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序幕

1947年的冬天来势有点生硬,才 11月初,就冷冰冰地逼迫云阳县城市民齐刷刷换上棉衣夹袄,还假惺惺地给你遮盖上密密实实如同棉絮一般的雾,殊不知那雾团也是湿漉漉的,好像抓一把就捏得出水来。这不,都上午 10点过了,还死缠烂绕不肯散去,大东门巷子里这座清静的小木楼,临江的木格子窗户里也大摇大摆地挤进丝丝缕缕。

随着二楼小书房里轻微的楼板吱呀声,一身材颀长、着一灰色长袍五十开外的男子,缓缓地踱着方步,清朗的目光不时投向门外狭窄的楼梯口,分明是在殷殷等待来人。

转了一圈,他在檀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端起青花盖碗茶,颇有风度地小咂一口,漫不经心盯了一眼木板墙壁上一幅似乎墨迹未干的行草条幅——

凤有高梧鹤有松

这是昨天才应这小木楼的主人——老朋友老温之央写就的。

“咦,索字?不就是换个方式索讨食宿费么? ”

当时他玩笑道。

“孟伉兄,讨你一幅字,同时得一方印,这房子让你住三年,每天大鱼大肉侍候,鄙人也是大赚特赚啰! ”

如获至宝的老温,也不无戏谑地大笑。盯着那方“呓叟印”的汉篆,男子清癯的脸上漾起一缕笑意。他习惯性捋捋下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胡须 ——“哦,曾有鉴赏家评价,谓之浑厚华滋,劲峭挺拔,三字大小不等,但曲直、奇正、疏密等对应关系,和谐地统一在方寸之间,颇有风骨卓立的韵致。鄙人只能说,刻印虽貌似雕虫小技,却暗藏大道。何为道?为何道?自悟之。 ”

“呓叟啊呓叟,”凝视着这方以前在万县城里开设“艺薮”字画装裱店时成就的题篆,他喃喃自语 ——“但愿你魂系大半生的神往呓语,不是痴叟说梦哟! ”

楼梯口响起脚步声。

一张三十来岁年轻英俊的脸出现了。

刘孟伉快步迎上。

“刘先生! ”

“咏梧! ”两双手紧紧相握。引客上楼的主人会意地拉上门转身下楼去了。一别又是数年,当年在万县密切交集的两位云阳老乡,两位久历凄风苦雨又是一年多未见面的战友,赓即又来了个热烈拥抱,都不约而同低低地深情叫出声来:

“同志! ”

今天,彭咏梧是以地下党川东临委委员兼下川东地工委副书记身份,约见因躲避敌人追捕一直在七曜山一带乡下活动的老党员刘孟伉。这地点,是刘孟伉提出的。因这地处清静一隅,主人老温虽不是党内同志,但有进步倾向,且是多年交往的好友,堪称安全。两位老战友都曾在川东重镇万县活动过,彭在省立万县师范学校,刘在国华中学,故地故人喜相逢,自是欣喜中又添豪情。

就在刘孟伉拎起竹笼暖水瓶冲茶的当儿,彭咏梧一眼瞥见墙上的条幅。这行草书,真是大家的风神气度啊!劲疾变化的线条及其空间构造中,宣泄着热烈跌宕的情绪,奔突着畅达不羁的恢宏气势,表现出俊伟的用笔和朴茂的章法。但彭咏梧只在心头默默赞叹了一声妙也,他今天来,断不是为着欣赏或者索讨这位川东名士的书印大作。

隔着书桌相对落座,两人的脸色立即郑重起来。

“是这样,孟伉同志。”彭咏梧茶水未动,先谨慎地朝门边看看,再低声交谈。

他先介绍当前战争形势——

在粉碎国民党军全面进攻、重点进攻,歼敌一百多万精锐力量之后,人民解放军已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反攻阶段。 10月 10日,解放军发布宣言:“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

“好一个辉煌的历史性转折,这可是已拉开胜利的大幕啰! ”

刘孟伉激动地一巴掌击在书桌上,震得两只青花盖碗茶杯,在颤抖中慌乱地溢出些许茶水,他连忙又孩子似的吐吐舌头,朝门口盯了一眼。

彭咏梧也兴奋地松了松浅色领带,乌黑浓眉下,那双俊朗的大眼里释放出炯炯神光:

“还有,我们两位四川老乡统率的刘邓大军,已千里跃进大别山,”说着他平伸出右手食指猛力朝前一戳,“就像一把尖刀,直捅他蒋家王朝心窝子! ”

“呵呵,这个独裁王朝刚从重庆还都不久呢,怕是很快就要驾崩在紫金山下啦。天意,这是天意,反动派的必然下场。”刘孟伉若有所思地扬扬眉梢。

彭咏梧将椅子挪得更近点,郑重传达了川东临委的决定:按照中共中央通过上海局发来的《发动农民武装斗争问题的指示》,为配合解放大军正面战场,川北、川东等地要在敌人大后方的兵源、粮源、物资供应线上搞出大动静,发动武装斗争,开辟第二战场,扰乱敌人的部署,牵制其有生力量,以减轻战争前线的我方压力。

他这次从重庆揽舟东下,就是奉命前来云阳,去农坝乡鹿塘坪与赵唯同志会合后组织武装起义。

“赵唯同志,”刘孟伉的眼睛热了,“我们这位老乡,老党员了,三十年代他领导的云阳工农暴动,影响很大哟。还有你老弟,不也是我们云阳老县委书记么? ”

