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上枝头未绽苞
1
牛呀猪呀羊呀鸡——
割没割,割没割
没割找我帮你割
呀儿伊呀哩伊呀嗦
……
“双葫芦”刘祥兴,晃晃悠悠地从书湾半坡下来,在小山梁上吹了几曲劁猪号,见外面村子里没人应答,没趣地收起打磨得光溜溜如同白玉的羊角。
这调门儿,是按照老曲调改成,词儿倒是他依着音符自编的。 “双葫芦”的诨名,虽是别人叫出来,但刘祥兴也高度认同。这不,斜挎肩上的灰土布袋里,是形影不离的两只小葫芦,一只装着苞谷酒,一只盛着阉割了的牲口睾丸或是子宫 ——山里人叫它儿肠。外面游荡的手艺人,羊角号吹到哪里,天一黑就到哪里歇。在主人家把葫芦里的东西倒出来洗干净,再冲灶屋里的女人叫一声:“弄点酸姜酸辣椒,爆炒!”啧啧啧,多安逸的下酒菜!
昨夜下了入冬第一场雪。霜风刮在脸上,刺疼。天阴沉沉的,刘祥兴的心头也一样。
在入伙夺白虎时,被一阵乱枪打散,颇经世故的他,知道得避避风头。这地主老财的天下,是容不得反抗的,那黄贵堂不会结记着自己?于是这两天便转悠到与清水连界的耀灵乡这方来,反正家里有婆娘撑着,凭手中这把三角刀,吹起羊角号,哪里没口饭吃?
转过红沙坡,下面是一条宽阔的溪河,叫知己沟,溪边是通往地宝滩场镇的大路。
塄坎上,刘祥兴一眼看见,路边一棵伞盖样的大黄桷树下,背对着自己,站着一瘦高个男人。
那男人一袭灰布长棉袍,腰系黑色布带,肩扛油纸伞,伞的后部挂着一只蓝布袋,搭在背脊上,两排六个针绣的白字依稀可辨。刘祥兴虽没文化,但见过这身行头,那上面绣的是“看风水寻宝地”,店铺的招牌一样,说明这是个看风水的阴阳先生,七曜山区也叫作“地理先生”。
哼,看么事看?这世道,再好的风水也没块宝地!
刘祥兴不以为然地在鼻子里哼哼。
地理先生似乎没注意后面小路上下来的劁猪匠,面对溪河对岸起伏的山峦和散落的村庄院坝,侧眼望,是七曜山南麓连绵起伏的峰群,那最高处,未化的残雪白皑皑星散着。那半坡上,有三两株还没有完全褪叶的枫树,尽管没有阳光照耀,仍以如火如荼的绚丽,为这沉寂的山林涂抹一片热烈。而近处,一湾水潭边,那户人家挂有残雪的土墙边,也有一株铁杆海棠,寒风中竟孤傲地探出一簇微红。
红上枝头未绽苞
1
海棠立雪背墙腰
相思莫讶春痕远
已透风光过柳桥
他手捻飒飒寒风中簌簌飘逸的胡须,一串抑扬顿挫的即兴创作吟哦出声,凝视着那片红的目光里,竟透出比那红更为热烈的亢奋情愫。是的,七曜山的武装斗争,马上就要打响第一枪了,这怎不充满即将投入战斗的万丈豪兴?一种诗人加战士的激情如地火般喷涌,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以川军旅部书记的掩护身份,作为顺泸起义的主要政工人员之一,与刘伯承一起在举事前夕那种枕戈待旦的兴奋状态。只不过,那时正青春磅礴,而今已年过半百,人生如白驹过隙。
这些日子,奔走在龙角、泥溪、耀灵、白土一带,按原县委书记彭咏梧的回忆,已联络上两位与组织失联的老党员,还即将与自己以前培养起来的在云龙乡教书的林文君等会面。更重要的是,还在六七月间,受组织委托为以后的武装斗争积蓄力量,他来云阳、万县交界处,做通了在地宝滩一带很有影响力的表侄王绪定的工作,已经储备了一支随时可以拉上山的基础力量。
那王绪定,开着一间小油坊,虽身家并不富裕,但有袍哥背景,为人侠义,因而很有号召力。前些年他带领以袍哥为中坚的一帮人,以梭镖长矛棍棒,打垮一股七曜山悍匪,还缴了两支老式汉阳造步枪,名声大振,且练得一手好枪法。
就在那个初夏之夜,当听明白来意,一直对表叔心怀崇尚的三十来岁的汉子,掷地有声地表示:“表叔,你这样有名望的人,都要向这不得人心的世道开战,没说的,我跟你干! ”
他说,干,要抱团,你那个哥老会的路子没走通,得联络一帮受苦的敢造反的兄弟,另起炉灶。正想着,看见表侄把铺盖拉了拉,他灵机一动:“搞个铺盖会,如何? ”
嗯,就叫铺盖会!七曜山不有句俗话么?叫搭伙烧铺盖,是有难同当的意思,还有来客办红白喜事借铺盖的习俗,互相帮助,和衷共济嘛!
搞这样带民间帮会性质的组织,这位富有斗争经验的老共产党员不是没有深意的。在这片封闭的被千百年封建反动统治禁锢的贫 穷土地上,一下亮出共产党旗帜,既无群众基础,同时又极易暴露目标,容易被反动派迅速扼杀在摇篮中。得先稳妥点好,何况组织上还没有正式作出起事的决定呢。
而现在,党一声号令,就要旗帜鲜明地干大事了。
今天,他刚刚以看风水为名,去了前面的书湾,与自己在前年逃避追捕回乡后所联系上的老党员方绍桐碰了头。老方原是鱼泉煤厂的工人,是赵唯发展的工人党员,农坝暴动失败后,在追逃中躲到亲戚这儿来,后来就在当地做了上门女婿,在书湾这个大村子里,垒盘炉子以打铁为生。
当他徐徐转身欲上路时,湾子里突然响起骂骂咧咧的吆喝:“是脚筋遭抽了呀?走快点! ”
回避已是不及,但见转过湾嘴的,是几个背着枪的乡丁,押着被稻草绳捆住手膀的两个年轻庄稼人,其中一个矮小的,不过十七八岁,雪天里,一身烂单衣,草鞋似乎是逃跑中弄丢了,光着一只糊满泥巴的脚。
地理先生皱皱眉头,扭过脸,手搭凉棚,装作继续观察山形地貌。
“呃,做啥的? ”
背后响起粗暴的喝问。
地理先生慢慢回头,放下洋纸伞,指指布袋上那几个字,又从袋里掏出只罗盘,晃了晃咧嘴一笑:“就做这个的。 ”
带班的乡丁一脸凶相,把对方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只见对方声音洪亮,目光炯炯,态度不卑不亢。
“地理先生?我看不像! ”
“哈哈,那兄弟你说说,看地理的该是个啥模样呀? ”
带班乡丁语塞了,眼珠转了转:
“你是哪家请来的?看坟地还是看屋基? ”
“就这书湾里的方铁匠啊,想找找周围有没有老丈人的身后宝地……方铁匠,兄弟认得不? ”他本想说表侄名字,有分量,但表侄家还在场镇那边,跑这儿看地徒增怀疑,可是附近没有熟人,急切中也只好提起方绍桐了。“我看还是不像,得搜你一搜,这年头,上峰说有共党活动呢! ”带班的乡丁狡黠地撇撇嘴,那意思,想捞点儿油水。“哟,是王先生啊! ”岩塄上,响起一声招呼,接着噗噗地几个急步,刘祥兴几步跑了下来。
刚才,他已看清了那地理先生,而地理先生却被这猛然冒出来冲他打招呼的汉子惊了一下,但迅即醒悟过来,点点头:“哟,又碰着你啰。 ”
由于刘祥兴经常在周围几个乡转悠,耀灵地界土生土长的乡丁,也有认识他的,就包括眼前这个带班的。
“嘿,兄弟,这王先生我熟,是奉节梅子关那边的,学问大哩,”刘祥兴笑嘻嘻地凑过去,掏出一只黄澄澄的葫芦,递给带班的,“狗日的天,好冷,整两口热乎下。 ”
带班的拧开盖子,贪婪地猛灌两口,然后把葫芦递给同伙:“都整两口。”眼睛再盯了盯那王先生,“就看你哥子面上,你既认得,我就懒得动手脚了。 ”“嘿嘿,”一个乡丁抹了抹嘴巴,冲着刘祥兴怪兮兮地笑笑,“今天不会又遇着哪头猪儿是个怪种吧? ”
“呵呵! ”带班的也笑了。这双葫芦有名,还在于,大户人家都不敢请他劁猪了。那些地主啊保甲长啊,让他劁的猪,母的照样发情打圈,公的仍然往母猪甚至母羊身上爬。找他问理,回答总是“你那猪是种有点怪,我也没法!”虽然这恶名出去了,但生意并不减好多,因为一般人户的种都不怪。
刘祥兴收回葫芦摇摇,一副痛心疾首模样:“妈哟,你们这几口整得有点凶呢! ”待乡丁们押着抓来的壮丁离开后,两道目光便热烈地碰撞,刘祥兴欢欢地叫道:“孟伉伯伯,怎会是你哟? ”“呵,祥兴,这叫故乡遇故人哩。 ”
都是清水冉家沟人,按辈分,刘孟伉要大一辈。叔侄俩干脆欢欢喜喜地在大树下的石头上,挨近坐下来叙起了家常。装上一袋烟,刚刚吧嗒几口,刘祥兴将烟嘴伸进胳肢窝,夹在腋下擦了两擦,恭恭敬敬地递给刘孟伉。当伯伯的笑笑:“戒啰!呃,祥兴,日子怎么样啊? ”“哎……”刘祥兴一声长叹,倒起了苦水。
2
夜色朦胧,发源于七曜山深处的磨刀溪,呓语般低吟浅唱,两岸场镇稀疏的灯火,隐隐照见一溜儿错落排列的跳蹬石,还有水较深处两架木板搭就的简易小桥。
对岸属万县管辖。
这边是云阳县耀灵乡。场镇上游河湾处,黑乎乎竹林里,通往独户人家的小路口,一条手提木棒的黑影在警惕地缓缓巡游。
堂屋里,长长短短的木板凳上,挤坐着二十来个男人。桌子上一盏桐油灯,虽点了三根灯芯仍不怎么明亮,却分明能够辨出,那些影影绰绰的面孔,释放着兴奋与激扬的光彩。
斜坐在饭桌一侧的王绪定,笃壮的身体在灯影里宛若一尊铁塔,孔武的方正脸膛,黑红黑红泛着些许光晕,或许是长年在榨油坊浸润太多油分吧?
