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镜中的抒情与哲思(序)

双面镜中的抒情与哲思(序)

祁鸿升

洪瑜沁的诗意之旅是从她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移居瑞士开始的,但真正的诗歌创作始于2003年。十多年来,她一直以巨大的热情致力于诗歌创作,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佳作,诗集《时间密码》便是其中代表作的精选。由于海外华人的特殊身份,她的这些诗歌如同双面镜,一面映射着她眷恋祖国的故土情结;另一面折射出她面对异域文化的人生哲思。

镜像一:缘于乡愁的慧性抒情

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序言》中说过:“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洪瑜沁是阿尔卑斯山雪峰之上望乡的游子,她的吟唱正是对祖国与故土眷恋之情的精致表达。在早期诗歌《》中,她写道:“塞北的雪尚未消融/江南的雨已缠缠绵绵/绿了杨柳,红了桃杏”,她用大写意的山水图景写出了她魂牵梦绕的祖国。在同期的诗歌《画卷》中,她则以工笔的方式,描勒出了平平仄仄、情韵绵长的山水画卷:“仙人早已乘鹤去/只遗下/散落云中的几粒琴音/在群山间,轻轻滚动”,诗人融合了崔颢《黄鹤楼》中的悠悠意韵,也融合了高山流水的经典传唱,在奇特而质感的转喻中,流露出内心的点滴乡愁。

除了聚焦山水,诗人更多的时候会将目光转向故乡的亲人。诗歌《遥望》是写给外婆的,其中有一幅感人的生活小图景:“一声轻咳,咳醒惊梦的孩子/三千里云影晃动/摇椅上/八十岁的老外婆正枕着我的童年入睡”。以“一声轻咳”传达出她想念外婆时的内心隐隐悸动,“正枕着我的童年入睡”,则以细节写出我与外婆超越时空的情感融合。《雨帘广场》是诗人写给母亲的诗歌,以江南水墨画的意境、乡村民谣的节奏、蒙太奇的手法勾勒出母亲大半生的生活境遇,抒写了诗人对母亲的拳拳之心,情感喻指丰富,象征意义深邃。结尾以夸张的诗句“我看见,阿尔卑斯的山顶上/飘满了母亲的白发”收束,写出我对年迈母亲的无限思念,令人读后唏嘘不已。而《致兄弟》则写出了对朋友的挂念:“青龙马一声长啸,你已抵达江南/青瓦白墙,竹影摇窗,搅碎一地的月光/翠绿的诗句抽出隐喻的枝枝蔓蔓/鹅黄的月光,从故乡铺到异乡”。这首诗风格硬朗、节奏明快,切合抒写对象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特点。同样是抒发情感,却与前面轻柔舒缓的节律迥然不同,反映了诗人对不同的抒情对象从容把控、精准拿捏的多重能力。

与许多海外华人一样,洪瑜沁虽然移居国外多年,却始终如一地跳动着一颗多愁善感的中国心。不过,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长,她的表达方式出现了一些变化,从纵情放歌渐渐向内敛沉潜转变,从向外延开拓渐渐向内景呈现延伸,这种隐性表达的诗歌内涵丰富,方向多维,成了她内心诠解故乡的密码。《牧羊的星星》这样写道:“空旷的身体,装不下/越来越浓的月色/一块叫母语或方言的石头,轻轻压住/刀锋上摇摇欲坠的乡愁”。具象而冷峻的抒情,显得内景深邃、意味深长。诗集中类似这样写乡愁、写亲人的诗歌很多,但最具中国味道的还是《年味》:

我用长短句,虚构江南

小桥、流水、鳞次栉比的屋顶

月光黏稠,粘住父亲的咳嗽

小路曲折,通向母亲的鱼尾纹

独在异国,一杯红酒

勾兑寡淡的新春

咖啡上跃起千匹马

奔向纸上飘雪的故乡

年关近了,妈妈

快抓住我的手

别让我滑入汹涌的乡愁

在咸涩的年味里,日夜沉浮

诗人运用实写与虚构、跳脱与勾连相结合的写法,在如梦似幻的镜像中,写出了对故乡与亲人澎湃起伏而又细腻真切的挚爱之情。这里有着对故乡昔时直觉的豁然贯通和审美复合。乡愁主题始终贯穿着诗人十多年来的创作历程,成为照亮诗人内心的一面镜子。

