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炭巷

柴炭巷

小时候,十岁以前,也就是七十年以前,我跟外婆住。外婆说,小孩子有火气,晚上睡觉给她焐脚。

外婆家在柴炭巷。说是巷子,其实是条小街,很热闹的小街。

小街并不长,它连接着西门大街(后来开辟为马路,叫大西路),那时候是镇江的商业街,好多铺子都开在这条街上。穿过柴炭巷,可以到镇扬班轮船码头,人来车往,熙熙攘攘。车是人推的小车(鸡公车)和人拉的黄包车。

小街的东头有个“众善救火会”,白天黑夜都敞开着大门,里面有两部水龙,一有火警,就由七八个人前拉后推奔向火场。平日,水龙和水枪都擦得雪亮,两壁还挂有长钩和斧子。二层楼顶有个望火台,哪里冒烟失火了,都能看到。救火队是由商店店员、小老板们组成的,平常他们是普普通通的人,一穿上救火衣、戴上铜盔,在我们小孩子眼里就变成了英雄,救起火来奋不顾身。小孩子最起劲的,是可以吹哨子,平日不准吹,救火可以大吹特吹。

那年代常常失火,原因是很多房子有板壁,烧饭用芦柴,一不小心就着火。外婆最害怕失火,哪里失火了,她就要念:“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救火会隔壁的天升茶楼,是最热闹的地方。大清早就有喝茶吃包子吃干丝的,都是街坊铺子的熟人。你想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有什么新闻,到茶馆坐坐就知道。午后清静一点,卖菜的卖完了菜,在这里歇脚,数铜板,点票子。到了晚上,茶馆又热闹起来,后街妓院的姑娘,在二楼清唱。那些十几岁的姑娘听说是从江北买来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后面跟着一个老鸨,怪可怜的。我不敢看她们,可又想看她们。

柴炭巷里,我最感兴趣的地方,是裱画店和石印局。裱画店里有个红漆大案,裱画匠在上面用排刷细细地刷糨糊,一遍又一遍,然后揭起来贴在墙上,这时你就可以看那些画儿了,好像现在的画展。石印店叫“局”,其实两开间门面,店堂里有两部石印机,两块大石头,用油墨辊子在上面滚几下,放上纸一压就印成了。印的不是商店的广告、包装纸,就是大舞台的京剧戏目。石印店门口有个刻字摊,刻字的是位戴老花眼镜的老先生。他见我站在那里看他刻字,会朝我笑一笑,挺和气。

石印店老板有个女儿,叫“牙宝”,跟我一样大,我们常常在一起玩,人家就对我说:“伏星,牙宝大了做你的堂客吧!”堂客就是老婆。我一听赶快溜走。我不要堂客,我只要牙宝跟我玩。

外婆的家就在茶楼隔壁。早先,还没有邮局,外公在的时候,开明信局,给人家寄信送信,寄信是把信送到码头托船上的人带走,带到了给酒钱。外公早已不在,他用过的信插(一块蓝布有十几个小口袋,贴着写有地名的红纸条)一直挂在墙上,还有一个用过的印泥缸,也一直放在桌上。外婆常常一边吸水烟,一边看着信插和印泥缸,嘴里不知道说些什么,说给外公听的吧。

外婆做过黄酒生意,从绍兴贩运黄酒到镇江,除了成坛卖给开店铺的宁波人,还在家里零卖。没有招牌,来喝酒的多半是店铺里的师傅、手艺人,也都是宁波同乡。他们下了工就聚在这里聊家乡的事情,外婆炒年糕给他们吃。他们说外婆炒的年糕最好吃,我也爱吃,确实好吃。年糕是请人来家里做的。每年做年糕,热气腾腾,很热闹。先要用水泡米,然后磨成浆,用布袋吊起,等水淋尽了,蒸熟放在石臼里打,再用木板模子压出一条条的年糕。这些我年年见,闭起眼睛就能说得出来。

外婆开这个店开那个店,按说是有钱的人,可以享享福。她却天天忙于做饭,不仅全家人的饭,而且给店里的伙计做饭,春夏秋冬,一日三餐,总是围着灶台忙碌,过年过节更忙,很少生病。

解放以后,一九五〇年我把外婆和母亲接来北京,不久外婆死了。她的骨灰匣至今放在我的卧室里,跟母亲的放在一起,她的照片一直挂在我的床头。外婆!伏星又可以给你焐脚了,还在柴炭巷。

二〇〇一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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