作为铺盖会会首,也作为今晚聚会的召集人,刚才他已来了一段激情似火的开场白。也许因为激动,讲话有点乱,曾身为袍哥,说话气度更免不了江湖味儿:大意是,今天都是些从铺盖会里挑选出来的信得过能换命的铁杆兄弟伙,自夏天搞起铺盖会,几个月下来,跟地主恶霸已经硬斗硬碰过几次,都没有一个拉稀摆带的,长了受苦人志气灭了地主劣绅们的威风。现在而今眼目下,“刮民党”越来越坏,说到愤激处,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惊得灯盏猛一跳溅出几星桐油。
“兄弟们,这拉丁派款,一拨拨就没个头,搞得鸡飞狗跳,你刚卖了猪儿去缴捐,明天又只好揭了瓦片去交税;你刚换了法币,他又只收金圆券,那银元,真他妈涨得比磨刀溪水还要快!莫说你们,就连我这个开榨油坊的小老板,也被他们榨得只见水不见油啦。没条活路怎么办?兄弟们,自古就是官逼民反,是好汉都得扯起义旗,跟狗日的拼了老命干一场! ”
一直坐在墙角默默不语的方绍桐,趁着凑近油灯点烟的当儿,朝端坐桌子上首的刘孟伉深深盯了一眼。他是应刘孟伉通知前来参加聚会的,在座的他只认识王绪定。
傍晚,两位党员同志交换过意见。 刘孟伉会意地轻轻咳一声。
正亢奋中的王绪定,倏忽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忙起身,冲正襟危坐、神色严峻的表叔,来个江湖式的抱拳施礼,然后转身面向大家:
“兄弟们都明白,这铺盖会,其实真正的主心骨是我表叔,他这次来,就是要领着大伙干一番大事,请他给大家伙讲讲吧! ”
汉子们兴奋地交头接耳,对于这个大学问人,同时又是一个满身正气的人,他们一直怀着景仰之心。还在刚刚搞铺盖会时,就有人流着眼泪议论:“那么大名气的学问人,照说,写几个字就能置几亩田,但他也看不惯这万恶世道,也恨那些狗日的地主乡保长,跟着这样的人干,路子准没错。 ”
刘孟伉双手按住桌沿,如电如炬的目光环视一遍,待鸦雀无声时,呼唤道:“兄弟们……不,现在应该叫你们同志们! ”“同志们? ”
让这些庄稼汉子十分陌生却又似乎听闻过的称呼,一下又让大多数人躁动起来,既惊异,又兴奋,还有几分莫名其妙。
刘孟伉注意到这种氛围,微微一笑,缓缓起身,挨着每人都亲切地拍拍那些或壮实或瘦削的肩头,突然,他激昂地一举拳头,在屋子中央站定,提高声调:
“对,从今天起,我们都是同志啦! ”正墙上,定格下一个沉雄的身影。“因为,从今天起,我们就要怀着同一个志向,向着同一个目标,去有组织有纪律地向这个万恶的社会开战啦! ”旋即,又缓缓地回到桌后坐定。面对这些基本上是文盲的山里汉子,尽管此时胸中有万顷豪情,但他也只能用最质朴最简单的语言,去交流,去引导。于是,他沉稳地说道:“这是个人吃人的不讲理社会,没有公平正义,受苦人必须抱团为自己的生存而斗争,在搞铺盖会的时候,我已经给大家讲得够多。今天,我想问问同志们,就说铺盖会吧,如果我们有事,这二十来号人的铺盖都凑完了,还要不要找别人借?如果我们这帮人有大难了,还有没有更多的人也来搭伙烧?如果我们即便有了铺盖暖暖和和,而其他那些乡亲还在冬天里冷得打摆子,我们这些号称有情有义的热血汉子,就忍心只顾自己这帮兄弟伙?还算不算一帮有大良心有正义感的大丈夫?再说,我们这些人,抱成团,地宝滩的地主和乡保长们怕你了,那云阳,那万县,还有那南京的蒋介石怕你吗?这些坏家伙之所以能够欺压人,是因为有这个黑暗的政府,不推翻它,我们受苦人能真正有出头日子?就比如说古时的梁山好汉,近些时候明清的在我们七曜山活动过的白莲教,还有……就比如说哥老会,虽然也胜利过,也沉重打击了官府,可他们,有过成功夺得江山吗? ”
一迭声应和——“是啊,刘先生,就像长脓疱疮,要拔毒根,毒根在刮民党蒋介石呢! ”“就是呀,刮民党不倒台,老百姓就没路走! ”刘孟伉压压手平息众人:
“中国的希望,穷苦人的希望,就是共产党。大家早就听说了吧?民国二十多年的时候,那贺龙的红军,不就在七曜山的湖北那边,得到了乡亲们的拥护么?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是为受苦人打天下的。如果说那时的红军还弱小,可现在,红军变成的人民解放军,强大得不得了哟,也许你们在这偏远的山沟沟里,还不晓得外面的天下变化有多快吧?他们在北边、东边,把来进攻的老蒋打了个屁滚尿流,眼看就要打过长江去捣蒋家老窝子了!为什么这样强大呢?这是因为有人民支持。解放区的老百姓都分得了田地,不再受剥削压迫,所以,全力支持共产党,钱啊粮啊子弟啊,都争相朝火线上送!所以呀,只要我们齐心跟他反动派干到底,我们的好日子也就快到了!孙中山先生那耕者有其田的伟大理想,就要在我们自己手上实现啰! ”
一阵嘈嘈切切的议论,每一个庄稼汉子都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们似乎看见了天亮,看见了自己牵着牛,扛着锄头,哼着山歌走向属于自己的土地。
“但我们能眼巴巴地慢慢等么?大家面临的,是反动派更疯狂地拉丁派款,除了他们自己花天酒地,逼得我们再也熬不下去了,还拿我们的血汗钱去打共产党,拉我们的兄弟去当兵,让他们把枪口对准我们的救星,大家说,日子还能熬得下去么?良心还等得下去么? ”
“不能啦! ”
王绪定带头喊,群情振奋。
有人叫道:“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跟他们干! ”
“不光你们,清水塘的乡亲们也是熬不下去了。”刘孟伉不失时机地转脸,冲挨着方绍桐坐的一个汉子唤道:
“祥兴,你来说几句吧。 ”
路遇刘祥兴得知一些情况后,从联络力量的角度着眼,刘孟伉便邀约他也参加今天的聚会。而这些人中间,有好几个人,也是刘祥兴认识的。
因激动脸涨得通红的刘祥兴,讲述罢清水塘土家兄弟夺回白虎的行动,呼地站了起来:“败了啊,败就败在没个领得起的头儿,败就败在手头没枪杆子! ”说到枪,他竟然不顾刘孟伉正欲接话,噼噼啪啪地又讲起了自己的“老兵”经历 ——“你们有些人是不晓得我呀,那年穿着军装,在云阳城不远的鸡筏子滩上,看见英国佬故意用大轮船浪我们的木帆船,老子看得真切,那帮钩鼻子蓝眼睛还幸灾乐祸大笑……我是亲眼看着我的排长、班长沉下去了,我要不是抱着块木板,也没个命了。被救上岸后,老子先是哭,后是喊,给老子一门炮,轰死那帮洋鬼子。后来想,我们的政府,凭啥准许外国强盗来我们的长江上横冲直撞?现在而今眼目下,政府也有好枪好炮了,却是要打中国人,打帮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共产党,而且是拿我们的血汗钱,我们兄弟的生命去打。不反了这帮狗日的,天理难容,老子要是有杆枪啊,嗨……”
