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去——纪念我的朋友大仙

我们在青郁的日子里,相约日月和岁月。

仙去——纪念我的朋友大仙

李承鹏

二十三年前一个昏浊的夜晚,大仙带着一个面黄肌瘦、心事重重的外省青年在三里屯啤酒吧瞎晃瞎喝,他忽然严肃地说:“中国足球太脏了,你别跟丫混了。”

那个情景有点像古龙《欢乐英雄》里的高手王动,在教育江湖的一个雏,“江湖太脏了,比秦淮河的洗脚水还脏,你还是回家杀猪吧。”

所以我离开足球是有原因的。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

我跟中国足球又玩了十二年。大仙却早生倦意,像懒而武功奇高的王动,飘得不知去向,多年以来,只遥遥从江湖中嗅到一丝酒味。听说从啤酒转为单一麦芽,又转为啤酒,后来不喝了。

直到昨天传来他走了。

大仙有点古龙的意思,喝酒是为了写字,写字是为了喝更好的酒。长得也像,每回我看到他,都幻觉是一只硕大的羊皮酒囊向我绽开笑脸,热情奔来,说:“来,大眼,今儿咱得好好喝一宿。”

那时候,我和大仙喝酒不是以杯或瓶记,是一宿,两宿。有次笔会,我俩喝过三宿,基本没睡。

彼时,我因怼足协被迫离职,没了单位,没了收入,朋友避之不及,每天假装上班以免家人知道……只有大仙为我仗义执言,请《足球报》严老板帮我。

就像古龙说的:这世上随时为我备着一堆酒的,一定是大仙。

那些年,我时常去光明桥他家投宿,外省青年的我对他家一个小橡皮球很感兴趣,就是一个顶灯的感应式开关,捏一下“吱”,灯就亮了,再捏一下“吱”,灯灭了。这太神奇了。我俩喝着酒,聊着翡冷翠、纽卡索和办一张体育报,赚了钱买酒喝,也聊《金瓶梅》、古龙、海子、狗子,灯忽明忽灭,大仙那张胖脸像极一个无穷大的善意世界,依次明亮,循环往复,向我打开。

这次是真灭了,光明桥,没了那张明亮的胖脸。

大仙没正经上过大学,但写过无数名篇,“裁判像发扑克牌一样发着红牌”,“咖啡尚有伴侣,何况你我”,“闷骚就是有礼貌的淫荡”,“人可就一辈子啊,人有多少床被子也只有一辈子”。但他对棋哥说,最满意的是——“为指向你,我的手指不再弯曲!”

你才知道,那只羊皮酒囊内胆,有一枚锋利的标枪。

那时,大仙还没有醉到像崔卫平写的那样:喝多了,爬到了一个肉案子上睡觉,“肉案上有一层大油,大仙得使劲把着肉案两边,才能保持得住平衡”,这是一个力学奇迹。

那时,他还可以和我一起为了打一辆面的,狂追一百米,半道车没油了,我们一起把车推到加油站,差点被当成偷车的。

他还有虚荣,趁去英国采访范志毅时,跑伦敦牛津街逛一整天,淘了一堆大小名牌,整齐地铺在席梦思上,点上一支烟,深邃地念了半句济慈的诗:“美,就是真……哥们我现在也穿正牌巴伯瑞了!”

渐渐地,大仙就没那么欢腾了,我怀疑是因为酒。古龙也是。

我的记忆出了些问题,才想起我最后一次见他其实是四年前,成都M99酒吧。他仍爱酒,却喝不了太多,孜哥送了他两瓶极好的单一麦芽,说好过几天去北京喝,他抱着情人一样,欢快地走了。

那两瓶酒,还没到双流机场,他就喝光了。

也许不因为酒,大仙是那个风花雪月时代结出的一枚舍利子,那是北京城流窜着无数才子的时代。

朋友们走着走着,队形就散了,组的酒局热度还够,言不由衷了。

再没有一九九九年冬,张斌、刘建宏、龚晓跃、大仙、毕熙东、老六、贺晓龙等在廊坊一简陋房子开会开到午夜,饿成狗,开着破捷达跑外面找吃的。

那晚上雾很大,城墙似的,有谁一嗓子大喊:“有给革命青年来点肉吃的吗?!”热血澎湃,声至墙开,前途清晰。

那一次,大仙写了中国足球唯一一首好歌:《我的世界为你留住春天》:

在你身边

我用情太专

在你背后

我目光流连

往日繁荣温情不胜寒

痴迷心中还是很情愿

……

我们忽然就老了,聚少离多,偶尔碰在朋友圈,点个赞都心懒,彼此看到对方发际线渐渐后退,古怪冒出嫌弃和安慰的混杂念头。

再也看不到轩哥背着村支书的包招呼大家涮肉,棋哥开着奥迪请大家捏脚,龚晓跃用小布尔乔亚优雅文笔书写体育精神,苗炜以三联体控诉晚清时代的足球,老毕铁肩担道义,大仙那一刀不能两断。

数了下,这两年,走了三个。忽然到了一个酒桌上的朋友越喝越少的时候。

我们还没开始年轻,就老得开始参加追悼会了!

大仙说:我活的不是生命,我活在肉中,活在鲜血中,活在女人的喘息中,活在灵魂的激流中。生来就活着,死去还活着。我活着活着,就没了。

我昨晚对老沉说:趁彼此没了之前,多见一面,三杯两盏淡酒,遥想当初傻逼青春的容颜。

1999年,在波特兰,我和大仙深夜喝完酒,一步步走回宿舍,他大声唱着跑调的《铿锵玫瑰》,惊起了漫天飞鸟。

我曾经酒后说过,大仙死后,我为报答知遇之恩,必须亲手为你写墓志铭。

可是,你为什么唱歌这么跑调呢?你跑着跑着,就特么让兄弟们找不着你了?!

谨以济慈诗句献给我的朋友大仙:

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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