镜像二:缘于异域的人生哲思

曾游历海外多年的北岛说过:“汉语是我唯一的行李”,潜在地表明身在异乡的诗人面对异域风情与文化,会孤独甚至彷徨,甚而会深深地陷入一种身份焦虑,长期客居瑞士的诗人洪瑜沁也同样如此。在东西方两种不同的文化中不断摇晃、反复切换而难以自我定位,从而在内心生发出一种抓不住大地根系的漂浮感,使她不断转向自身进行深度思考与追问,这也是她诗歌不断向深处探求的动因。

坐在一朵花上》这首诗准确地表达了海外诗人在异国漂泊中双面人生的疼痛与无奈:“一生不能落脚的鸟/一生飞不回故乡的人/坐在一朵花上/忘却人间/陡峭如悬崖的身份”,流浪在外的华夏儿女时光易抛、桑梓难忘的无尽沧桑,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身在异乡为异客,漂泊感增强了诗人的中年危机感,洪瑜沁因此写就了她的代表作《一阵风吹进中年》。这首诗被评为“中国好诗榜”2014年度上榜诗歌,以隐喻式的感性显性,写出了中年游子的临危状态:“一阵风吹进中年/我半旧的身体,哗哗作响”,此时此刻,生命只是一只“破损的陶罐”,而布满全身伺机而出的“豹子”“蚂蚁”“乌云”,随时准备给这只“陶罐”以致命的一击,以至于诗人发出了“起风了/草木倒伏/我必须稳住啊/这日渐倾斜的秋天”的感喟。诗人用“豹子”与“蚂蚁”这两个一大一小、一强一弱的精神实体呈现了一幅中年困窘的图景:既要承受豹子般异常迅猛的打击与疼痛,也要承受蚂蚁般绵绵不绝的啃噬与折磨。这首诗歌表明了中年人的危机意识,也表达了诗人“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内心苍凉。这几句诗以张力十足的情境意象、浑然立体的情绪向度,引起了很多中年人和海外游子的强烈共鸣。

诗歌《时间密码》是诗人在阿尔卑斯山仰望天空时的神性思考,在这首诗歌中,诗人的情绪像急速穿过刀锋的地下河流,尖锐、玄秘而隐晦:“种植密码的人/隐于三界之外/他正抱着云朵/磨尖闪电的利器/天国的马车,隆隆满载人间秘密”,这几句诗从表象上看迅速脱离了逻辑上的轨道,以卓绝的视角和力量在三界之外自由放牧着自己的内心世界。但这首诗歌能始终在艺术与心理两个层面同频共振,将诗人游子的心理深度与哲理高度,通过抒情感知的转换与移位,形成意绪贲张而又隐而不发的情绪表达状态。像这样的作品还有很多,如《气息之海》《石头的暗示》《云上的日子》。在这些作品中,诗人能深入地阐发了人生哲理,于小诗中追求大气象:“如今我身怀东风/青春烧不尽/如今我悲悯万物,不问朝代/只将危世,过成云上的日子”(节选自《云上的日子》),这是一种苏轼式“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大豁达,表达了诗人世事通达的洒脱。

无疑,洪瑜沁的诗歌既是故乡的,又是异域的;既是抒情的,又是理性的;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是艺术与情感都很充盈的双面镜。总体看来,她的诗歌由于这种双面的交互建构,就脱离了扁平表达的浅薄与单一,呈现出卓然出众、内外生动的表达品质:意象立体诡谲、风骨劲健绮丽、情感细致多维、思想辽阔邃远,并不断地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艳。

是为序。

2018年5月6日

(祁鸿升,江苏盐城人,诗人,诗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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