看见他还要继续发挥,旁边的方绍桐忙用手势制止了,并补充道:“刚才这位同志讲得好,枪,要是能够搞到枪,我们的斗争,就更有力量啰! ”
“对,”刘孟伉应声说,“今天,我要宣布,我们这个铺盖会,就要正式改叫七曜山游击队,公开向反动派宣战!我们要在七曜山,燃起一把大火,烧他蒋介石的后院,迎接解放军早日到来,大家愿意不? ”
“那我们七曜山游击队,是不是也姓共呀? ”一个黝黑脸膛的汉子突然发问,他是王绪定的把兄弟,叫吴泰兴。刘孟伉笑而不答,眼下还没到完全亮出共产党旗帜的时机。其实,谁都心知肚明,当初搞铺盖会的时候,刘孟伉一露面,大家伙都心里有了数,只是谁都不挑明,只在私底下互相议论而已。一般的堂会帮会,哪会有这等气度,这等博学,这么有眼光的人?而这类人能够来与满腿是泥的庄稼汉称兄道弟,只听说当年贺胡子的红军队伍里有。
王绪定提高声调:
“愿意不? ”
“愿意! ”
“早就等着这一天啰! ”
灯影里,一双双晃动的拳头,一双双燃烧的眼睛,一腔腔沸腾的热血。群情激昂,小小堂屋,似乎蓄满了巨大能量,顷刻间就会喷薄而出,刺透外面深重的黑暗。“大哥,既然是起事,那得按照老规矩,杀只鸡来坛酒吧!”吴泰兴冲王绪定叫道。“不能啊,既是游击队了,就千万不能再喝雄鸡血酒啦!”方绍桐急忙制止。吴泰兴不满地横过去一眼:“好像没你说话的份儿吧? ”有人附和:“凡起事,不都得约个章法发个誓么? ”刘孟伉微微一笑:“既然我们要选择新的道路,就得有新的方式来开始我们新的斗争。 ”想了想,他决绝地举起拳头,朗声说道:“我发誓,不怕流血牺牲,不退缩,不叛变,坚决打倒反动派! ”“我发誓! ”“我发誓! ” ……一双双铁一般的拳头高高举起,如同一片钢铁树林。
3
暖融融的冬阳,不偏不倚,正正镶嵌在深峡顶空。河谷两侧那些冷冰冰的绝壁,或赭红,或深褐,或铁灰,或乳白,经这暖色的渲染涂抹,也沁润出些许活泛。一只苍鹰,巨大的双翼一动不动,似乎给什么粘在太阳圆盘下面,又如同在俯瞰下面的风景被痴痴迷醉。下面就是鱼泉洋。石笋河在这儿变得更狭窄,清澈河水从里面崖根和巨大礁石中磕磕碰碰挤出来,在峭壁下化作一潭碧绿。深潭左侧,那从洞子里汇入的阴河水,每到变天时,就会涌出大量没有眼睛的阴河鱼,味极鲜嫩,但不能见风太久,否则捞起来会迅速腐烂。
再向下游看去,兀立在峡谷一侧的那根如巨大石笋的独立山峰,准确地说,是独立的巨大岩石,也因天气晴朗,没了雾霭笼罩,更显峭拔雄奇,宛如一棵壮硕挺拔的春笋,呼啦啦直刺云天。
这段河流,也因它而得名。皱皱褶褶的石壁塄坎上,那些千百年来在山风谷雨中倔强长成的老树或灌木,遒劲、峭拔、秀美,怪异……比的是个造型,赛的是个色调,争奇斗艳,林林总总,异彩纷呈。
俨然是一种对应,田幺妹静静地伫立在鱼泉洋半崖一处岩塄,以一种平行角度,与石笋默默相对。每一次来这半崖上,因天气光线季节不一样,尽管是本地人,对那秀美的石笋也百看不厌。但今儿,应是最好的时节,她却了无心情。
回头看看半崖上这条人迹罕至的毛毛小路,鹞子哥还没来。她正了正盘在头上的花帕,扯扯镶有彩绣裙边的青色衣襟,卸下背篼坐在路边,顺手扯过一根藤蔓,在手里茫然地一截一截揪扯。
昨晚又跟父亲闹了一场。
田端公说,又有人做媒,在柏杨坝那边,人家还算殷实,有十多亩田地。话还没完,幺妹就把饭碗一推,径躲进闺房砰地关上门。气得田端公把碗也摔了,隔着门冲女儿吼:“老子晓得你喜欢的是鹞子,可你看他,如果真对你有心,怎不找人来提亲?起码也会给你表表心愿吧?都说他喜欢的是那霞妹子,你就死心好啦! ”
本来,昨天就跟鹞子约好,今天来给冉崇富采药。
冉崇福那张脸,让枪管爆炸喷出的火药灼伤,两颊还钻进几颗铁砂。鹞子用草药水给清洗了小剪刀,在火上烧烤消毒后,好容易撬扒出几颗枪砂,疼得瓦匠杀猪般叫。就在昨天,当鹞子帮他轻轻揭开敷着药的帕子,用幺妹的宝贝小圆镜一照,瓦匠腾地跳起来:
“天哪,黑乎乎麻黢黢的,败了相,老子还找得到媳妇不啊? ”
“你本来就不好找的,哪个姑娘愿意嫁个看见女人眼睛就转不动的骚鸡公? ”
向朝旺撇撇嘴揭老底。
他说的是,凡是瓦棚外边路上有女人,冉崇福都会神不守舍地盯着,以致每每做成报废的瓦坯。甚至夏天不穿短裤,只系条长围腰,一次有女人过路,他竟然撩起围腰一边扇风一边嚷嚷“好热好热……”冉崇福不服气地连连申辩,就那么一次,而且那是个地主婆娘,他是恨狗地主才那样的,更而且,他也没有把围腰撩到那种不遮羞的高度,是向朝旺添油加醋“想毁老子一世清白! ”
虽然大家都笑了,笑得在场的幺妹怪不好意思。但这张脸,委实还是让人担心。
鹞子想了想,说只得去鱼泉洋,看找得到“仙人红”不。捣碎后,调拌冷血的黄鳝或泥鳅血敷扎,既消炎又褪色。可 “仙人红”少得可怜,都长在悬崖壁上。当时幺妹就说:“哥,我陪你去。”向朝旺说:“行,那我去水田里搞黄鳝,不过冬天都钻洞了,得掏。 ”
早上出门时,田端公沉着脸:“又往他那里野跑?看我不打断你脚杆! ”“我去挖黄姜!”幺妹气鼓鼓地背起背篼,扬扬手中的鹰嘴小锄,但还是不敢直接去湾子里找鹞子,而是径自来这里等。
“哦……吙……”山崖上,响起粗犷的吆喝,接下来,是那富有磁性的土家摆手歌——人
与人不同嘛硬不同
牡丹花比不得映山红
咿儿啥子喂哟
踩死的是条草鞋虫
……
声波在对面崖壁上碰成碎片反弹回来,又悠悠散落深邃的河谷,连空中那只老鹰,也似被歌声吸引,慢悠悠贴近这边飞过来,甚至能清楚看见它在好奇地歪着头审视。
幺妹听出,这歌,这歌声,不对劲儿。完全不是以前那种热情似火,而是很烦闷,很不婉转,很像是要把满肚子怨气泼出来。
也许是他在找我吧?不过,今天怎来得这样晚呢?于是,幺妹也亮开银铃般的嗓子,挥挥手,朝山顶的小垭口大声“哟喂 ——”
作为应答。
几声汪汪的狗叫中,鹞子翻下山垭,沿着毛毛路走过来。
鹞子,还真是见幺妹没来,就去她家看看,但还没走到屋前,就听见田端公在吊脚楼前拾起一块石子,砸向正在菜地里东嗅嗅西闻闻的麻儿,指桑骂槐地嚷嚷:“自家没个好窝窝,还跑这儿来糟蹋! ”
鹞子当然听出话音来,掉转头,在山顶上坐着生了一阵子闷气,才怏怏起身。麻儿对幺妹却并不怎么亲热,只在她身上闻闻,好像闻一个陌生人。 “来了? ”
幺妹狐疑地打量鹞子,只见他挎着火枪,腰扎黑布带,头盘黑长帕,腰带里别着亮晃晃的砍刀,肩上斜挂一大盘指头粗的麻绳,脚蹬牛耳麻鞋套棕靴,全套行头,但却无以前那精神抖擞,阴着脸,气色不对 ——咦,出什么事了?
