完全清醒,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彩格披肩盖在身上保暖。

“只是……嗯,我梦见你迷路了,而我找不到你。我醒过来,然后想看看你,就这样。我想把你的样子刻在脑海里,就算不在身边还可以记得你。我把被子掀开了。抱歉让你受凉了。”

“没事。”这天夜里很冷,而且很静,仿佛我们是世上唯一的两个灵魂。“上床来吧。你一定也受凉了。”

他滑进被窝,靠着我的背蜷起身体。他的手从我的后颈抚过肩头、腰际和臀部,沿着背的线条和身体曲线一路抚摸下来。

“褐发美人。不过现在我该叫你银色褐发美人。我的银色美人。你头发像镀银的,肌肤是白色天鹅绒。小白鸽。我的小白鸽。”他轻声说。

我臀部往后靠,邀请他,最后抵着他发出叹息,他坚硬的部位填满了我。他抱着我靠向他的胸膛,和我一起移动,慢慢地、深深地。我稍微喘了点气,他松开怀抱。

“对不起,我没想弄痛你的。可是我很想在你里面,留在里面,最深的地方。我想用我的种,在你身体深处留下我的感觉。我想这样抱着你,一直抱到天亮,我离开的时候留你继续入睡,让你身体的形状温暖着我的手。”他喃喃自语。

我坚定地往后靠向他。

“你不会弄痛我的。”

詹米离去后,我在堡里闷闷不乐。我在手术室里看病,尽量让自己在花园里忙得不可开交,浏览科拉姆的图书室,试着让自己分散注意力,可是时间还是沉重地垂在手中。

已经孤单两个星期了。我在厨房外的走廊见到莱里。自从那天在科拉姆书房外的楼梯平台看到她后,我偶尔会偷偷注意她。她看起来还算活力充沛,不过神情有点紧绷,似乎心不在焉、闷闷不乐。这也难怪,可怜的女孩。

不过,今天她看起来有点兴奋。

“弗雷泽夫人!我有个信息要传给你。”她说邓肯遗孀派人来说她病了,请我过去照顾她。

我犹豫着,想起詹米的叮嘱,不过在同情和无聊的双重推力下,一小时内我就出发前往村庄,药箱挂在身后的马鞍上。

抵达的时候,邓肯的屋子里有种被忽视遗弃的氛围。一种失序的感觉,蔓延了整座屋子。我敲门,无人回应,于是把门推开,却发现入口大厅和小客厅里散落着书籍和脏污的玻璃,地毯歪斜,家具积着厚厚灰尘。我呼喊着,却没有女仆现身,厨房里显然也和屋里其他地方一样空荡杂乱。

我越来越焦虑,爬上楼。前面的卧房也是空的,不过我听见平台另一端的蒸馏室里传出轻微的窸窣声。

推开门,我看见吉莉丝坐在一把舒适的椅子中,双脚跷在柜台上。她一直在喝酒,柜台上有酒杯和酒瓶,房里有浓烈的白兰地气味。

她见到我吓了一跳,不过努力站了起来,脸上还挂着笑容。她的双眼有点失焦,不过看来身体无恙。

“你怎么了?你不是病了吗?”我问。

她好笑地瞪大眼睛看着我。“病了?我生病了?没有。仆人都走了,屋里没东西吃,不过有很多白兰地。你要来点吗?”她转身去拿酒瓶。

我抓住她的袖子:“你没派人捎信给我?”

“没有。”她睁大了眼盯着我。

“那为什么……”我的问题被屋外的声音打断。那声音遥远而低沉,隆隆作响地往这里来。我听过这声音,就在这个房间里。想到要面对发出这种声音的一群暴民,掌心开始出汗。

我在裙摆上擦擦手。隆隆作响的声音越来越近。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提出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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