呜——江面上响起几声沉闷的汽笛。雾终于散了。刘孟伉起身轻轻推开窗户,俄顷,脸色沉重地向彭咏梧招招手。

江面,但见一艘浅灰色小型军舰,正引领着三艘轮船缓缓渐次从张飞庙下面的三眼沱江湾启航。头一艘,满载着国民党军官兵,后两艘吃水更深,显然是负荷很重的军用物资。

“抗战时,四川就是重要的兵源补充地,现在,前方兵员损失惨重,反动派抓丁更凶哦。 ”彭咏梧幽幽地叹息。

“还有,抗战时内迁来的兵工厂,大都还留在重庆,那里仍是战争物资的重要生产地。”刘孟伉信手一指,“你看这长江,黄金水道,可是一条维持国民党战争机器运转的大血管呢。而上游不远的万县,既是下川东统治中心,又是一重要补给站,有孙元良战略预备集团的重兵囤积。 ”

彭咏梧返身回到书桌前,以掌代刀坚毅地向下一劈:“那我们就把这条血管给他撕扯得支离破碎,起码让它输血不畅! ”

接下来,彭咏梧向刘孟伉转达了临委指示:他将奔赴三峡北岸地区,在那里率先动作,希望刘孟伉立即回七曜山老家,在川鄂边山区组织发动群众,开展游击武装斗争,以形成长江南北两岸的遥相呼应态势,威逼夔门锁钥要津。

“刘先生,你是久经考验的大革命时期的老党员,又追随刘伯承同志参加过顺泸起义,斗争经验丰富。几个月前,你已按照组织安排,回七曜山做了大量基础性组织工作。你发起的那个铺盖会,实际上就是没有番号的游击队嘛。现在,到用兵一时的时候了,组织上可是对你期望甚高哦。 ”

刘孟伉不假思索地朗声应道:“我无条件服从党的决定! ”说到顺泸起义,刘孟伉复又充满感情地慨然叹道:“当年可是一介书生初涉戎马哟。 ”

泸役归来几经霜

当时妙友忆联床

自从独与北城别

直至如今气不昌

一曲吟罢,彭咏梧笑盈盈地掉过脸来。刘孟伉又是惊又是喜:“老弟,难为你,怎么还记得我十几年前写的《怀旧人》啊? ”彭咏梧感慨:“好诗啊,这里面的北城,就是现在我人民解放军的刘伯承刘老总嘛,深切的怀念战友之情,能不让人感动? ”

这当儿,门轻轻敲响,旋即被老温用脚尖推开。只见主人端着一个木制茶盘,盛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条,而且还有一壶黄酒和一只小瓦盆。

“是这样,”主人一边朝桌上放下东西,一边笑微微解释,“晓得你们谈要事,楼下有我家人不太方便,只好遵照孟伉兄一切从简的安排,不好意思哈。 ”彭咏梧赶忙起身抱抱拳:“添麻烦了。 ”

主人拎起暖瓶在瓦盆里倒上开水,然后用两只杯子斟满黄酒烫在水中:“孟伉兄心细呢,给我交代说来客胃不怎么好,如果有酒,要劲小点的,最好温一下。 ”

彭咏梧感动地应道:“多谢两位兄长! ”“你们边吃边谈吧,”主人正欲转身,突然想起什么,“嘿,这面条可是我们云阳的一宝呢,水口挂面。 ”两位食客相视一笑,主人还不知道来客也是家乡人,但彭咏梧心中还是一股暖流涌过。“香啊。”两人吃罢面条,一壶热酒仍在盆中。“咏梧,”刘孟伉突然诡异地一笑,“古有三国豪杰煮酒论英雄,我们今天是? ”“煮酒论天下。 ”彭咏梧快语回应。“对,小城煮酒论天下! ”刘孟伉猛地自饮一杯,然后用筷子蘸着酒水,在书桌上画出几道弧线——“这边是东北,这是华东,这是中原,这是陕北,敌我两军鏖战正酣。而这蒋家后院七曜山,自古号称是川东鄂西的万里城墙,横亘在两省之间,联结起利川、石柱、万县、云阳,直达三峡水运咽喉奉节夔门。 1934年,贺老总的红三军也曾在此活动过。我们在这一带动起来,那可是在敌人大后方烧起了可以燎原的熊熊山火。 ”

“我们南北呼应,搞出点大动静!”彭咏梧说。“对,动静越大越好!我们虽然是力量薄弱,但所发挥的作用,却是事关天下大势的,带有战略性、全局性意义的。 ”“这就是我们共产党人的眼光和胸怀,虽身处区区一隅,却也是立足天下放眼全局的。为全局,宁愿去做一枚过河的小卒子。 ”“小卒子也能调动敌方的车马炮。”刘孟伉兴奋地与彭咏梧铿然碰杯——“来,将他一军!呵呵,我这个老秀才,又要投笔从戎啰。 ”“顺泸起义你早就从过一回,这次呀,我看是秀才造反,三年必成。 ”“咏梧老弟呀,就算是我们失败了,哪怕败得很惨,不会在历史上留下什么功绩,但只要我们能够完成战略使命,虽败犹荣。 ”

“是的,这点我也清楚,这些地方不是老游击区,各方面基础薄弱,但我们的主要任务不是创建根据地,是揭竿而起相机而动,以达成扰乱牵制敌人的战略目的。 ”

“明白,所以这是一个很悲壮的任务! ”

因激动而面色微红的彭咏梧再度举杯:“干,风萧萧兮川江寒……”“慢,”刘孟伉止住对方的咏诵,自己接了下去,“壮士一去兮捷报传! ”

“哈哈,捷报传,捷报频传! ”彭咏梧心领神会地一饮而尽。刘孟伉关切地拍拍老战友的肩膀:“老弟,江竹筠同志可好? ”

“小江么,这次跟我一起下来,也有任务,所以没来拜会老兄。 ”

刘孟伉点点头:

“非常时期,代我问她好,请多多保重。 ”

“谢谢老兄! ”

上一章

读书导航