鹞子深深看了幺妹一眼,只闷闷地嗯一声,径直在前面走了。幺妹连忙背起背篼跟上去。
已无路可走,完全是扒开灌木野藜,勉强步步为营地前行。遇着荆棘,开路的鹞子要么挥刀砍掉,要么细心地将长枝条抓住顺开,待幺妹无障碍通过才放手。鹞子的土蓝布棉袄肩头那一大块补丁,很是惹眼。瞅着那细针密线,幺妹心头一阵发热。当时,鹞子拿着补好的衣服翻来覆去看了看,笑得眼睛都发亮:“妹子好手艺!”她真想说,鹞子哥,我就一辈子给你做针线,要给你纳最贴脚的袜底,要给你做最厚实的老棉鞋,要给你绣最漂亮的花枕头,要给你……啊,说不出口了,可这仅仅是梦想哟!
豹子湾最漂亮的两个姑娘,为啥一个竟成了另一个不可翻越的山,不可渡过的河?甚至,是克星。
她明白,鹞子的心在贵霞身上,但同时,鹞子自己也是他自己不可翻越的山,不可渡过的河。甚至,他也是他自己的克星。
这尘世哟,苦海无边,就像自己做法事念的咒语 ——孽在前,邪当道……来到半崖上拐弯处,鹞子停下来。
下面是万仞绝壁,探出头,透过灌木丛缝隙,但见石笋河水一碧如洗,如蠕动的翠色长蛇弯弯曲曲地在谷底穿行。对面的峭壁,此时在接近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猩红。偶尔听见猴群隐隐的吵闹,但旋即又归于沉寂。一阵山风飒飒掠过,惹得崖上一棵千年老树微微摇头,似乎在担心地劝阻这即将开始的冒险行为。
按照土家人传统的仪式,鹞子双手作揖,虔诚地向空中先三拜药神,后三拜猎神梅山娘娘。然后在崖边向下打量一番,又走开几步,再扒开枝叶,左右向下面探视一阵,最后才好像下定决心似的噔噔走到这块突伸出去的岩石边,卸下长绳,以一端在大石头上缠绕一圈,将绳头牢牢地在一棵约碗口粗的黄荆树上打个死结,再拽住绳子脚蹬崖壁用劲拉,试试系得牢实与否。脱下鞋靴,赤着脚,在两腋下套上像蝴蝶结一样并带有小酒杯粗细约五寸长的插销棒可作随时固定的绳套后,他紧了紧腰带,舒展几下手臂。
“鹞子哥,”幺妹递上来的,是一个拳头大小的坨儿粑,那是用熬熟的红薯加苞谷粉捏和后蒸成的,“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鹞子接过来,正要朝嘴里填,又放下,细心地掰下一半要还给幺妹:“你也吃。 ”幺妹摇摇头,“我只是眼睛使力。 ”但她另一个自己的声音默默补上一句:“我的心也跟着你使力哩! ”
一切准备妥当,鹞子将绳头穿进固定套,然后将绳子捋直,一扬手扔下悬崖。拽住绳索仰眼望天,但见浑圆的太阳边,几朵白云纹丝不动,苍茫的群峰在四周默默矗立,深邃峡谷在身后仍以亘古的蜿蜒之势容纳着或清或浊或汹涌或平静的流水,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包括这个年轻人即将开始的勇敢行为也似乎只如他的外号,就像鹞子一样悄无声息地飞过。
深深吸口气,他攥住绳索哧溜一声坠下去。这就是七曜山采药人的绝技 ——放虹。这放虹,是说那长绳在空中摇曳状若长虹,还是说勇敢汉子的壮举气势如虹?
幺妹的眼睛死死盯住那蛇一样缠绕在树根和岩石上的绳索,而树干被重物拉拽的每一下颤抖,甚至每一声细微的吱吱声,都会让她的心一阵痉挛。而麻儿,或许久经山林阵势,远比她镇定,静静 地半坐在岩石旁边,不时侧眼瞅瞅那蠕动中不断下滑的绳圈,又瞅瞅悬崖下面。
鹞子,只有鹞子,是这一带敢于下石笋河,下鱼泉洋,下龙缸还下过盖下坝外老鸹峡的放虹人。鹞子,也只有鹞子,才是敢于为别人讨公道,敢跟官家和有钱人斗,敢冒险为兄弟采药治伤行大勇大义之举的英雄汉子。
自己的芳心暗许没有错。自小就爱跟着鹞子哥满山跑,情窦初开时,当知道会掐朵野花插在发髻时,当躲在闺房里学着绣土家衣服花边时,当夜里想着一个人心儿发热脸儿发烫时,她就默默对自己说:这辈子,非鹞子哥不嫁!但不善言辞生性内向的她,不会也不敢表白,只暗暗巴望有人举媒,更渴望鹞子哥能上门提亲。她曾听老辈人讲过,过去土家人搞“女儿会”,到了七月十二日那天,青年男女通过这“女儿会”唱歌跳舞互相表达爱慕,结为终身伴侣。可如今,土家人怎么不搞了呢?现在啊,土家和汉家差别不太大啊。
可后来明白了,他鹞子哥只是我一个哥哥,我幺妹也只是他一个妹妹。这是命,命里只有八斛米,走遍天下也不满一升。既是命,就认命,嫁不了他也决不嫁另一个他,心里装着他就容不下另一个他,哪怕没个名分,能够每天看着伴着他,做做法事护着他过日子,这辈子,苦也甜。
绳子猛一抖,幺妹心子猛一炸,随之麻儿鼻子发出尖细的一声哼哼。下面绳儿再一抖,上面心儿再一炸,旁边麻儿再一哼,再抖啊,再炸啊,再哼啊……幺妹感觉要晕眩了。
仰望是蓝天白云下的危崖之巅,俯瞰是幽幽一线的万丈深渊,绝壁间,鹞子好像一个垂着的秤砣晃晃悠悠,他不知道另一端的秤钩上,挂着的是幺妹那颗一惊一乍同样悬吊着的心。
鹞子嘴里衔着一枚竹哨,那是用荆竹削制而成,平时是用来唤狗的。他锐利的眼睛,搜寻着那些岩缝,那些石棱,凡是有点近似的一朵一簇,都要看个仔细。咦,右边,大约几丈远,那凹陷进去再翻突出来的一处岩塄上,一棵弯弯曲曲如同蚯蚓的小杂树旁,不有一小簇猩红?
再往下滑溜一截,计算好距离,鹞子右手使劲攥住虹绳支撑好身体,再用左手将绳子在固定套的插销棒上迅速绕上两圈。然后,瞄准那棵小杂树,先是打秋千一样,慢慢地荡悠几下,再凭借惯性,顺势一下荡将过去,一把揪住杂树稳住身子,迅疾从衣兜里掏出两枚铜钱,先后翘起两脚,将铜钱夹在大脚趾缝间;那大脚趾与二趾,特异功能般屈翘成紧紧衔住铜钱平行的角度,这一招,可是没苦练功夫到不了家的。
铜钱被脚趾塞进细细的岩壁缝隙,悬空的身体也就寻着了立足之地,尽管就凭趾头蹬着那么一点点,但作用力也非同一般。
像壁虎一样,整个身体紧贴岩壁,鹞子手扒着指头可以抠住的那些青筋一般暴突出来的粗糙岩塄,脚下试探着可以塞进铜钱的缝隙,或者同样脚趾可以踩住的地方,一寸一寸地慢慢挨过去。每移出几尺,又得停下来,松下一截已绷得紧紧的虹绳,留出足够且又在安全范围内的长度,再重新绕上插销棒固定。谷底里,悠悠传来一声尖厉的猴叫。这些壁上高手,没想到竟遇上让它们也会汗颜的功夫表演吧?
终于近了,屏住神,鹞子眼光黯淡下去。不是,绝对不是“仙人红”。那应是三两片最多五片椭圆形叶儿,从一颗状若芋头的根块向外翻形成一伞盖模样。可这簇猩红的草,却是很杂乱的尖叶,下面也没有那块茎,分明是一种不知名的野草,也许有药性,但师父教过,自己没用过的物儿,是不能乱采入药的。
鹞子失望地叹息一声,渐次翘脚收起两枚铜钱,稍事喘息,又缓缓游荡开去。
一道灰黑影子闪电般从眼前划过。
啊?鹞子一惊,浑身一个激灵。
一种不祥的预感闪过脑门。
随着又一道影子闪过,鹞子完全明白了 ——狗日的,放虹人最忌怕的克星来啦!
他连忙拽住绳子,开始斜着向上攀缘,被这帮鬼东西纠缠上,最好是迅速脱离虹绳,越快越好。
这就是“鬼影子! ”
有的地方叫它“飞虎”。说它是鸟,鸟的家谱查不到名号;说它属兽,兽类宗祠找不到姓氏。说它非鸟,却怎么有翅膀?说它姓兽,怎么又能空中飞翔?说是岩蝙蝠么?蝙蝠又哪来尖刀一样的双翼?但正是这灰褐色的魔鬼,令多少放虹人闻风丧胆。它们或许是因栖息筑巢在崖壁,本能地对荡悠下来的绳索上的人怀有天敌般的愤怒,便用钢刀一般锐利的双翅,凭借高速飞行的惯性力量,在猛烈地撞击中去一下一下削割虹绳。
呀,好几只呢!
它们围绕着鹞子在盘旋,在俯冲,在令人毛骨悚然地尖锐怪叫。那速度,疾如灰色闪电,根本看不清模样,难怪被称作“鬼影子”。只顷刻间,这群“鬼影子”发动进攻了,它们用叫声互相鼓舞,轮番狠狠撞击过来,鹞子感觉手中的虹绳在剧烈颤抖。
魔鬼般的怪叫,幽灵般狂舞的“鬼影子”,峡谷里,刹那间流溢着酽酽的恐怖气息。
“嘘 ——”一声尖厉的哨音响起,惊得“鬼影子”们仓皇散开。鹞子吹响了嘴里的竹哨。趁着这当儿,鹞子手拽绳,脚蹬岩,奋力向上攀缘。但魔鬼们只是慌乱了一会,又重新开始了新一轮攻击,一下,两下,三下……鹞子似乎听见绷直的虹绳被钢刀割裂的嘁嘁嚓嚓声。鹞子拼力吹着竹哨,但“鬼影子”们似乎已辨识出这不是什么威胁。尖厉的竹哨声,这会儿,在一道道灰色的闪电中,仿佛只是受伤者惊悚的哀鸣,反而更刺激了猎杀者的血腥欲望 ——虹绳嚓地断裂,那具散发着异类气息的肉体在攻击者胜利的欢呼中,直端端摔下深渊……情急中,鹞子腾出一只手来,将背上枪管斜扒开,让虹绳与枪口错开角度,然后一咬牙,用指头向下按动扳机 ——砰!猛然爆响的枪声,在崖壁间如晴天惊雷,惊得“鬼影子”们发出声声惨叫,扑簌簌四下逃散。
崖下的枪声,让一直死盯住虹绳的麻儿,腾地蹿跳起来,狂叫着扑到崖塄,从枝条中探出脑袋向下探望。也许是有点恐高,又本能地向后倒退两步,求助地呜呜着去撕扯幺妹的裤管,好像是在为主人搬救兵。
幺妹也一下弹跳起来,大喊一声“鹞子哥”,扑到崖边,但仍只能看见炫目的谷底,看不到任何崖下的动静,唯有那条痉挛的虹绳,告诉她那端还有人在挣扎攀缘。幺妹连连呼唤几声,却听不见任何回应。
田幺妹一屁股坐在乱草里,紧闭双目,两手平摊怀里,掌心向上,先是一声低沉的“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然后飞快地咂起嘴唇念起天书般的咒语。作为女端公,她打小就看着学着父亲做法事,笃信这一切,特别信奉善恶报应天助神佑,后来哥哥出走不归后,见传男不传女已经无指望,父亲就有意教了她。女端公虽不多见,但也受人尊重。
虔诚的女端公,以虔诚的道术,在虔诚地驱邪以庇佑心上人平安归来。
听得麻儿的大叫声充满了欢欣,幺妹才蓦地从痴迷中惊醒,只见鹞子已站在崖塄上了,用一种爱怜且感动的目光,默默地凝视自己。
鹞子懂得幺妹在做什么,眼睛湿润了,却什么也没说,只微微一笑。惊魂甫定的幺妹真想一下扑进那宽厚的怀抱,但她按捺住了,暗暗感激大神的庇佑。
“回吧,今天得空手啰。”鹞子弯腰去收拾虹绳物什。
“人平安比啥都好。 ”
幺妹的心仍然还在咚咚狂跳,低低地说。当他们折返回来,快上崖顶垭口时,幺妹正想,空着背篼回去?挖的黄姜呢?爸爸问起来怎么应付?
“鹞 ——子哥——”崖顶响起呼唤。幺妹心一沉,这也是一条“鬼影子”,十处打锣九处必有她!但她仰头张望时却瞥见,黄贵霞旁边,还站着一个人,竟然是“双葫芦”刘祥兴。咦,他们找来有啥事?
4
两坨猩红的树根蔸被火钳噗噗几戳,再从下面掏空热灰,火塘里暗淡下去的火苗又渐渐明亮起来,影影绰绰地笼罩相围相挨的四张脸。这儿是龙台小学。一座破旧的龙台古寺,坐落在七漕溪边椭圆形的小山包上,下面不远的入口处,便是石笋河下游的小鱼泉。虽属云龙乡,但离清水塘场镇也只十来里路。学校有四个班,姓吴的老校长和几个老师都是本地人,下午一放学尽都回家,所以曾经就读过省立万县师范的林文君,戏说自己白天是热热闹闹教书匠,晚上就是冷冷清清孤和尚。
而今夜,一次具有七曜山历史意义的会议正在这里秘密举行。
参加者,除林文君外,还有远道而来的方铁匠方绍桐,泥溪乡的赵家胜,再就是先期一天到达的召集人刘孟伉。
选这儿开会,除了是就着林文君,刘孟伉还有更深长的考虑,劁猪匠刘祥兴带去的消息让他精神为之一振,除了耀灵那边的老班底,这清水塘一带不也正萌动着有生力量么?白虎事件引发的土家人的反抗,不是一触即燃的革命火种么 ?
几个已失去联系很久的地下党员,一直隐蔽在深山僻地,现在,终于如同失散多年的游子,回家了!每个人的心,都被一种既温暖又神圣的召唤满满充溢。
刚才,刘孟伉向几位传达了全国解放战争形势和党的川东临委的决定,通报了近日联络员送达的彭咏梧、赵唯等地下党负责同志在农坝乡鹿塘坪开会拟在长江南岸奉大巫地区起事,要求七曜山动手配合的情况,并介绍了从铺盖会里挑选骨干组建游击队的准备事宜,还讲到这边一帮贫苦青年因“白虎事件”而群起自发性斗争的态势。为加强党的领导,他代表组织郑重宣布 ——成立七矅山支部,由他自任书记。
“同志们看哈,”刘孟伉从方绍桐手中接过火钳,在火塘的热灰里刨出道长长的弧线——
“这是长江北岸,他们在大巴山北麓,连接陕西、湖北处动手,威胁到三峡腹心;我们呢,则要在南岸,从川鄂边把火一直烧到夔门附近,来个南北呼应,对三峡咽喉形成夹击,给反动派来个双手掐脖子! ”
“是啊,”林文君也兴奋地接过火钳,再在灰里掏个坑,“这是地宝滩,紧挨万县,能牵动下川东反动派的中枢神经;这是清水塘,相连湖北、奉节,可威胁鄂西重镇恩施,三峡要冲奉节城。 ”
大家热烈地讨论开了,就如何开展七曜山武装斗争各抒己见。“枪,首先是要搞枪,没枪就没本钱。”方绍桐说。“对,毛主席早些年就说过,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嗯,有了枪杆子,我们就可以创建一大片解放区,就像当年红三军在七曜山北面那些地区,搞他个轰轰烈烈! ”林文君因与先期到达的刘孟伉交换过意见,于是给正眉飞色舞的方、赵二位一一续上茶水,温和地笑笑:“不过我看呀,现在的形势和任务,不应是把重点放在武装割据建立根据地上吧? ”见赵家胜欲争辩什么,刘孟伉站起来掸掸衣服上的柴灰:“文君同志说得对。 ”
然后他耐心地解释,现在全国的重心是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迅速解放全中国,远非当年,需在各地搞红色割据奠定力量基础。而政权建设的先决条件是有稳固的根据地,且不是短期奏效的。下川东党组织的力量相对薄弱,群众基础也不深厚。在敌人大后方开展武装斗争,是为了配合解放战争主战场,减轻我前线大军压力。说白了,只需要搞出大动静,牵制和扰乱敌人,这也包括发动群众进行“三抗”斗争,当然,也是为迎接解放进一步扩大党的影响。
“嗯,”林文君插话,“我们只要拉开阵势,达到让敌人三少一乱的效果,就算完成上级交给的光荣任务了。 ”
“三少一乱? ”连刘孟伉在内,其他三位同志都不解地互相瞅瞅。林文君将火塘边三杯残茶一一泼在地下,泼出一杯,说:“送壮丁少,”再泼一杯,“送钱粮少,”再泼一杯,“送物资少。”然后伸手一扒,三只土陶杯子倒在木茶盘里狼藉地滚来滚去,“大后方枪声一响,敌人不就乱成一团吗? ”
“哈哈! ”几位同志都开心地笑了。刘孟伉满意地瞅瞅自己的学生,在心底赞叹:
“是个干才,虽偏居一隅,目光并不短浅呀。 ”
接下来,在讨论发展新党员以及如何壮大队伍时,方绍桐,这位工人出身的老党员,一听刘孟伉继而林文君所开列的包括王绪定在内的发展对象,脸色渐渐沉重起来:
“刘孟伉同志,能不能发表我个人的不同意见? ”刘孟伉脱口而出:“当然,这是党的正常组织生活嘛! ”方绍桐用火钳夹起一块通红的炭块,点燃旱烟,长长地吸了一口,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缓缓地但却是异常庄严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上次在地宝滩那会上,我就有些想法。我们的党啊,是工人阶级先锋队,对不?搞外围组织,做群众工作,那是没说的,可现在,虽然还没正式亮出党的旗号,但是在搞游击队了,哪个都晓得,当年红军在山那边,也搞过游击队,那不就等于是共产党吗?既是共产党,退一步说,既然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所以,组织的纯洁,书记,你不能不考虑。我看呀,这许多人,有袍哥,有绿林,有无业游民,拉进来会不会……会不会有点乌烟瘴气,哟,重了点,会不会有点成分不纯呀? ”
火塘边,一时静默。唯有那树根蔸上,偶尔“哔啵”发出轻微的油脂节疤爆燃声响。
“绍桐同志,具体情况还得具体分析,对不?”良久,林文君看了刘孟伉一眼,缓缓地发言了 ——“这些人,表面看,是有些所谓的不纯,但我们应取什么眼光看待呢?一,不能为根深蒂固的传统看人识人观所局限;二,他们身上确实有些不良习性,但那也是这个腐朽的社会造成的,也是为了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逼出来的。既然他们敢造反,那就说明是强烈仇恨反动派,仇恨这个社会的,那就是可以团结、利用的力量。何况,他们的勇敢精神和活动能力,也不是一般老实巴交的很纯洁的庄稼人所具备的啊! ”
刘孟伉见状,再度起身,转到方绍桐和赵家胜之间,两手亲切地搭在他们肩头:
“绍桐同志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也是对党负责的忠诚态度,很值得我们,特别是我学习。面对组织,我们就是要以革命的事业为重,讲真话,掏真心,以求得思想行动的高度统一。 ”
赵家胜嗯嗯两声,喃喃地插一句:“绍桐同志说的,其实我也有点担心……”
刘孟伉拎起茶壶,为大家重新斟满酽酽的岐阳茶,这茶已泡了几冲,但仍香味扑鼻。
“是的,我也不是没有担心过,”刘孟伉话锋一转 ——“但我想有两点,得提醒大家实事求是地分析判断。一,现在的客观情况是,时间紧,任务重,容不得像平常时期,去慢慢地观察、发现,甚至通过组织甄别去培养党的活动积极分子。要马上起事,一下子拉起队伍,靠哪些人做骨干?就得要有这个政治勇气!只要注意好教育,牢牢把握好党的正确领导,这些有战斗性的力量,完全应该放手发动。何况,早些年,红军、八路军,不是有许多成功地收编敌人包括土匪在内的先例么?第二,在七曜山这一带,正因为以前党组织还没有成体系地活动过,这些人对党的组织尤其是上级组织完全不了解,所以也不用太担心组织破坏的灾难性后果。说到底,这一带,最显眼的目标,无非是我刘孟伉!出了事,敌人要顺藤摸瓜?哈哈,摸到最大的瓜儿也就是我,就这么大!”说到这儿,他诙谐地屈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拢成一个小圆,“一个小秋瓜儿,不,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老秋瓜儿! ”
说得大家都笑了,凝重的气氛也轻松下来。
但刘孟伉没笑:
“我在这里向党庄严表态,就算摸到我这个老秋瓜,也会是一坨在敌人面前砸不碎压不扁煮不烂的铁瓜儿,不会再有什么藤儿蔓儿往上面摸开去的。我相信,你们,也一样! ”
坚定的语气,让大家心头一热。
刘孟伉趁热打铁:“我这个人嘛,都认为是个文人,甚至还是所谓的名人雅士。我这个人生性就不拘小节,就不怕与这些看起来很杂的兄弟们为伍,你们也基本上是受苦的劳动者,那还有什么嫌弃?更重要的是,我们是为完成党交给的重大任务,这是唯一的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们作为共产党人,要有这个勇气和肚量,对不?以后若组织上有所问责,或者事后有些非议,我是书记,一切责任,由我来负。大丈夫不计身后事,敢作敢为敢担当! ”
激动中,已完全折服的赵家胜腾地站起:“书记,我明白了,责任也有我一份! ”“那就以七矅山临时党支部的决议,集体承担这个责任! ”
林文君说罢,意犹未尽地补充:“只要是为革命事业尽了忠诚,啥后果都应无怨无悔,计较个人身后事,还是共产党人? ”方绍桐顿了顿,毫不妥协地表态:“少数服从多数,但我保留个人意见! ”四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在研究了一些具体事宜后,会议决定,先在云万边界起事,并吸收清水乡的部分精干人员加入行动,为日后的斗争作组织准备。
不觉间,寺外的村子里已响起鸡鸣。
会议结束了,方绍桐和赵家胜还得星夜赶回去,一则是那边还有任务去落实,二来也不暴露行踪。
刘孟伉仍毫无睡意,在寺外的小操场缓缓踱步。
月光如水,轻盈地洒满村庄、山野。苍茫的七曜山麓,静静地沉睡着。
视线所及处,是一道林木掩映的蜿蜒山梁,梁那边,就是冉家沟,那可是魂牵梦绕的故园啊。那潺潺的溪水,那别致的风雨廊桥,那古老的土家院落,那袅袅炊烟,那儿时捉笋壳虫用高粱秆来推磨的苍翠竹林,那四周皆黄土唯有村旁凸显一片红壤的小山丘,那豌豆花真像紫色的蝴蝶在微风中扑扇美丽的翅膀,那水牛在溪边安详地吃草,那浣衣的大嫂清脆的棒槌声……还有,自己那善良的继母……虽然,自己长大后很少回这里,自己的弟弟和儿子,也都在抗日战争时期被自己送往了延安。只是前两年自己在万县活动被反动当局追捕,才将家人安顿回老家,日前又远送湖北和奉节。但自己的生命之根在这里呀,今天的一切奋斗、理想,不正是为这片故土更美丽,这里的乡亲们跳出苦海生活得更安康?
憧憬着即将开始的战斗,刘孟伉仰望星空,诗兴勃然大发,迎着微微寒风,他手捻胡须,朗声吟出一阕《金缕曲》 ——
鸟噪人初走,便披衣,更上岭台,一览云水,十二关前生晓白,自过乡关梅子,竟不省人间何世。曾忆昨宵秋月明,渐展星,历历望中逝,拼一觉,风前睡,何因提起心头絮?
“好词! ”
背后响起林文君的赞叹。
刘孟伉回过神来,淡淡一笑。
这首词里,充满了对自己老友刘伯承的赞美,和对即将展开的游击战争的必胜信念。抑或是受到先生的激情感染,林文君也不禁信口吟哦 ——
龙台运筹思良将
虎啸七曜看刘郎
雄鸡开始了第二遍啼唱。
天,快亮了。
5
谭昌耀一向冷冷清清的茅屋突然热闹起来。
豹子湾人有点诧异,他父母离世后,十几年未见过这场景。听说鹞子过生日,二十来岁的人,祝啥寿呢?谁听说过鹞子是哪天的生日呀?
但借了一张桌子、几条板凳,还有些碗筷,那阵仗,分明是客人不少呢。
灶房里,围着土砖锅台忙乎的,是田幺妹和黄贵霞。这对互不相容的冤家,今天竟然和平相处,高度统一到共同目标 ——做这顿午饭,且配合还十分默契。
幺妹主厨,黄贵霞只能做帮手。幺妹系着麻布围腰,风车斗转地快手快脚,还不时发出指令:“去,在地里扯几把青菜。 ”“去抱点柴进来。 ”“鼎罐里得加点水啦。”其实,幺妹自己是不敢出门去,怕让父亲从哪个地方看见。早上,她是背着背篼假装弄猪草,绕了一大圈才过来的。
身穿一件红白碎花袄的黄贵霞,竟然乐颠颠地服从指挥,还真心实意地恭维:“嘻,这肉还真切得厚薄均匀,手儿巧哩。 ”
黄贵霞颇有几分得意,谋划安排这顿饭,自己也算是个主谋之一吧?还有“双葫芦”以及鹞子。不,不,我最多是一个跑堂的,真正的主谋还没有到场呢。
昨天去龙台寺找林先生还书,又借到一本《向导》杂志,很早的,页面都发黄了,但她仍然如获至宝。正是这些弥足珍贵的查禁书刊,打开了她被大山和家庭所封闭的视野与心灵。在学校,还见到了刘孟伉先生和刘祥兴。
要不因为这事,自己要贸然进这茅屋,鹞子总是冷冰冰不怎么欢迎的。
鹞子已经专程去大安洞接三嫂子了。
早早过来打粗活的是冉崇富,脸上的伤还敷着草药,虽然那天鹞子没采到“仙人红”,但红肿明显消退了。这会儿,他已将鹞子那间歇房麻利地腾出来,拆掉床,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放到坝子去。一高一矮两张桌子拼凑一起,放好板凳。本来可分坐两桌人,但房子太窄,只能这样摆设,也好,拼一起更闹热。掐指算算人头,瓦匠又在桌子四角处,用背篼倒扣过来,再加上一只老旧的床头柜,甚至在靠墙的拐角处利用一架木梯,总算凑足席位。
坝子里人声嘈杂。陆陆续续,大呼小叫,前前后后到了十几人,竟然全是那帮上山去追讨白虎的哥们。
快中午时分,随着麻儿的叫声,鹞子背着最小的孩子,三嫂子也背了一个,慢慢地从竹林那边转过来。
汉子们纷纷迎上去——
“三嫂子! ”
“哟,娃娃好乖哟! ”这些人,三嫂子有的认得,有的不熟识。但分明都像自家兄弟那么热情,关心地问这问那,就好像回到娘家一样。三嫂子苍白憔悴的脸上,涌动着这些日子难得的笑意,声音却因数日悲愤的哭泣而有些嘶哑。
受欺负的当初,要不是看着几个孩子小,她真想纵身一跃跳崖。但这会儿,她感觉内心暖暖的。今天这么多客人,鹞子兄弟究竟有啥事?鹞子去接时,她也问过,但鹞子只是说,家里来了些客人,来接几个娃娃上去玩玩吃顿饭。“会不会是媒人带着哪家女子来相亲看人户儿?”鹞子苦笑:“嫂子,哪个妹子看得起我这穷光蛋哟? ”
说了会儿话,三嫂子走进灶房,冲着两位忙活的姑娘招呼:“妹子,把你们忙够了吧?”边说边撸袖子,“我来搭把手。 ”
黄贵霞忙笑盈盈地拦住:“三嫂子,今天你是贵客呀,再说,都弄好啦。”说罢冲刚背了孩子满头汗水的鹞子命令:“就晓得傻兮兮地笑,快,还不给嫂子倒碗水! ”
幺妹皱皱眉头,很不舒服地在鼻子里哼哼。听,好像她是这家婆娘呢!竹林外面响起刘祥兴欢快的喊声:“贵客来啰! ”
一前一后走出两人。后面的那身着灰棉袍脖子上缠一条灰色围巾的,是龙台寺的林先生,大家都熟悉。而前面那五十多岁的人,戴一顶黑色绒礼帽,着一件蓝色长棉袍,脚蹬黑棉鞋,笑容满面却气度不凡的,是谁呀?有人认出了,那不是冉家沟的刘孟伉 ——大 名鼎鼎的刘大才子刘先生么?但还是不少人认不得,虽名声大都晓得,但没谋过面。
“林先生!刘先生! ”
脆生生的欢叫中,黄贵霞从灶屋里几乎是蹦跳而出,冲到来宾面前,深深地鞠了两躬,而且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鹞子的手嚷嚷:
“给我恩师行礼呀! ”
鹞子给弄了个大红脸。
两位斯文人,在刘祥兴引领下,径直走到正愣着的三嫂子面前,差不多同时抱拳深深一揖:
“恭喜哟,三嫂子。 ”
恭喜?啥事哟?
三嫂子有点糊涂,局促地憨憨笑着,两手直在衣襟前下意识地捏弄。搬洞里去后,隔绝人世,这两人她都不认识,只拿眼睛瞅鹞子。
鹞子连忙介绍:“刘先生,林先生,都是我们这里的大秀才。 ”
其实,这刘先生,鹞子以前也只是耳闻,但素来很佩服。
就说今天这顿饭吧,刘祥兴和黄贵霞赶到鱼泉洋崖上找他,说林老师,还有刚回乡的刘先生,听说了白虎的事,想安抚一下可怜的三嫂子 ——带着几个幼小孩子荒峡野洞熬日子本不容易,又受恶人欺负,得让她感觉这世上还有鸣不平的人,还有同情的心。当听刘祥兴说今日正好是三嫂子的生日,就决定要约上那些打抱不平的兄弟们给三嫂子庆庆生。但刘先生提出,最好不要去大安洞,万一以后那些恶人晓得后去报复,不是给孤儿寡母更添乱么?在刘祥兴和黄贵霞受命来和鹞子商量时,鹞子非常感动,这刘先生,是个讲情重义而且很有远见的人哪!他们还商定,就在鹞子家。鹞子为难了,我这破垮垮的茅房里,怎么待贵客?还未等刘祥兴开口,黄贵霞说,是我定的,林老师支持,说你是夺白虎的头儿,就你家最合适。“看,”黄贵霞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元,“林老师给的,拜托我们置办酒菜呢! ”
……
“开席啰! ”这当儿,刘运平从门里探出半张脸,大声招呼。众人簇拥着两位先生鱼贯而入。但见因高矮不一而不得不在矮桌下面垫上土砖的拼桌上,已摆好菜。典型的百家菜——正中一大木盘里热腾腾冒气的,是腊猪脚炖老母鸡,拌和着大白萝卜,是刘运平去场上买回来的;那两大土陶盘猪圆尾肉炒红薯粉皮,圆尾肉是黄贵霞从家里偷出来的,红薯粉是幺妹从自家带来的;还有用小筲箕盛着的撕成条状的香喷喷的野味,是鹞子前些日子在小鱼泉山上打的麂子,还没完全熏干;刘祥兴从葫芦里倒出来的,不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是自己婆娘油炸的干洋芋片;再就是向朝旺为给冉崇富脸伤敷药掏洞弄来的几条黄鳝,炒酸辣椒;还有一大钵炒青菜;一坛苞谷酒已开封。甑子里热腾腾蒸着的,是苞谷面拌了少许米的“蓑衣饭”。并不丰盛,但对于这些穷苦汉子们,肥肉能管够就很带劲的啦。
“三嫂子,上座,请上座! ”三嫂子有点蒙。当刘、林两位先生出现,她才恍然若悟,怪不得鹞子说有客,还真是贵客,怎么?怎么这两位主宾却请她上座呢?三嫂子脸一红,忙拉着娃娃直往后退:“先生请,请先生上座啊! ”没想那黄贵霞挤过来扯住三嫂子,硬生生地把她按在正中位置坐下,然后笑嘻嘻地说:
“三嫂子,今天可是先生掏的钱,买下酒菜给你庆生的呢! ”三嫂子一惊——我的生日,满三十三岁,那倒是,可他们……特别是两位先生,怎么知道的呢?
“妹子,”刘祥兴笑吟吟地说,“今天不是冬月初三么?去年的今天,你还在大安洞招待我吃了顿腊肉呢,你不是说我正巧碰上你的生日? ”
三嫂子这才蓦然忆起,去年刘祥兴给她阉完那只公羊后,留他吃饭,无意间说今天是她过生,他是请都请不到的客人呢。没想,这日子竟让他记住了,真是个难得的有心人。可是,这先生们怎么会为一个洞子里的穷女人掏钱庆生呢?这不是在做梦吧?
三嫂子的眼睛湿漉漉起来,只见所有人都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她也不好意思再谦让,有点云里雾里的,坐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林、刘二位先生,在三嫂子对面也相傍坐定。待大家都落座,刘用目光示意林,林文君冲鹞子笑笑:“我们七曜山的美男子,今天你是主人,该你发话啰! ”
鹞子这阵子也显得有点手足无措,直到紧挨着三嫂子的黄贵霞大声提醒:“鹞子哥,快敲开场锣鼓哇!”他才反应过来,连忙端起黑黢黢的土碗来:
“三嫂子,先干为敬! ”
他一仰脖子,竟兀自把一大碗酒咕噜噜一饮而尽。
黄贵霞又好气又好笑,敲着筷子:
“我说你个鹞子哥哟,你这是代表众人还是代表你自己呀?有这么当主人的? ”一桌子人全都大笑。“鹞子是真诚的,其实他是一切尽在酒中,对不?”林文君善解人意地说,接着也举起碗来,“各位小兄弟,小妹妹,我可以说几句话么? ”见大家都纷纷点头,他徐徐站起,双手按住桌沿,就如按住三尺讲台:
“我们今天借鹞子兄弟的家,给三嫂子庆生,祝她心情好,来年庄稼好,顺风顺水地把三个娃娃拉扯成人。 ”顿了顿,林文君的声音有点哽了 ——“虽然,三嫂子刚刚经历过一场磨难,但那些欺压穷人,特别是忍心欺负孤儿寡母的地主恶霸,不会有好下场的。这个暗无天日的世道不变,天理难容!我们今天给三嫂子庆生,就是想告诉这位善良的母亲,这世道虽很黑暗,但包括在座的大家,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会帮助你,会温暖你,会为你讨回公道,也会同样祝福你勇敢地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就有盼头。大家说是吗? ”
“对,对呀! ”场面热烈起来。林文君趁势举起酒碗:“我不胜酒力,但今天这碗酒,我也要干了!来吧,大家伙,我们一起祝三嫂子生日快乐,渡过难关! ”
“干! ”所有人齐刷刷站起来,连幺妹,也把碗中不多的酒,全干了。满眼热泪的三嫂子,百感交集,她差点就要推开碗,跑外面去找个地方痛哭一场。多日以来的憋屈耻辱,自小以来的劳累困苦,本已把眼泪流干了,但今天,这些亲人一样的先生、兄弟、妹妹,带给自己的哪只是一顿肉、一碗酒、一个生日的祝福?那是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啊!
三嫂子拉过大女儿,哽咽道:
“我不会说话,可我心头明白,请你们相信,再咬紧牙,我也会好好儿活下去,活着盼个好世道,活着看歹人们的歹下场!我也没啥回报,就让我们母女,给你们行个礼吧!”说着按了按女儿的头,母女俩深深地鞠了一躬。“来,吃菜吃菜! ”“双葫芦”赶忙吆喝,生怕弄出个很悲的气氛来,说着给两个最小的娃娃每人夹了一块肉。一帮年轻人风卷残云般地整开了。向朝旺从木盆里挑出一块猪蹄上的蹄叉,夹进鹞子碗里,诡异地咧着嘴,看看幺妹又看看黄贵霞,恶作剧地只顾笑。“啪!”向朝旺的手背挨了一筷子头。
黄贵霞将那块蹄叉夹出来扔进向朝旺碗里,柳眉倒竖:
“你安的啥心?叉你自己去呗,就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好啦! ”
“哈哈哈! ”
满桌子人大笑开了。幺妹悄悄地白过来一眼。这也是七曜山人的忌讳。还在很小的时候,娃娃们总会被大人告诫,没结婚的男人是不能吃这猪蹄叉的,吃了容易叉脱媳妇。笑声中,刘祥兴操起木勺,在盆子里搅搅,捞出鸡头,很恭敬地放进刘孟伉碗里:“按规矩,这个是你的。 ”是的,同样按照七曜山的风俗,鸡脑壳,只能供桌上年龄最长者享用,这意味着一种特权。刘孟伉看了看碗中,眉头不经意间缓缓舒展,好似在研究那个鸡头似的,突然,他放下筷子:“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见满桌人的目光齐刷刷投过来,他意味深长地笑笑:
“你们小时候,吃过它么? ”
大家都摇摇头。
是呀,山里人吃鸡本来就是稀罕,除非坐月子的女人,除非过年;但过年好容易杀只鸡,有爷爷奶奶有父母,怎么也轮不到年轻人,何况娃娃?“我小时也是,”刘孟伉说,“看老人吃这鸡脑壳啊,口水都流下了,大人越不许吃,越觉得神秘,那味道恐怕像吃龙肉吧?记得我看着爷爷啃那鸡脑壳,牙都没了,啃不动哇,就那么费力吮吸着,弄得吃个好东西还折磨得焦眉愁眼的,结果也就那么囫囵吮几下就丢给了狗,心疼得我心里直叫冤,我牙齿好啊,应该我啃啊!唉,可规矩不容啊! ”
“呵呵!”大家又笑了。
“这也是不公平啊,”刘孟伉缓缓说,“牙口最好能享受美味时,不该你,等你没牙口了,却又尝不出真正的美味。所以呀,有些不合理不合情的旧规矩,是不是该改了呀? ”
说着夹起那鸡头,半立起身,隔着桌子放进鹞子碗里,“现在我快老啦,牙口也不行了,就给年轻人享用吧。 ”
说到这里,刘孟伉再补了一句:“鸡头也叫头。有人不是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么?你这个敢于领着兄弟们帮三嫂子追讨公道的头儿,吃这个,那叫名正言顺嘛! ”
未及鹞子申辩什么,刘孟伉缓缓站起,响亮地说:“不合理的规矩得改,那么,不合理,不公正,处处欺负三嫂子这样穷人的世道呢?当然,他们地主老财乡保长让你改么?他不让,那对不起,我们就得自己来改! ”
林文君不由投去钦佩的一瞥。先生啊,您真是智者,抓住一个小细节,循循善诱,用最通俗的语言,引申出让庄稼汉们立马明白的朴素道理。正想着,肩膀让先生拍了一下。“来,文君,就让我们两个老少秀才,敬鹞子,还有这帮年轻兄弟一碗酒吧。 ”
林文君赶忙也站了起来。
“祥兴,给我满上。 ”
刘祥兴看看那大碗,有点迟疑:“伯伯…… ”
“倒满!”长辈的口吻是命令式的。
刘祥兴赶忙拎起大酒罐,绕过来,给伯伯斟满。
“兄弟们,我也是七曜山的儿子,也是土家人的后代,听祥兴讲了你们的事后,我和林老师感佩不已呀!我们土家人虽然穷,但三气从不会丢呀!哪三气?骨气、志气、豪气,你们是英雄,大英雄,尽管手无寸铁,尽管力量弱小,但你们面对那些坏蛋敢于伸张正义,敢于奋力反抗,虽然没成功,但也是成功!胜败兵家常事,只要大家团结一心,总会讨回公道,惩治恶人的。为家乡出了你们这群少年英雄,我刘孟伉,还有林老师,还有许许多多受苦受难的土家乡亲,佩服你们。这碗酒,就表表我们的心意! ”
言罢,一仰脸豪饮下去。
“谢过刘先生! ”
“干! ”
已喝得满脸通红的鹞子,也英气袭人地站起来,满满斟上酒,冲两位先生先是抱拳一揖,然后发出号召:
“兄弟们,有了先生们的指点开导,以后我们会更加心中明亮,来,让我们敬两位先生,请他们相信,我们会为土家人争光争气的! ”
气氛推向了高潮。
林文君暗暗感慨,这刘先生真是善于做群众工作啊,他蓦然想起,他当初把银元交给刘祥兴后,先生不无戏谑地说:“文君啊,这顿饭啊,既是为三嫂子庆生,也是打一顿革命牙祭哟。 ”
为革命打顿牙祭?还是打牙祭中点燃革命火种?都是,反正,意味深长啊。
“贵 ——霞——”正畅饮之间,斜对面的坡脚下,响起黄老抠的呼叫,接着是气急败坏的咒骂——“我屋那块最大的圆尾肉,让狗叼了,还是让猫偷了?你死哪里疯去了? ”
众人正惊怔间,一直坐在角落里照顾小娃娃吃饭的幺妹,瞅着脸色骤变的黄贵霞,禁不住幸灾乐祸地扑哧一声笑了……
6
云块渐渐遮蔽下弦月,三两颗疏星在眨巴着惺忪的睡眼。
熹微夜色中,十几条黑影从隐隐泛着灰冷粼光的一大片冬水田间的道路疾速扑了过来,然后在一栋四合院大门前的坝子分两路左右散开,将院子包围起来。
这座有十几间房屋的四合院主人,是大地主杨乐中,刚刚卸任万县白土乡乡长,外号“杨大屁股”。这个已五十多岁的家伙,霸田占地,在任上拉丁派款无恶不作,老百姓恨之入骨。卸任时,他还恬不知耻地说:“老子为党国尽心尽力了,也该解甲归田啰。”其实,那甲并未真解,他家有不少枪弹。
两条大狗在坝子边只打了个照面,见这阵势,仓皇地躲进一侧的牲口圈旁的竹林里汪汪狂吠,惊得圈里的牛啊猪啊,还有羊,不安地躁动起来。
这些不速之客手中,全都操着梭镖、砍刀之类,唯有一个壮汉子手中依稀可辨提着一条步枪。随着那壮汉手一挥,一个矫健的身 影唰地蹿到厢房转角处的大黄桷树下,嗖嗖,没几下,便像猴子一样身手敏捷地蹭上树去。
守在包有铁皮的大门两侧的几个汉子,有的贴耳倾听院里动静,更多的则是紧张地仰视树上。只见那灵巧的身影已从猴子变成了一只更灵巧的松鼠,沿着一根伸展向屋顶的粗壮枝丫,匍匐着快捷地爬蹿上前,到得屋顶上方。隐隐可见他从腰上解下一根绳子抛下,然后麻利地拴系好,哧溜一下又变回猴子拽住滑溜下去,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便已落在屋顶。继之又恍若变成一只上瓦房的猫,四肢并用轻盈地几下便翻到檐顶那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